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血缘的印证 八月九日,阴。下午两点三十。 在这阴暗狭窄的小屋里,朱昔第一次见到了李丽婷。据说这几天这个小城的天 气一直不好,她的表情也像是外面的天空一样,见不到一丝光彩。过度的操劳让她 的脸显得十分憔悴,看上去比同龄人老得多。 然而就算是这样,她当年美丽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朱昔觉得遗传学恐怕是有点道理的。眼前这个中年女人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他 对这张脸感觉并不完全陌生。从她身上,他可以看到太叔绯的影子。从额头到下巴 的形状,都有几分神似。 “来,喝茶。”李丽婷把茶杯放到桌子上,自己到朱昔对面坐下。两个人隔着 一张四个人的餐座,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我说,你的嗓子怎么和电话里听起来 不一样?” “啊?”朱昔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对方是故意装傻,硬说双方通电话时的 女孩声音是他的,借此讽刺他长得像女孩。“你真爱开玩笑,阿姨。我是跟一个女 孩一起来的,她今天身体感觉不太舒服,在旅馆里休息。” “你反应挺快的。”李丽婷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点和善的意思,“那个女孩也是 他们两个的朋友?” 朱昔点头承认。 “我没想到他们两个还有朋友。”李丽婷五指散开,抓着杯口,来回转动着。 “他们从来没跟我说过你的名字,你们当年的关系特别好吗?” 朱昔稍微想了想,最后还是照实回答了。“不算很好。” “你找他们到底是为什么?” “电话里不是说了吗?” “你撒谎。”李丽婷突然皱紧了眉头,直盯着朱昔的眼睛。“我可以听到你脑 子里的想法。” 朱昔看不到自己的脸,但他想那一瞬间,他的脸色一定变的惨白。他整个人僵 在了椅子上,望着这个瘦弱的女人,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应该夺门而出,还是应该 坐着不动。 我真蠢……我真是个蠢货。我怎么就没想到,太叔绯连长相都遗传了这个女人 的一部分,那么谁又能保证别的东西不是遗传的?谁能保证同一条血脉上的其他人 不是跟太叔绯一样的妖怪? 他的手开始颤抖,像要抓住椅子的边缘,却怎么都抓不牢。 “你害怕了?”李丽婷忽然一笑,“别怕,我骗你的。” “什么?”朱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我骗你的,”李丽婷重复了一遍。“我不会什么读心术。我只是靠推理。他 们兄妹俩个根本不把我当亲人,绝对不会把我的联络方式告诉他们的朋友。既然你 们不是当年就知道的,那么肯定是事后打听的。就为了那么一篇赚不了多少稿费的 报道——还不是你们自己赚稿费,纯是给别人挖素材——你们能专门去打听了我的 联络方法,又专门跑到这儿来,说给谁听能信?” “你厉害……不,我是说你说得对。”朱昔半信半疑地看着她,连语气和用词 都变了,暗含几分胆怯,“那你……你骗我干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对他们兄妹了解多少。”李丽婷又笑了,眼角眉梢带着 几分伤感,“瞧你刚才吓成那个样子,大约是……已经知道他们兄妹有‘特异功能 ’了,对吧?” (画好了。给你,这样行吗?) (他拿着一张图画纸,递过来。纸上画着一片树林,跟从窗户那里看出去的景 色一模一样。) (画得这么快?颜料呢?怎么没看到你用颜料?) (用不着颜料。只要我希望它出现,它就会出现在纸上。) (他两手放进口袋里,似笑非笑地。) (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 “他们本来就没有打算对我们隐瞒。”朱昔这时候才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又重新 开始流通,把温热的鲜血传递到已经冰冷的四肢。“他们要是存心撒谎,我们永远 都不会明白。” “就算知道了,你和那个女孩还是愿意当他们的朋友?嗯?” “我……”朱昔忽然说不下去了。李丽婷正看着他,那双棕褐色的眼睛里隐藏 着一种渴望。慈母似的,希望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不是被完全孤立的。哪怕 他们跟一般人不一样,还是有人像她一样,了解他们,愿意当他们的朋友。 她是在希望我点头承认的,我知道。可是她找错人了。我不光不是他们的朋友, 甚至还是……我知道,撒谎她会觉得高兴。可是,我撒不了这个谎。 “他们告诉我之前,我们确实是好朋友,但后来……”朱昔不由自主地垂下头 去。他怕对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对不起,阿姨。” “没关系。”李丽婷转开了目光,眼中的神色暗淡了。她并不失望,只是哀伤。 “谁都一样的,连我都怕过他们。我还是他们的姨妈呢,更何况你们这些本来没有 关系的人。不恨他们已经难得了。” 我是恨他们的。 朱昔像被针扎了一样,全身一挺。 “好了。说说你们到底是来找他们干什么的吧,弄不好我还能帮你们。” “这个……”朱昔犹豫着,眼睛在房间里乱转,似乎想找到什么能稳定他思绪 的东西。 该怎么说?看样子我如果不说实话,她不会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但如果说真 话……她能接受吗?就算接受了,那她如果继续刨根问底,我要怎么说? “你不必考虑那么多,有什么说什么吧。”李丽婷朝前倾过来,两手小臂紧贴 在桌面上,环抱着自己的胸口。“自从知道他们兄妹之后,我没有什么不相信的。” 说得对,现在考虑再多也没有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反正无论如何,我 是绝对不会把所有事实全告诉她的。那是我们的秘密,应该永远沉睡的秘密。 现在阿琴和朱昔大约已经见到太叔兄妹的姨妈了吧? 欧阳操站在窗前,热咖啡隔着玻璃杯传来一阵阵灼热。窗外天气很好,碧蓝的 天空,仿佛透明一样笼罩在头顶。阳光刺眼,一阵阵温热的风从树下吹过。树叶晃 动,影子也跟着晃动。看久了,似乎有点晕眩的感觉。 但愿他们的姨妈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她想必很了解这对兄妹,只要她能帮助我 们,我们获胜的机会就大了很多。 我知道朱昔是绝对不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的。阿琴和朱昔都可能会说一些边 缘的事情,例如当年我们对他们的惧怕,甚至还可能说我们害太叔绯被同学们欺凌 的事情,但绝对不会再进一步。而这些,不过是最终悲剧的前奏。 只是不知道他们的谎言是否能骗过她……如果她知道了事实情况,她是绝对不 可能再帮助我们的。 蓦然,他的视线被什么东西打乱了。 一双赤足在从树下走出来,走到了他的视野内。茂盛的枝叶用阴影给地面所有 的东西都罩上一层灰色,却独独绕过了这双脚。它就像在被强光照射着,白的失去 了轮廓。 欧阳操的手臂僵住了,杯子举在半空,不知道应该送到嘴边还是应该放回去。 她从树下走出来,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她在对欧阳操笑着,仰望着他,缓缓伸 出她的双臂。 (欧阳,你真聪明,什么都知道。) (她微微侧着头,垂下的黑发像背景一样衬托着她的脸。) (认识你真好。) 真的是她?不不,绝对不可能! 欧阳操死死盯着楼下那全身纯白的少女。她确实是在看着他的。他注意到了她 的脚,没有穿鞋。 对,她死的时候确实是赤足。因为她的鞋被……行了,我在胡想什么! (你很爱你的妈妈吧?嗯?嘻嘻,别撒谎,我看得出来。) 不不,够了,我不想再看见你了,你已经死了! 我不怕什么,别恐吓我。如果你想象对付阿琴一样的对付我,那么你来吧。我 不怕。 欧阳操缓缓举起杯子,放到嘴边,却喝不下去。咖啡的味道随着蒸腾的热气钻 进他的鼻子,感觉有点异样。 他下意识的朝杯子里看了一眼。 杯里液体的颜色变了。不再是深褐色,变成了深深的红色,散发着香淳的气息。 阳光从侧面照进这透明的杯子里,他可以看到一丝丝殷红的东西在杯中渐渐扩散, 像血。 他下意识地低叫了一声,将手中的杯子扔了出去。 (你很爱你的妈妈,就跟我爱我哥哥一样,对不?我理解你,所以你也会理解 我的,对吗?) 杯子碎了。鲜红的液体如花朵一般,散开又坠落。水珠飞溅中,他仿佛看到了 自己的母亲委顿在血泊里的样子。 窗外的少女已经不见了。四周一片寂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唯一留下 的只有一地碎玻璃和一滩鲜红的液体。 那是红茶。略带柠檬味道的红茶。 “目前就到这里。”朱昔盯着他眼前的杯子。杯子里的水已经剩得不多了,可 他还是觉得口渴。 他已经把迄今为止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李丽婷一句话都没插嘴,只是 静静地听他说。但她越是沉默,朱昔就觉得越不安。他揣测不出她的意图,不知道 她是相信他,还是在思考怎么反击。 “我们也没有办法了。我们只能来找他当面谈谈,请他原谅我们。” “朱昔。”李丽婷开口叫了他的名字,很缓慢的,带着一种试探意味的,“你 和你的两个朋友为什么会认为,这件事情一定是他们兄妹对你们做出的‘报复’?” 她刻意加重了“报复”两字的发音。她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 “因为我们觉得他们有理由报复。”朱昔抬起头来,注视着李丽婷的眼睛。他 的眼底开始出现一丝来历不明的戒备和敌意,“你知道太叔绯在小镇里被同学欺负 的事情吗?他们往太叔绯身上扔东西,辱骂她。最后甚至想要半夜伏击她,把她打 死。” “你们弄出来的?”李丽婷一手放在桌子上,一手撑着头。她丝毫没有惊讶。 朱昔点点头。“欧阳操把太叔绯非同寻常的事情说出去了。我当时在袖手旁观, 司空琴那边不知道怎么样,多半就是跟我差不多。太叔绯很可能把这些事情告诉她 的哥哥。她自己或许还没有这么恨我们,但她哥哥是不会让她受任何一点委屈的。” “就这样?没有别的了?”李丽婷恢复原先的姿势,两手握着杯子,“我觉得 你们是想多了。阿绯这一生被人这样对待大概不下十几次,她不会因为这样就专门 对你们进行报复。” “可她好像认为我们是她的好朋友。”朱昔说得很慢。他拼命遏制着自己的情 绪,不敢让心底真正的想法露出一丝一毫。“不是我自我感觉良好,是她自己跟我 们说的。那些孩子想伏击她的那天晚上,她就……就失踪了。从此再没回来。我觉 得她……好像因为这件事情受了很大的打击。” 李丽婷默默玩弄这杯子,过了很久,她才忽然叹息起来。 “原来是这样。”她仰头看着天花板,“你们觉得,他可能以为是你们的行为 导致阿绯失踪,所以他才对你们展开报复?看上去很合理,不过你们还是搞错了。 他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了。” “怎么说?”朱昔一愣。 “你看看他就知道了。”李丽婷站起来,推开椅子,“跟我来吧。”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