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种 狼小京 (心理犯罪小说) —————————— 夕阳斜下,照耀着江面上的一艘游轮,这是多么美丽的画面!更不可想象的, 我现在就置身在这画面之中了! 那部让我头痛万分的小说给我的唯一好处就是一笔还算不少的稿费,可以让我 毫不心疼地做一次长江沿岸旅行。而且还是坐着如此豪华的船! 虽然已经是旅行的第二天,但我仍然高兴得想要大叫。 浓浓的暮色笼罩一切,我微笑着来到餐厅,随便挑了一个位子坐下,跟刚刚认 识的船客打招呼。 一个穿着白色西装,戴着眼镜的男子独自坐在角落里,那是何医生。看到我, 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向我微笑。 在我前面两三步远的地方,坐着相当有气质,而且很高傲的林小姐。她是个小 提琴手。看到我,她微微一笑,向我点点头。 跟林小姐坐同一桌的是她的朋友,扎着两条辫子的少女——苏。她也是个音乐 家,不过却相当活泼好动。她笑着指了指盘子里的食物,向我作了个鬼脸。 两个女孩旁边的桌子,还坐着两个先生。一副市侩的样子,似乎看谁都不顺眼。 我是很不喜欢这种人的。顺便说一句,就在刚刚登船的两小时内,他们就因为枕头 高度不合适的事情跟服务人员吵了一场。 还有两个特殊乘客——一对刚刚结婚的新人。他们是来这里渡蜜月的。说实话, 他们的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般配的一对。新郎姓李,文质彬彬的,很温柔和蔼。 而那个常常微笑的新娘——恐怕只能用美若天仙来形容了。 李夫人看到我,立刻将手中的书合起来,把书皮对着我——她在看昨天我为她 签过名的书。我冲着她笑笑。 这对新人大概是所有客人中最惹眼的了吧? 不。其实还有两个人跟他们一样惹眼——那是一位美妇人,和她的儿子。 我向他们打了个招呼。那位美丽的妇人也略略点了点头示意。但不知为什么, 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忧郁,虽然她在看着我,但她的目光却好像穿过了我,落在了 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而那个十四岁左右的男孩,我的老天!这简直是民间传说中,由狐狸变成的美 男子——那样的儒雅文静白皙俊秀的脸上,挂着出尘的淡漠。他有一头很柔顺的头 发,漆黑的眼睛清澈又灵动,讨人喜欢极了。 多么让人愉快的旅行啊! “真是像做梦一样的日子啊!”我站在甲板上,扶着栏杆。 蓦然,我发现了甲板上站着的另外一个人——那个漂亮的男孩。他穿着非常普 通的白衬衣,黑裤子,站在那里眺望远处,手中还提着一个夹子。 虽然心中很想去与他说几句话,但是我毫不了解他的性情,万一说错了话就糟 了。所以,我就这样一直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察觉到我在看他了。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径直向我走了 过来。 “请收下。”他递给我一张纸。 我赶紧接过来一看,那是一张素描,画的是我。他画得很好,显然有很深的素 描底子。 “对不起。”他说,“我没经过允许就随便画了。” “不不不,棒极了。”我说,细心地将那张画夹进我的文件夹,“谢谢你。我 会好好保存的。” 远远的,传来一声呼唤:“小司?你到哪里去了?” 他向我笑了笑,转身跑回船舱了。 我呆了半天,直到连他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才把目光转向天上的流云,开始 喃喃背诵着一些我能记得起来的诗词。 过了几分钟,又有人踏上甲板了——是那个年轻的医生。 他仍然穿着白色的西装,白色的鞋,不过已经不是昨天那一套了。他走到我身 边不远处停了下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又顺着我的目光向天上看去。过了片刻,他 突然开口:“你是作家,对吗?” “嗯。”我点点头,“你看过我的书?” “我……我的女同事们都很喜欢你的书。”他递给我一个很厚很厚,包装精美 的褐色硬皮笔记本,和一管钢笔。“如果方便的话,请给我签个名好吗?” “嗯,好啊。”我接过本子,在扉页上写下了我的名字,然后把本子还给他。 “您不喜欢文艺小说?”他抱歉地笑笑。“是的。我喜欢看推理小说。尤其是阿加 沙·克里斯蒂,和柯南道尔的。” “我也看过不少。真好。”我由衷的赞叹。“他们的脑子真不可思议。” “是啊。”停了片刻,他问:“在你看来,小说中的那些罪案若是发生在现实, 也会被警察破解吗?” 我想了想,皱皱眉。“不知道。好像没有那么聪明的警察——因为不会有那么 聪明的罪犯。” 和那个何医生聊了半天,我因为风的关系而感觉到有些头痛,不得不回船舱。 路过餐厅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刚刚结婚的李夫人,正和“小司”坐在一起说话。 李夫人显然相当喜欢小司,时不时伸手去抚摸他的头发,本来就常常挂着笑的脸, 现在笑容更加浓了。本来嘛,那样的男孩,有谁能讨厌他呢? 我看了自己的文件夹一眼,想到里面还有一张他送给我的素描,我就不禁微笑 起来。 保持着这个表情,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吃下头疼药片之后,我躺在床上看杂志。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照进来,暖洋洋 的。渐渐的,不知怎得我就睡着了。 睡梦中,隐隐听到有人从我们口走过,并且在大声地说着话:“妈妈,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从今天开始尽量呆在房间里,不许跟任何人接触!” “妈妈!这简直不讲道理!……” 声音消失了,我又继续沉睡了。 第二天,我们的船靠岸了——今天的地点是一个不知名的山(其实是有名字的, 但是我不记得了)。我读过好多的武侠小说,很多场景就像我现在看到的一样。头 顶是阴霾的天空,身旁是带着水气的风,闻到的是树木的味道…… 中午的时候,我们在山上吃了一顿饭。这顿饭吃得实在太有趣了。为了热便当, 我们找了很多树枝,把两根竖起来当柱子,上面横一根挂面便当的杆子,然后就开 始用树叶生火了。一开始,大家手忙脚乱的,好不容易点着的火又灭掉了,只剩下 滚滚浓烟,呛得每个人都眼泪纵横,咳嗽不断。 但无论如何,这顿饭总算是勉勉强强的做好了。虽然有的便当没有热透,有的 便当却热的过火,但大家都很开心。啊,不,有人不开心,就是那两个庸俗无比的 先生。他们不停地在埋怨我们这些做饭的笨手笨脚,但却总不来帮忙。 吃饭的时候,大家习惯性地熟人跟熟人聚在一起。像我这种独自一人的就显得 好孤独。所以我就找到另外一个没有朋友的人——何医生。他今天换了一条牛仔裤 和一件休闲衫,看起来有点儿像小孩子。 吃完饭后,略略玩儿了一会儿,大家开始下山了。 在我看着山路犹豫的时候,何医生走到我身边,问:“柯小姐,下山路很不好 走,需不需要……” 我不等他说完就点点头。“需要。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下山路上摔倒过,现在 想起来还是害怕。” “就是这样子的。很多人的童年经历会给往后的人生带来烙印,比如恐窄症, 恐尖症……”他歉意地笑了笑,伸手扶住我的胳膊,“对不起,我又扯到我的本行 上了。” “请大家等一等!”我们的导游小姐突然叫了起来,“有谁看到林小姐的朋友 了?她没有跟我们一起下山吗?” 这番话引起了一阵短暂的骚动。我看看站在导游身边,紧皱眉头,焦虑不安的 林小姐,又看了看何医生,他对我摇摇头。 “没有人看到她吗?”导游小姐又问。 “没有。”所有人都这样回答。 那两个“市侩先生”中的一个大喊起来:“喂,她该归队的时候不归队,像这 样的人我们管她干什么?” “或者,她过一会儿就会回来吧?”何医生说,“我们还是等一下吧。” 但是,一直过了十五分钟,那个女孩也没有回来。 “我们必须去寻找一下了!”导游小姐下了“命令”。 悬崖下,警察紧张的进行着工作——失踪的女孩在那里被发现了,显然是由悬 崖上落下来的。 “林小姐,请你说一下,死者是什么时候离开你的?” “吃午饭之后。我要去收拾便当盒子,她说要散散步,然后就离开了。……我, 我当时认为她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就没在意。” “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她失踪了?” “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我发现她不在队伍里,所以就告诉了导游小姐……” 警察点点头。“根据死者鞋底的青苔来看,死者好像是在悬崖旁游玩的时候不 慎失足而坠崖致死的。林小姐,你的朋友平时人际关系如何?” “她……她人很好,大家都很喜欢她。” “她没有仇人吗?” “没有。” “那么,她可有购买保险?她的财产如何?” “她不喜欢保险,她说不吉利。至于财产……她只不过是靠打工挣钱的大学生 而已。” “她没有什么值钱的首饰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她只有一把普通的小提琴。” 船舱里的气氛极度压抑。林小姐一直在哭,不停地说着:“都是我不好……都 是我不好……”小司几次想上去安慰她,却被他的母亲拉开了。 小司和他的母亲,还有那两个脸色冰冷的先生,很快就离开大厅回自己房间了。 李夫人,她的丈夫,还有我,仍在竭尽全力的安慰林小姐。何医生却给了她一杯有 少量安眠剂以及苏打的水。 过了一会儿,我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今天的事情写进日记。 在日记的最后几行,我写道:我为什么总觉得有一点儿不对劲呢? 第二天,船开到了一个城市旁,我们的旅游计划就是去那个城市观光。虽然说 是全体都要去的,但是有两个人和服务人员一起留在船上了——那是林小姐,和被 关紧闭的小司。 “我真搞不懂,为什么小司的妈妈不许他跟我们一起去?”我低声问跟我走在 一起的何医生。 “可能是害怕他也出什么……男孩子比较调皮的。”他回答。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不错的城市。马路很宽广,商业也很发达。只不过大家 都不太开心,也分外的小心——因为昨天的事故。 接下来,我们要去看看这个城市著名的建筑。我抱着刚才在商店跟李夫人一起 买到的东西,摇摇晃晃地跟在队伍后面。 昨天,这个城市似乎下过一场雨,地上有很多水坑,相当不好走。我的视线全 被怀中的纸袋挡住了,在横渡马路的时候,我的高跟鞋突然踩中了一个坑,顿时失 去了平衡。 “小心!”何医生立刻伸手扶住了我,结果他怀中的纸袋却掉在了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赶紧自己站好。“谢谢……谢谢你了。”我笨 嘴笨舌地说,一边替他捡起纸袋。 “吓我一跳。”他笑了笑,接过擦干净的纸袋,“我还以为又要出一件事情了。” 我一愣。“你……你也觉得,昨天的事情很不……不对劲吗?” “……只是直觉罢了。” 我们一边说一边穿过马路,追上了队伍。 “林小姐,她好像一直都没有恢复。”我说。 “那当然了。你知道吗?撇开心理打击不说,这次是林小姐以老师的身份带那 个姓苏的女孩来这里玩的,现在却出了这样的事情,林小姐回去之后怎样对女孩的 家长交待?……我看,林小姐的心理创伤可能永远也无法恢复。” 我点点头。 当天晚上,我在房间里欣赏刚买到的工艺品和衣服。 正在我最高兴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走廊里传来一阵轰隆轰隆的脚步声,夹杂 着乱七八糟的叫喊。 我皱着眉拉开房门,正打算责怪外面的人如此大吵大闹,却发现好几个服务人 员在我面前跑了过去——每个人的神色都很慌乱。 “喂,请问出什么事啦?”我拉住一个女服务员,问。 “林小姐淹死了!” 我只觉得头脑一阵晕眩。“你是说那个小提琴手吗?” “对,就是那个拉提琴的。” 警察已经在甲板上了。 林小姐平平躺在甲板上,浑身湿透,一动不动——她死了。 小司据说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他现在正皱着眉头,焦灼不安地站在警察身 边。 “我在房间里闲得无聊,就到甲板上来看看风景……结果,我发现林小姐落在 海里,好像一动也不动了……我当时吓呆了,大概愣了一小会儿,我才想到应该去 报警,然后我就去找了服务员。但……但……” “好了好了。 ” 那个作记录的女警拍了拍小司的头,不无爱怜地说了一句: “别难过了,男孩子不可以哭的。” 当警察了解了昨天发生的事情之后,问:“照你们的说法,林小姐依然沉浸在 失去朋友的痛苦中吗?” “是的。”被询问的何医生回答,“昨天晚上我陪她的时间最长,她一直说都 是她的错,她不应该让朋友离开自己之类的话。” “我也听到林小姐这样说。”我说。极力不去看到躺在甲板上的林小姐。 “我……也是。”李夫人抽泣着说。 其实,因为昨天晚上林小姐不停的在反复这几句话,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 忙碌了一段时间之后,林小姐的尸体被搬走了。 这是这艘船上第二个死人了。 我们这艘船肯定会出名的。我这样想着,却情不自禁毛骨悚然起来。 万一……这些都是谋杀呢?如果,在我们的旅客中,或者服务人员中,有一个 杀人狂呢? 我被自己的想象吓坏了。 吃完晚饭后,返回自己房间的走廊上,我碰到了站在那里的小司。他左边的脸 上有一块红肿,好像被人打了。 “小司?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我微笑着,关切地抚摸一下他的左脸,“你的 脸怎么了?” “妈妈因为我偷偷跑出房间而打了我一耳光。”小司看着我,不解又委屈的样 子。“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妈妈也是担心你啊!她害怕你也落水,或者出什么意外。” “妈妈老把我当小孩子。我能照顾自己的。我可不想整个假期就这样呆在船舱 里。” “不过你要听妈妈的话,不能让她生气。……这样好了,明天若是妈妈还不让 你出去玩,我就给借给你几本小说,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真的吗?谢谢你。”小司微笑起来,“那我先回去了……”说完,他转身走 向走廊的尽头,他的房间。刚走了两步,他突然又转回来,快步走到我面前,直视 着我的眼睛(我跟他差不多高),极其真诚地说:“我真喜欢你,柯姐姐。” 我对他的幼稚举动略略感到惊讶,但仍然微笑着回答:“我也喜欢你,小司。 回去睡觉吧。” “好。” 这次他是真的离开了。 我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刚才跟小司对话的快乐,在进入房间的一瞬间消散了。 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锁上门。 半夜,我醒了——被一阵阵“卡朗卡朗”的声音吵醒了。 几秒钟之后,我才意识到,有人在试图打开我的门锁! 好,来吧,我可不怕你!也许是还没睡醒的缘故,我居然没有感到害怕。 我从床上下来,拿起桌子上还没开封的香槟,靠在门上,大声问:“谁?” 没有回答。 我豁然拉开房门,手中的香槟随时准备砸下去。 门外并没有人。但在走廊的拐弯处,却传来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一瞬间,我的勇气全消失了。 我退回房间,锁上门,却打开了灯。 坐在床上,我觉得浑身发冷。 这条船上在发生一宗接一宗的谋杀案!林小姐和她的朋友根本不是死于自杀和 意外,而是被谋杀了!而那个凶手,刚才还来过我的门口!我是下一个目标!天, 该怎么办……! 这样胡乱想象毫无道理。刚才可能只不过是一个恶作剧,或者是服务员送来宵 夜,以为我会因为他把我吵醒而发火,所以才离开了……我极力说服自己不要自己 吓自己,但是我的想象力完全不受控制,一味的产生一个比一个恐怖的想法。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我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翌日清晨。我在餐厅吃早点。 “早上好,柯小姐。”何医生端着一份早餐站在我面前,微笑着。“我可以坐 下吗?” 我突然打了一个寒战。昨晚那毫无根据的猜想仍然残存在我的脑子里,但是想 象力在白天比晚上容易控制。“请……请坐吧。” “你昨晚没有睡好吧?作噩梦了?” “你……怎么知道?” “你的眼圈发黑。”他笑了一下,但只持续了一秒钟。“你会不会觉得,这艘 船很可怕?” 我傻乎乎的点点头。 “我几乎确定,这种不幸的事情还会继续下去。”他突然摇摇头,抱歉地说: “我只是在瞎想。希望没有影响到你的情绪。” 我摇摇头。“你见到小司了吗?我有事情跟他说。” “你是说那个漂亮的男孩?他可能在甲板上吧?” “谢谢。”我站起来,走向通往甲板的走廊。 小司果然在甲板上。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靠着栏杆发愣,上半身向前倾着,好像在看江水。 我快步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腕,强行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 “柯姐姐?你怎么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让我顿时觉得自己蠢得可以。 但无论如何,我把我的猜想简明扼要地告诉了他。 “我知道这很不合情理,也没有证据。但是,但是小心一点总是好的,是吗?” 他笑起来,用十分自信的语气说:“请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我看着他,也渐渐笑了起来。“没错。”我说,“没人舍得伤害你。” 这一天什么都没发生。 傍晚的时候,我在甲板上看到了小司的妈妈。她穿着白色丝绸旗袍,又黑又柔 软的卷发用一块淡粉色的头巾束了起来,高挑,纤瘦又高雅,衬着夕阳,就好像一 幅动起来的名画。 我向她打了招呼。 “你好。”她对我优雅地微笑着,在我身边的躺椅上坐了下来。“柯小姐是吧? 我姓唐。” “你好,唐夫人。”我不能想象,这样高雅的贵妇人也会动手打人,而且是打 她的儿子。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我:“小司……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他说他想出来玩一玩。……其实,唐夫人,我觉得小 司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不必担心他会出什么意外。” 唐夫人的眉头微微蹙起,凝望着远处的景色,带着深深的忧伤。“请不要太接 近小司了。”她说,好像怕我误会似的,她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小司不 是个好孩子。” “什么?”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耳朵。 唐夫人似乎不愿再说下去,她站起来,笑了笑,然后就返回了船舱,只剩下我 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 “咦?柯,你也在这里啊!”李夫人微笑着,托着两份套餐站在我面前。“我 还以为这里会一个人都没有呢!你吃不吃?” “吃。 我刚好觉得饿了。李先生呢?”“ 他感冒了。”李夫人坐在刚才唐夫 人坐过的椅子上,叹了一口气。“他说他不想传染我,所以一直都跟我离得远远的。” “嗯,好体贴的老公。”我吃了一口面包,“只不过……你们的蜜月恐怕被最 近的事情搞得……不太愉快吧?” 李夫人点点头。“的确。这些事情太恐怖了。我一直都在作噩梦。若不是老公 在身边,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李夫人嫣然一笑,“他现在不管白天黑夜,老是 打喷嚏。” “对了,何医生那里可能有感冒特效药,不妨跟他要一些。” “好。” 接下来,我们谈了很多愉快的话题,直到两人都觉得有些冷了,我们才各自返 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了。 明天,就是旅行的最后一天了。 预感应验了。不幸的事情再次发生。 旅行的最后一天,早上最先看到的竟然是警察。 他们把我从睡梦中叫起来,劈头就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我看了看他手中的照片,那是李夫人。“算认识吧……” “你们是什么关系?” “朋友啊!” “请问你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啊?”我带着几分不清楚,回答:“睡觉啊!” “有谁可以证明?” “没有人。”我渐渐清醒过来,问:“出什么事了吗?” “谋杀。”警察冷漠地说着,“死者死在自己的房间内,没有搏斗的痕迹,全 部人跟死者关系较好的人都有嫌疑。” 我头脑一阵发晕。“你是说……她死了?!” 警察根本不回答我的问题,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愣了片刻,跳起来冲了出去。 跑过一条走廊,李夫人门前聚满了人,旅行团的全体成员差不多都到了。我根 本看不到房间里的情形,但从所有人的表情来看,一定相当恐怖。 李先生靠在墙上,不停伸手擦拭眼泪,一面应付着警察的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死者的?” “早上……” “昨晚你作什么去了?” “我去找何医生,要感冒药……” “为什么整晚都没有回房间?” “我跟医生聊天,很投机……当我回房间的时候,发现房门是关着的,没有灯 光射出来,我想她是睡着了……我不想打搅她……但没想到……”他又开始痛哭起 来。 “你昨晚在哪里?” “何医生房间里。” “真的吗?”警察转向穿着睡衣的何医生。 “是。” “死者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被一把普通水果刀刺中心脏,当场毙命的。因此, 当时的情况可能是,有一个跟死者关系极好的人敲门,所以死者没有任何怀疑就让 他进来了。在进门之后,趁其不备杀死了死者,然后逃走。鉴于这是艘船,所以凶 手一定还呆在船上。”这个警察扫视了一下房间,说:“奇怪的是,房间丝毫没有 被翻找的迹象,也没有任何财务丢失,所以可以确定不是谋财害命……所有乘客都 到齐了吗?” “不……不。”惊慌失措的导游小姐说:“还有两个人没来……我带你们去找 他们的房间。” 这时,我也发现了,小司和唐夫人不在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跟在警察后面去了小司的房间。 在那里看到的东西,让我们更加惊讶。 早上的阳光下,小司仰面躺在床上,柔软的短发在枕头上散开,黑得发亮。他 的姿势看起来很舒服,一只手放在腹部,另一只手垂在身边,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似乎作了很美的梦。 唐夫人仍然穿着那套白色旗袍,那样优雅的跪坐在床旁,枕着自己的右臂,长 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线阴影,越显得皮肤欺霜赛雪。 他们现在真的变成了雕塑——冰冷,没有生命。 我不知道当时我作了什么,我叫了吗?我哭了吗?我只记得我好像离开了那里, 回到自己的房间,回答了警察的问题,然后收拾了行李,下了船。 那次旅行已经结束两三个月了。 我一直觉得那次旅行像做梦。如果不是日记上清楚写着的话,我真要以为我作 了个大梦。 李夫人被杀的事情,警方仍在极力追查中。唐夫人和小司被定为自杀——在他 们房间里发现的牛奶杯,还残留着安眠药。不过在媒体报道上,小司和唐夫人、李 夫人的事情都被隐藏了,报纸上只说这是一次最不详的旅行,并报道了生存者名单。 当然,这些都是事后何医生告诉我的。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我自己的房间。 梳洗完毕,吃过早餐之后,我坐在大厅中翻报纸,想着今天要作的事情。 门铃响了。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他穿着整洁的休闲西装,有礼貌的笑着。“您 好。请问是柯小姐吗?” “嗯。我是。你是……?” “我是心理医生。”他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了解一下,当你去长江旅游 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要了解这个?” “因为……”他从口袋中掏出两张照片。“我以前有两个客人,他们也参与了 那次旅游。我想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我接过照片看了一眼,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笑了。“有关报道特别提到了您,别忘了您是著名作家。” 我让开了门口,“请进来吧。” 我应他的要求,给了他一杯茶,我自己却倒了一杯咖啡。 然后,我就开始叙述那次旅游的每一天,每一件事情。当记忆不清楚时,我就 拿出日记来给他看。虽然我的日记没有记载最后一天。 两三个小时之后,我说完了所有我知道的,然后获得解脱似的吐了一口气。 “是吗……?小司和唐夫人都……” 我喝一口咖啡,问:“你有他们的照片。他们以前到你那里去看过病吗?” “是的。”他说。 “什么病?” 他沉默了一秒钟,说:“精神分裂症。” “精神……分裂症?”我愣了一下,立刻追问:“谁?唐夫人?还是小司?” 他摇摇头,说:“请让我把整个故事从头到尾说一遍吧。不过请你做好准备, 这个故事可能会让你觉得非常难过。”他喝了一口茶,讲出了小司的秘密。 “两年前,我的诊所已经小有名气的时候,小司的妈妈——唐夫人找到了我, 她告诉我,她的儿子作了一件让人惊讶的残酷事:小司在朋友家寄宿了三天,但在 临走的时候,他的朋友突然愤怒的打电话给唐夫人,说……说小司用裁纸刀破开了 他们家小狗的肚子!当唐夫人去见小司的时候,小司却说他什么都不知道。那表情 是在不像是在说谎。于是,唐夫人开始担心是不是什么精神病,所以找到我这个有 口碑的个体医生,为了保密。” “保密?不让亲人知道吗?”我插嘴。 “是的。他们家是个大财团,亲友相当复杂……后来,她带小司来到我的诊所。 我觉得很惊讶,小司是我见过最……无可形容的男孩。你也这样想吧?我给他作了 一次检查,很快就发现他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我试着给他作了为期半年的治疗。 这段时间他没有再作什么。就在我和唐夫人都认为他痊愈了的时候,第二件事情发 生了”他突然放慢了语气,一字一字地说:“小司杀死了自己的祖父。” 我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小司的祖父病危住院的时候,小司的父亲、叔叔伯伯不巧都在外地,只好唐 夫人带着小司来照顾。当时医生尽了最大努力,也只能让病人的生命延长一点而已。 他仍然随时可能死去。小司听到这件事情之后,情绪大大波动,但很快就平静下来 了。当天晚上,唐夫人醒来去洗手间的时候,路过病房。她发现小司站在漆黑的病 房里,呆呆地看着床上祖父——而小司的手里却拿着扯断的氧气管!”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发生这件事情之后,我只能说我再也无能为力了。 于是,唐夫人带着小司开始各地寻医——但看来到最后也没找到。” 沉默。 我吞了一口唾沫,费力的问:“他……他的祖父,对他不好吗?” “不。正相反。他的祖父很疼他。他一直爱祖父胜过爱父母。” “那为什么……” 他突然抬起头来,激动地说:“我就是不懂啊!否则……否则也不会出现这种 结果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坐在我对面的男子。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当送走了那位心理医生之后,我又回到了大厅,看着褐色的茶几上,小司的照 片。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了小司最后躺在床上的姿势,和那嘴角的淡淡笑意。 我突然发现,这时照耀在我身上的阳光与那天照耀小司的阳光竟是如此相似。 一瞬间,我明白了。 小司并不是痛恨他所毁灭的东西,而是深深地爱着他们。就是因为太爱了,所 以无法容忍失去。当他所爱着的东西要离他而去的时候,他就会毁掉那个东西—— 不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