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和海丽的故事 作者:阿美 现在李爱和海丽住在一起,倒也相安无事。她们合租一间房子,主要是为省 钱考虑,海丽在蔬菜批发市场卖海鲜,李爱抱着吃奶的孩子在胡同里卖毛片,她 就站在离马大姐不远的地方,当初她干上这行也是马大姐带出来的。马大姐和她 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也有几年了,现在马大姐的孩子已经满地跑了,李爱的孩 子还在吃奶。马大姐说,干这个最合适了,挣钱带孩子两不误,要是警察来了, 孩子还是个掩护。是啊,虽然卖毛片挣得不多,李爱也很知足了。只是有时候, 她会想不通一件事,当初她那么讨厌海丽,现在怎么会和她住在一起了呢? 从小,就只有别人讨厌她的份,哪里轮得上她讨厌别人!但是在李爱22岁的 时候,她厌恶海丽到了极点。海丽瘦得像麻杆一样,还喜欢穿一身黑衣服,整天 叼着一根烟,说话的声音像砂石滑过玻璃。她第一次闯进李爱的窝,就毫不客气 地往破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宣布:我是来找陈进的。说完她点上一根烟,李 爱正窝在床上边磕瓜子边看《故事会》,看见那个女人的屁股刚好坐在她刚换下 来的胸罩上,“你先起来一下行吗?”她说,那时她还挺讲究,生怕海丽把她胸 罩上的钢圈坐折了,那可是她有生以来买的最贵的一只胸罩。接着她说:陈进上 班去了,你有什么事吗? 瘦猴一样的海丽用大眼睛瞟了她一眼说;陈进跟我睡了好几次了,我还不该 来找他吗? 李爱磕瓜子的速度慢了下来,事实上这时她很想夺过那个女人的烟狠狠吸上 一口。“哦,听他说过,可是我是她的女朋友。”她强作镇定地说。 “那我不管,反正我也喜欢他。”海丽扭过身子,继续打量着她说,陈进说 他喜欢瘦的,你有一百三吧?接着海丽扭动身体,发出一串刺耳的笑声。 李爱的脸胀红了,她应该扑上去煽这个女人一个耳光,可她能做到的只是把 手里的《故事会》扔在了床角。眼窝很辣,好象炒辣椒的时候被油烟呛住了,她 很怕眼泪会掉出来,就拼命忍着,她还闪过一个念头就是下床打开门跑出去,可 是她为什么要跑呢?这不是她的家吗?再说她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她用了很大的 力气喊了一声“你滚”,其实她的声音还是比海丽小,还哆嗦着,海丽听了从鼻 子里发出了一声冷笑。 海丽旁若无人地打开了她家的电视,盘腿往沙发上一坐,采取了一个更舒服 的姿势,又点上了一根烟,还把陈进喝水用的辣酱瓶子用来弹烟灰,李爱的脸越 来越胀,血往上涌,但她说不出话,她就是这样一个好欺负的女孩。 陈进终于回来了,他也是瘦得皮包骨头,脖子永远向前伸着,好象随时都很 迫切的样子,眼珠子骨碌乱转,满脸的不老实。真看不出,这样的男人也有人跟 她抢!李爱想,当初他们俩还不是因为都没有人要才搞到一起的。那时李爱在一 家川菜馆打工,老板嫌她长得胖,本来不想要她,看在一个老乡的面子上才勉强 留下了她,她又没有眼力劲儿,很不受待见。陈进那时还在开中巴,一天晚上在 她们饭馆喝多了,就把她拉到胡同里他破旧的中巴车上把她干了,从那次开始, 陈进就嫌她长得胖,没身材。“那你去找个苗条的呀”,她总是这样说,陈进就 坏笑着去拧她肚皮上的肉:那还用得着你提醒? 陈进对女人总是一副没够的样子,简直一天不搞都难受,他又一时找不上别 的女人,就让被老板炒了的李爱搬进了他的小平房,他们就这样过上了风雨飘摇 的小日子。后来陈进不开中巴了,具体干什么李爱也搞不清楚,就看他穿得比以 前讲究了,有时能去饭馆吃大鱼大肉有时连买菜的钱都没有,情绪也更加喜怒无 常,总之不象在干什么很顺利的事情。他让李爱去卖盗版光盘,李爱很笨,老是 算错帐,又不长眼色,经常被警察逮个正着。那次在小月河边她跑得太急,摔倒 在地上,就出了很多血,半天她才反映过来是流产了。记得那次她血糊糊地回到 家,陈进说,操!倒省得去医院花钱了!说完他搂着她掉下了几滴眼泪,从此李 爱就没再干过什么活,算是被陈进养了一阵子。陈进跟她说过去歌厅泡上了一个 苗条的小姐,认识她的当晚就把她拉到了一辆中巴车上,中巴车是他最喜欢干的 地方,李爱除了生闷气,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海丽看见陈进,先是翻了一个白眼,接着又嫣然一笑,陈进先去拍了拍李爱 的脑袋,没有正眼瞧她,就走过去坐在海丽身边:操,你个骚货,怎么找上门来 了?李爱想采取一个极端的姿势,用头撞墙什么的,但她只是扭动了一下身体, 把脸朝向墙壁,背冲着沙发,她听见他们在沙发上调笑,海丽发出的浪笑是她所 不会的,眼泪爬满了她的脸。 整个晚上李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回过身去,陈进和海丽不知什么时 候也爬上了床,就在她的身边干来干去。他们只有一张床,一床被子,她唯一能 做的就是紧紧占住这条被子,陈进曾经伸手来拽,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死死抓住, 后来陈进翻出一条毯子给他和海丽盖,第二天两个人都感冒了。 海丽在一家很不入流的歌厅干活,李爱暗自思量她的年纪肯定比自己大得多, 看她笑的时候眼角堆的鱼尾纹就知道。海丽来的次数逐渐频繁起来,有时候还在 他们家做饭,她做菜放好多辣椒,辣得李爱吃不下去,辣得陈进直拉肚子。她对 李爱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要不就嘲笑她的笨手笨脚,“真是个傻B ”,她经常 这样说李爱。海丽不在的时候,陈进仍然往李爱身上爬,李爱想反抗,刚扭打两 下他就已经顺利地进来了,“你都湿成这样了还他妈假装不愿意!”他说。 海丽再来,李爱就壮起胆子跟她吵架,但她笨嘴拙舌,吵不上两句就张口结 舌,浑身哆嗦着直掉眼泪,伶牙俐齿的海丽这时候总是发出胜利的冷笑,“真是 个傻B ,你为什么不滚蛋?”她说。有一次李爱真的哭着跑出了家门,她在雨里 面踩着一地烂泥巴,出了胡同口是一条臭水河,跳下去吧跳下去吧,她对自己说, 可是又知道这臭水淹不死人只会恶心人,她在河边站了很久,海丽出来找她,陈 进喝多了酒胃疼,在床上打滚呢,你回去看看吧!她看上去很害怕的样子,硬把 李爱拉了回去。 李爱曾经想可能这样过下去慢慢会习惯的,可是想不到她怎么也习惯不了, 海丽像一根刺一样扎进了她的生活,刺进了她的身体,使她终日疼痛难忍,她每 天都在想着该怎么办,怎么办?一点办法都没有。河北老家里有个后妈,万万回 不得,在北京除了陈进,谁也不可能收留她,她极力盘算还有哪个男人有过要她 的意思,倒是想起了一两个,可他们还不如陈进好呢。 李爱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成天织毛衣,织毛衣的时候她就什么也不 想了,头脑里一片清白,心境也无比透亮,不管织上多久她永远不觉得累也不觉 得烦。她给自己织,给陈进织,还给海丽织。海丽不在的时候她织,海丽在的时 候她也织,每当要吃饭、睡觉,不得不放下毛线的时候,她都恋恋不舍,要是再 多织一行就好了。织毛衣的时候她什么都忘了,她的小胖手迫切地动作着,想停 都停不下来,只是她没那么多钱买毛线,为此她真希望自己织得慢一点。好在她 终于开了窍,可以把织好的毛衣拿去卖呀,卖毛衣的时候她也很高兴,可惜毛衣 很不畅销,总得把毛线的钱卖出来吧,这点头脑她还是有的,可是成品的毛衣都 很便宜,谁愿意买她笨拙的手织毛衣呢?这件事终于干不下去了,她又灵机一动, 织好的毛衣还可以拆了重织呢,这个发现让她心跳加速,织着织着,她愈发胖了 起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李爱自己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海丽后来生了一种很 严重的病,好象就要死了,她躺在被子里日渐消瘦,脸像一张枯叶一样迅速失去 了光彩,还生出了叶脉一样的皱纹,她的大眼睛依然灵活,只是再也没有力气和 李爱吵架了。 陈进不知从哪儿打听了一个偏方,弄回一些臭气扑鼻的东西,让李爱煎药给 海丽喝,苦、腥、臭的味道终日弥漫在小屋里,煎出来的药汤带点绿色,海丽端 过药碗,总是迫不及待地一口喝下去,李爱看得出来,她是多么希望这碗药汤能 够救她的命,但是她并没有就此好起来,被子底下的她瘦得像一个薄片。陈进害 怕了,要把她送回家去,海丽说她没有家,陈进追问了好多次,“再不说我就把 你扔进河里”,海丽枯干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李爱以为她要哭了,但海丽大 睁着眼睛始终没有让眼泪流出来,“那你就把我扔进河里吧”,她说。陈进真的 抱起她像抱着捆干草一样往外跑,倒是李爱哭了出来,她扑上去拦住了陈进,让 海丽又回到了他们的床上。 陈进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可能是因为他很久没挣到过什么钱了,这个家愈来 愈灰暗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海丽终于拿出了一个电话,“本来我发誓死也要 死在外面的”,说完这句话她嚎啕起来。她18岁的时候,父亲欠了别人的赌债, 把她抵给了一个男人——我的命好苦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放悲声。 再后来,一个50多岁的男人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来了,那是海丽在湖南的 老公和孩子,他们把海丽带走了,那是个刮着大风的春天,他们的背影很快被淹 没在风沙里,海丽就这样像一粒沙子一样地消失了,李爱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 不高兴,她说不上来。 陈进终究不是一个老实的男人,又过了一年,他和几个老乡一起做起了假身 份证和假文凭,那个冬天,李爱天天站在人大门口的过街天桥上,向每一个过路 的人说着同一句话:毕业证身份证要吗?她还有了自己的名片,上面抬头印着一 句话:“握住合作手永远是朋友”,然后是一个名字和一个呼机号码,当她的手 伸出来的时候,她的“合作”伙伴都会发现,那只手上生满了暗红流脓的冻疮。 她是这一片拉这种生意的唯一一个女人。他们有了些钱,买了新的大电视,但是 好景不长,黑窝点被端掉,陈进也被公安局抓走了。 李爱面对着大电视哭了很久,她又怀上了一个孩子,她都25岁了,她本来想 要这个孩子但是现在不能要了。邻居马大姐拉着她到大钟寺附近的铁道边卖毛片, 她们在黄昏时出动,把那些用塑料纸裹着的烂光盘藏在怀里,兜售给骑自行车下 班的男人们,6 块钱一张,5 块钱也卖。光盘的封面淫秽不堪,那些发福的中年 顾客一手提着馒头或白菜,瞥上一眼封面就匆匆把光盘揣进怀里回家去了。 有一个傍晚,久久没有生意,发了半天呆的李爱突然跳进了铁道边的一个大 土坑里,怀里的光盘散落了一地,她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摔断了,但是肚子里的 孩子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摔出来,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下身,感觉到了自己的 手是多么的凉,像个铁疙瘩,但那儿干干爽爽,什么事也没有。 她蜷缩在冷硬的土坑里,这个笨女人,跳下来的时候没有想过该怎么爬上去,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有几个人围在坑边看热闹,马大姐大声叫着她的名字:李爱, 李爱,你这个傻B !马大姐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李爱,是你吗?真是个傻B !”李爱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像砂石滑过玻璃 一样的声音,她抬起头向上看,一个裹着头巾的瘦女人朝坑里探着头,想不到, 真的是好几年不见的海丽,鬼使神差般地出现了。李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 咧着嘴想笑一笑,但脸已经被冻硬了。“李爱,你等着,我去找梯子。”海丽的 脑袋不见了。 雪花飘落下来,坑边看热闹的人都走光了,马大姐蹲在坑边和她说着话,不 知不觉她们的身上落满了雪花,要是海丽再不回来,雪就会把这个坑填满了吧? 她说。马大姐说,那个婊子是不是真的找梯子去了?我也不知道,李爱傻呼呼地 说,她感到自己快要被冻僵了,话一出口都硬梆梆的好象结了冰。马大姐提醒她 得活动活动否则会冻坏的,于是李爱迟缓地在坑里爬来爬去,我的左腿好象断了, 她说。 这时候她听见马大姐一声尖叫:操,你怎么这么半天才回来?原来是海丽和 一个男人扛着梯子回来了。 李爱的左腿摔成了骨折,对此她倒不觉得奇怪,她奇怪的是海丽竟然没有死! 她依然瘦骨伶仃,脸色枯干,嘴唇涂得鲜红,大眼睛周围爬满了皱纹,在大钟寺 蔬菜批发市场卖海鲜,离她们卖光盘的地方很近,“你以为死就那么容易吗?” 她点上一根烟,对李爱说。 李爱生了个男孩,长得很像陈进,现在天天边吃奶边帮妈妈卖光盘,“等他 长大了,一定想不到自己还在襁褓中就从事过这种为人民服务的职业。”海丽经 常大笑着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