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万岁 作者:寅漱 昨天还是晴的。 纯净的天空,温暖的阳光,恍恍惚惚地,我以为自己嗅到了流连在空中还未溜 走的夏天。 “我要去洗手间。”沟壑纵横的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浑身发着 抖。 我回过神来,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护士曾叫我别理她,“她每隔五分钟 就要叫唤着上厕所的!” “能帮我穿上鞋吗?求你了。” 我蹲下身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帮人穿鞋。 仿佛只剩下一层皱皱的皮贴在骨头上,她的腿,瘦得可怕。 “扶着这个小车我自己可以上的,只要你在旁边站着看着就好,我怕摔倒。” 生平头一遭被要求看别人上厕所。 她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扶着小车,蹒跚地挪进洗手间。我跟进去,扶住小车,使 劲盯着天花板上的灯。 “哎!” 我赶紧回过头,没事,她已经坐下了。 哗啦的水声在响。 “我是个愚蠢没用的老东西。”老人浑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怎么会!”我尴尬地笑。 “Alexia!玛丽亚想去抽烟,你陪她一下吧。这里我来吧。” 护士走了进来。 我匆匆逃出去,心里有什么揪得紧紧的,呼吸有点困难。 天色阴沉得很,风擦着门缝,尖锐地大笑。屋顶小花园里还摇曳着几朵白色的 小花,我推着包得严严实实的玛丽亚到石凳旁。 “冷吗?”她微笑。 “不会。”我搓搓手,笑着摇摇头。 冷意一点一点渗入肌肤,左肩微微地疼起来,但我喜欢寒冷的天气,冷得似乎 连心都僵住了,什么都不必思考。 玛丽亚在讲她的故事,她是老年痴呆症患者,不记得自己住在哪个病房,不记 得我的名字,更忘了她其实已经把她的故事给我讲过很多次。然而她记得她的家, 她有个聪明温柔的女儿,身高六呎四的外孙,还有一辆漂亮拉风的敞蓬跑车。 “当我每天晚上回房睡觉的时候,知道有那么多人爱我,就好像多盖了一条温 暖的被子。”她呵呵地笑,“你呢?你的家是什么样的?” 袅袅的烟雾丝丝缕缕地钻进鼻子,嘴巴里,怪呛的。我别过头轻笑了一下, “就那样儿吧,跟别的家庭一样,好时候坏时候都有。” “能不能帮我把帽子戴上?头吹得有点冷。” 我仔细地把她红色的毛线帽套上,看着她瘦削苍老的脸和孩子般的笑容。 忽然想起母亲。 想起她孱弱的身子,花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永远紧锁着的眉头。 想起她住院的日子,四十多岁的人,仿佛已近六十。 想起她歇斯底里的咒骂,和疯狂的眼神。 想起她的笑容,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哼的不成调的小曲。 想起她焦急地追着公车,只为给我送午饭的身影。 想起她唠唠叨叨,永远不停的叮咛和抱怨。 想起她曾经流着泪,愤怒地质问我,为什么可以对一个陌生人无比温柔,却对 自己的母亲冷酷无比? 在她心目中,我是不是一直都是“冷血动物”? 我是不是天下最不孝顺的女儿? 义工两个小时完了,我看看表,工作快迟到了。 外面已是细雨绵绵,风很大,吹得头发四处乱飞,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梅朝 风,不觉莞尔。 匆匆忙忙地跳上刚刚启动的公车,挨着窗边坐好,急急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公车慢悠悠地向前蹭着,晃得我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努力睁大眼睛,我转过 头去望着窗外。 厚重的云层,密密地,一直压到心上。 我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一碰冰凉的玻璃;小小的雨滴微微颤动着,在玻璃 另一边轻轻滑过。 天气真冷。 “下个周末去跳舞吧?有免费啤酒哦!” Erin 收拾着东西。 “不知道有没有事,得先看看。”我把怀里的书放在柜台上。 Erin眯起猫一样的绿眼睛,贼贼地笑,“据说那里好多帅哥,而且都是开漂亮 跑车的。” “早说呀,去定了。”我大笑起来,“到时给我电话吧,看看有没有时间。” “对了,老板说今天要卖到$1000 块才不亏,加油哦!” “尽量吧!”我耸耸肩。 “心情不好?” “你看我像吗?”我笑嘻嘻地。 “呵呵……我想也是,像你这么超级热情活泼的女孩哪有心事!”正要往外走, 她瞥了我一眼,忽然大叫起来,“天哪,你来工作还拿着书!” “没办法,下星期期中考试。快走吧,赶不上车了。”我摆摆手笑一笑。 忙碌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从店里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跺跺脚,搓搓手,我慢慢地向家里走去,脑子里乱哄哄的,却理不出个头绪。 离住的地方只有五分钟的路程。走得熟了,连想都不必想,闭上眼睛也可以走 到的。 雨已经停了,浸湿的落叶稀稀落落地粘了一地。前面有只乌鸦在悠闲地踱着步, 走一步,点一下头,像个神气的老头。 我拐进院子,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手机忽然尖叫起来。我低咒了一声,把几 本书挤在身体和门之间,伸手去包里摸,重复的铃声嚷得直让我心慌,却怎么也摸 不到,只好拧一下身子。 哗啦! 怀里的书全部掉在了地上,页面立刻起了卷。“Shit!”我狠狠地骂了一声, 终于摸到了手机。 “是我。好久不见了。” 又是他。 我歪着头夹着手机,一手扶着直往下滑的书包,一手去捡书,一个不小心,钥 匙又掉在了地上。 “周末有没有空?” 还以为上次婉转的回绝他应该已经明白了,我冷笑着把全部东西抱在怀里。 “我买新车了,不再是上次你跟我出去的那辆破车,挺漂亮的。你要跟我出来, 就知道了。” 干我屁事,我一脚把门踢开,回手关上门。“买新车了呀!恭喜恭喜。” “星期六晚上怎么样?看电影好吗?我请你吃晚饭。” 咽下刚要出口的拒绝,我盯着墙上贴着的日程安排,明天晚上…… 两个选择,或者跟几个朋友唱卡拉OK,大概花25元左右;或者睡觉。 正好有几件日用品要买,我寻思着,反正彼此都只是想消磨时间,省一顿饭钱 加车费,顺便享受一下别人给自己献殷勤,划算。 “好,明天见吧。” 房间里显得空荡荡的,总是在搬家,家具几乎都卖掉了。 烟味似乎还缠绕着自己,让我想起男朋友的吻,我皱了下眉。 把床垫往墙角踢一踢,我把怀里的东西扔了一地,左肩疼得实在过分。伸了个 懒腰,我转身走进厨房,拿出一个煮好的鸡蛋,烤热两片面包,再涂上一层厚厚的 草莓酱,我盯着冰箱发呆,没有苹果了,不如倒碗热茶吧。 电话在响。 “让你昨天打电话,为什么不打?” 是男朋友,那边吵吵闹闹的,有音乐声,应该是在卡拉OK屋。 “这几天叫你出来,总是朋友心情不好,朋友有事,怎么这么听你朋友的话, 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呢?” 有点想笑。 我的朋友就是我自己。 “不是告诉你我朋友想见你吗?叫你出来怎么不听话?” 接下来他似乎在怒吼什么,那边安静了下来,间歇传出几声低笑。听得有点烦, 我挂上电话去烧开水。 电话又在叫。 “你敢挂我电话?”除了愤怒,他的声音里有不可置信的讶异。“你敢挂我电 话?” 想起刚做他女朋友的时候,他曾经得意地说,“你会是个很乖,很听话的女朋 友。” 我只是笑。 有个人在身边,比是否真正喜欢他重要,两个寂寞的人在一起,原来只会更空 虚,更加厌恶自己。 “我不想跟你吵,明天再说吧,正好有点事想跟你谈。” “我是真的生气了,真的生气了。”他声音更大了,嚷了些什么听不太清楚, 他的国语不是那么好。 我低低地笑。“明天再说吧。再见。”不等他说完,我放下了电话。 我是不是很绝? 怔了一会儿,我把晚饭拿到电脑旁,例行公事查一下email. 下个礼拜的生物试验取消了,正好,多点时间可以复习。 申请学校里的那份工被拒绝了,“谢谢你的兴趣,但是所有空缺已经填满了。” 我苦笑,看来还要继续呆在那间小店工作。 父亲的女人原来生的是男孩,圆了梦了吧。他找到了工作,转眼间,又从负债 累累的穷光蛋,变成了堂堂正正的CTO. 命运之轮似乎没有一刻停止转动过。 “嘀嘀嘀!” 小猪头在屏幕上一闪一闪,原来是中国的朋友上线了。 “在干吗?” “过一会儿去学习,下星期考试。” “太用功了,除了学习你还知道什么?” “好小子,敢暗示我是书呆子?” “呵呵……开玩笑啦!袁成调回来了,又高了,穿着迷彩,脑袋光得像秃瓢, 哈哈……真是可惜,你暑假回来那阵子没见到他。” “是,早点回来,也许我也可以多蹭几本漫画过来了,呵呵……” 心底隐约闪过一抹淡淡的遗憾,飘忽得几乎捉不住。 认识袁成有十几年了,我们不仅是邻居,并且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同班。 我那时的朋友很多,他算是不远不近的一个,印象中瘦瘦的,有双大大圆圆的 眼睛。 大眼无神,我曾这么评价的。 开始迷上日本漫画,是被他带的,他的书包仿佛是聚宝盆,永远可以摸出几本 来。 别的同学一天才借一本,我总是贪得无厌的一次拿走七八本,而且总是迟迟不 还,他倒不十分在乎。 他一直坐在我附近的位置。几乎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都会笑嘻嘻地冲他把 手一伸,“袁成,给我书看!” 总会有几本漫画递过来,有时,还会多一块酸酸甜甜的话梅糖-那是我最喜欢 吃的。作为回报,有时我会把我的豆沙包分给他一个。 一借一还,就是九年。 生命中有这么九年,他曾一直在身旁,然而回忆起来,却只是几个快速闪过的 片断。 记得他蹦蹦跳跳的样子。 记得每次见他快快乐乐地从前面跳过时,我总会忍不住偷偷一伸脚,把他绊一 大交,然后便抱着肚子得意地哈哈大笑。他从来不生气,傻呵呵地乐一乐就蹦走了。 初二的时候,母亲把我书包里的一套《幽游白书》撕碎扔到了垃圾箱。他的朋 友很生气,本该轮到他了,何况连袁成也还没有看完。 第三天下午放学,他给我一本《人鱼森林》,他的朋友大叫,“你还借给她?” 他只是傻呵呵地笑。 二月二,龙抬头,是吃豆萁的日子。他带了一大塑料袋炒豆子,送给我吃。 我捧着塑料袋,美滋滋地。忽然瞥见一群男生张牙舞爪冲过来,我发誓我看见 了他们身后的尘土飞扬。 “叶明有豆萁啊!”“好吃!” 混乱过后,我捧着空空的袋子,张大了嘴傻傻地坐着,还没回过神来。男生们 已经一哄而散了。 “给你。”袁成偷偷地给我一把小饼干,他妈妈做的。 望望手里的饼干,我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眼睛里闪动的光芒,还有脸上灿烂 的微笑。 秋日阳光的感觉,暖暖的。心中忽然一动,仿佛有根弦,被轻轻地拨了一下, 颤了颤。 “哎呀!”我大叫起来,抖掉头上的死蛾子,几个男生咧着大嘴,在门口洋洋 自得地晃着。 我跳起来,跃过椅子冲了出去,“好小子,你们完了!” “叶明,去不去打沙包?”几个好朋友在叫。 “等一会儿,先帮我收拾收拾他们!” 嘈杂的脚步,还有在走廊上回响着的大笑。 生活中,似乎总有无数值得关注的事情。 无意中从手缝里滑过的,是否才是心心念念追寻着的? 夸父追日的时候,是否错过了本应属于他的月亮? 初三的时候,袁成转学了。见面的机会少了,只有放学的时候才有可能见到。 隔三岔五地,我还是会向他借书。 再过一年,我考上了省重点,他则去了职高。 几个月以后,他搬了家,渐渐地,就断了联系。 高二时初中同学聚会,他没来,听说当兵了。一个同学开玩笑问我, “如果有个地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你自己孤零零的,但却有很好的发 展机会,你会不会去?” 我很快乐地笑着说,会,当然会,一定会。 一年以后,我要出国了。 那几天总跟朋友们在一起,大家都很伤感。 直到上飞机那一刻,我才隐隐约约地想起他。 从此,便连一面也没有再见过。 六年了。 一天中都可以发生无数的事情,何况六年。 中国的朋友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袁成部队上的事。 “你知道吗?上半年,他受了处分,差点儿没被调回来。” “为什么?” “因为他站岗的时候给一个小朋友讲故事。” “有个小女孩大摇大摆地想进军区,他拦了下来,但这不是他讲故事的主要原 因。” “哦?” “他说那个小女孩长得很像你。” “他给她讲你的故事,结果入神了,被头儿看到了。” ………… 脑子里是空白的,我不知怎么反应。 恍恍惚惚地,似乎有温暖而湿润的液体在心中荡漾,但我辨不清自己的感觉。 跟朋友又聊了点别的,道了别,我关上电脑,做会儿作业,伸伸懒腰,然后洗 澡,然后就准备睡觉,明天要早起,好多事情要做。 我缩在被窝里,闭上眼睛。 雨点打在玻璃上,滴滴答答地响。 我翻了个身,蜷成一团。 忽然偷偷地笑起来。 忽然就很快乐,很快乐……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