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 作者:孔磊华 民国初年,在这座美丽的沿海小城发生了一件奇奇巧巧的事。 别看小城不大,倒是座历史古城。东周时,这里曾为侯国封地,后来历朝历代 都垂青这块风水宝地,在这里置郡设县不断。据这里的老人讲,这座依山傍水的小 城下面有条龙脉,本来要出真命天子的,但因龙头恰巧被西门楼子压住,破了风水。 虽然没出天子,可秦始皇在这里留下过脚花子,小城一代一代没少出了文人骚客。 这城是传统的中国风格,座北朝南,西依龙鸣山,东临大海。城内大大小小的 街道有十几条。有因出了位吏部尚书命名的“天官第街”;有因出了名太守而得名 的五马祠街(五马,汉时太守的别称);还有以街形命名的辘轳把街。城中主要街 道名曰“棋盘街”,系城内商业作坊荟萃之地。此街东西横穿城区,街道宽且直, 犹如楚河、汉界,两旁的店铺象棋子一样遥相对应,故名。胡同多以姓氏命名,如 张家、李家、齐家胡同不一而论。比较有名的有博文胡同和仁义胡同。这博文胡同, 因明清时出了几名举人、进士,取《论语》“夫子博我以文”句意。这仁义胡同也 来历不凡。据传,明隆庆年间,此地住着沈家兄弟二人,老大名忠仁,老二名忠义, 兄弟俩因分家闹翻,故意在胡同口设障难为对方,人称死胡同。后兄弟俩把官司打 到县衙。知县把他兄弟俩传到大堂之上,说“博爱谓之仁,忠孝谓之义。你们兄弟 俩既名仁义,就应名副其实啊!”并当场拿出各自说情送来的银两让他俩带回。兄 弟俩听了知县的话悔恨交加,表示接受知县的教诲。 回家后兄弟俩化干戈为玉帛,出钱把胡同修得周周正正,并修碑以志此事,从 此死胡同成了仁义胡同。 就在这个仁义胡同的西北角,有一家老户人家,姓沈,三辈单传,几代人都以 做裁缝为生。到了沈三能支撑门面的时候,两个姐姐已出嫁人,父亲已过世,家里 只有年迈的老母和沈三相依为命。这沈三长相不错,只是小时候患婴儿瘫落下了跛 足的毛病, 走路一拐一拐的, 人们对面迎着的时候都称他沈掌柜,私下里都叫他 “沈拐子”。由于腿脚不方便,他平时很少出门,在家蹲得牢,这家传手艺在沈三 手里越做越精,款式新,针脚细,男女穿上都有样。时间长了,“沈家的”衣服成 了小城的名牌。谁要是穿上一套“沈家的”衣服,这人就陡长精神,长了身价,脸 上就露出高人一等的神情来。 按说沈三这殷实之家娶个媳妇不难,可沈三眼界高,不是人家瞧不上他,就是 他瞧不上人家。这样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三十岁,还是光棍一条,急得老娘 眼睛直上火,叭嗒叭嗒流眼泪。 这当儿,与沈三家相隔不远的王婶家来了位秀秀姑娘,年约十八九岁。这姑娘 身材婀娜,貌美而俏,加上一口似莺啼鹂鸣的外地口音,使她很快成为小城的新闻 人物。只要王婶领她到大街上一转,路上的男人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些猫 似的男人小伙子有事没事住王婶家串,都想多看一眼秀秀姑娘。 时间不长,大家就从街上的义务宣传员那里了解到,秀秀姑娘是陕西米脂县人, 因家里闹饥荒,又到了找婆家的年龄,父母就让她投奔到她姑姑这里来了。 这沈三早就听人说王婶家来了位“人尖子”,不由得动了心,可又苦于无由进 见,一睹芳容。还是老娘有心计,让儿依人们描述的样子,给姑娘做了一身新衣服。 衣服做好后,老娘领着儿子登门拜访。王婶一番谦让后把衣服放在条几上,让秀秀 姑娘出来答谢。娘俩一见,见姑娘果然仪态万方,有倾城之貌,窃喜。随后托媒人, 纳彩礼,只是姑娘嫌沈三跛足,不甚合意,婚期一拖再拖,王婶在中间也觉得难为 情,就把秀秀的爹娘请来了。秀秀的爹娘是穷怕了的人,见沈家有方方正正的四合 院,有祖传手艺,家境又好,老俩口看中的是家道,嘴上却说“只要人好,嫁个老 户人家心里踏实”。埋怨女儿不识好歹,反把女儿数落了一顿。秀秀姑娘从小就是 爹娘的乖乖女,哭哭啼啼的闹了一场,只得依从了爹娘。两家人见秀秀吐了口,皆 大欢喜,趁双方老人都在场,选了个良辰吉日就把婚事办了。一年后家里添了个女 儿,小两口和和美美,倒也十分安逸。 人一有点小本事,往往就不知天高地厚。这沈三自恃手艺高强,竟打破艺不外 传的祖训,开门收起徒弟来。头几年,门前人来人往,倒也十分红火。没承想,徒 弟一出师,城里又生出几家裁缝店来,都称是“沈家的”。 这样,真的假的一挤,沈三的生意反倒冷落起来。 生意一冷落,这家里又添了一张嘴,沈家的日子倒日渐拮据起来。秀秀给当家 的说,要不我到街上摆个摊,把陕西的拉面手艺拿出来,挣俩钱贴补贴补。开头, 沈三觉得让女人抛头露面,于脸上不好看不甚乐意。后来日子越来越紧巴,只好答 应试试看。但临街设摊需搭个敞棚挡风遮雨,在当时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后来沈 三一个教书的朋友,外号“李大学”的知道了此事,爽快地借给了一笔钱,帮着在 临街建了个棚子,这生意就开张了。 这“李大学”就住在不远处的博文胡同里。称他是“大学”其实是高称他,他 只是在南京上过三年的师范专科,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小中专,当时人们也分不清这 些,都说他在京城读大学,于是这“李大学”的名字就叫开了。“李大学”平时很 斯文, 见谁都彬彬有礼, 小城里的人,不论年长年幼都很敬重他。美中不足的是 “李大学”年少时退了娃娃亲,工作后 也没找到可意的人,至今尚未婚娶。 “李大学”与沈三是光着屁股的伙计,又是同龄人,从小到大象掰不开的鲜姜, 好得一个人似的。二人一块念到中学毕业。“李大学”回城教书后,仍是沈家的常 客。 每逢周末“李大学”便到沈家一叙。秀秀进门后,也常在家碰到过“李大学”, 但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使二人很少有说话的机会。多是“李大学”在外间里谈天 说地,她在里间一边做针线一边听。听到“李大学”谈“三民主义”,谈“百日维 新” ,谈文学,谈妇女解放 啦,都是她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事。她从心里对“李 大学”多了几分尊重。 刚开张那阵,因拉面摊在小城是第一家,来摊上品尝的男女老少都有,都想图 个新鲜罢。面团在秀秀那纤细白嫩的小手上幻化成缕缕银丝,在阳光下玲珑剔透, 金光闪闪十分诱人。热闹劲一过,来这里练摊的男人和小伙越来越多。原因不言自 明,面食好是一个方面,关键是这里有个漂亮的女掌柜,许多人都是奔着女掌柜来 的,来此喝碗拉面,即饱口福,又饱眼福。 那个时候,穷人多富人少,真正能常到这里喝碗拉面的人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穿 长褂的人。 这些人夏天有人打扇,冬天有人拎帽拿马夹 。彼如这位粮庄老板张爷 吧,端足了架子与仆人一前一后地走过来,秀秀见了笑着迎上去: “张爷,您早!” “嗯,来碗拉面,多放些佐料!” 秀秀知道张爷的脾气,忙把擦过的桌凳又擦了一遍,然后把净面净手的毛巾递 过来: “张爷,您请坐!” 张爷这才提起长褂端端正正地坐下来,仆人侍立一旁。在这些有身份的人当中, 只有“李大学”是个例外。他每次都悄没声地来,吃完,把钱压在碗下面,又悄没 声地离去。有时“李大学”与秀秀的眼光碰到一块,也只是笑笑点点头,算是打了 招呼。秀秀觉得“李大学”这个人很神秘。 秀秀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多少识得几个字,后来两人熟络了,就到“李大学” 家借书来读。许多书上都有“李大学”的眉批,这些眉批字迹娟秀,且很有新意, 秀秀对这些眉批更感兴趣。秀秀觉得“李大学”就象一部书,一时三刻读不透。 一些男人小伙受口袋里银票的限制,也只能隔三差五地来打打牙祭捧捧场。他 们往往是嘴在碗沿上,心在秀秀身上,喝完了还拔不动腿,找机会给秀秀斗嘴玩儿。 “秀秀,沈三待你好不好?” “好又咋样?不好又咋样?” 就有人调侃说“不好我就揍他!” “挨揍的怕不是他。”秀秀不恼不怒地说。 男人在一块总喜欢谈论女人,就象女人在一块总要谈论男人一样。一天,小城 的名人“铃铛眼”正在街上闲逛。这“铃铛眼”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恰巧一 堆男人正对秀秀评头论足,说秀秀长得怎么怎么好,见“铃铛眼”来了,大家非让 他挑挑秀秀的毛病不可。“铃铛眼”呻吟了半天,说秀秀“眼儿太媚,脸儿太俏, 肤色太亮, 身子太妙,扔到街上没人 要”。引得大家哄然大笑。都说“铃铛眼” 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 这摊上生意一天比一天好,秀秀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于是秀秀就给当家的商量, 把外地来此学裁缝的一个小伙子拉来当帮工。小伙子姓王,大号一山,小名杠子。 杠子长得像牛犊子一样,身高马大。因是帮工,地位低,所以很少有人问起他的名 号。 那些“回头客”用着他的时候,就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又忘了,你姓什么来?” 杠子笑嘻嘻的:“客官,我姓王。”对方就“哦”一声算是作答。很可能第二 天,还会重复昨天的故事,杠子脸上依旧堆着笑作答,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贵人 多忘事嘛。 在漂亮女人面前表现自己是男人的天性。对男人投来的电波,秀秀装着视而不 见; 有的故意在秀秀面前讲一些不咸不淡的笑话,秀秀也装着听不懂的样子,一笑 置之;对说话粗俗的男人,秀秀或面带愠色的盯视之或背过脸去照顾别的客人。 一些心怀歹意的男人故意在秀秀收钱,拾碗的当儿沾秀秀的便宜,或抓抓她的 小手或半真半假的在她身上捏一把。后来,秀秀就把这些活让子包下来,她专管灶 前做面、配料,省去了不少烦心事。 杠子自从踏进师傅家大门,第一眼看到师母就害羞地低下了头,他没想到师母 这么年轻,更没想到师母这么漂亮。他原本是要跟着师傅学裁缝的。可师母一出摊, 他心里就空落落的。见师母脸上挂着汗珠子回来,心里就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揪 心的痛。师母说摊上忙不过来需要人手的时候,他就自荐担当起这个角色。杠子住 在西偏房里。 每天天一放亮,杠子 就把出摊用具收拾停当,专等堂屋门“吱呀” 一声响了,他就挑起挑子,跟着师母去出摊。尽管很辛苦,但只要能跟师母在一块, 他乐意。刚一开始他和师母还有些生疏,时间长了也就放开了,他觉得和师母在一 起有说不完的话。 “师母,太阳咋老从东面出呢?”杠子问。 “它觉着从东面出顺手罢。”秀秀答。 “那月亮为啥也从东面出?”杠子问。 “月亮觉得有太阳作伴罢。”秀秀答。 “师母你见过天狗吗?”杠子问。 “没。”秀秀答。 “听说天狗专吃月亮。”杠子说。 “嗯。”秀秀答。 “杠子。” “啥事,师母。” “有人的时候你喊我师母,没有的时候你喊我大姐就成。” “好,大姐”。杠子提高嗓门喊了声。 “哎!”秀秀脆脆生生地答应着。秀秀一直把杠子当小弟弟看待,在一块说话 做事就随意些,很少避讳什么。 传播小道消息是一些人乐此不疲的职业,且极尽夸张之能事。见秀秀生意好, 又请了个年轻的帮工,于是就给这些人显示本领的机会。 街上就有人说:“秀秀请了个男帮工。” 不久这话就成了:“秀秀与男帮工递眼色呢。” 随后就传出来:“秀秀与男帮工相好。” 再演义:“秀秀与男帮工上床了。” 总有那么些人特别用心关注男女之事,用现在的话说,热衷于炒作,非给男人 戴上“绿帽子”,给女人挂上“破鞋”不可。尤其秀秀这样有姿色女人的“花边新 闻”传递速度更快,话也说得更离谱。这些话终于被一个“好心人”传给了沈三。 第二天早上, 沈三带着烧火棍悄悄地躲在远处细心观察,见杠子跑前 后兔子 似的围着秀秀转,十分卖力,不知杠子说了句什么笑话,秀秀掩口大笑。“肯定关 系不正常”。沈三这样想着,提着烧火棍走过去,趁秀秀不在意,兜头一棍朝秀秀 打去,秀秀本能地头一偏,烧火棍结结实实地打在秀秀的背上,再打第二棍时杠子 抢上来架住。沈三气不打一处来,没头没脑的往杠子身上一阵乱打。边打还边骂着: “叫你孬,叫你孬!”因是自己师傅打他,杠子不好还手,只顾抱着头躲来躲去, 许多人上来也没能把沈三劝住。 正闹得不可开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名警察,高声吆喝着,“干什么的,干 什么的,谁在这里撒野?”走上前来不容分说,拷上沈三就走。那秀秀在一旁早哭 成了泪人。 这事成了小城的新闻快报和舆论热点。很多人都对秀秀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秀秀反倒安静下来。她先拿出一些钱来,把哭哭啼啼的杠子打发走。接着就三天两 头的往警局跑,求他们尽快放人。警局的人见秀秀一个妇道人家,故意刁难她,好 说歹说就是不放人,非逼着秀秀找保人不可。有几个警察还嘻皮笑脸的说,把他放 了也行,得把你留下。秀秀没办法,只得到学校去求已当了中学校长的“李大学”。 果然,“李大学”一出面,当天下午人就放出来了。 谁知,人放出来了,闲话也跟着出来了。说秀秀没准跟“李大学”也有一腿, 要不秀秀不找别人,咋专找他呢?难怪“李大学”多年单身不娶妻,心里念着秀秀 哩。说“李大学”真是个伪君子,这样的人也配为人师表? 这话没多久就传到秀秀耳朵里。她想,因为自己已经伤了一个男人的心,现在 又有人往“李大学”头上和扣屎盆子,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更让秀秀伤心的是自 己的男人也怀疑她,有事没事逮住秀秀就打就抓,折磨得秀秀身上新伤压旧伤。秀 秀想不开,心想不如死了干净。一天,趁夜幕降临的时候,悄悄来到海边,准备投 海自尽。 这些日子,“李大学”对这些风言风语也有耳闻,心情一直不好,晚间常到海 边散步。这天,他突然发现有个人影正一步一步走向大海。心想,不好,有人要寻 短见。衣服没顾上脱,就冲向大海,当用尽全身力气把人拖到海滩上一看,竟是秀 秀......第二天,秀秀和“李大学”同时失踪了。 多年后,常跑外做生意的“铃铛眼”说,他在上海滩曾遇到过他们。 单 位:曲阜市档案馆 作 者:孔磊华 邮 编:273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