花开不败 回忆不是件美妙的事。 如果它让你感觉美好,那么你会轻易依赖于它,不愿出来。如果它让你感到忧 伤,那么你容易沉在里面,难以逃开。总而言之,回忆是件糟糕的事情。 然而,回忆又是——一朵开不败的花。 ******************************************* 我们最初的联系是书信往来和电话。 下午,冬冬给我送来一叠信,信是不同的城市不同的人写给同一座城市同一个 人,也就是我的,按往常一般,我不急于撕开信看内容,而是翻看每封信的信封, 看那些写了地址名字的字,边翻边发出这样的感叹:这些人的勇气的确可嘉呀,这 么难看的字也敢写来给我看……每回我都得受到这类用墨水就能让我叹服的打击, 每回这样的信都能急起我勤快的细胞——把这些信及时地处理掉。现在,我正边看 边处理信件,一封龙飞凤舞般的字迹吸引了我,我丢了所有的信只留了这一封。这 就是蔡给我的处女信了。 处女信中,他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却隆重地推出了他的好友虫虫。他非常适当地 描述自己是一个文学青年,在大城市里穿梭着。虫虫被他夸成了一个怀才不遇的倒 霉蛋,在大城市里辗转。他们带着各自可怜的梦想住在一个窝里,抽烟喝酒写小说 写诗谈论女孩为生活发愁。末尾,他说他快要离开现在的单位了,如果我愿意就在 一星期之内给他回信,一星期之后他就不能保证了。末尾,他说幸好虫虫在一家酒 吧里唱歌,还能生存。末尾,他签上了那个在朋友中流传得很广我始终叫不出来的 名字。 大概是受了时间的限制吧,我真的很听话地回了一封信。其实实在喜欢极了他 的字,而且,他不同与我所结识的朋友。 他是那种很会写信的人,每封信都象小说,看得我上了瘾,总是迫不及待地在 发出信后等着他的信,往往会等很久,因为我们的距离很遥远。他的每封信都会被 我反复地看上好几遍,看够了又按原来的印痕折好小心地放回信封里再小心地藏起 来,他是属于我的秘密。如果你说我爱上了他,我不同意,我只承认他在我心中比 别的人特殊那么一点点。 信写得好也不是太好的事,会让我在回信时困难——怕自己的信不够精彩,字 不够好看,于是,我开始偷懒,只盼着他写信。结果,他也开始偷懒,不给我写信。 渐渐地渐渐地,他主动放弃了在我心中特殊的位置,我又象从前一样没有了秘密。 ****************************************** 一个晴朗的日子,我正坐在窗台上看对岸的鸟,无聊极了,传呼也无聊地响了 起来,窄窄小小的显示屏上显示着的是一个普通的电话号码和一个足以让我心跳起 来的姓——蔡!回了个电话过去。他并不流畅的话语通过细细的电话线传到了我的 耳里,我清脆好听的声音通过长长的电话线传到了他的耳里,他知道我不是本地人, 就问你是哪里的?是不是西安的,因为你的声音好象张楚的啊。我听过张楚的声音, 知道他真是幽默得可以。 后来,他就老是给我打电话,他说他很倒霉,会爱上一个声音。我想我也很倒 霉,遇上一个不爱我的人。 通话不久,他告诉我虫虫在他的身边想跟我说话。于是,我和虫虫通话了,一 通就是数小时。虫虫的声音比他的好听,我不否认更喜欢跟虫虫聊天。那时候,虫 虫自称是一个刚刚丢失了500亩苹果果园的农夫,我才知道原来倒霉的人容易聚集在 一块,为了安慰他,我说用我的声音陪伴你。虫虫就要赶着500只牛羊300头猪来提 亲,我说受不起。 虫虫也给我写信了,是那种小孩字体,这种字体在一年之后很多人都在一张有 争议的专辑里看见过,那时候我未能从水晶球中得知虫虫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音乐人, 以此谋生。那时候,虫虫已经做一家音乐公司的文案了。那时候,我只在电话里听 过虫虫为一个不出名的歌手写的一首歌,只记得歌词中的一个词:“打扮打扮……” 虫虫那时候很自信,相信终有一日,他的音乐铺满大街小巷,一年之后,情况虽然 与他说的有所出入,但是还是得到了一些人的肯定或批评。总算比当时无声来得好。 我常常想当初虫虫寄给我照片时为什么不在上面签个名什么的,以便没钱的时 候可以拿到网上拍卖给他的那些歌迷们,或许可以卖个好价钱,当然更很可能地收 到一堆骂声。虫虫没有寄给我签名照,一定是猜到了一年后我会有如此想法,所以 他很聪明地写道:如果太丑你不喜欢就把它扔了吧。结果,我珍藏至今。虫虫从不 在信末落下他一年后出现在唱片封面媒体网站上的那个名字,害得我连信都不敢拿 出来拍卖,怕大家说是伪造的。只好,珍藏到柜子的最底层。同时,安慰自己:一 定没人感兴趣,一定没人买的。这样,我就平衡了。嘻嘻。 和蔡交往的日子,最深的感受是他频繁地换工作,平均两三个月换一次。给我 的通信地址总是很长很长。 以后就由我给你打电话,给你写信了,蔡他就不给你打电话写信了。虫虫说。 行啊。我毫不介意地说。 这时是虫虫给我电话的9点-11点之间。他总是习惯在这个时间里打电话。我总 是习惯在这个时间里接电话。 就这样,许久许久,我们都没有彼此的联系,顶多是虫虫偶尔提及。 **************************************************** 一个夜里,忽然接到蔡从江苏打来的电话,他说我用仅有的钱给你打这个电话。 不喜欢他的声音,但是依然喜欢看他写的信。还是不主动给他打电话也不给他 写信。有个冬天,他依从前的约定来信说第一场雪已经落下。如果再不给你写信, 有失去你这个朋友的危险。他是聪明的。我们恢复了频繁的联系,我和虫虫失去了 联系。这时,蔡即将到一家时尚杂志做编辑。我很高兴他所有的努力没有白废。 他开始很喜欢在我的传呼上留言,有时候仅仅是三个字。 他说喜欢我。 他总以“女朋友”结束电话。 他说一直忙着找GF。第一个一天,第二个几天,第三个十几天,第四个两年, 有可能结婚。这第四个有她的名字、地址、电话号码,可就是从没见过。 在一封信里他说我在朋友面前炫耀你是我的女朋友,你不介意吧?他们都有女 朋友,而我也身体健康。 我只问过一次:做朋友不更好吗? 他说宁愿不要这个朋友。都爱了那么久,你这么说我很难过。 好象就是这样,我成了他嘴中的女朋友。 我总觉得自己被他的文字所诱惑,因为我常常被他的文字感动,也因此而迷恋 他。 他说:男人应该学会说照顾你一辈子。 很害怕见面后所有的美感消失,于是,我决定给他寄一张照片。告诉他我并不 是他所想象的那样。他收到照片在传呼上留言:我把你的照片给他们看了,我决定 娶你。 ***************************************** 圣诞节他用EMS寄来了一本他们的杂志。没收到。于是,不相信他寄了。于是, 他不相信我没收到。于是,当一个月后收到时,我打185去质问。于是,EMS打电话 到他那儿请求他的原谅。于是,他笑着对人说:嗯,对啊,造成了我们彼此的不信 任。而且,你把我们的婚事耽搁了。 ***************************************** 春节前,他说他想陪秦始皇过春节。我就写了篇东西投给《南方周末》。 凌晨两点多,电话响得惊人,电话那端他兴奋无比,他说他在回家的火车上, 睡不着,就看上周的《南方周末》,结果他看到了我的那篇东西,更兴奋地睡不着, 还摇醒同伴让他看,责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我说本来就没想到你会看到,看不到 就算了,看到了就算送你一个惊喜。他说刚看时就觉得很熟悉,再看写者名就肯定 是我了,他说早知道这样,他就不回家和我一起去西安了。后来,回到杂志社他给 同事看这篇东西时,有人指出许多不合理的地方,我说本来就是想象的干嘛要合理? 他说有人夸我文笔不错,他说他怎么也不承认。这么一说,害得我都不敢在他那儿 骗稿费做零用钱。连投都不敢投。 ***************************************** 阳春,他说:我买好机票了,你会到机场接我吗?我哑口无言,对着电话发呆。 三月的机场,阳光妩媚。我听着莫文蔚,看着他带着满脸的坏笑走向我。 四天的假期过得十分仓促,他拥着我穿过大街小巷。看了《喜剧之王》,在黑 暗里他亲了亲我。 他说一个人呆在旅馆寂寞,我就把随身听和莫文蔚的《I SAY》借给他,又选了 一本他喜欢的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让他重温。他说这样的书他看了我就不用看了, 这样他就可以给我讲故事了。那本书至今还在他那里。我的《时代三部曲》中永远 少一本。 晚上,我送他回旅馆,他又把我送到家楼下,我再次把送回旅馆,他又把我送 到家楼下。 他说:跟我走吧。 我没有说话。 他说:说好跟我走的,为什么不说话。 我看着他,知道自己最终的选择。 他不再说话,给了我背影。突然伤感从心里涌出,跑过去搂住他。他亲吻着我, 我知道无法随他而行。 ***************************************** 易易说:你来吧,放假了。 忍不住跑去了有他的城市。我们有几个月没见面。 我在肯德基说:我来了。他放弃了去内蒙的计划。 他带我去了虫虫家。在门口,一个瘦小的男孩冲着我们笑,他说:别理他,是 虫虫的邻居。等我们走进一间小屋子,那个男孩跟进来时,我才知道他即是虫虫, 尽管我早就看过他的照片,可还是没认出来。 即使虫虫倍受关注的专辑出来了,他和GF还是只能挤在一间简陋的小屋子里。 我们缄口不提曾经相识的事情,仿佛我们只是在当天认识的陌生人。我们坐在铺着 毛毯的地板上看盗版VCD吃西红柿,虫虫给我一个靠垫说:这里太冷,拿这个垫背吧。 才感到真的寒冷。 ******************************************* 从虫虫家出来,我走进了他乱糟糟却显然已收拾过堆满了书的屋子。零点,我 到酒吧找易易,他送我去。当他坐着的士离开,易易看出我的眼中的不舍,说:你 还是和他在一起吧。 我打的找他住的地方,我把地址说错了,转了好久才到了杂志社。找他住的那 栋楼,转来转去地找不着就瞎溜着,终于在一点多摸着黑找着了才去了一次的他的 屋子。 他的舍友说他还没回来。他说过他不直接回来。我就坐在他的床上等他。直到 困得把被子蒙住头挡住日光灯。 鱼鱼,你怎么这么睡?他回来了,用手轻轻拉下被子。 你回来了?我睁开朦胧的眼。 你怎么找得到啊?你怎么不跟我说声?我好早点回来。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地址不准确的士转了半天。到了,我又忘了到底是左边 还是右边……很委屈地说。 傻瓜。他说。 我们靠着聊天到天亮,各自睡去。醒来时,他已为我买好了牙刷做好了面条。 我记住了那只牙刷的牌子:三笑。 ******************************************* 当我和他的朋友们见面时,他们都笑着对我说:久闻大名。纷纷告诉我,我的 照片被他四处炫耀,向我汇报他在给我电话时躲进被窝赶他们出去的情形,告诉我 我的声音我的人被他夸过无数。我偷眼看他,发现他的脸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喝 酒喝的? 饭局散了后,他们聊天,我和兔子两人聊了会儿。 你觉得蔡怎么样?是不是觉得不安全? 是啊。没有安全感。 你知道,你是他最在意的一个女孩儿了,他从没对一个女孩这样。你也知道, 我们都知道你。蔡是个很情绪化的人,但是你若也是这样的,你们就完蛋了。他在 这里奋斗得很苦,他需要一个港湾,你觉得自己能给他吗? 我摇摇头,说:我很不懂他。 ********************************* 兔子说:你的屋子可从没这么整齐过啊!哎,是不是鱼鱼来了你特意整过? 他的眼望向别处说:才没有。 虫虫说:哎,这不是他的衣服吗?怎么你穿上了? 我笑了笑:天太冷啊,所以借一件衣服穿穿,怎么,不行啊? 我看了看宽宽大大的他的毛衣,寒冷不再。 翻了翻他的书,发现有折叠好的信纸。展开,是一封写给我未寄的信,偷偷放 进了背包。再翻,发现有篇稿子式的文章,一看,是想寄给《南方周末》又未寄的, 关于我们的事。觉得应该尊重他就问是否能拿走这篇东西。不料,他说:不行。想 抢,可是他藏了起来,他说:有些东西你不能看。不能让你知道我的全部。 ********************************** 我要离开了。 我和他,虫虫和兔子,四个人,一条凌晨清冷的街,一排孤立于街的路灯,我 们的话语纷乱。兔子让我不要回旅馆直接到他们的小屋里住,明天送我。我坚持回 去,他说送我。旅馆门口,他坚持看我进去。走进1101房,呆了几秒钟,我冲出房 间,把楼梯踩得响亮无比,整个凌晨仿佛都要被我叫醒,“蔡!”我冲着他未没入 黑夜的背影叫了一声。他慢慢地转过身,泪滑了下来,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把它们 都擦去,对我说:回去吧。 *********************************** 机场,拥挤的机场,让心寂寞的机场。 有人在拍我的肩,转身一看,居然是他!心里有着无言的感动。 我们一起坐在候机室外面。 你怎么会来?我没想到你会来,我以为这时你一定会在睡觉。 我十点就来了,找你半天才看见你。本来他们都想来,我不让他们来。 你来了,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他抽着烟,我闻着熟悉的烟味,我们的话已经被沉默代替。 时间到了,进去吧。他看看表。 进去时,突然发现和我同机的山林已不在原来的位置。张望了一会儿,听见山 林急切的叫声:你怎么才来啊,都登机了!我都广播你好几次了!我感觉到他的手 拉了我一下,转过身匆匆亲了一下他的左脸颊:再见! 我离开了那座城市,离开了他。 **************************************** 我知道是放弃的时候了。我们没有说分手。我们永远都不会说出这个词。 **************************************** 又一国家节假日,我们在不同的城市对着手机大声说彼此的旅游情况。 回到家后,他说他上网了,我赶紧从近十个MAIL中挑出一个MAIL送给他,让他 可以时不时往里填点东西。他在第一封信中就给了我他常去胡言乱语的聊天室地址 和在那的名字,他说常在那里骂人所以会变换不同的名字不让人知道,他乱说话插 话,很多人不高兴看到他。 找了个晚上,取了“堕落天使”跑了进来。那是一个很糟糕的聊天室。我看每 个人的名字,他还没来。有人说起他,好象是他的网友。大约零点,他才慢悠悠地 进来。 他没理我,他只和他认识的人说话。没办法,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开始捣乱。 比如他说:我当然是男的!我就滔滔不绝地说:他说谎!他不是男的,他是女的, 美女哦。我就坐在她后面,我正看着她呢。今天我们吵架了,所以她今天不高兴。 我说,你就别这么小气了,我不是来了吗?他生气地说:你是谁啊?我可是一个人 住的!不许你在这里胡说八道。有人怀疑我的话,我就说:不信啊?要不要我告诉 你她的电话?她的姓名?她的地址?他的……你知道?你要不要知道她其他的事? 是你认识她久还是我认识她久啊?他说:我知道你是谁了。要不要我公开你的电话 啊?!你要再说我跟你急!真是很沉不住气呢!罢了罢了,看在他求我的份上。他 就公开地向大家宣布:堕落天使是我的女朋友,前两天我约她到此见面。 他说:宝贝儿,别闹了。你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啊?真丢我的脸。哼,他才让 我感到丢脸呢,他取的那个烂名字中有个动物的名称,是那类象征愚蠢的动物。你 知道了是什么动物名?别说出来啊,否则我的脸真是没地方搁了。我的脸现在已经 烧了起来。唉唉唉,真是倒霉! 在网上给他捣了几次乱后,就再也没有去了。最后的联系仅剩下电话。 偶尔路过小书店,我还会去翻翻他所在的那本昂贵的时尚杂志,会想起不很时 尚的他和我们曾经的日子。我从不买那本杂志,我从来只看他的文字。 ***************************************** 回忆不是件美妙的事。尤其是我们不得不只在回忆中相望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