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重提(一) 作者:孔雀 一转眼,三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从前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大多数已经模 糊,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然而,在人的一生中,总会有一些事情刻骨铭 心。每当坐在河边钓鱼的时候、每当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每当叼着烟斗看着孙 辈们嬉闹的时候,那三十年前的一幕幕都会像放电影一样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些 可爱的朋友、那些欢乐的往事、那些血淋淋的场面都已经在我的心里面生了根, 不时的就会发芽抽枝,就算暂时的将之剪断,可是,要不了多久,深埋的根又会 重新长出来,那样的不屈不挠。 人已经垂暮了,我并不为自己活下来而感到庆幸。常常的,我都会嫉妒我的 死去的朋友们,嫉妒他们能得到朋友的永久怀念,嫉妒他们能在另一个世界里相 聚;而我,却一直活在孤独和往事的阴影里。我想,如果我的朋友们知道我时至 今日还是活得如此的不开心,一定会痛骂我吧? 今天又是他们的忌日。站在他们的灵位面前,三十年前的往事又一幕幕的浮 现。 三星、魁首、桥来、和我四人,是从偏远的山村里杀出来的。 家乡非常的贫困,我们都是在饥寒之中长大的,从小到大,能住在不漏雨的 房子里、穿着干净整齐的衣服,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就是我们最高的理想。现如 今,在这个繁华的大都会里,即使是在菜场捡菜叶子吃的人们,也不会只有这么 单纯的欲望。可在那个年代,在那种环境,那便真真正正的是最高的理想。 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解放了全中国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了,然而我们那个鸟 不拉屎的地方,还是生活在土匪强人的蹂躏下。我们都知道,要等共产党来解救 我们,已经是癞蛤蟆等天鹅肉吃了。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村子里选出了九名年轻力壮的男人,偷袭了土匪的山寨。 三星、魁首、桥来和我都在这一行里,我们九个人在出发之前围在打谷场上划着 拳喝了半天的酒,我们的名字(其实是外号,因为值得纪念,也因为后来成了逃 犯,所以,就舍去真名不用。)就是在划拳中得来的。 我们每人都背着几十斤土炸药和磨得锋利的砍刀,摸黑杀进了深山里。一向 跋扈的土匪怎么也想不到历来只懂得消极反抗的村民们会主动反击。 我们的偷袭成功了,几百斤炸药在深山里爆炸,惊天动地声中,土匪和他们 的山寨在怒火中灰飞烟灭。一点、阿二、四季和顺子也在烈火中丧生,魁首的脑 袋也受到严重的震荡,变成了白痴。 那一晚,我们剩下的五人躺在山脚的小溪里,望着漫山的火焰,整整一夜。 那一夜,我热血沸腾,又哭又笑,还尿了裤子。 大火整整烧了一个礼拜。 我们消灭了土匪,解放了自己和山村,却因为烧毁了山林,成了共产党的通 缉犯。我们不得不背井离乡,仓皇逃走。在逃难的途中,我们砍倒了一排解放军。 而桥来的左脚,也被他们的步枪打坏了,成了永远的瘸子。小马也死了,他是被 军犬咬死的,我永远都忘不了,他在十几条军犬的包围中冲突的场景,更忘不了 他临死前还奋力咬断了一条军犬的咽喉…… 我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狗,再就是解放军。因此,几十年来,我每天都要 吃狗肉;也是因此,不等解放军进驻香港,我就移民到了澳洲。 我们的第一站是成都。 四川人是出了名的狠,我们却一无所知。因为我们来自闭塞的山村,那时候 是真正孤陋寡闻的一伙。本来魁首的爷爷以前在江湖上走动过,他自小跟着爷爷 长大,算是我们之中最有学问的一个了,可惜被炸成了傻瓜。一路上逃奔,三星 和我几乎是每人背着一个过来的。很多次桥来都要我和三星丢下他们自己逃。可 是,三星总是青着脸不答应;在峨眉山的时候,我们用石头和猴子换果子吃,桥 来竟然想带着魁首离开我俩。三星顿时火了,铁青着脸说:“我们四个是一起杀 出来的,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一坑埋!” 这一句话让现代人听来,也许会觉得太老套了。可在那个疲倦又绝望的时候, 却像是一团火在寒冷漆黑的夜里燃起,给予我们温暖和光明。我永远都会记得他 那张坚毅的脸庞和他说这句话时的决然。每每想起这一幕,我就会会心的一笑: 一个人一生中,能够有一个这样的好兄弟,那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呀! 到了成都以后,我们住在一个废置了很久的仓库里,白天三星和我一起去做 点粗活,赚了钱就去买吃的东西和药。我们打算先将桥来的脚治好,再一起逃到 更远的地方去。桥来的伤本来并不严重,但是我们一直逃跑,没有时间给他治疗, 以至于伤情恶化,让他成了一个瘸子。 但是,老天真的很不公平,就在桥来的脚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终于体验 了四川人的狠辣。 那一天我们去上工,回来的时候却见桥来一个人坐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声不 吭。我走近一看,才发现他头破血流,显然是给人打了一顿,我连忙问他发生了 什么事情。他抬起头来,脸色苍白,满是冷汗,他咬着牙,说道:“魁首被他们 抓走了!”他说话的样子显得很吃力,我感觉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才发现他 那条伤腿又被打断了。三星气得咬牙切齿,大声说一定要给他报仇。 我连忙问桥来知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那些人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他已经痛得说不话来了,我先给桥来接好骨。他休息了一会,就告诉我们, 今天下午他正和魁首在收拾我们睡觉的草铺,忽然一群气势凶凶的人闯了进来, 二话不说,抓住他们就是一顿痛打,打完以后就带着魁首走了。临走时留话说: “要是想要这个傻瓜不死,就和你那两个伙伴给老子好好的呆着,晚上我们会再 来的!” 三星紧紧地捏着拳头,一句话也没有说,听桥来说完,他就转身拿出了曾经 杀过土匪的那把砍刀,慢慢的磨了起来。 我安顿好桥来,走到他身后,问道:“你磨刀干什么?” 他用手试了试刀锋,恨恨道:“这帮四川鬼子太欺负咱兄弟了,咱们土匪都 不怕,还会怕他们?等会他们来了,我就要砍死那帮王八蛋!” 我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先忍一忍再说”接着又劝他不要冲动,因为魁 首已经到了他们的手里,要是我们乱来的话,他就死定了。三星听我这么说,才 放下了刀,问我:“那我们怎么办?” 我想了想,可能是我们的身份被人识破了,他们想要利用我们干些什么事情。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有的人在绝境的时候,往往很有可能变得很冷 静、很聪明。如果,那个时候我和三星一样冲动,磨快砍刀和那票四川佬厮杀, 那么,我们一定到不了香港,我也根本就不可能活到今天。 不久,四川人来了。他们只是要我们去给他们杀一个人,因为,我们是逃犯, 让我们去杀人,成功了最好,失败了也不会给他们惹上麻烦。他们要我们杀的人 是一个派出所所长。我们虽然已经杀过很多人,却都是为了自己活命。我们并非 杀人狂,然而这一次,为了救魁首,却要去做杀手。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埋伏在那位所长的楼下。那个所长已经是个半老头 子,三星只砍了一刀,他连叫都没叫一声,就倒下了。 我们正要离开,却被一个上学的孩子看见了,那孩子一时吓傻了,过了一会 儿,才哇哇的哭起来,大喊大叫。三星拉着我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回了仓库。 四川人虽然狠,却还不会耍赖,按照原先说好的放了魁首。本来事情到了这 里也就该结束了,我们也会离开成都,继续我们的逃亡。只可惜,四川人不该侮 辱魁首。他们知道我们是逃犯,以为可以加以利用这是明智的,但是,他们却忘 记了我们并不是一般的逃犯。我们曾经消灭了一整个山寨的土匪,还砍倒了一排 解放军。他们更不会知道,像我们这样生活在土匪的阴影下的人,是从小就开始 学武艺的。我们的武艺虽然绝不会有武侠小说中描写得那样玄虚,却是实实在在 的武艺,实实在在的可以一刀把人劈成两半。书上的武艺再出神入化,书中的场 面再惊心动魄,那也都只不过是艺人虚构的。可是在当时,我们所经历的场面, 却是生生的事实。我们是真正的用手中的刀把人劈死了,别人的鲜血也是真实的 溅在我们的身上,染红我们的双手。直到现在,无论我做了多少善事,无论我医 治过多少病人,都无法驱赶那段日子血腥的阴影。 其实,当时四川人只不过是当着我们的面叫魁首喊了他们几声爸爸。我当时 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我强忍着,并且拉住了狂怒的三星。但是,我 却忘记桥来,我当时只认为桥来腿脚不便,不会发难。却不料他会将刀掷出。 他那一刀掷得好准,三星和我都没有反应过来,正一脚将魁首踹开的四川人 的心口已经被洞穿,那人瞪着眼睛,过了几分钟才倒下。我想,他即使是到了另 一个世界,也不会明白自己的心口怎么就多了一把刀。 接下来就是血腥的厮杀。虽然事隔多年,但我还是不愿意去描写那样血腥的 场面,如果,读者觉得不够刺激,那本人只也表示歉意。并且奉劝阁下一句:请 不要在血腥中寻找刺激,永远都不要! 我当时在四个人当中(我确定,魁首虽然已经变成了白痴,但他的心却是和 我们相通的)要算最冷静的,却也让鲜血迷惑了眼睛和心智,只知道一味的挥刀 砍杀。十几个四川人不一会就被我们和三星统统砍倒在地。 多年以后,我重游过旧地,那个废旧的仓库虽然已经变成了繁华的商场,但 我站在原先那个地方,仿佛依旧可以看到刀光,看到鲜血在刀光中飞溅,人们倒 在鲜血中…… 既然是逃犯,当然就要不断的逃亡,直到到达一个不需要继续再逃的地方为 止。我们继续了我们的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