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我叫碧玉,是洗头房的洗头妹。”女子说,声音很低,似乎不想第二人听到。 我也想起梁思平曾指着那些偷拍来的照片说那女子就叫碧玉!“叶朗小时候由他 姥姥看着,我跟叶朗的姥姥一个村的,而且是邻居,又比他大了三岁,所以,经常帮 姥姥看他,跟他玩,感情很好。他呢,管我叫姐姐。后来,他妈妈把他接到城里去了, 我和他也就断了联系。再后来,我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可是因为穷,就不上了, 跟着村里的姐妹到城里打工,可是,上了坏人的当,被他们骗到了洗头房……”说到 这,她的眼圈红了,但眼泪却不肯掉下来。“事情都这样了,我也不害臊了,再说干 我们这一行的,早就不要脸了。也许你听说过,没错,香熏巷的洗头房美容院基本上 都是妓院!后来,我想反正都这样了,怎么也不干净了,索性就破罐破摔了。”说这 话时,碧玉的脸上便流露出看透一切的颓废神情。“哪知道,有一次,不小心,怀了 孕,本来是要堕胎的,可到了那个小诊所,听到正在做手术的女人杀猪似的惨叫,我 吓坏了,说什么也不敢做了,于是就狠狠心,生了下来。唉,”她懊悔地说,“都是 那时候小,不懂事,就像钻了牛角尖,谁的话也不听,根本不想这孩子生下来,以后 怎么办。我给了她生命,却没法给他正常孩子能拥有的东西,是我对不起她,把她拉 到这个世界上来受罪……”她眼中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珍珠般滴落下来,紧紧抱 着那小女孩,一时语塞。那小女孩见妈妈哭了,边伸出小手给她抹眼泪,边带着哭音 脆生生地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寒风掠过干枯的树梢,发出呜咽的悲鸣…… 她平静了一下,接着道:“如果没有叶朗,我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子。那时候 ——也就是96年5 月份的时候,我的身子已经很重了,预产期是6 月。自打身子显形 以后,我好几个月都不能接活,又没脸回家,就只靠以前的一点积蓄勉强糊口。有一 天,我到街里散心,看到一个水果摊上摆着又大又黄的橙子,便馋得受不了,恨不得 马上吃到嘴。一问,吓了一跳,竟然要十多块钱一斤,说是什么美国进口的脐橙。摸 摸兜,只有三四块钱,恐怕连一个都买不来,再说,我也舍不得。女人的嘴在那个时 候是最没出息的,我就做了件蠢事。”她的脸红起来,“趁摊主不注意,就伸手拿了 一个放进包里。也许是干这种事没经验,我被人家发现了,拽住我,可劲损我,骂我, 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人,对着我指指戳戳的。当时,是连自杀的心都有。末了,摊主 非让我赔他五十块钱不行,不然就送到派出所。我吓坏了,不停地求人家,可没人可 怜我。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有一个人帮我说话,说老板你积积德吧,一个孕妇,怪 不容易的,就别为难她了。摊主反过来就说,你别充好人,那你积积德行不行,你给 我五十块钱,我立马放她走!谁知,那人一点也不含糊,掏出五十块钱扔到摊上,然 后拉起我就走。唉,当时我感动得恨不得跪下来谢他。拉出人群后,他对我说,你走 吧,以后别干这种事了。我刚想说话,他突然惊喜地说,你是碧玉姐吗!我挺吃惊, 说你是谁?怎么认识我?他说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小朗呀,叶朗!我这才注意到他的 眉目间还是有点小时候的影子。我也挺兴奋,说真是你呀小朗,都认不出你了!叶朗 说他开始也没认出我来,后来看到我眉心这颗痣才认出来的。”说着,碧玉指了指自 己的额头,果然眉心正中有一颗小小的红痣。“我们兴高采烈地说了一会儿,知道了 他正读高三。他忽然问我这个样子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他呢?我听了这话,一下子想 起来,自个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干干净净的碧玉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洗头妹,说难听一 点,就是个妓女、婊子,肚子里的孩子,也……也是个……”说到这,她忽然想起怀 里还有孩子,便自嘲地摇摇头。“他不需要再认识我了,我也不配……于是我就说对 不起,我还有事,我得走了,便慌慌张张横穿马路。谁成想,一辆汽车把我剐倒了, 肚子痛得不得了。叶朗赶紧跑过来,跟那司机一起把我送到医院,我呢,早产了,幸 好孩子和我都平安无事。叶朗还追问孩子爸爸在哪,他去找他。我知道没法瞒他了, 就全说了。他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碧玉姐,你放心,以后,我会照顾你们母女 的。我听了,很感动,不过也没把这话当真,以为只是小孩子的一时冲动。他当时不 过是个高三的学生,自己还要人照顾呢,是不是?可是,后来我明白自己小看了他, 他是一个说到做到的男子汉。每个月,他都会省吃俭用攒下一点钱接济我,一直坚持 到现在。而且,他每个月至少要去看一次我的小雪雪,久而久之,雪雪也就把他当做 了亲人,刚会说话,就叫他爸爸。当时,我哭了,他也哭了——我从没见他哭过。” 她抽了一下鼻子,不好意思地笑道:“你看我,真是够絮叨的,不像你们大学生, 说话有条理。不过,我说的全是真的,一点水份也没有。你也别嫌我烦。我说这么多, 就是想让你明白,叶朗他是个天大的好人,真正的男子汉,他帮我们母女这么久、这 么多,完全是默默无闻的,没有几个人知道——连他妈也不知道——你可能知道他跟 他父母的关系不是很好。说实话,我真的……真的……”他抿嘴歪头想了一下,说: “‘感激’这个词已经不能表达我的感受了。像我这种人,一无所有,也不知该怎么 报答他。不怕你笑话,有一次,他来看雪雪,雪雪缠着他不让他走,我鼓了好几次勇 气才说,要不今晚别走了……你要不嫌弃姐,就……唉,他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 一句话不说,起身就走。我吓坏了,追出去说怎么啦,你是不是嫌姐脏?其实这个想 法姐早就有,但一直不敢提,姐知道自个脏,不配,可我除了这个身子之外,就啥也 没有了……他回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姐你错了,我的确是生气了,但我 不是嫌你脏,你一点也不脏,你是个好女人,是个伟大的母亲,别人可以看不起你, 但你自己绝不可以看不起自己。如果我嫌弃你,我也就不会来的。我生气是因为你小 看我叶朗了,你没把我当你弟弟看!”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知道了吗,这就是叶朗,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怎么 说他,怎么糟蹋他,他都不在乎,他只做他认为正确的事,谁也拦不住他。不过,” 她拉起我的手——我们的手都很凉,都在微微颤抖着,“他好像只在乎一个人对 他的看法,那就是你。”我的心猛地一缩,好像里面的血一下子被人抽干一样。 “他曾对我说,你好像对我们有点误会。那段时间,他显得心事挺重。我说跟你 解释解释吧,如果不信,可以由我来说。可他不肯,他说这样也好。我不懂什么意思, 问他,他却再也不说了。唉,你们两个呀,其实我这种人也没资格对你们指手画脚的,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告诉你,弄到现在这种境地,你也该明白了。” 风似乎小了一些,呜咽声暂时消失了,代之的是风吹地面落叶、纸屑的沙沙声。 没有月亮,只有路灯泛着昏黄的光,暖暖地笼着三个人。 那母女跟我告辞,走了。那远去的背影,因为厚厚的棉服的缘故,显得有些臃肿、 厚重,让人根本无法与香熏巷中那个风骚俏丽的背影联系在一起。难道每个人都有两 种背影吗? 我的心有点乱,我想我需要一些时间来梳理一下。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叶 朗家。我觉得我应该让叶朗的妈妈知道,她有一个多么棒的儿子。 好久才开门。叶母眼睛红肿地出现在面前。我吃了一惊,忙问:“阿姨,你怎么 了,叶朗他……出什么事了?” 叶母见是我,眼泪又掉了下来。转身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又抹起眼泪。 我慌了,心想一定是叶朗出事了,头就有点大,便急切地追问她,她这才朝我摆 摆手,指着书房,轻声说:“小声点,你叔叔在屋里呢,他……他……他被停职了。” 我一听,心放下一些,却还是吃了一惊,“为什么?阿姨,为什么呀!” “唉,”叶母叹了一口气,哽咽道:“真是世态炎凉呀,到了这个时候,明哲保 身的明哲保身,落井下石的落井下石,良心都让狗吃了!”我听了仍是一头雾水,却 不好追问。叶母发过一通感慨之后,才道:“你叔叔知道指望市里的领导是不行了, 那些人,一见是什么老将军,个个腿都软了,谁还念旧情。你叔叔想不如直接找法院 院长,也不盼他能怎么徇私照顾,只求审的时候能够公正一点,笔下留点情就阿弥陀 佛了,就偷偷……偷偷搙给那院长一点钱。那王八蛋当时说得好好的,让我们放心, 说这个案子判缓刑的可能性比较大。可谁知,第二天,他就把那钱上缴纪委了,你叔 叔也因此……因此停职反省了,据说还有可能追究法律责任呢。你说……这不是祸不 单行是什么,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让我们家赶上了……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呀……”她 让我小声,自己说着说着却忘了,房门紧闭的书房里就传出叶父不耐烦的低吼:好了, 你让我清静一会行不行!那声音听起来似乎显出苍老的倦意。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