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十个人 回家了。一切仍和从前一样,唯独朱丽不见了。 我打过电话了,那个跟我一起参加降灵的朋友果然已经死了。他的家人说他是 死在一个电话亭里的,手里还拿着两张电影票。 有一张原本是要送给我的。 我想我应该觉得难过的,可是事实上我没有太多感觉。因为很可能就是不久之 后,我也会像他一样地死去。 我不知道他临死前看到了什么?太叔绯的笑容吗?那种美得可以让人忘却一切 的笑容。 朱昔无意识地用刷子打扫着键盘的缝隙。这是朱丽的键盘,每个键上都贴着一 张小小的彩色贴纸,乱七八糟的一片。 (太叔绯躺在月光下。乌黑的长发在绿草上铺开,雪白的胳膊,雪白的连身裙, 分不清那里是裙子,那里是躯体。他始终不敢去看她的脸,那张美丽无暇的脸。他 确实感觉到了那种冷冰冰的目光。并不是怨恨,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逆来顺受的 驯服。) 我把她叫出来的时候,本来没有打算杀她。我相信是她导致朱丽受了重伤,躺 在医院里接受抢救。到现在我还是这么相信。但我本来真的不想杀了她。要不是她 在盛怒之中想要杀死我,我也不会……我不敢放手,因为我知道一旦给她机会,我 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但我没想到她竟然没有反抗。 如果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因为朱丽的事情吵架就好了。我不相信她,我觉得她难 以理解,所以在她对我真正发怒时,我被她吓得失去理智。这就是一切的起因。 我跟那些伤害她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同样把她视为一个可怕的怪物。 朱昔放下打扫好的键盘,开始浏览电脑中的内容。屏幕一角,卡通电子钟显示 着现在的时间:八月十五日,下午两点五十八分。 朱丽已经失踪了四天。 她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已经出事了?她最后给我的那通电话究竟是什么 意思?她临走的时候没有带钱,那么她能到哪儿去?这个……傻丫头!她脑子到底 在想什么? 朱昔皱起眉头。他想起了在太叔绯回忆中看到的朱丽,那么幼小的身体,却凝 结着一股让人恐惧的恨意。 也许我一直都不够了解她。她为什么会那么仇恨太叔绯?她是不是以为我有了 太叔绯之后就不会再保护她了?如果她知道我杀了太叔绯,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朱昔打开了朱丽信箱和网页历史纪录。信箱里没什么新邮件,都是一些动漫网 站发来的通知。纪录里也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一个个地点开那些网址,希 望能从这些地方找到一些线索。 蓦然,他的手停下来了。一个熟悉的网址出现在列表的最后一行:www.jiangling.net. jiangling ……降灵网? 朱昔点开了那个网页。霎时间,屏幕变得漆黑一片。无数烛光在虚拟的黑夜中 跳跃,白色的魔法阵缓缓旋转。没有音效,也没有任何文字,就这么一幅无限循环 的动画。 没错,这就是降灵网。朱丽……朱离竟然自己到这儿来过? 朱昔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变冷了。 时间就在三个多星期之前……肯定是七月二十六日。降灵的十个人之中的最后 一个是朱丽!她失踪是不是因为太叔绯带走了她? 这个傻瓜,她怎么不告诉我这些事情! 朱昔狠狠一拳砸在了电脑桌上。也就在这一刻,朱丽的蓝色电话响了起来。 “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这样放弃。还有两个星期,我们绝对不能虚度。太叔绯已 经给了我们启示,只要我们能完成那个愿望,我们就可以解脱了。你怎么垂头丧气 的?别告诉我你也已经放弃了,欧阳。就算你放弃了,我自己一个人也要继续努力 下去。” “阿琴,别这么激动。”欧阳操把电话线卷起来,又松开。他的精神根本没有 放在跟司空琴的对话上,他脑子里转着的全都是别的念头。“我只是弄不明白,太 叔绯所说的‘仪式’究竟是指什么?” 司空琴那边沉默了一小会儿。“我原先也不知道,但现在……我觉得我好像猜 出了个大概。我问Reviver 是谁,她没有回答。很可能正如我们推想的那样,是她 自己。如果这个能成立,一切就简单了。” “我没听明白。” “就是说,如果Reviver 是她,那么她的愿望就很容易猜了。所谓‘仪式’, 可能是指——婚礼。” “婚礼?”欧阳操松懈的精神绷起来了,“谁跟谁?” “一个女生当然只想嫁给她所爱的人。” “你说朱昔?”欧阳操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可能。是他杀了太叔绯, 太叔绯应该恨他,不是吗?” “这个可未必。朱昔到现在还没有忘记太叔绯,太叔绯很可能也没有忘了他。 正因为生前得不到,死后的思念才更加强烈。” “荒唐了一点吧?”欧阳操摇摇头,他开始感觉这个谈话让人无法接受了。 “当年朱昔杀死太叔绯,是因为太叔绯想要杀了他,所以他才反击的。既然太叔绯 活着的时候想杀了他,现在难道还会想要嫁给他?” “你眼瞎了吗?降灵时的情景你没看见?太叔绯还在爱着他!” 司空琴说话的口气刺痛了欧阳操。 “我想,”他尽量控制着自己。“你应该冷静下来再和我通话。” “可我没法冷静!就剩两个星期了,我们都得死!”司空琴的声音带着哭腔。 “可我不想死!” “阿琴,你吃点儿镇定药,好好休息一下。” “你好好想想!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电话挂断了。 欧阳操慢慢把听筒放回去。母亲正在厨房里刷碗盘,一堆瓷器在洗涤液里叮当 做响。 阿琴……我觉得她好像有点变了。最初见面的时候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懦弱又 有些胆小。现在却变得强硬、自私、不依不饶,喜欢出主意,而且思路非常奇特。 是我的错觉还是怎么搞的?我怎么觉得她有点像……越来越像……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照亮了他黑暗的大脑。 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不,其实我早已想到了。我的潜意识已经在引导我, 让我去查阅那些书。我了解到恶魔要想对活着的人施展它的魔法,必须有一个媒体。 其实我的潜意识一直在找寻某种印证,只是它看上去太过荒唐,我一直不愿主动去 推测。 现在看来一切都如此清楚明白。 我宁愿是我想错了。 欧阳操推开厨房的门,几步走到洗碗池旁边,拿起那堆湿盘子,一个个擦干。 动作缓慢而机械。 “电话说完了?”妈妈甩甩手上的水,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清洁球,“你还没告 诉我,你这些天跟司空琴还有朱昔到哪儿去了呢。” “没什么,”欧阳操把擦干的盘子整了整,开始准备擦下一个。“对不起,妈 妈。你受伤住院,我都没好好陪你。” “我没事,这次真是万幸,就差一点点。”妈妈笑了起来。“冥冥中有老天护 佑啊。” 是啊。就差一点点,哪怕再偏过去一寸,妈妈就不在人世了。 怒火在他心底燃烧起来。 “阿操,”母亲的目光渐渐凝聚起来,不再是惊讶,而是一种温柔的疑惑,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嗯,一些……很复杂的事情,也很荒唐。” “不能说给妈妈听吗?” “你去休息吧,别太劳累了。”欧阳操放下盘子。“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母亲盯着他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她像是很好奇,也很不安,但最终还是什么 都没有问。 八月十五日,下午三点整。 “你是谁?”朱昔把听筒死死贴在耳朵上。 “别戏弄我!你到底是谁?” 电话那边的人笑了起来。清脆悦耳的笑声之后,却隐藏着一阵虚弱的喘息。 “四年来你过得很快活,把我和妹妹都忘了。” 这个……这个声音!这种讲话的声调!竟然是他? “你听出来了?” “你是……阿离,太叔离?”朱昔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颠。他的手下意识用力 捏着,几乎要把听筒捏碎,“不可能!你不是已经变成植物人了吗?” “我妹妹太仁慈了,竟然让你们活到了今天。”太叔离的语气急转直下,“尤 其是你,当初我妹妹那样信赖你,你却辜负了她。” “你在说什么?” “少装蒜!当初我就怀疑妹妹的失踪和你有关系。后来我想,她可能已经死了。 这都因为你伤了她的心,你做了一件残忍的事。” “是她先干出了残忍的事!”朱昔咆哮着。“她害了我的母亲,还差点害死我 妹妹!” “你是说那次车祸吧?”对方冷笑着说。“原来你和那些人一样,什么乱七八 糟的事都怪到她头上。” “我错怪她了么?可笑。” “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你就等着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吧。” 电话断了。 他说那次车祸不是太叔绯干的?荒唐,他当然要这么说。 四年前,八月二十九日。 外面还在下雨。天空像一团正在扭干的脏抹布,乌云翻滚,散发着一股酸臭的 气息。 这个小镇是不是根本不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这里的人,这里事情,这里的空 气,甚至连这里的雨水都跟别的地方不同。肮脏得令人作呕。 朱昔抬头朝外面看去,一道闪电正从天空降下。隆隆雷声掩盖不了母亲的尖叫 和朱丽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闭上了眼睛。母亲被打的时候总是这样,蜷缩在地上,两手紧紧抱住脑袋, 一动也不敢动。如果他也在那里旁观,母亲就会用一种近似仇恨的目光望着他,直 到父亲的拳头再次落下来。她在拳头下放声尖叫,尖锐而悲哀的叫声,简直就象是 在用体内最后一丝生命发出垂死呼救。 他不明白母亲为何总是用那种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以为那是母亲求救的一 种方式,于是他试着去帮助她,结果发现自己什么都帮不了,只能火上浇油。因此 他只是把无辜的朱丽护在自己身后,让父亲的拳头无法碰到她。 但这一次,他连这个都没做到。 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这样争闹不休?从我记事开始,他们就这样用尽各种方 法互相折磨对方,好像这就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和意义。 有的时候我真觉得,爸爸妈妈都死了就好了。 房门忽然被一脚踹开了,“砰”的一声巨响。朱昔吓了一跳,赶紧回头朝身后 看。 他父亲正在那里,气喘吁吁地扶着门。天气太热了,他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 紧紧贴在身上。那件背心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却被汗渍弄成了淡黄色,后背那里也 磨破了一个洞。 “如果你他妈的敢开门把那个臭婊子放出来,我就揍死你。”他抬手擦了擦嘴 巴。“听见了没有?” 朱昔看到了他短裤下的小腿,多了几条伤痕,正在朝外面渗血。不用问都知道, 那一定是母亲匍匐在地上时用指甲抓出来的。 如果父亲把母亲杀死了,我会去告诉警察。他躲不了的,一定会被送进监狱, 坐牢或者枪毙。那时候我和朱丽就自由了。也许我们会进孤儿院,但在哪儿也比在 这里好。 朱昔慢慢抬起目光,看着父亲的脸。 “他娘的,到底听到了没有?”父亲一步冲上来,一掌推在朱昔肩膀上。差点 把他连那张不稳的桌子一起推翻。“哑巴了你?” 为什么他不干脆把母亲杀了。他恨她,为什么还不杀了她。 “听见了。”朱昔重新站直,把桌子扳回原位。父亲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转 身就朝外走。他不想问他要去哪儿。他只知道,半夜之前,父亲不会回来。 雨越下越大了。 那把黑色的大锁本来是用来锁大门的。有两把钥匙,一把在父亲身上,另一把 早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朱昔知道自己砸不开这沉重的大锁和铁拴,但他有一把螺 丝刀,足以把铁拴跟锁一起从门上卸下来。 当他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时,天色已近黄昏。暴雨仍然没有停止。这没有窗户 的储藏室里飘散着一股难以想象的恶臭。 “妈妈?” 她蜷缩在墙角,全身抽搐。她死死抱着幼小的朱丽,把头埋进她的颈湾里。朱 昔听得到她抽动鼻子的声音,已经近似痉挛。他本来以为她可能晕过去了,现在看 来情况比他想象得要好一些。 “朱丽?”他走到她们面前,“爸爸把你也关起来了?” 朱丽在母亲怀里扭过头来。她也哭过了,脏兮兮的小脸上被泪水冲出两道泪痕。 她挣扎着伸出手来,拉住朱昔的手。她没有说什么,但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却替她 说了很多。 “别怕,朱丽。”朱昔弯腰,想要把她抱起来。 “别碰她!”母亲突然抬起头来,死死抓住朱丽的身躯,往自己怀里拖,“你 来干什么?滚出去!” “哥哥!”刚刚止住眼泪的朱丽又放声大哭起来,一滴滴泪珠沿着脸腮往下流, “妈妈,我害怕……” 朱昔收回了手。他感到有点害怕,并不是怕别的,而是怕母亲的那张面孔。满 是泪痕,红肿和淤青交错。头发又乱又脏,有几缕还被泪水沾在脸上。她已经丧失 理智了,朱昔很明白这一点。她的目光简直就像一个疯子,为了保护怀里的孩子, 她不惜毁掉一切,甚至包括她自己。 “爸爸出门去了,不在家。”朱昔一边说一边从门口让开,“你……出不出来?” 母亲脸上出现了一抹惊异。片刻之后,她抱起朱丽,蹒跚地朝门口走来。朱昔 看得很清楚,她眼底仍带着些许戒备。 冰箱里没剩什么了,朱昔只找出两块面包。妈妈和朱丽一人一块。 他没问母亲有什么打算,她也没有说,只是吃面包,一手还拉着朱丽。朱丽大 哭之后好像饿了,几下子就把面包吃完,一声不响地隔着桌子盯着朱昔看。 “还饿吗?”母亲把自己的面包撕下一半,递给朱丽,朱丽却摇摇头,拒绝了。 “不饿?也好,少吃一点,待会儿坐车不会晕车。” “你打算到哪儿去?”朱昔递过去一杯水,母亲没有接。他就只好放到母亲面 前的桌子上。 “带朱丽走,到城里,然后再看。”母亲继续吃着面包。她始终没有抬头去看 朱昔,“我呆不下去了,走到哪儿也比这儿好。朱丽还小,她不能……” “别解释了,我知道。”朱昔不由自主地别开目光。他的确很明白母亲的理由, 那里还有一个男人。他并不因此而怨恨她。“你搭谁的车进城?我帮你收拾东西。” “不用了。”母亲冷冰冰地拒绝了他,“没有多少东西。” 朱昔闭上了嘴。整个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面包袋的响声听上去分外响 亮。 母亲的嘴唇不住张合,一小块一小块地把面包咬下来。她手里的面包正在逐渐 变小,红色的果酱沾在她嘴唇边缘,像抹多了口红。 “妈妈,”朱昔忽然隔着桌子叫她,“你是不是有些怕我?” 母亲的肩头一振。她停止了咀嚼,但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总是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看着我?” 母亲吞下最后一口面包,把包装袋慢慢握了起来。她的头低着,象是在躲避他 的目光。朱昔看不到她的眼睛,甚至也看不到她沾着果酱的嘴唇。 “因为你是他的孩子。” 她站起来,拉着朱丽朝里面房间走去。门关上的同时,朱昔听到朱丽在用柔弱 的童音问:“妈妈?哥哥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后来就传来噩耗,妈妈死了,朱丽活了下来。 八月十七日,下午三点三十分。 朱昔走进客厅,把旅行包放在红木茶几上。 “干什么?”坐在沙发上的父亲抬起头来,“你收拾行李干什么?” “我要出去半个月。你的信用卡和提款卡,我先借用两张。反正你还有很多。” “你干什么?”父亲坐直身体。过度的疲劳和焦虑让他变得憔悴不堪,并且易 怒。“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妹妹都已经失踪了,你竟然想出去旅行?” “我必须去。”朱昔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看不出来他究竟在想什么。“相信 我,我要做的事情和朱丽有很大关系。” “你知道朱丽在哪儿?”父亲的眼睛里闪过极度的喜悦,“你确定?” “不确定,我只是知道她可能在哪儿。但我不能告诉你。”朱昔把旅行包背起 来,朝门口走去,“给我半个月的时间,如果半个月之后我没有回来,那就永远不 用等我了。” “等等!”父亲一下子从沙发里跳起来,“把话说明白再走!朱丽到哪儿去了? 你又打算去哪儿?” “朱丽被她在船上认识的漂亮姐姐带走了。那个姐姐是我的朋友,她四年前就 死了。”朱昔在大门前转过身来,“我这么说你能相信吗?” “你在扯什么?”父亲看出来朱昔不是在胡说八道,但他又实在不明白朱昔到 底在说什么。 “爸爸。”朱昔的目光停在了父亲的眼睛上,“你爱朱丽,对吧?” “嗯。”父亲茫然地点点头。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朱丽是你的亲生女儿。” 父亲一脸错愕地站在那里,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我原来的父亲是个畜生,我母亲爱的是你。她死后,你不但收养了朱丽,还 在我原来的父亲入狱后设法收养了我。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可我一直没告诉过你。 如果这次我能把朱丽找回来,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没有什么“重新开始”的机会了,我这一去多半凶多吉少。 “你能不能别走,我们好好谈谈。如果有线索,交给警察去调查不是更好么?” “警察帮不上忙。事情紧急,我必须立刻上路。”朱昔朝他摆摆手,“再见了。” 最后的一瞥,他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泪花。 “是的,是火车站。” “放心,我们的人会盯上他的。” “他说绑架者是个女孩,是他过去的朋友。” “和我们警方预料的差不多。” “请不要误会。他们兄妹感情很好,他不可能参与这事。” “我没说是他,”警官的口气显得十分轻松。“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件 事你不必太担忧。最终会圆满解决的。”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