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魂 作者:孔磊华 杏儿是什么时候走进张家大院的,没有人说得清楚;杏儿是什么时候与长工二 虎好上的,也无从查考了。 可杏儿走得那天,全村人都哭了,都为她送行。 张家大院是龙泉庄最显眼的建筑物,时间长了,已成为龙泉庄的标志,这龙泉 庄依山临泉居风水宝地,山不算高,蛇行几十里,有飞龙之势,山上有泉水喷涌不 断,故得村名。泉水在山脚洼地积聚成潭,因潭形象蛤蟆,庄上人取名蛤蟆潭。后 来庄上识文断字的人觉得此名不雅,就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九仙天池。说是天 上王母娘娘举行蟠桃宴会,宴请三界神头,饮酒过度,一醉九九八十一天不醒。九 仙女难耐寂寞,看这里山青峰秀,泉清水奇,是个好去处,就天天到此洗浴玩耍, 故有此称。张家大院为传统中国式建筑风格,依山而建,坐北朝南,两进院落。前 院为正堂,院内东西各配有四间厢房,为婚丧嫁娶,送往迎来的重要场所。后院为 张家家眷住所,也称内宅,后院与前院建筑并无大异,只是规格小了些,东西配房, 也改为三间,闲杂人等难得入内。整个建筑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气势 宏伟。宅院建有角楼,主要是给看家护院眺望之用,地面为特制大方砖铺就,门大 如房,门前一对雌雄石狮昂然而立,标示着主人的高贵与尊严。 张家的祖坟上曾冒过青烟,张保财的前几辈多是进士举人出身,曾出过县令知 府一类的地方官,张家祖上可以说是冠缨不绝,名声远播。到了张保财这一辈,改 朝换代成了民国,科举制度废止了,这个进身之阶就堵死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张家仍是远近闻名的大富户,拥有良田百顷。张保财在县城读了几年中学,在村里 还是个学问最深的人。年令稍长,就被村里推为保长。村里上上下下,年长年幼, 大辈晚辈,均尊称他老爷。但与祖上相比,已显败落之势了。 可张保财不这么认为,他说张家之所以不兴旺,主要是民国初年修铁路迁祖坟 时破了风水。张家的坟是经看风水的相看过的,就在村北向阳的一片山坡上,说此 地正值龙身之下,有皇天保佑,且远看这里很象一顶官帽,山前有一条山泉溪水长 流,山后有一条山脊支撑,可保张家官运享通。据说,这条铁路本来不是从这儿过 的,但因原设计冲撞了某圣人的坟头,其家人不乐意,上书一表,当政者恩准,修 改了原设计方案。谁知这笔头稍微一歪,铁路稍微一偏,偏就摊到了张家坟头上。 张家上上下下花了不知多少银子,这铁路不但要从这里走,还要在距此不远的地方 设一个三等小站。因为上面有话,说张家的坟头再硬也硬不过圣人的坟头。没法子, 迁坟吧,谁知打开老祖上的坟头,在棺木旁竟有一捧清水,清水中有一条小鱼活蹦 乱跳,这坟一打开,活鱼就变成了死鱼。 事后就有人说这张家坟头有三奇,棺木久而未朽为一奇,坟内有水为二奇,水 中有活鱼更是奇中之奇了。于是就有人说,张家的风水破了,不然张家要出大官的。 张保财年轻时明媒正娶王姓财主的女儿为妻。妻子长得明眸皓齿,是远近闻名 的美人。可就一样不好,结婚十几年了,肚子没动静。张保财当然知道“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的古训,意欲娶小,可王氏奇妒,说你张保财娶小也行,先拿一条绳子 把我勒死。 张保财不敢,此事就搁置下来。一转眼,张保财已年届五十,王氏的肚子还是 没戏。财产没人继承,王氏也没辙了,改口说,娶小也行,在院东北角盖上两间房 子,离我远点,省得碍眼。张保财听了象得了大赦一般,喜得嘴角都咧到耳根子了。 于是就有了杏儿。 见过杏儿的人都说杏儿比王氏年轻时还漂亮。庄上的小伙子编了几句话单道杏 儿比王氏之美,说杏儿脸儿比王氏显俏,身材比王氏要妙,肤色比王氏鲜亮,说九 仙女又多了个好妹妹。 杏儿是坐着“八抬大轿”来到张家大院的。 据知情人讲,杏儿出生于县城里的名门大户,几辈子经营一家很有名气的丝绸 老店,只是到了他父亲这辈,染上了大烟瘾,把偌大个家产铺排得精光,最后为还 债,女儿也不要了。杏儿走得那天,杏儿爹喝多了酒,但杏儿临上轿前有一句话他 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俺就算没你这个爹!”。 杏儿进了张家,也并没单起房子,王氏让他住在后院的西厢房里,分一个老妈 子伺候她。老妈子原是伺候保财他爹的,五十多岁了,老眼昏花,有时倒是需要杏 儿照顾她。 张保财惧内,只能隔三差五地到杏儿房里小住,象做贼似的。王氏动不动还拿 大婆的架子,让杏儿天天早上给她请安,酌茶倒水,对杏儿呼三幺四,如佣人一般。 一次吃中饭,王氏让杏儿给她点烟。杏儿从小也是娇生惯养的人,那里受过这样的 委屈,气头上把大桌子给掀了。两人闹了个天翻地覆,王氏告到张保财那里,张保 财只是当面把杏儿骂了一通,晚上转过脸来到了杏儿那里赔了一顿不是,还夸杏儿 有能耐。从此以后,杏儿与王氏结怨,杏儿难得过个清静的日子。 谁知转眼两年过去了,杏儿也没能给张家添个一男半女。庄上有人说张保财不 中用。张保财死活不认这个账,不顺心的时候,就找杏儿的岔子,反说杏儿没能耐, 对杏儿说三道四,杏儿只有哭的份。 杏儿是大虎他们从城里抬来的。那天,大虎隐隐约约瞧着轿里的俊人儿,心里 直痒痒,趁人不注意,捏了一把杏儿那雪藕似的脚脖儿。杏儿想谁这样贼大胆,掀 开轿帘一瞧,大虎正朝她挤着眼笑哩。杏儿没好气地骂了句,该死的鬼头。大虎人 长得象他的名字一样,虎头虎脑,膀大腰圆。大虎从上三辈就给张家当仆人,到了 大虎成人的时候,张家给他安排了一个好差事,看护院后的一片山林。大虎就住在 山林边那个山神庙里。 一次,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杏儿在王氏那儿受了委屈,就跑到林子里偷偷地饮 泣。她越哭越伤心,觉得自己孤身一人,不如一死了之,见树林边有一大口井,意 欲寻短见。大虎老远看到一个女人一边哭一边向大口井方向跑,知道事情不好,忙 赶上去, 仔细一瞧竞是少妇人杏儿。杏儿见是那个“坏 小子”,转身跑得更急。 大虎早抢上一步拦住,把她让进山神庙里。杏儿坐下后,大虎又不知说什么好,站 在那里,只是一个劲地搓着手,劝道,想开点,想开点。杏儿见有人能说心里话, 就把心中的不快吐出来。杏儿情绪稳定下来,觉得一男一女在一块多有不便,小坐 了一会,抽身便回。大虎也不敢远送,呆呆地目送她远去。 起初,二人还保持着主仆身份的距离,大虎一口一个“少奶奶”, 时间一长,也熟悉了,就少了这些繁文绉节。杏儿长大虎一岁,大虎就姐姐长, 姐姐短地叫开了。杏儿觉得大虎这小子还算规距,并不像原想的那么坏,也不再避 讳他什么,不知不觉把称呼也改了,见面就叫虎子。 打那以后,杏儿就常到山神庙去。或烧香求子,或气头上到庙里给大虎倾诉倾 诉,衣服脏了,就专门跑到林子后面的小溪里浆洗。大虎有时候打只山鸡、野兔什 么的都留着给杏儿吃。时间长了,两人感情发生了变化。大虎有事没事老往张家大 院跑,杏儿没事找事一闹架就往山神庙里跑。没别的,两人找机会见见面罢。两人 也由好感到相思,由相思到相恋,一步步发展就好上了。有上几天不见面,二人就 象掉了魂似的。 一天,二人终于在山神庙的神龛上成就了好事。后来杏儿往山神庙跑得勤了, 就有风言风语传到张保财耳朵里。张保财听了大怒,扯了杏儿两个嘴巴,给看门人 交待,不许杏儿一个人出去。张保财越是不让杏儿出去,杏儿越是牵挂大虎,常常 一个人在窗前发呆。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杏儿已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突然听到有人 轻扣窗扇,惊问是谁,听出是大虎的声音,忙开门引入,夜深人静两人互述相思之 苦,并约定以院西角楼上的红手娟为号。 角楼是为防家护院而建。张家显赫的时候,天天有专人守望。现在张家败落了, 只有春节过年时才派人上去守夜,平时只是个摆设。这样,不论白天还是傍晚,大 虎只要看到红手娟,就从张家后院攀援而过,与杏儿幽会。角楼里,杏儿的西厢房 里都留下了二人的身影。 杏儿与大虎相好的第二个年头上,就为张家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张保财高兴得 合不上嘴。孩子越长越大,到了七八岁上越看越象大虎。 庄上人都说,张保财怪能也有人给他戴绿帽子。 尽管庄上飞长流短,可杏儿毕竟为张家添了后,杏儿“少奶奶”的地位明显地 提高了,房子搬到了后宅正堂的西间里,仆人也由一个老妈子换成了两个小丫环。 大约是杏儿来到张家第十个年头上,日本人来了。在距龙泉庄不远的火车站上, 天天有十几个日本兵骑着摩托,牵着大狼狗东跑西窜。杏儿一个女人家,本来就不 好出门的,出门多了怕招人闲话。日本人来了,杏儿就更不便出门了。杏儿与大虎 商量着,等攒够了钱,二人就私奔。 话说日本人来后,张保财摇身一变成了“伪保长”,仍是龙泉庄的老大。站上 的日本人常到张家解馋,当时这叫“吃大户”,张保财敢怒不敢言。不知什么时候, 日本人知道张保财有个漂亮的“小老婆”意欲一见。张保财初时不肯,只用言语搪 塞,可日本人不吃这一套,几句“巴嘎”之后,张保财只得勉强应允。但张保财是 个有心计的人,就让一个干粗活的丫环出来与日本人相见,日本人不知真假,逮住 丫环亲了几口悻悻而去。 每年一次的山神庙会是龙泉庄最热闹的日子,远有河北河南的,近有十里八村 的,都来观景凑趣。这庙会由来已久,早在南北朝时期,一些达官贵人,善男信女 就拿钱修庙不定期地来此朝拜。隋唐时更加兴盛,并确定每年的九九重阳节,各州、 府、县来此祭祀,后来发展成为各方人士云集的庙会。到了民国年间规模场面不断 扩大,南来北往的商贾艺人,文人墨客,三教九流都云集于此,并由过去的一天发 展成三天。有求神拜佛的,有说书的,有唱戏的,有耍猴的,有玩杂耍的,不一而 足。赶庙会,凑热闹,尝小吃,看大戏也成了远近老百姓的一个习俗。 由于庙会人多,各色人等良莠不齐,常会出现聚众赌博,小偷小摸,地痞打架, 流氓滋事等场景。 这不,庙会这天,就有几个家伙在距庙不远的一块平地上聚众斗狠。围观的人 越聚越多,人声如潮。有两个日本兵牵着条大狼狗也在一旁看热闹,一边看一边手 舞足蹈地为两边加油。恰巧这天杏儿与王氏来庙进香还愿,出来庙门见有热闹景, 免不了到此一站。 两个日本兵老远就看见有个漂亮的少妇人走过来,两对蛤蟆眼直勾勾地盯着杏 儿。 杏儿见日本兵不怀好意,转身往山神庙里跑,日本兵那里肯放,直追到庙里把 里面的人统统赶走,可把庙里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杏儿的影子。原来杏儿从神龛下面 的地洞里跑出去到林子里找大虎去了。 两个日本兵未找到杏儿,淫威大发。见人打人,见摊子踢摊子, 那狼狗也狗仗人势,到处乱咬,闹得个庙会一蹋糊涂。 再说大虎听了杏儿的诉说,便到会上想听听动静,不想恰遇这两个撒泼的日本 兵,大虎吆喝几个小伙子一拥而上,把鬼子的枪下了,一阵拳打脚踢之后,大狼狗 和一个日本兵没了动静,可没留意溜掉一个日本兵,留下了隐患,虎子和大伙一商 量,一不作,二不休,动手把那鬼子兵和大狼狗扔到山上的大口井里埋了,上面还 遮盖了一些柴草。 第二天一早,果然不出人们所料,大队日本兵开进村里;把村子围了个水泄不 通。 日本人让“保长”张保财把全村人都召集到村南的九仙天池旁,要他交出那美 妇人和“真凶”。 张保财吓得腿直哆嗦,人都站不成个了。他让杏儿娘俩先藏到宅子后院的地窑 里,躲避躲避。日本兵让他指出“真凶”,他不敢有违,他说你们要的人都在山上, 我领你们去找。张保财有他的老主意,领着几个日本先到山上卧牛洞里转了一圈, 又领着他们到山神庙里翻了个遍,哪里有个人影。正准备往回返的时候日本兵发现 了那个用草垛虚掩着的大口井,找到了那个被打死的日本兵和狼狗。日本兵见被耍 弄,要杀张保财。张保财捣蒜似的给日本兵磕头,答应交出真凶,才免于一死。几 个日本兵回来禀报,日本兵头目气得哇哇直叫。张保财一看这阵势没辙了,眼睛死 盯着大虎。大虎几步跨到鬼子头目面前,说,那狗和鬼子兵都是我杀的,要杀要剐 朝我来吧。 那个溜掉的日本兵跑到鬼子头目跟前,伊哩哇啦叽咕了一阵 子,意思 是要大虎说出其他几个“凶手”,大虎始终不开口。鬼子头目急了,用军刀在大虎 身上乱划,大虎牙都咬出了血,始终不吐口。 鬼子头目嚎叫着示意日本兵,那日本兵上去用刺刀把大虎给捅了,肠子露出来, 血流了一地。日本人没达到目的,气急败坏,把机枪架起来,要把在场的老百姓统 统杀了。眼看一场劫难在所难免。“住手!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凶手。”人们仔细一 看都惊呆了,原来是杏儿。杏儿拨开人群平静地走到日本头目面前,要日本人把老 百姓放了。日本兵头目见这么漂亮的女人,眼睛挤成了一条缝,脸上露出淫邪的笑 来,一挥手,把在场的老百姓给放了。日本兵头目色迷迷地望着杏儿,一步步地凑 上来,嘴里不停地叫着,花姑娘,花姑娘,一伸手把杏儿的上衣给撸下来,露出雪 白的身子。说时迟,那时快,杏儿一口咬住鬼子头目的胳膊,趁他一松手的当儿纵 身跳入碧绿的池水中。日本人枪响了。 日本人开始放火,整个村庄变成一片火海。日本人走后的第二天,当人们把杏 儿的尸体打捞上来时,见杏儿面带微笑像生前一样,死得是那样安祥。 时至今日,庄上的老人还常常提起杏儿,都说杏儿是仙女下凡,是九仙女的妹 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