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到死 作者:杰姬 1 当沈英落确信对方挂了电话,扬手一个弧线将无线话筒扔了出去。心里是动 了真气,动作没有分毫的迟疑。话筒撞到墙上,旋即闷声坠地,象是抱了必死的 心,连花哨都省了,弹跳都不肯就死在那儿不动了。漆成淡果绿的墙被砸出一个 小窝,露出白色的底子,象是老早就沾在那儿的一具白翅昆虫的尸体。 英落还是不解气,满屋寻着下手的东西。屋子不大,耸成一面墙的书柜,深 咖啡色,书柜下面嵌了一张床,当地铺着,浅啡色的格子床罩。主人每天还要灌 下去超过800 毫升的浓咖啡,在这种氛围里熏着,天天睁着浅棕色的眼珠醒来, 打着咖啡色的哈欠睡去。 她在屋里上窜下跳,年轻的小麦色的皮肤象水獭的皮,油光水滑,配着两条 长腿,看上去是被困的幼兽,随时都要抬起蹄子跃出窗外。一头情绪糟糕的短卷 发下面是一张心事重重的长方脸,面皮紧紧绷着脸骨,等着人上去绣花一样。两 只不幸的眼睛相隔太远,总是带着惊讶的表情彼此思念。她撮着嘴,几乎是手脚 并用地折腾着,终因大脑一片空白而停顿下来。她光着脚,立在屋当中,突然忘 了是怎么一回事儿起来。 转动眼珠,床边小几上的合影刺中了她。是跟蔚蓝的合影。还是大学毕业那 年,在校西门的状元桥上,英落是白短袖、蓝布裤,蔚蓝是齐膝的藏青色连衣裙。 英落还记得那是一个多风的夏日午后,头发都被吹得毛起来,英落直挺着,因为 渴望亲密而保持着距离,蔚蓝身子却凑过来,心无芥蒂。但笑是绷不住的,象在 热锅里炒的蹦了皮的两颗板栗,快乐四溢。永远没人能笑得象蔚蓝那样,嘴角眷 恋着耳垂,拼了命的凑近过去,眼弯成毛茸茸的黑线,跳跃着。 英落的脸上现出笑意,但轻薄得只是春天迎风落在面上的一缕柳絮,转瞬, 从春到冬,又冻住了,只是不再是愤怒,而是无力的疼痛。蔚蓝,你明明知道的, 怎么永远都是第一时间告诉我这种消息。英落,我喜欢上谁谁了,英落,我谈恋 爱了,英落,我订婚了,英落,我要结婚了,英落,我要当妈妈了。 耳边又是蔚蓝清甜糯糯的声音,粘粘的糍粑一样糊过来。英落用指甲死命抵 着像框的玻璃,薄韧的指甲弯过去,嵌进肉里,心里一牵一牵兀自痛着,只有出 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 2 蔚蓝轻轻压机,两人通话总是这样,每次英落都叫她先挂,心疼她不想让她 听到断线的咯哒一声。英落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心细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蔚蓝 还记得有一次英落喊住她,悄声说,你背后的胸衣带子跑出来一个线头。蔚蓝窘 得不行,嗔怪她长了透视眼,她硬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把蔚蓝揪到洗手间解决 了那个线头。 怀孕七个星期了,公司同事们都知道了,照理说是喜事,但一直没跟英落提。 蔚蓝对英落从不隐瞒什么,连底裤的花色都恨不得一一汇报了去,可这件事总是 开不了口。事儿虽不说,却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毫不犹豫地就勃勃地茂盛起 来,枝枝杈杈地要探头出去。想着就今天打电话,还没开口,江照说话了,哎, 你有没有跟沈英落说你怀孕的事儿?她可是你最好的朋友。象所有的男人一样, 他乐于炫耀自己的老婆有了,潜台词就是咱的精子是管用的。他是个瘦高的男人, 普京的发型,青白脸,狭长的一管鼻子上平均分配着两个多情的眼袋。少少地保 留了一些学生时代的阴柔气息。他象是新近得了一本武林秘籍,恨不能广发英雄 帖,召告天下,以泻心头之喜。 我怀孕了。话一出口,心里那棵疯长的树倏的一声缩回成一片叶子,软塌塌 搁在那儿,歇气儿。蔚蓝执着电话,手保持一个僵的动作。虽然怀了孕,但裹在 宽大的棉布袍里的身条依然是少女的模样。丰盛的黑发松松地绾成一根麻花辫, 沉沉坠在脑后,使得她的下巴微仰着,嘴唇微启,粉红色没有一丝褶皱。两排黑 戚戚的眼睫毛象是围着湖边的茂密的芭蕉叶子,没有风吹,一动不动。 应该只停顿了一秒钟,话筒里就传来了英落尖利的笑声,恭喜你呀,多长时 间了?那笑声顺着光缆递过来,好似一群水鸟扑啦啦掠过湖面,惊得芭蕉树叶都 扇动起来。 蔚蓝半天回味不过来,英落的声音听上去那么熟悉,象极了谁的,可就不是 她本人的。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分明就是昨晚清宫戏里那恶心 媒婆的嘴脸,点头作揖着:恭喜姑娘!贺喜姑娘!蔚蓝一阵难受,把碗推开了。 3 今天英落的采访对象是本市小有名气的畅销书作家汪冉,一自由职业者,女 的。主任挺着肚子过来交代:她可不是一般人物,老公是谁谁谁,人家可是享的 荣华富贵,持的才华横溢。英落心里冷笑道,一个人怎么可能便宜占尽! 主任仍在唠叨,时不时将身体作180 度、360 度不等旋转,以全方位、多角 度显示她32年来第一次鼓起的肚子当然,在襁褓中的西瓜肚不能算。英落不耐地 别过脸去,女人,哪怕一生只有一次,也要证明自己确实是一只会下蛋的母鸡。 坐在出租车里,无聊望向窗外,触目所及的尽是母鸡:高的,矮的,明亮的, 暗淡的,椭圆的,尖鼓的,简直是母鸡的盛会。英落烦躁地调了眼光,紧紧盯着 前面司机的后脑勺。这位仁兄脑后正中有一倒三角的头发根,英落看得太久,一 闭眼,满世界的倒黑三角,泛着飕飕冷光要扎过来一样。 终于是怀孕了,一直都知道蔚蓝喜欢小孩子,英落记得曾对蔚蓝说过,以后 咱们俩在一起,收养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她高兴得不得了,笑得鼻子上起皱, 叫英落有把唇贴上去的冲动。 车穿行在绿树夹道的环城路上,一片一片的浓荫笼过来,在英落脸上交替着 斑驳的光影。蔚蓝第一次跑过来抱她也是在这样的绿影里吧。13岁,初中二年级 的夏天,亲眼看着自己心仪的男生半拥着隔壁班一个娇俏的女孩子,神情亲密。 当时就是五雷轰顶的感觉,急急的只想寻个没人的所在痛哭一场。她跑到厕所里, 有人跟她点头,跑到操场上,有人喊她的名字,实验室门还锁着,她的心提到脖 子那儿,气憋着,在毒日头底下奔忙着。终于想到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居然杳 无人烟。她停在绿荫下,等汗静了,把心也安置好,才满意的大哭起来。起初是 想着终于找到这么好的地方,不哭有点对不起自己,但眼泪象是有惯性似的,哭 着哭着,就连五岁时被母亲冤枉偷拿了抽斗里的两块钱的冤气也带出来了,直哭 得下巴打颤,嚎不出声音来,瘦小的身子缩得蹲到地上去。 一双细瘦的胳膊从后边绕过来,英落看着这双几乎看不到汗毛的陌生的肢体, 怔了半晌。有一个跟胳膊一样细瘦的声音吁吁在耳边,你别哭了,你再哭,我也 要忍不住了。英落原本是止了泪水,只在干噎,怎料到一点点的柔情又啪的一下 开了水闸,被阻滞的液体欢腾奔涌,势不可挡。 等到她抽抽嗒嗒、心满意足的回身,才看到背后的女孩也是满面泪痕,因为 轻伏在英落背上,把英落的衬衣都弄湿了一片,英落觉得背湿乎乎的,象是有个 大嘴唇紧紧吮在那里。两人眼一对视,顿觉不好意思,英落不知怎的就伸手拂了 一下对方的手背,那孩子也过来轻轻刮了英落的鼻尖,笑了。 这个女孩就是蔚蓝。英落一直一直记得,那天蔚蓝穿的是一件果绿色打宽褶 的连衣裙,凉沁沁的树荫下,脸色温润如玉。她瘦盈盈站在那儿,象是乡间黑夜 里最明亮的那只萤火虫,叫人爱慕得只想用玻璃瓶装了去,日日陪伴自己。 蔚蓝跟英落是同级不同班。两人怀揣了共同的秘密,不动声色地高兴着。操 场举行升旗仪式结束的时候,英落总是能从千人万人中认出蔚蓝的背影,她喜欢 快步超过蔚蓝走到前头去,再回头看一眼,等到确信蔚蓝看到她了,又掉头脚步 并不停留。因为她知道蔚蓝一定会撵上来。现在看来那时候两人之间就不象一般 小姑娘那样成天腻在一起,同学同玩,连上厕所都不能分开,她们更象是一对小 恋人,尤其是英落,带了些小小的挑逗,欲说还羞。 最记得的是有一次,英落在小树林等蔚蓝,蔚蓝带了同班的一个小女孩来。 英落心里的无名火噌一下就上来了,嘴里不好说,但处处寻那个小姑娘的不是。 英落带的故事书分给大家看,收回来的时候,英落无中生有地说小姑娘把她的书 弄脏了,举起书就敲在小姑娘头上。那个倒霉蛋哪见过这种阵仗,哭得死去活来。 还是蔚蓝冰雪聪明,以后俩人的空间再没第三人。 初中毕业二人考上同一所重点高中。遗憾的是仍不同班。学习太紧,两人索 性鱼雁往来,信从学校寄出,转一圈又回到学校。英落很是喜欢。借着宿舍熄灯 后微弱的手电筒光,那些隐蔽的,龌龊的,暧昧的,哀怨的情愫在暗黄的光线下 蛹动出来,幻化成字。尤其是雨的夜晚,英落愈发的自怜自艾,拿一本宋词在枕 边,哪句话够香艳够哀情用哪句。那些信现在看来整个就是思春不得、望夫不归 的梦呓之语。蔚蓝先是惊诧,继而好笑,再就习惯,最后也随了英落同流合污。 整个三年就在对彼此肉体和灵魂的极度渴望中过去了至少从信里看是这样。 英落对蔚蓝的第一次吻发生在高考放榜的夏天。那年高考前夕填报志愿,英 落成绩比较拔尖,第一志愿报一类大学是理所当然。蔚蓝有些偏科,逊色一点, 只能报了二类。英落不顾父母、班主任的反对,报了同一所学校。蔚蓝问起,只 说考试容易怯场,报二类稳妥。但英落心里还是有点隐隐作痛,时不时也替自己 可惜,爱里夹杂了牺牲,就使得人间凡鸟飞上枝头成了天上凤凰,所以英落每每 念此也被自己的高尚感动得涕泪俱下,在背地里。殊不知,凡鸟永远是凡鸟,永 远不可能变成凤凰除非基因变异。 放榜时是8 月沤热的天,英落满心欢喜地看见自己和蔚蓝的名字挨着,一前 一后用毛笔写在大红纸上,快乐得只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去蔚蓝那里。 门掩着,地上铺着凉席,蔚蓝正在熟睡。英落蹑手蹑脚进去。蔚蓝着淡果绿 的短衫褂,露着胳膊腿,象一枚未长熟的青芒果,散发着淡淡甜香。一看到她, 英落就象置身于林荫之中,周身的清凉适意。英落盯着蔚蓝那没有一丝褶皱的湖 面一样的唇,只觉得湖光潋滟,神秘幽远,拒绝她又蛊惑她。英落立在当地,听 着窗外的聒噪蝉鸣,一时竟是痴了。 回过神来,英落已是一身的汗,似是一层透明薄膜当头罩了,密得严严实实, 每一个毛孔都躁得扎扎痛,恨不能拼死了命要挣扎出来透气;英落的嘴无望地张 着,嗓子干到蒸发掉每一粒进出气息的水分,脱了水的气息阻滞起来,不再顺滑 流畅,倒成了粗糙的尚未打磨的木制品,拿它那尖利的细刺来回硌着喉管。 英落只想救自己,她知道跳进深湖中就凉爽了、顺畅了。来不及再多想一点, 她的唇已经坠入湖中,连带着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的过往,她的未来,她的 树荫,她的飞翔,她的快乐,她的绝望,还有她的她,她的什么。 她终是没等到她醒,留下纸条,走了。 4 到了。倒黑三角回过头来招呼。车停在江边别墅区。英落从后视镜里扫了一 眼自己,浓眉朗目,卷发张狂,是带一丝纤柔气息的英俊少年。英落很满意。 伸手按铃,偌大花园里一人正赤了足背对着大门,拿白橡胶管子在冲地。从 背影看,长条身段,肩膀瘦平,宽大的白棉T 恤,卡其色的马裤到小腿弯处,头 发用发针别了,随意挽在脑后。 听到铃声,她丢下管子,回身应门。 隔着栅栏,英落和她互相打量着。英落时常做出孩子气的表现,是因为她知 道那样安全,这个世界总是对小孩子宽容。日子久了,再没人晓得英落那小男孩 一样的伪装下,有着一颗磨砺得世故的心,且因为长时间的遮掩,那颗心愈发的 老练狠准起来,而这种老练狠准只有在面对女人时才露出蛛丝马迹。她生就了女 儿身,却时常拿男人的眼光角度去看女人,比起其他女人,更有了一分通透。采 访之前,她专门找来汪冉的书研读。这个女人非常自信,从她坚持用真名就看的 出来。文笔闲散,似有似无,但冷不防,就是劈面一刀,尚未见血,刀已回鞘。 人人惊悚赞叹,心甘情愿被作者玩弄于股掌之中,偏英落读出一股子韶华逝去、 心惊胆战的戚戚惶恐,便心下有数。这个汪冉,纵是锦衣玉食,功成名就,一个 豆蔻枝头含苞欲滴的少女伸出纤纤素手就足以打倒她了。女人和女人之间永远是 这样,不是互相热爱就是互相憎恶,当然热爱的原因是为了憎恶的时候有章可寻、 有的放矢。所以英落说是去采访,去工作,暗地里可是拉开了架势,做足了功夫。 今天她专门挑了浅珍珠黄的无袖纱质上衣配白色极简七分裤,衬得她肤色腻滑的 跟婴儿一般,身型跳脱,年轻逼人。看似随意,实则用心。 汪冉走近,每近一步,心惊一分,这个女孩美好的叫人想到海里的某种鱼类, 骄傲自由,永不停留。她麦色的皮肤笼在同色系但更深一个调子的轻纱里,优美 得象一个梦,一个在水里做的梦,肌肤上象是还留着水珠没有拭去。心里的莫名 怨愤增长一分,脸上的舒展笑意就多了一分。她神态怡然地迎了上去。 英落也没有怠慢,满脸是磊落的神情,眼里却是一个细节都不肯落下。她保 养的很好,身型、皮肤、气质都称得上是一等一的,但,她还是老了。她定睛看 英落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惑然,这种惑然是缘于一个新事物对自己长时间自负 的挑战,而带来的对自身瞬间的否定。虽然是一闪而过的眼风,英落还是敏锐地 接收到了,她心里轻笑了一声。但英落不能不承认,这个女人长期养尊处优、且 只听从于自己内心走向的生活给了她别样的优游从容、放纵不羁的气度。这是装 不出来的。 一时间,两个女人竟有些暗自倾慕,惺惺相惜起来。 5 蔚蓝魂不在身上,动不动就在心里数日子不是肚里孩子的日子,它数不数总 是在那里的,数的是英落没有音讯的日子,她自此就没了电话,邮件也没一封。 蔚蓝也心虚的不敢吱声,象是背着英落跟人通奸,还弄出孽种来,羞愤得只能在 暗夜里饮泣。她一会儿想着自己舔着脸讨好地对英落说,要不你当孩子的干娘吧, 咱俩一起疼他,声音里还要配上无比欢快的调子,一会儿又把心一横,平了嘴唇, 将声音压成薄钢片,出来的时候连带着牙根都在发酸,英落,咱们总是要过正常 人的生活。就这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里一会一个主意,新的来了,旧的并 不去,只是在那儿纠缠着,撕扯着,热闹非凡。 倒杯水给自己,灌进去一大口,心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炙得烧将起来, 水扑上去,“噗”一声全成黑灰,死寂下去。蔚蓝定了心,这毕竟不是大学里的 某个看上去还算顺眼的男生,英落不喜欢蔚蓝就可以一脚踢开,不再理睬,这是 她的孩子,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一样东西,纵使英落这一生都不再理她,她也愿意。 蔚蓝心思简单得多,又容易妥协,这么多年来被英落近乎于专制地呵护着, 只知道没心没肺地快活。虽然有时候也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妥,但就象隔 夜茶,第二天早上就倒掉了,只是经常懒得洗杯子,时间长了,杯壁就积了一层 黑褐色茶垢,想要再洗成晶莹剔透,断是不可能的了。 在上大学的事情上,蔚蓝疑惑过英落怎么报了跟自己一样的二流学校,英落 给了解释,但等于没解释。她只是一味毫无体统地快乐着,象小马驹打喷嚏一样 不停地问蔚蓝,咱们上同一所大学,你不高兴吗?你怎么不够高兴呢?英落什么 都不说,蔚蓝却一直觉得亏欠她的,毕竟英落的考分亮出去是足以吓倒一排人的, 骇人的高。可要蔚蓝承认英落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她,她又不肯,对一个人好到这 种地步,也是可怕的,蔚蓝觉得自己负担不起。心是这么想,但言行举止里仍有 了依顺之意。 大学校园里的蔚蓝人如其名,是天空尽头那抹最飘渺的蓝,只是她常穿淡果 绿色。那时候还留着高三时延续下来的贴着头皮的短发,雪白轻盈,天真婉转到 象新春里的一枚豆荚。窗下天天晚上排满了等着收获的男生。姑娘们又羡又妒, 个个脸上生了铜锈;等到相处日久,发现蔚蓝志不在此,冷若冰霜,又真心敬佩、 无限仰慕起来。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女人心目中的地位总是要通过不相干的男人来 衡定:没有男人爱她,她便是一钱不值的,有男人爱她,她贴附上去,也终究是 要贱价的,若是有一堆男人爱她,她偏是一个都不放在眼里,那她就是顶顶贵气 的,便赢了所有女人的真心。但放眼望去,好象没有一个女人是甘心贵气的,名 节都留给别人,男人攥在手心里。 蔚蓝倒也不是贞洁烈女,视男人如粪土。一群追求者中,还颇有几个模样周 正、才情落拓的。高中校风太严,跟男生说话都恨不能隔了八丈远,什么时候享 受过这种被一堆男生捧着,疼着,挣抢着献媚的待遇?她那小姑娘的虚荣心得了 极大的满足,只觉得意气风发,天下都在手里,就看自己的葱白手指点在谁的头 上。英落还是那样,不动声色,嘴角带笑。蔚蓝问她这个怎样,她答不错,问她 那个怎样,她说还好。难能可贵的是,英落从不敷衍,不错在哪儿,好在什么地 方,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听得蔚蓝直赞她眼光独到。可等到蔚蓝满心欢喜、心 无负担地因为英落也觉得不错哇跟男孩子出去几次,就偶尔能听到英落有意无意 说一句,他走路怎么是八字脚的,别的都还行,可惜了。要不就是,他的话里怎 么那么多“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听得别扭。蔚蓝本未留意,听得英落一 说,可不,这个兄台走路趔趄得脚底象踩了肉丸子,那个仁兄说起话来鹦鹉转世, 那五个字不打头阵后面的话都出不来。就这样几个回合下地,蔚蓝也没了心思, 眼看着青葱白玉的指头还没机会点在哪个幸运儿的头上,就蔫儿黄了。只有英落, 一如既往的有兴致,完美无暇地伴在蔚蓝身边。 两人如愿以偿住了上下铺,简直是日夜粘在一起。常有同屋的姑娘取笑她俩 不正常,要她们从实招来。每每英落我行我素,笑笑就过去了,蔚蓝倒是涨红小 脸,要多辩两句,心慌慌的说,不是的,不是的。跟人家说,也是跟自己说,感 觉心底待了一个小孩子,顽固地等着答复,非要多说两遍,催眠他,他才会信。 但有一件事儿,至今还硌在那儿,跟上了防腐剂的尸体一样,什么时候拿出来展 示,都毛发依然,栩栩如生。不过真则真矣,总是新鲜到叫人心中骇一跳。 那次,两人约了一起去洗澡。澡堂里人不多,嘻嘻哈哈脱光了去冲水。英落 是长手长脚,骨架高挑,一身黄缎子一样的紧紧皮肤,滑不留水,喷头落下的水 全部溅开了去,自有一股子小母豹的英野气。蔚蓝骨骼纤小,白瓷一样的肤色, 象盈蓝月色下的天使雕象,泛着晶亮的光。一抬头,蔚蓝发现英落盯着自己,就 拿水去撩她,干吗,没见过美女呀!话里带笑。没想到英落居然认真地说,蔚蓝, 你的胸好美。听得蔚蓝一阵燥,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胸,从未被人赞美过的微 翘的乳羞涩地呈粉红色,而且赞美来的太直白又太直接,骤然间无处藏身,就只 好那样可耻地坦白着。蔚蓝身子向后缩了一下,把胸躲回水雾里。 你的也很好啊。蔚蓝听到自己干干的声音,不似称赞倒象是哀求。再想不到 的是,一个人影跨过水柱,水珠扬起,无数银亮的冰凉火星蹦进蔚蓝的眼里,蔚 蓝有瞬间的晕眩,脚底一软,身子已贴在那人的身上。英落的皮肤在蔚蓝感觉来, 没有肉欲的芬芳,唯一能想到的是童年在雨巷里撑的油纸伞,那种黄色的、轻薄 的、光滑的油纸伞,甚至是有些透亮的,撑在手里,心却是疼的,每一滴雨打在 上面,都会让心微微坠痛一下。 日子就这样自顾自地过去,毕业后,英落去了一间杂志社,蔚蓝成了一家外 企的行政职员,然后江照文化局一小小科员被隆重推介出场太隆重了点,使得蔚 蓝为了配合一下,就以身相许了。整个婚礼英落操心不少,英落表现得那样高兴, 倒叫蔚蓝怀疑是英落自己要结婚。在蔚蓝看来,英落把后半辈子的笑都在那几天 预支了。英落的笑神经总是处于待命状态,实在也是累,索性对着镜子铸个笑壳 子,要用的时候旋即换上,简单便宜。江照虽不是孤寒之人,但朋友确是没有几 个,哪见过这种为朋友帮忙帮的奋不顾身的,简直对英落又敬又爱起来,再加上 英落对他总是一副距离感的样子,优雅中带着冷淡,更是让江照对她无限遐想, 恨不能当初被介绍的是英落。 6 这些天英落忙是事实,但也绝非忙到电话都不能打的地步。这些年她痴心妄 想地守着蔚蓝,明知道守不出什么结果来,但心里总存了一点点的念头,不肯死 心。心成了一个气球,当初鼓涨涨的,满是饱满的热情,蔚蓝跟男孩子出去一次, 气儿就泻出去一些,从她订婚再到结婚,那个气球也瘪得差不多了,曾经撑到极 限的气球皮松懈下来,却再难恢复当初的光滑,皱皱着,象刚生过孩子的孕妇的 肚皮,难看得叫人绝望。现在好了,孩子来了,再没有比三足鼎立更稳固的了, 英落最后那口温热的气儿也没了,心死了。 可英落毕竟是女人,女人对一样东西的态度就只能是,占有它,或毁灭它, 断没有中间选择,她可由不得它在眼前悠哉悠哉,自生自灭。英落想到这一点的 时候,正站在自己的窗前看雨,暗夜急白了脸,逮着什么就把什么扔下来,整个 世界一片跳腾,映得英落的脸亮一下,暗一下,有一种莫测的意韵。 第二天晚上,英落在家看书看到快十点,跳起身,套上白麻布的大衬衫和牛 仔裤,把头发弄乱些,搭了公车跑去蔚蓝那儿。一进门就嚷嚷着采访回来路过, 顺道上来看看他们。女人是撒谎的天才,有一会儿英落自己都有点相信是刚工作 完,要不怎么这么累!那两口子正要睡下,见了英落,又惊又喜。惊的是蔚蓝, 喜的是江照。 女人之间有了芥蒂,冷战起来,那叫谁先迈出和解的一步都比登天还难,每 个人都会在心里赌气道:大不了就当没你这个朋友,要我先开口还不如先杀了我! 可一旦有一方让了步,被动的一方又追悔莫极,后怕万分:差点可就失去了最好 的闺中密友。于是态度又分外谦逊殷勤起来。此刻的蔚蓝就心绪激动得不知如何 是好,裹在睡袍里的小身子忙来忙去地端茶倒水,象一只注射了兴奋剂的鼹鼠, 停不下来。英落神情闲散地坐着,大衬衫罩着她瘦削的骨架子,有一种浪荡不羁 的美。男主人江照陪坐,胸口揣了个小兔子“扑扑扑”地隐蔽地快乐着,因为英 落今天象是突然发现了他的好,放多了几分注意力在他身上。在他看来,英落的 卷发十分的调皮,眼神百分的专注,表情万分的仰慕,间或还会善解人意地插上 两句,真的?不可思议!那后来呢?他的快乐不再是小兔子,简直成了火车头, 呼啸着带着他的身体、声调、语速加速前进。到了后来,英落根本不能再看他, 因为只是一副牙跟两片嘴在翻飞,还不忘带出一些白沫子。 英落告辞的时候已经11点多了,不等蔚蓝交代,江照就换好了鞋要出去送客。 蔚蓝过来轻轻拧了他一下,笑说,今天怎么这么积极?江照揪揪她的脸颊回道, 你的朋友怎敢怠慢。英落将他俩的亲昵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没有半分的流露, 决心倒是更坚定了。 江照可能真累了,要歇歇嗓子,牙在滚滚话语里许是错了位,整个口腔都有 一种不适感,他终于闭了嘴,休生养息。英落突然开了口,很凉爽,走回去怎样? 江照欢喜得一哆嗦,两个眼袋在路灯下鼓胀得象两颗核桃,悬在眼下跳了一跳。 英落斜睨了他一眼,心里满是鄙夷。两人一路无话,影子在路灯下,拖长,又缩 短,再拖长,再缩短,象是寂寞的路灯跟自己玩的游戏。两个心怀鬼胎的男女在 影子的掩隐下走过去。 到了。英落停在自己的楼下,江照的快乐“突”的一下就堵在那儿了,象是 被猛然塞住的浴盆下水道,只有“咕咕咕”地冒泡,水却下不去。鬼使神差的, 英落伸出手,象武侠小说里防不胜防的暗器当然江照从某种意义上说,并不想防 在黑暗中,准确地找着了江照的手,她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划了一下,低头并不 看他,小声小气地说:谢谢你。这一套英落在脑海里演练了千百遍,终于实践出 来,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没有廉耻,只是松了一口气,卸了担子一样的轻松。 江照僵在当地,脑子里软融融的,什么东西都成了齑沫,手脚发凉,心却热 得粘着挨着都叫痛。所有浪漫的,下作的,狂喜的,惊骇的,罪恶的念头都涌过 来,成了一股子浮力要让他飘起来。他回转身,无可遏制地在夜的街道上跑起来。 影子扭曲着紧紧跟着他。 7 女人之间互相欣赏是一个很难得的境界。稍不留神就坏了平衡,当然这种均 衡是极其短暂的,转瞬即逝。非要又喜欢又厌烦,又仰慕又鄙视,又吸引又排斥 才成,而且少不了一点点的神秘感。现在汪冉跟英落之间就小小地建立起一些默 契。英落看透她是一棵枝繁叶茂、华美得跟一副油画似的苍郁大树,华盖如云, 其实内里是虚空的,但抗拒不了她的成熟老到、优雅自如;而汪冉也一眼识破英 落拿天真当幌子,攫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时毫不留情,但英落的年轻任性、落落放 纵又不能不叫她喜欢。 上次的专访英落做的别具一格,抛开了“心路历程”之类的隔靴搔痒,也一 句不提对方的作品。她摸透了汪冉不是真了心要当什么劳什子的码字工,汪冉篇 篇作品具真名,但吝啬到连一张侧面像都不肯给,要的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 秘感,让人心心气气地念着,自己要远即远,想近就近。就跟一个人老珠黄,风 韵尤存的贵妇一样,总是从头到脚蒙了黑纱,裙底子倒要隐现出一截子腥红来, 引得人顾着挂着,却又近身不得。 “写作是工具,不是本身,你只是借它宣泄你自己,你需要掌控的快感。对 吗?”英落单刀直入,她有这个自信。 汪冉听得心一惊,随即又暗赞这小妮子眼毒,按兵不动道:“怎么说?”她 和英落盘腿坐在米白大沙发上,辽阔的沙发象被太阳过度暴晒了的白色沙滩,在 她们的身下汪洋蔓延着。她顺手抄过一个苍绿的靠垫,拥在怀里,用下巴抵着, 象是提前准备好的防御工事,只等什么时候派上用场。 “很简单,就象你家居的配色,你挑了最重最冲的颜色,可着性子去搭配, 心里是在跟人赌气一样:我偏要这样!不过我蛮喜欢你弄出来的效果。一句题外 话,请别生气,你先生很有钱,但可能对感情很吝啬。”英落一口气说完,又轻 轻补上一句:“对你。”“你知道些什么,你怎么可以对我说出这样的话?”饶 是汪冉气度风雅,也难接受被揭伤疤。女人到了这种年纪再奢谈爱已是可笑,她 想要的不过是关注,一个被称作“丈夫”的人的关注,可“丈夫”偏是什么都肯 给,除了关注。她要是肯妥协一点,委屈一点,甚或是麻木一点,就会快乐许多, 可她又再聪慧明丽、心气儿高傲不过了,怎忍得了一点点的冷落!心痛也要定睛 看着自己想要的东西是怎样流沙一般从指缝里去了。任心揪成一团,缩成一点, 在柔软的胸腔里扎着,倒有一种森冷的快感。 问题是对面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怎么会知道?她的两只棕色的眼睛分得开开 的,无辜却又狡黠。 “虽然是记者,但我并不习惯于探究别人的隐私,我所说的仅仅是我看你的 小说感觉到的。你要人懂你,可又不要所有人懂你,你是挑人的;你给,但不一 下子给,你要让被给的人仰着脸,等着你由着性子地给。”这就是女人面对女人 的危险之处,你小心翼翼地捡出三年前只穿过一次的柠檬黄的纱裙样子还是那么 别致,也绝没败色去参加聚会,一定会有一位小姐在人围得最多的时候大惊小怪 地叫起来:哎哟,三年前在哪哪你穿过这条裙子的,怪不得这么眼熟!你当时想 做的只是上去撕了她的嘴,再抹去所有听众的记忆。 汪冉想做的是将靠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过去,先砸昏了英落再说。真是 “丈夫未可轻年少”,如此玲珑剔透的小姑娘何曾见过?念头转处,又心中欢畅, 天天苦心笑脸地给人看,身心俱疲,今儿个被一陌生人点个通透,心眼儿给挖了 个透明窟窿,淤血污物尽数散了去,说不出的轻松适意。一时间,又恨不能将英 落引为知己,索性敞了胸怀诉个痛快。 英落收了口,细看汪冉表情。起初她就拿定主意,汪冉不是省油的灯,两句 话拿不住她,就崩想有什么独家收获,话专挑辣的说,可能弄到她呲牙咧嘴、掀 桌砸碗、走人;但不定碰上个酗辣的,涕泪俱下还直呼过瘾。英落看她面色平静 得象平躺在冰柜里的一条冻鱼,不经意间会发现褐色的眉峰在轻轻抖动,似是冻 鱼的触须,盯着它看时,分明也是在动,许是死得没完全背过气儿去。 中了!英落心中一喜,脸上不动声色。话题一转,又向汪冉请教起如何穿衣 穿出波西米亚风格来。汪冉正愁满衣柜的宝物无人显派,今日逮着一个送上门来 的,感觉调子还不错,岂有不热情款待之理,尤其是想着英落看她也透着七八分 了解,心里一宽,就丢盔卸甲了,就跟行了周公之礼的深闺小姐,言语也放浪了, 举止也撒豁了,愈发地散发出一股子落拓倜傥的味道。 英落的专访很成功。 8 下班后有一饭局,都是圈子里的人,英落不想去。再没有比所谓的文人更虚 伪无耻的了,英落时常想自己能混到今天这样也拜这个圈子所赐。无穷无尽的荤 段子跟花边新闻成了每餐必点的手抓羊肉,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伸出肮脏的手, 上前去撕扯一番,不尽兴绝不罢手。有时候实在寻不来新鲜材料,就拿今天没在 场的人糟蹋,那种下作龌龊、暗无天日,简直叫苍蝇都不忍耳闻,不愿近身。英 落不想去,倒不是觉得比他们高尚多少,这是这个圈子的做派,她无意颠覆,只 是怕去了会发现人人不过图个嘴快活,而她是事事都敢真那么去做。她没有廉耻, 是她嘴里这么说的,她不想叫她的心也当了真。 然而她终于是去了。她顺耳听到今儿有几个文化局的人也在,就不再犹豫。 她直觉会碰到江照。英落爱的是女人,但对男人也有些心得。她就抓住一点,新 鲜感。喜新厌旧是人的通病,眼前一亮会加速男人打开心扉。英落向来不穿裙子, 但不防碍她穿上裙子的风姿。她挑了一件前后开领较低的无袖黑裙,棉布质地, 伞开的裙摆到膝盖处,露出一截子笔直匀称的小腿。因为纤瘦,加上平胸,裸露 的越多越显出一种无邪的孩子气息。再配上凌乱的短卷发跟浅湖绿色的软山羊皮 船鞋,连她自己都禁不住要热爱自己了。当然她还算清醒,她很明白,她表现出 来的有多纯洁,她的心地就有多阴险。 她刻意的打扮没有辜负她那不可告人的心愿,而江照的表现更是配合了她的 装扮。对江照来说,只有一句话:仿佛回到了初恋时光。满眼里只有菁菁校园的 葱郁气息,早已成昨日黄花的小倩、小青、小蓝或是别的小什么,都借了眼前这 个黑裙女子还了魂,围着他,笼着他,令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旋晕,象有一只无形 的手,提起他,又轻轻放下。然而,他的快活里总是夹杂了一丝不安,象是沉入 甜梦里,却老有一根神经细细地醒着,不放心,凄凄地等着。 这根忠实、警惕的神经守着他,直到他爬到英落的床上去。它终于绝望,变 身成大开的黑乎乎的空调送风口,徒劳地俯视这个全身赤裸的男人,痛得不忍心 看,不能看,只剩下“呼哧呼哧”地出冷气儿。 英落看着身上这个男人,蔚蓝的男人,有一瞬间的走神。她立在床边,用专 业眼光打量着这两个人:洁白脆弱的肢体无望地纠缠着,象鱼缸里仅存的两尾银 色的鱼,彼此抚慰着,却又撕咬着,眼泪和汗水挥发在污浊翻腾的水中,没了影 踪。英落保持着清醒,眨也不眨地看着江照眼袋里的水分是如何倒流进眼中,直 到他用胳膊紧紧箍住她,一迭声唤着:英落,我的宝贝,我的宝贝。她才终于昏 了过去。 早上醒过来是她一个人,她全然忘记了昨天晚上的英落,她以为她还是那个 英俊的小男孩似的沈英落。她朦胧了眼去浴室,镜子里的人突然抛给她一个眼风, 柔媚如丝,她浑身一个激灵,昨夜的种种象太阳跳下去的夜幕,不由分说就罩头 过来,眼前黑了一下。她翻身回去,一眼就看见小几上的白纸上有两行清秀的字 迹:不能叫醒沉睡的你,可我也不愿意叫醒自己离开你。英落一跤坐在地上,纸 条仍是攥在手里,身上遍山遍野地布满了金玲子,扯了嗓子纵声叫着,只有心, 小小的、冷冷的沉默着,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快乐。 江照片刻都不能坐下,似是有一样尖直的东西杵在他身体里,让上身跟大腿 无法折成直角,坐下,他就弹将起来。还有他的舌头,不听使唤,蠢蠢欲动,有 好几次都险些要冲破牙齿的堡垒,解放出来。他终于意识到没有一个亲近朋友的 严重后果了,他满腔满腹的体己话竟然找不到一个人诉说!激情过去,可怜见他 只想找一个人倾诉:我终于睡了我仰慕已久的女人,而她竟然还是一个处女!他 顶着他那被艳情滋润过的眼袋,不能自抑地在办公室之间窜来窜去,怀抱着天大 的秘密,脸涨得朱红,还要守口如瓶,真真难为他了! 到底他也没想一想天上怎么掉一这么大的饼子,怕是他已被饼子砸晕头了。 9 英落不再去蔚蓝那儿,电话倒是通得勤。嘘寒问暖不减当日,只有英落自己 知道殷殷关怀下还藏了一份刺探。她象一只警觉的兔子,一边打洞,一边探听虚 实,勤奋又聪明。她也会为她的虚伪痛恨着,然而只是片刻工夫,她又为自己辩 白起来,人人都负我,倒编排我亏欠了他人,这口气怎么也是要顺的!她并不知 道,自始至终,嗔怪她的只有她自己,不是别人。 那边蔚蓝只是自顾自地快乐着,眼看着孩子一天天大起来,江照也殷勤地跟 换了个人似的,鞍前马后、不辞辛劳,还难得地保持着饱满的热情,整日里脸上 放着光,叫人心一软就把“英气勃勃”用在他身上了。 江照得了英落的第一次,心里愈发地怜惜疼爱起来。每一次都恨不能使出浑 身解数,曲意奉承,恩爱有加。然而偷情终归是偷情,对英落好上三分,就恨不 能对蔚蓝好上十分。英落再不能明白,当初拿自己做诱饵,引得江照上了床,本 想着那对夫妻生了嫌隙,蔚蓝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好,转头过来,怎想到那二人更 是好得蜜里调油,自己还额外地给朋友丈夫提供了特殊服务,成了正餐之外的甜 点。一想到这儿,一颗心气得没有着落,象是空房子里,有人拿锤子锤墙,震得 人心里麻麻地痛。痛,也只能忍着,锤声过去了,余音又来了,总也没有一个尽 头。 更让英落感到可怕的是她发现她居然开始贪恋江照的身体,或者说,一个男 人的身体。就象坏人总是会受到双重的心理折磨一样,他们做好事怕被发现,做 坏事又要受到自己信仰的谴责。英落被一种矛盾煎熬着,每次他走了,她恨不能 把床单被罩统统扔掉,自己躲在浴室里拼命地洗澡,光着身子,对着镜子仰着下 巴,要找回当日的那个桀骜的沈英落,只有那一刻,她是能抗拒诱惑的。然而这 样的时刻她能坚持得越来越短,掩藏在皮肤下面的欲望越来越没有耐性,丝毫也 不肯委屈地跳着,闹着,急急的只想寻了出路,放纵出来。她渐渐悟出来一点, 任是再澄净的柏拉图精神之恋,也敌不过一朝一夕的耳鬓厮磨,心兀自硬着,身 体已经投降了。她为自己原则的改变恐慌着,为自己身体的懦弱而羞耻着,然而 巨大的快乐不肯放过她,仍是推着她一步一步朝下走,走向甜蜜又罪恶的黑暗。 10 这段时间,英落跟汪冉走得很近,隔三岔五两人就会见上一面。女人之间的 友谊还能怎样!就象皮影戏,看着生动,底下也就那几根支架子。来来去去就是 男人女人,艳情衣服,闹哄哄地搭了戏台子,吱吱呀呀唱将起来,心底最深处的 私密倒是包裹得严严实实。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上次的专访受到很多人的追捧,尤其是女性读者。也是,一个有钱有闲碰巧 又被认为有几分姿色的写字的女人,真正关心她的文字本身的人能有几个,女人 们还不是拼了命的想去知道她怎么穿戴打扮,经常去哪里购物,有几个秘密情人。 探得消息后,聚在一起,争先恐后鄙薄一番,然后再分头悄悄去买回一模一样的 衣饰,披挂上身。狡猾的英落以此为切入点,说服汪冉敞开了她的起居室、大衣 橱、小花园,请摄影记者打了灯光,拍了特写。作者的照片仍是没有的,只是在 起居室的那张片子里,大镜子里模模糊糊有个纤瘦女人的侧影,算是把“犹抱琵 琶半遮面”玩到尽! “英落,你真是跟我当年有的一拼。”汪冉这句话倒是真心的,她拿出照片 一张一张指给英落看,英落虽有准备,还是大大吃了一惊,二十多年前的汪冉白 衣黑裙,齐轧轧的刘海下剪水双瞳,薄嘴唇矜持地抿着,看上去就是个大家闺秀 的爱娇模样。英落毫不掩饰地赞到:“我哪敢跟你比,不看照片我还感觉良好, 现在简直自惭形秽!”汪冉笑了,是真的开心,因为英落观察到,汪冉真笑时就 忘了掩饰脸上的皱纹。英落看她满脸褶子,眼里却是水汪汪一片,象月光溶在水 里,晶亮得闪成碎屑子,心下一软,竟有些心疼起这个人老珠黄的女人来,当下 挑了些她爱听的,用无比诚恳的语气说了。 让一个女人赞美另一个女人,想想该有多难哪。但跨了这个槛儿,就如同水 流到了入海口,拦都拦不住。美言就是美酒,两人互相灌着,开始是不咸不淡的 话,渐渐话题杂芜起来,到了后来,两人挣抢着要掏心掏肺,憋着劲儿看谁说的 最私密。就象男人总是拿鲜血换友谊,女人永远是拿隐私换亲密。但女人毕竟是 女人,英落会跟汪冉说自己其实喜欢的是女人,但她绝对不会说她靠诱惑朋友的 丈夫来夺回朋友的心;汪冉也会说,她因为不能生育而独守空房,但她不会告诉 英落,她有一个对她仰慕万分的情人。 两人醺醺然,夕阳就下去了。 11 五点蔚蓝发来短信:下班后来青怡书吧,我会一直等你。英落坐立不安,什 么意思,难道蔚蓝发现什么了?这么多年一直都宠着她,顺着她,她要怎样便怎 样,就连跟江照这件事,我也是为了她好哇!想到这一茬儿,突然心里有个声音 接音儿了:你把人家的丈夫弄到床上去,也是为人家好?英落无声强辩道:不这 样怎么知道江照也是个会犯错误的人,不这样怎叫蔚蓝死了心?可她转念一想, 男人终究是会犯错误的,就看诱惑够不够大。想到这儿,她又开始为自己仍有魅 惑力沾沾自喜起来。思想经过几番起落,她也燥了,想着是不是先打个电话给江 照,探探口风,转脸又作罢,这算什么,还真真上演“二女夺夫”的闹剧不成? 江照只是一颗棋子,我意在蔚蓝,别真掺和进去,搅了浑水,惹得一身臊。遂打 定主意,先按兵不动,看看蔚蓝有什么要说。 英落到的时候,蔚蓝已经等在那儿了。这是一间规模颇大的书店,善解人意 地准备了藤椅和茶点,地方宽敞,光线豁亮,很适合钞票不算多情调不能少的年 轻人光顾。蔚蓝没结婚前两人常来,这会子英落一看见那半卷的漆成淡绿的竹帘, 心迅速被一种绵绵软软的感觉涨满了,惊觉自己还是那么爱蔚蓝,也只有蔚蓝能 让她的心碎掉。她柔情万缕,简直是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蔚蓝面前去。蔚蓝端坐着, 一件粉色的娃娃裙罩住了日渐隆起的腹部,头发剪成小男孩的样子,肤光胜雪, 娇俏俨然。英落由远及近看着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脆弱,直恨不能即时为她死 了也是心甘! 来了!蔚蓝眼里一抹亮,嘴角掩不住快乐的就裂开了。英落一看她那样,心 里石头登时放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本是提着心,想着若是蔚蓝一切皆知,就 痛哭流涕,以死谢罪,要杀要剐也决不皱眉,但一放下心来,嫉恨之蛇又来噬咬 英落的心,看来江照后院安抚得颇好,一派旖旎风光,自己仍是调料陪衬,是混 在人堆里的群众演员,落幕时连影子都找不见的!心里又焦灼起来。 一番小心翼翼的探询,英落知道了蔚蓝只是好长时间不见她,想她了,接下 来的就是关于男孩女孩、取什么名字、大名小名的议题,还一口一个“你觉得江 照到底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男人骨子里都还是想要男孩的吧?”,整一个被幸 福撞了腰的俏生生小主妇模样。直听得英落恨不得断喝一声“够了!”,然而, 喝是不能喝的,她只能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叫江照失去耐性,怎么叫蔚蓝彻底死 了心。她嘴角抿着笑,心下却是恶毒得令人发指。二十多年来的仁义礼教间或也 会跑出来指责她的良心,可终归是敌不过一颗只想着占有的心,每每这时,她都 要冷酷地提醒自己,等我赢了蔚蓝的心,一切再从头来过,叫我怎么样都可以的! 再跟江照在一起的时候,很自然就提出来:你什么时候离婚。这句话象塞在 牙缝里的碎屑子,不经意间顺着话就出来了,但毕竟是碎屑,出了口腔却仍是粘 在嘴角上,本人不知道,外人又不好意思提醒,就难堪地晾在那儿了。就象这句 话,出了口,却无人接腔,就尴尬地凝在空中,上下不得。英落心中另有打算, 话自是说的铿锵,江照恐怕是动了真情,答复也就给得迟疑。 “她这会儿正怀着孕,叫我怎么去跟她说?”这是江照沉吟六七十秒后发的 话。 偏是这时候说才有杀伤力,蔚蓝气硬,定是不肯原谅的。英落心中冷笑着想。 说出来的却是:“那你就不管我整日里偷偷摸摸,心里憋得难受了?”三分委屈, 七分娇嗔。听得江照上前来抚慰,心里自顾得意着,何德何能,尽享齐人之福! 这离婚的话一出口,就象物体在没有摩擦力的光滑平面上运动起来,刹都刹 不住。英落一方面想着逼紧一点,好叫江照跟蔚蓝翻脸,蔚蓝再痛苦还有我心疼 她,另一方面又隐隐的想看看自己在这个男人心目中的分量,也不枉自己跟他同 床共枕了一场。所以这话刚开始只是伎俩,慢慢就上了心,原本是个小伤疤,但 总是不等长好,有事没事就把新生的痂子揭了,反反复复,口子越来越大,到最 后谁也不相信这原来只是个米粒大的疤。 那边江照也有自己的打算。蔚蓝心无城府,温柔敦厚,除了厨房里逊色一点, 简直称得上完美,但,似乎又是太完美了一点,弄得你在家里都恨不得叫她“太 太”。结婚这些年,一看到她端丽的小脸,就让人觉得造次不得。蔚蓝成了高档 家具行里摆设的样品床,华丽的缎子用品,铺成镜面一样,却树一牌子:请勿压 坐。相比之下,英落更象超市里用牙签插了的沙丁鱼罐头试用装,由你可着劲儿 地品尝。英落的野气和不羁总是能轻易激起他征服的欲望,在英落面前他往往会 发现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自己来,他惶恐着,中了邪吗,他常常自问,然 而,放纵的快乐是容易上瘾的,等到他警觉起来,他已经有些难以自拔了。或许 是他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拔。他在心里做着每个男人都会做的美梦,如果能一直这 样下去是再好不过了,但他的教养和常识急急地举起黄牌,万万使不得,弄不好 鸡飞蛋打,两手空空,死的难看!他左右掂量着,天平终于略略倾向了蔚蓝,怎 么说那边是两个!再说了,什么东西即使贬了值,只要是冠了自己的名,就意味 着不用另花心思去争取,旧就旧着使吧。当他发现他最终还是选了蔚蓝的时候, 他为他的牺牲好一阵子感动,他的脑海里甚至浮出“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句话来。 其实在骨子深处,他有一种他掌控不了英落这种女人的不安全感。英落是野生植 物,弄一株养在玻璃缸里,搁院子里乍看挺别致,一不小心它就勃勃地蔓延一院 子,把别的花花草草也给毁了。算了,及时行乐,趁早抽身才是正理儿。 12 心意一定,言行举止就露了端倪。电话少了,人更是难见踪影。有时候英落 打过去,江照也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江照心里后怕着,怎么样,缠上来了吧, 要是再耗多些时日,事情更麻烦!殊不知英落不是成了心要对他怎样,只是略略 奇怪着江照怎会有如此反应。她这样的人对自己太自信,断不肯相信手里的木偶 不经操纵就自己舞动起来。然而,时间长了,由不得你不信,那玩偶岂止是舞动, 不留神它就跑得没影了。英落终于是明白过来,一颗骄傲的心愤怒得要炸开一般, 恼得镜子里的脸都变了形,偏生这羞耻是自己巴巴找上去的,拿脸给人家扇,痛 都不能叫出声。 英落调整了气息致电蔚蓝,那头仍是亘古不变的天真,“英落,有空来看我 呀,江照把婴儿床都买好了,他还想着把房间涂成粉蓝色……”英落太阳穴突突 突的跳,咬住了嘴唇直到嘴里有了甜腥味,她只想满世界寻个有生命的东西来亲 手杀掉才好。气得过了,到最后只能坐在地上嘿嘿冷笑,顺手扯过一条被单,在 手里下死命的绞,手指头几时脱了皮都不知道。爱情的绝望已被抛到了脑后,对 自己这颗聪明自负的心的背叛怎能轻饶?!不过当务之急是寻个垃圾袋把心里的 东西一股脑先倒了去,不清理清理,简直不能再想任何问题。 她想也没想,就拨通了汪冉的电话。自私的人哪,容不得对方的耳朵有片刻 的喘息,就自顾自地倾倒过去。英落的每一个字儿,每一个音儿,都少了辅音的 柔滑拖腔,象是全副武装了的钢豆,噼噼啪啪,个个都扎扎实实砸在汪冉的耳膜 上,简直是要溅出血滴子来。该说的,不该说的,反正全说了。一口气下来,英 落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下一个皮囊,全身的力气只在指尖儿上,掐着话筒等那边 的反应。 “放手吧。”汪冉只有这三个字。毕竟关系还没熟到可以把对方的隐私拿来 调侃的地步,而且英落如此激动,说太多她也未必听得进去,这仨字算是理智又 合适的了。 本已半死过去的英落象是注了一支强心剂,心眼儿先活过来,当下就懊悔得 不行,怎么就把什么都说了呢,怎么全都告诉她了呢,真气得失心疯病都发作了? 私密,是女人的武器,同时也是女人的护体,是她们的尊严也是她们的一口气儿。 这会子英落赤身露体一样的尴尬着,半晌无语。 “你明天要是有空,到我这儿来一趟,再慢慢说。”得了人家秘密的人仿佛 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儿,愈发的温柔宽厚起来,话也说得小心翼翼。 英落做事专注,连生气这样的事也不例外。她一门心思地恼着,无心打扮, 大T 恤加粗布裤子,顶着一头跟她一样恼火的卷发就去了。她拿不相干的旁人的 眼光看自己,怎么看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想象着人家为自己叫屈,又是 心疼,又是鄙夷。去是不去,英落是挣扎了一阵子的,去吧,她认定自己是丢不 起这个脸的,以前苦心经营的形象都做了愈发可笑的铺垫;不去,对方什么都知 道了,藏着掖着,扭扭捏捏,更显得小家子气!心一横,去!象是被男人瞧见了 半截子胳膊的姑娘,凭是对方再丑,也终是嫁了过去。英落的秘密就是这百十年 前姑娘的胳臂,裸露了出去,就身不由己。 “这件事不管怎么说也总是你理亏。”汪冉上来就是这么一句,堵得英落一 口气上不来,眼圈都红了。汪冉只当作没看见,自顾自地说下去:“先不讲你跟 蔚蓝之间到底怎么一回事,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但蔚蓝既然结了婚, 你就应该尊重她的选择。你现在跟人家老公搅到一起,算是什么?你是爱她还是 害她?你说这事叫蔚蓝知道了,你怎么面对她?现在她又怀了孕,却发现朋友和 丈夫两个最亲的人同时背叛了她,你叫她怎么活?”还是汪冉聪明,知道英落倔 强,单数落她做错事没用,英落心心念念的只是一个蔚蓝,让她多想想蔚蓝的难 处,顾着心疼蔚蓝,就顾不得自己的委屈了。 “再说,”汪冉看英落不接腔,接着道:“你沈英落是何等心眼儿明白的人, 怎么会想出这种点子,这跟你的智慧可不般配呀。你不想想后路的,就算蔚蓝真 离了婚,她会跟你在一起?绝不可能!她不恨你你就烧高香了!”汪冉做心理分 析师上了瘾,语音语调高起来,完全把自己也带入了角色。真是敬业! 句句话象静夜里阶前的雨滴,打在失眠人的枕上,滴滴叫人心惊。英落眼前 出现了蔚蓝那怨恨的小脸,决绝的眼神,嘴里还说着: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 一瞬间,万念俱灰,眼前一片模糊。 汪冉伸手过来,轻轻拍拍英落的背,“放手吧。”三个字象是徐徐的落幕, 那种深枣红色的灰尘扑扑的幕布,一点一点降下来,英落就是那个光亮着的舞台, 眼看着,眼看着,自己的光线被一寸一寸地压缩,暗下来,一直暗到地里去。眼 泪框在眼睛里,等不到流下来就被灼干了,只剩下火辣辣的痛。痛也兀自睁着。 13 英落想要对着镜子挤出一丝笑容来,却怎么也不能够。她扬起手用手掌拍拍 脸颊,红晕象是冬天薄冰下的河水里刚死去的新鲜尸体的血水,一圈一圈漾上来。 她关掉灯,黑衣黑脸坐在黑暗里,静听血管里的血汩汩有声地流着,令她想起小 时候打点滴,一条冰凉的水蛇从静脉窜进去,“嗖”就没在皮肤下面,你能清楚 地感觉到它在你的全身游走,却只能动也不动,盯着沉默的皮肤忍受。英落慢慢 走到窗前去,今天的月亮真是美妙的紧!没有一丝毛边,用手术刀剪过似的齐整 整的圆,齐整的叫人心惊胆战,看上去不象是真的,倒象是在曾经的某个噩梦里 现身过的一样。 英落看了一个晚上的月亮。 清晨她开始发烧,满眼的黄亮亮的月亮,凑过来,贴得她满身满脸都是,一 阵一阵刺骨的凉。 本是普通的着了风寒,但英落执拗地不肯好,又不去医院,缠缠绵绵又转成 肺炎,一番倒腾下来,已是两个月了。蔚蓝临盆将近,英落坚持着不许她来看自 己。等到再次相见,蔚蓝的女儿都生下来了。 英落带了礼,带了笑脸,带了男朋友去探望,身上是一条正红的连身裙。她 走后,妇科病房的人都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爽朗、这么爱笑的女孩子。 14 英落的男朋友说是要搬过来跟英落同住,英落难得把她的小窝彻底清扫清扫。 淡果绿的墙色败得不成样子了,象是一张死乞白赖的脸,不管不顾已被抛弃的命 运。英落看着一个白点,伸手去拂,那白点触手便融了,原来是一具老早就死在 那儿的一具白翅昆虫的尸体。昆虫去了,仍是白点,英落凑近些,是一个小小的 窝,象是被什么硬物砸出来的窝。因被虫子的尸体盖着,仍是新鲜的白。 英落盯着那白点,身子慢慢蹲下去,头埋着,只能看见她的肩膀在抽动。 没有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