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70年代H 省狗类集体异常行为简史 昨夜我又看见那只狗,毛毵毵的,散发出浓烈的恶臭,象一匹刚步出丛林的 野兽。它的眼睛闪着淡灰色的光芒,冷漠地看着我。这本来是猛兽特有的眼光, 但现在却奇怪地出现在一只狗的眼睛里。 接着我发觉它根本不是在看我。它对我视而不见。它的眼神是呆滞的,散乱 的。这一刻它既不看什么,也不想什么。它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正处于一种连它 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失神的状态。 我继续做我的梦。 现在,这只狗站在高坡上,扯着脖子朝夜空嗥叫。听那种声音,你会以为它 来自别的星系,被意外地遗留在这里,此刻正再一次试图用最原始的手段向星空 发出信号。它一定是被遗留在这里很久了。它属于一种特别长寿的种族,从冰川 时代到现在它就一直这么孤独地活着。你听它的声音那么苍老和枯涩,就知道那 一定是从积压了很久很久的抑郁、伤痛、悲愤和仇恨之中迸发出来的。它嗥叫, 因为它不得不嗥叫,否则它的胸膛就要爆裂。它一张开嘴,嗥叫就会自然地奔突 出来,象淡红色的岩浆那样朝天空猛烈喷射。它生而为狗,这是它的命运。但今 晚,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梦里的山顶,它恢复了它固有的气力和精神,恢复了经过 几千个世纪的奴役、欺凌、虐待和屠杀但仍然顽强地保留在它基因深处的它先祖 们的自由、尊严和高贵。 当然还有它全部的凶残。 这时候它不再是一只谦卑恭顺的狗,它恢复了狼光辉的兽性。 连绵不断的嗥叫撕裂着梦的空间,它追逼着梦,使破碎的残梦更加惊惶不安, 挣扎着想从睡眠中逃脱出来。银灰色的梦被撕裂了,撕裂的地方暴露出深不见底 的黑暗。里面有些什么,发出忽明忽灭的微光,有如灿烂的血丝,或者是隐约着 的闪电。 这里有一条山路,我走在路上,四周是致密的黑暗。我提着一盏灯,灯光只 能罩住我自己。我回头看时,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还能模糊地看见来的路。但仔 细一看,什么都没有,来的路已经沉入彻底的黑暗中。我把灯举起来,想看清前 面的路,前面更加黑暗,连路的错觉都没有。黑暗包裹着我,夜雾越来越浓密, 好象是粘稠的树脂,以一种组织上惯有的虚伪和温和,温柔地壅满周围的空间, 决意要把那只狗、我、这盏灯以及这点微弱的灯光全体凝固成为生动的琥珀。 我呼吸困难。 这时我遇见了我的梦,看见它惊惶不安,拼命想逃脱的样子。它仿佛已经预 感到巨变的来临。 于是我醒来了。 醒来后我觉得这再一次说明那匹野兽不断侵入我的梦中肯定是有原因的,我 只能靠想象来推测那大约是一个什么样的原因。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接受这 个含义模糊的委托。 所以,现在我就要动身去追赶一些故事,记录那只狗和另外一只狗以及别的 几只狗的故事。是啊,我要去为一只狗立传。 我这就去。 本传 在七十年代的黑夜里,一条黑色大疯狗在H 省游荡。 释义 1970年。T 县。丘陵水稻田地区。 清晨。很大的雾。 从狗所在的这个山顶朝下面望去,一点都看不见山下开满草子花的稻田,稻 田过去的灞子,灞子上的石板桥,石板桥那边同样的稻田、屋、树以及草屋顶上 刚升起的炊烟。一切都浸泡在米汤一样的粘稠的湿雾里。 狗喘着粗气。 实际上,这只狗那厚实多肉的爪子还没有踩到本公社的边界线,包裹着它并 且被它驱动着的那一团恐怖气氛就已经先期抵达这里,正象俗话讲的风从虎、云 从龙。前天早上,也是这个时候,公社的有线广播在放完《东方红》的开播曲之 后,立即播送了一条紧急通知。 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现在播送紧急通知。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 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接县革委会通知,近日有一条黑色疯狗窜入我县,已造成多起人畜伤亡事故。 公社革委会昨夜召开紧急会议,作出如下决议: 1 ,全体社员同志们要百倍提高警惕,发现情况火速报告。 2 ,全社基干民兵立即做好战斗准备,随时准备以鲜血和生命保护国家和人 民生命财产安全。 3 ,今天上午八点各大队革委会主任到公社开会,布置有关打狗事项。 下通知的是公社革命委员会和人民武装部。 后一个名字预示着事态的严重性。 通知从挂在田间木头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里播送出来。这些年,为了及时传 达中央精神,田间安装了不少这样的高音喇叭,隔不远就有一个。通知连播了几 遍,女播音员好听的县城口音在田间回响。因为传送距离不一,野外听来,就好 象有几个人一前一后讲着同样的话。早起赶路的人草鞋踩着冰凉的露水,身上残 留着被窝里的热气,脑子里迷迷糊糊,只觉得那种声音好听,不知道她在讲些什 么。 军军家里的广播也在播这条通知。那是一个镂刻着五角星的木头盒子,挂在 灶屋的墙上,被烟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纸盆已经松弛,放出来的是一大堆含 糊不清的沙沙声,嘟噜声,有时候干脆什么声音都没有,但过一阵又突然神经质 地钻出来一些莫名其妙的尖利细小的声音。 军军这时候正流着口水睡觉。他的爹爹在菜园里挖土。他的娘在灶屋里烧火。 他们家的人谁都没听到通知。 不过,一到这天下午,人们就全都知道了疯狗入侵的消息。谣言比风还快。 每个人都至少听说了一遍本大队的某某人与这只疯狗近距离对峙的故事。在流转 中,故事变得越来越精彩,而故事里的人物也就跟着不断变换成另外一个。到这 天晚间,差不多本大队的每个男人都当了一回故事的主角。 现在人们不只是知道了疯狗来临的消息,他们已经掌握了这条疯狗的全部细 节。 ——那是一条大得吓人的狗,人们说。有小牯牛那么大,黑油油的。它可以 用两条后腿站起来,这时候,它就比一个大人还要高大得多。它从上面朝你扑下 来,你根本逃不掉。 ——它呲牙裂嘴时好象在笑,人们说。它的牙齿象钯头齿一样尖。它有一寸 多长的爪子,随手一抓就在你脸上划出一条一条的深沟。 ——它喜欢偷袭,人们说。咬人之前哼都不哼一声。它神出鬼没,来去如风, 它会随时出现在你们家的菜园里,水塘边,屋后的柴山上,然后,突然消失得无 影无踪。 ——被疯狗咬了,人也会变成疯狗,人们说。会象狗一样在床上爬来爬去, 乱咬人,会象狗一样乱叫,汪呜,汪呜。对。就是这样,汪呜,汪呜!上回,隔 壁公社有个人就是这样的。那是什么道理呢?我告诉你,那是因为他的血已经变 成了疯狗的血。疯狗的血在他血管里发胀,让他发烧发热,眼睛发红。他要是不 咬人就受不了,就会死。 ——被疯狗咬了肯定是要死的,别的一个人说。为什么呢?因为他肚子里有 一群小疯狗崽子。那些小得古怪的狗崽子有时会从他口里呕出来。你想一下,肚 子里有一群狗那还不死? ——不过呢,疯狗是这样的,人们说。它怕水。只要你手里端一盆水,疯狗 就不敢靠近你了。 ——疯狗不会转弯,人们说。它的身子是硬帮帮的。你要是看见一条这样硬 身子的大狗,那肯定就是了。还有,疯狗都有一条又粗又大的长尾巴,拖在地上。 它就这样拖着一条狼一样的大尾巴,笔直朝前跑啊跑啊。所以你一点都不要怕。 你只要往旁边一躲,他就咬不到你了。你跳下铁轨,火车就压你不到了,对不对? 那是一样的道理。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这条集中了野兽、神灵、鬼怪和敌人全部优点的疯狗的 故事,实在是引人入胜。灯火摇晃着,把大人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成为奇形怪 状的东西。孩子不敢回头去看,他觉得那些影子实在是古怪得可怕。哪怕这些影 子从墙上走下来,变成真正的怪物,也没有这些影子本身那么可怕。孩子使劲挤 到点着灯的饭桌边,这样他就不会被黑暗吞没了。 但是,听着听着,孩子不害怕了。他现在已经很了解那条疯狗。那不就是一 条狗吗?谁没见过狗啊?再说,它还不会转弯。一只不会转弯的蠢狗有什么好怕 的呢? 想到世界居然会有这么一种愚蠢的动物,孩子响亮地笑起来。他的脑袋里出 现了这样壮观的场面:疯狗从那边笔直地冲过来,唰地一下,从你面前掠过去, 冲到另一边,然后象子弹一样笔直地射向远方。它就这样冲啊冲啊,沿着一条看 不见的笔直的直线,逢田过田,逢水过水,最后,扑通一声,掉进海里,淹死了。 夜里,那只居然没有淹死的狗从海里爬上来,踩着湿漉漉的步子,走进孩子 的梦中。狗径直朝你冲过来,象火车一样,两只眼睛放出红光。其它人都跑远了, 只剩下你一个人。狗不去追其他人,偏偏就是朝你冲过来。但是你忘记了疯狗不 会转弯,你忘记要从轨道上跳开。你根本就跳不开。你想跑,一步也跑不动,想 叫,也叫不出声来。你不能动弹,有什么东西把你压得死死的。疯狗冲到你面前, 然后,慢慢地,用两只后脚站起来,变成了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它裂开嘴狞笑着, 露出尖利的白牙齿。接着它从空中朝你劈头盖脑罩下来,象给你盖一床十斤重的 大被子那样把你罩住。你躺在地下装死,这样狗就不会吃你了,因为野兽不吃死 人。狗在你的脸上闻来闻去,它知道你在装死。你的心蓬蓬地跳。你的脸上感觉 到狗嘴里喷出热气。狗正在舔你的脸。你的心沉重狂乱地跳着,差不多要跳到口 里来了。你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于是你大叫一声,醒来了。 狗喘着粗气。 灞子那边出奇地宁静。边境线上的清晨总是这样。狗喜欢这种宁静。它听觉 灵敏,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嘈杂。也许它每一次发动侵略,目的倒并不在于侵略本 身,而只是想一再体味侵略开始之前边境上的这种美妙的寂静。对面的人们对于 即将到来的危险还一无所知,他们决不相信他们的生活会从此改变,而一旦事实 已经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又立刻接受了它。他们逆来顺受惯了。 狗呲起嘴唇,露出一种好象是轻蔑似的表情。 鸡在叫。对面屋场那边,一个男人在大声咳嗽。雾里听得见两个早起赶路的 人在大声讲话,有一句没一句。一辆土车子哜哑哜哑打过来,包着铁圈的木轮沉 重地滚过石板桥。这座桥就是边界。桥那边是另外一个公社。 风横着吹过来,眼前的雾被挤压得忽浓忽淡,向一边推过去。狗竖起耳朵, 机警地监听着。它前腿撑着身体,坐在表层已经分化成粗颗粒土的红色岩石上, 利爪收缩在厚实的肉掌里。这是几只见过世面的爪子,它们踩过十二月的冰,也 踩过六月滚烫的沥青路面,踩过泛着水光的平整的街道,也踩过铺着煤碴的刺脚 的乡间机耕道,现在,对它们来说,什么都一样,什么都无所谓了。 太阳出来了,把厚重的白雾染成红色。狗站起来,往山下跑去。起先是小跑, 然后越跑越快,最后腾跃着朝山下冲下来。 军军刚醒来,懵懵懂懂往坪中间走。娘在后面追着给他系背带。军军听见他 爹爹在菜园里跟五婆婆讲话,挣脱娘的手,迈着两条胖胖的短腿,蹒跚着朝菜园 门口走去。 娘问: “军军,去哪里?” 军军不答话。 “听见没有,军军?” “去菜园里。摘黄瓜吃。” “不摘黄瓜,黄瓜还小,不好吃。长大了就好吃了。去跟虎子玩,啊?” 虎子是一条小狗,胖嘟嘟的,很好玩。这时候它在潮湿的沙土地坪中间追着 自己的尾巴打圈圈。军军也是胖嘟嘟的。他们两个是好朋友。 “不跟虎子玩。要摘黄瓜。”军军说。 “好吧,去吧”,娘说,“进去记得把菜园门关上,啊?不关园门,鸡要进 去吃菜。鸡把菜吃了,军军就没有菜吃了。记得没有?” “记得了。” “黄瓜要洗了再吃,黄瓜上有农药。叫爹爹去洗,军军不要去。水里有落水 鬼,记得没有?” “记得了。” “过一阵就叫爹爹回来吃饭,啊?” “记得了。” 屋前屋后都是很浓的雾。丛竹篱笆从雾里透出来,变成了乳白色。娘在台阶 前,看军军已经走到地坪中间。她正要转身回屋里去,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团东西 从浓雾里突出来,朝这边冲过来。 疯狗! 军军娘马上知道这就是!那只畜生看上去比传说中的还要高大,还要凶猛。 她惊叫一声,朝军军跑过去。来不及了。疯狗已经冲到坪前,在离军军几步远的 地方猛然停步,一点声音都没有。 军军听见娘的叫声,转身一看,一只吓人的大狗正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盯着他。 他吓得连哭都忘记了,也不知道要逃,站着不动,微微弯下腰,眼睛死死地盯着 大狗淡黄色的眼睛。 那只叫虎子的小狗咆哮着朝疯狗冲过去。冲到近前,又后退一点。它不敢正 面扑上去厮杀,就前前后后地吼叫着,灵活地试探着从不同方位发起进攻。大疯 狗对这个小兄弟不屑一顾,只冷冷地盯着军军,呲了呲嘴唇。 军军娘从惊慌中镇静下来,抄起台阶边的一个扫把,发疯似地朝大疯狗扑过 去。大疯狗转头看了一眼这个疯女人,呲牙裂嘴,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威胁声, 然后转过头去对着军军,弓起身子,然后一弹,朝军军那边飞过去。 军军娘古怪地尖叫了一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叫出声音来了。 大黑狗嗖地一下从军军旁边蹿过去,飞快地消失在屋角后面。黑油油的身体 一闪就不见了。 小狗追过去又叫又跳。 军军娘跑过去抱起军军。军军这才哭出声来。 本传 打狗队迅速组织起来。 释义 疯狗入侵的消息这天早上就报告给了公社。当天下午,打狗队就组织起来了。 队员是从各大队基干民兵中挑选出来的,都是出身好、思想先进、训练成绩拔尖 的优秀青年。队长和副队长是两个大队的民兵营长。武装部干事作为真正的指挥 员,负责指挥全队行动。经过请示,上面允许干事使用一支半自动步枪,又配发 了二十发子弹。上级反复交代,不见到疯狗决不准开枪,以免发生意外。有了这 支枪,大家胆气壮了不少。但是队员们的装备就不那么值得夸耀了,他们配备的 是家常用的木扁担和竹扁担,也有几个队员的武器是长长的钎担,两头尖,平素 用来挑茅草一类东西的,现在带上,准备用来抬狗。 队长本来想让队员们统一武器,最好就用梭镖,配上红樱,大家一齐扛在肩 上,又威风又整齐,真正象一支队伍的样子,照起相来也不落格。武装部干事冷 笑一声说: “你想演戏啊?我们是去打狗,不是演儿童团。” 队长就不敢做声了。本来他还想,出发前应该在公社大院里举行一个誓师大 会,由公社革委会主任、武装部干事、以及我队长本人做动员报告。队长连报告 的字句都想好了,一开头,就象样板戏里面一样,清脆地大喊一声: “同——志们!!” 同志们唰地立正。 然后我就说“稍息”。接着再讲别的。阐明这次行动的重要意义,让队员们 端正思想,把这次行动提高到很高的高度来认识,说明这是在和(阶级?)敌人 做殊死的斗争,必须牢记什么什么样的教导,发扬什么什么样的精神,以什么什 么样的态度,怀着什么什么样的感情,来投入什么什么样的战斗。决不能辜负什 么什么样的期望。最后这样说: “同——志们!!前面就是(当然不是威虎山,得换一个什么词,这个容易), 大家有信心吗?” 大家当然会响亮地齐声回答说: “有!” 然后我就大声宣布: “现在出发!目标,疯狗!” 似乎不太好。也可以换一个说法。可以这样说: “目标,胜利!” 对。这样好一点。 队长是一个高中毕业才两年的青年人,征兵没有选上,对军队的向往矢志不 改,平素喜欢看战斗故事片,内心洋溢着革命浪漫主义激情。他对这次誓师大会 期望很高。但是现在大家的武器既然是扁担,他很失望,连开誓师大会的建议也 不再提了。从来没有听说过哪支队伍是用扁担武装起来的。 打狗队有两项战斗任务,第一,消灭那条凶残的大疯狗,第二,消灭本公社 境内所有的狗,不管是本社的还是外公社流蹿进来的。这第二条是一种防范性措 施。一条疯狗并不可怕(虽然也有点可怕了),可怕的是全公社的狗都变疯。疯 狗的可怕就在这里,只要有一条狗疯了,其他狗全部会变疯。所以必须坚壁清野, 必须斩草除根,宁肯错杀三千,决不放过一个。具体办法是事先通知全社社员, 叫各家各户把自己家的狗关起来,等打狗队来处决。禁止各家自己打狗,严禁打 死之后把狗肉吃掉。 虽说没有开誓师大会,打狗队第一天的战绩还是相当可观。这天晚间,当队 伍疲倦地回到公社,把一大堆毛乎乎的乱动着的东西扔在院子中间,公社主任赶 忙出来清点战果时,他惊喜地发现大大小小生擒的狗共有十一只,打死的有两只。 其中没有那条大疯狗。 围绕怎么处理这批战利品,大家商量了一阵。有的主张活埋,理由是这些狗 中间说不定已经有疯了的。多数人不同意,他们依照自己的经验断定这些狗是正 常的。 那么就杀了吃吧,公社主任说。 一开始,打狗队中间的一个屠夫借来了一把杀猪刀,把狗嘴巴捆起来,照杀 猪的样子捅死了两只狗。杀狗的热闹场面引来不少社员围观。一个老社员说,这 样不行,狗不能用刀杀。狗性最长,不能沾地气,要不就总也死不了。正确的方 法是把狗吊在树上,灌滚水,带猪毛的,呛死它。 也不知道他的理论是哪里来的,到底有没有道理,大家一下子就相信了。因 为这种方法听起来确实是又老到又正派,毫无疑问是对的。公社革委会主任也记 起来,他小时候似乎也的确见过人家这样处置野狗,就同意按照这种正派的方法 来处死剩下的狗。 大家分头忙起来。几个人搬来几只土砖,在公社院子当中垒成了一个临时野 战灶。又找来一些柴草,借来一口大锅,烧起开水来。一个队员自告奋勇去找猪 毛。猪毛是不成问题的,肉食站就在附近,过了一阵就搞来了一簸箕。干这些事 的都是一些老实本分的队员。其他队员不肯做这种没有情趣的工作,他们兴高采 烈地去吊狗。用麻绳,打一个圈,套在狗脖子上,那一头栓到大树的横枝上。九 只狗齐唰唰地吊起来,扭动着,煞是好看。等狗全部吊好,水也烧开了。加进猪 毛,搅几下,一切准备停当。 副队长张解放同志特别喜欢残忍游戏,主动要求担当处决的任务。他用长把 的竹勺子舀起一勺子带猪毛的滚水,在其他队员的配合下,把滚水灌进个头最小 的那只狗的喉咙里。滚水一烫下去,狗立即以最不可思议、最奇怪、最好笑的姿 势挣扎着。口腔和咽喉内的黏膜立即被烫掉了,随滚水一起灌进喉管里,后到的 滚水就直接烫在没有皮的肉上,口腔内的肉立即烫成半熟。狗的脖子被绳子勒紧, 发不出声音,四只脚又被死死捆成一团,它就把最后一点力量集中起来,拼命搓 脚,徒劳地想挣脱出来。最后把脚皮都搓掉了。 滚水接连灌下去,垂死的狗吊在绳子上,身体在空中团团转,晃动着,摇摆 着,背一拱一拱,活象一条虫。这种情景是在是太精彩,太好笑了。队员们和围 观的群众全都大笑不止,连公社主任也微笑起来,好象在看自家的孩子玩无害的 恶作剧。只有那位声音好听的女播音员不敢看这种场面,躲到她精致的小房间里 去了。 其它人看到这么有意思,就违反命令擅自行动起来。自己找来长把勺子,学 着副队长的样子,舀着滚水,一只一只地灌。九只狗全都是一种表现,全都吊在 绳子上,在空中团团转,晃动着,摇摆着,背一拱一拱,活象一条条的虫。脚死 命地搓动,把脚皮搓掉,拼着残余的生命力作垂死的挣扎。 这个时候,对这些狗来说,死真是一件值得向往的事情。它们现在的处境正 是所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这不能怪谁。要怪只能怪它们自己。它们生而 为狗,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就象有些人生而为贱民一样。 队员们一边起劲地干着这个,一边哈哈大笑。其他人跟着拍手大笑。 场面十分热烈。 这种方法果然很有效。过一阵狗就不动了。 既然这些并不是疯狗,那么它们的尸体尽可以拿来食用。人类靠吃动物尸体 为生已经很久了,要他们浪费掉这些肉是不可能的。 死狗从树上解下来,整齐地摆放在院子里。屠夫按着一只大狗,正想一刀斩 下狗头。武装部干事急忙说,慢点慢点,要剥皮。干事老早就想要一张狗皮褥子。 他叫屠夫小心,千万不要割破了,连狗头的皮也要完整剥下来。 屠夫一点也不埋怨,即刻就干起来。他在狗爪子边上捅了一个小口子,往里 面吹气,狗的身体鼓得象一只气球,四脚叉开,异常丰满。剥皮本来需要用一种 专用小刀,现在借不到,只好将就着用这把大杀猪刀来剥了。屠夫在众人面前炫 耀着技术,飞快地操弄着这把不合手的工具,一不小心,割到自己的手指上。刀 口不深,包扎一下又可以干了。他手脚麻利,很快就剥完了一只狗。然后开膛破 肚,取出温热的内脏。心、肝等比较干净的内藏连同几只狗腿子立即送往厨房, 预备给队员们做晚饭的下酒菜。 公社大院一时成了屠场。肠子挂在树上,泥地上和浅草里流着暗黑色的狗血, 空气中弥漫着死狗开膛后的恶心气味。 剥皮这件事情比较麻烦。尽管屠夫技术高超,但还没剥完第三只狗,厨房里 晚饭已经做好了。屠夫洗手吃饭。五大桌人,一大锅香喷喷的白米饭,每桌一盆 干辣椒爆狗杂碎,一盆炒狗肉,一盆白菜心。公社主任又特地叫人去就近买来了 一坛新蒸的谷酒,慰劳战士们。战士们又累又饿,闻到狗肉的香气就直咽口水。 美味佳肴上桌,筷子一齐出动,密密麻麻有如古战场密集排布的长矛大戟。战士 们狼吞虎咽,总算没有把自己的舌头也吃下去,哪里还顾得上喝酒?大家都说, 可惜这时节新鲜辣椒还没有出来。要是用新鲜红辣椒炒狗杂碎,那味道就真的是 绝顶了。 当晚屠夫的活没有干完,他实在太累,又多喝了几杯酒,只剥完两头狗就回 家睡觉去了。经过干事批准,第二天他就留在公社社部,接着剥其它几只狗。这 天他带来了剥皮用的小刀,剥下来的皮好得没有话讲,连狗头部分都剥得十分完 整,看得出狗眼睛的形状来。狗爪子就连在皮上,这也是武装部干事的要求。这 样,一切完整,剥好的狗皮摊在沙地上,就好象是一只被打扁的狗,这样的狗皮 褥子那才真是气派。屠夫把所有狗的皮都剥好了,又把狗头狗腿砍下来,把狗肉 砍成一块一块。一样样摆好,等领导来决定怎么分配。 最后的分配办法是这样:狗皮既然这么完美,就当然分给了公社的领导们。 狗头炖鸡蛋,那是大补之物,而社员们是粗人,并不懂得欣赏,所以也留给领导。 狗腿子是大家都想要的,就由领导和队员们平分。只有狗肉,领导不稀罕,队员 们格外喜欢,就让队员们自己分掉算了。至于内藏,谁想要谁拿去。结果大部分 都被人拿去了。最后就只剩下一堆狗肠子,在树底下发臭,引来无数苍蝇,主任 赶紧叫人挑走埋掉。 第二天,当屠夫在公社大院里红砖砌的乒乓球台上熟练地分解着死狗时,在 外的打狗队又有很大的收获。这一天总计生擒了八只大狗和三只小狗。队员们既 然享受过头一天用滚水杀狗的乐趣,就决不肯在社员家里把狗打死,一定要活着 带回社部。 三只小狗出生还不久,见母狗被俘,自动地跟着打狗队走。队员们也不去抓 它们,反正它们跑不快,不怕它们逃掉,只是不停地用母狗逗着它们朝前走。但 一进公社大院,小狗们就被抓起来,跟它们的母亲一样被捆绑成一团。 小狗“问、问”地小声哼着,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不明白接着会发生什么 事。后来女播音员打赌说,她当时看见那只母狗在流眼泪,其他人当然都不相信 这种胡说。 大狗都照昨天的办法用带猪毛的滚水呛死了,情景自然也跟昨天一样精彩好 看。最后轮到三只小狗了。副队长张解放同志忽然建议不要用普通方法处死这三 只小狗。他介绍一种方法,名叫烤活狗。他说象这么大小的乳狗,活烤是最好吃 的,他详细介绍了那道菜的做法,如何把一整只小狗,活的,放在火上,慢慢地 烤。烤的过程中要多次往狗身上撒盐水、胡椒粉,涂油,让盐水、胡椒粉和油浸 入狗肉,“入味”。不要让它一下就死了,要离火远一点,要慢慢地慢慢地转动, 慢慢烤熟,最后把狗皮烤成金黄色(狗毛当然早就已经烧掉了),于是小狗就成 了一条香喷喷的脆皮乳狗。这种方法,他也是听来的,一直没有试过,现在终于 有机会实践一回了。大家一听,也觉得这个方法好,又新颖,又别致,都想见识 一下,而且大家都相信那的确会是香喷喷的一条好乳狗,就催他赶快动手。 张解放同志把三只小狗绑在烧火的铁叉上,送到火堆上烤起来。边转动,边 往小狗身上涂油,浇盐水、胡椒粉和别的调料。 烤的过程难以描述。 小狗用它们幼小的力气挣扎着。 解放同志的火候掌握得很好,小狗们的确是慢慢死去的。 有的人看不下去。他们虽然喜欢吃烤乳狗,但并不特别喜欢小狗发出的叫声。 连武装部干事都觉得这样做似乎是过分了一点。只有解放同志嘴角挂着狞笑,欣 赏着小狗们的垂死挣扎。他倒未必特别喜欢吃烤乳狗,只是决不肯放弃这样一个 满足残忍本能的机会。在他看来,心硬是男人的真正标志。 乳狗烤成之后味道的确很好。大家喝着酒,开心地谈着一天的趣事。谈得最 多的就是这三只愚蠢的小狗。它们居然会自投罗网,可见狗实在是愚蠢得到家的 东西。这么蠢的东西,天生就该被人吃掉。 第三天下午,打狗队遇到了传说中的那条大疯狗。当时打狗队扫荡完了一个 生产队,正转移到另外一个生产队继续扫荡。经过上午的战斗,大家都很疲倦, 队伍稀稀落落,战士们一个个扛着扁担低头走路。突然,一个声音惊叫起来: “疯狗!” 大家精神一震,抬起头四处张望。真的!左前方一个突出的土堆上站着一条 黑狗,体型看起来比传说中的那条疯狗还要庞大,实在是健壮得吓人。狗正转头 看着这边,两只尖耳朵高高竖起,身体衬在灰白的天空里,四条腿清清楚楚。 它一动不动,但谁都觉得它马上会扑过来。 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快跑!”,打狗队员们猛然惊醒,转身就逃,飞快地 朝来的路跑去。这段山路一边是往上陡起的土壁,一边往下垂直跌落,底下是稻 田,从小路到稻田足有三四米高。小路夹在中间,很窄。走在后面(现在是前面) 的几个抬狗的队员笨拙地掉头,溃散的部队蜂拥过去,把他们推倒在地上,人和 狗滚成一堆,挡住了逃跑的去路。后面的人打算从那一堆人和狗的头上踩过去。 有几个是成功的跨越过去了,也有几个被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身体绊倒,跌倒在 地上,那一堆人狗混合物的体积因此越发增大,变成了一只长着许多手脚的说不 出名堂的怪物。人喊狗叫,乱成一团,把小路彻底堵死了。 本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现在是最后面)的副队长张解放同志一看情况紧急, 当机立断,毫不畏惧地朝一丈多高下面的水田里跳下去。其他几个被阻的队员一 看这是个好办法,也跟着他们的首长飞跃而下。有一个队员正好落在副队长身上, 把副队长的头不客气地压进泥巴里。只有武装部干事到底是当过兵的,而且有枪, 处变不惊。但是他一个人无论如何阻止不了一众逃命的败兵。他死命站稳脚跟, 用肩膀顶开那些一定要把他挤下田去的部下,摘下肩上的步枪,举枪就射。一扣 扳机,咔哒一声,子弹没有射出去。这时,疯狗正象野兽一样腾跃着一冲一冲扑 过来。干事一见事发不好,扔掉步枪,飞身跃下水田。 枪碰到坚硬的地面。只听见砰地一声清脆的枪响,一个人杀猪般的喊叫起来。 枪声把大家吓得不敢再动。由陆路撤退的队员中比较勇敢一些的回过头去看, 发现疯狗已经不见了,小路中间有一个家伙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扯着嗓子喊叫。 队长走过去,看出来是子弹擦伤了那个倒霉家伙的屁股。 队长记起干事还在下面,走到小路边,对正在挣扎着从泥巴中爬起来的干事 喊话说: “干事——,不要紧,是屁股。” “屁股?”干事一身泥巴站在下面水田里,仰头问。 “是屁股!” 干事明白了。 “肯定是屁股?” “肯定是屁股!”队长说。 其他几个队员也跟着证实说: “真的是屁股!” 副队长张解放同志在下面大声问: “狗呢?” “不见了!走了!你们上来吧!” 干事和副队长以及其余那几个空降兵攀援着草和小树,困难地爬上小路。干 事一上来,枪也不捡,劈头盖脸朝队员们就是一顿臭骂。干事足足骂了半个多钟 头,把他知道的所有骂人的话,包括已经很久没有演练过的骂法,全都使用了一 遍。他先用本地恶毒的土骂吼叫着痛骂了十分钟,接着又用他在部队里学来的官 式北方骂法吼叫着又痛骂了十分钟。越骂越气,最后是一顿暴跳如雷的南北官民 式合骂。最后这一轮,骂了十分钟还不止。骂技之高,在本公社不但是前无古人, 多半也后无来者了。 最后,他威胁说要把这群可耻的逃兵全都枪毙。 大家不敢抬头,连队长也不例外。只有副队长张解放同志不同。他既然跟干 事一起落过难,当然也就有了帮骂的资格。所以,等干事骂完了,他也就学着干 事的样子,手叉着腰,破口大骂。遗憾的是副队长没有出过远门,词汇有限,骂 来骂去无非是本地人人都会的下流话,显得少了一点官方色彩。解放同志是一个 三十几岁的又矮又黑的汉子,五墩身材,身长腿短,本来就有点滑稽。现在一头 一脸都是泥巴,用手一抹,变成了三花脸,泥水从头发和眉毛上不停往下滴落, 样子就更显得古怪。大家既然不敢抬头,就正好低头暗笑。 等副队长也骂完了,干事才叫人去给负伤的家伙包扎。又命令几个队员到附 近社员家去借躺椅和竹竿,做一副担架,把那个伤兵抬回公社卫生院。 一路上,伤员喊爹叫娘,声称自己一定会死在半路上。又抓着队长的手,痛 苦地告诉队长他还没有结婚,实在是不想死。队长自己也没有结婚,受了伤员的 情绪感染,差一点也要陪着伤员流眼泪。其他人也都觉得这个人实在是死得可惜。 一个人连婚都没结就死了,想一想那的确是很悲惨的。干事恶狠狠地叫伤员闭嘴, 要不就立即“嘣”了他。伤员这才把大声哭喊改为小声抽泣,间以长长的、幽幽 的、伤心到极点的叹气。 一伙败兵垂头丧气回到公社。 晚饭时大家觉得连狗肉都没有前两天那么好吃了。 本传 经过一番奋战,疯狗被赶出去了,打狗运动取得了胜利。 释义 打狗队到军军家来是他们出征的第四天下午。 经过前一天的事件,打狗队员们对那条大疯狗恨之入骨,怕得要命。后一点 他们当然不肯承认,副队长甚至还夸口说希望再碰上那只畜生。这种说法说不定 也有部分的真实性,因为队员们极想洗刷前一天自己贪生怕死行为所带来的耻辱。 毕竟他们全都把自己看成勇士。为他们讲句公道话,他们其实并不比任何人更胆 小。与生俱来的勇敢是极其罕见的。勇敢通常是因为:1 )他们经历过更多的危 险,在心理上已经比较适应。2 )或者是他们更为训练有素,更有专业经验,了 解避免危险的正确方法——所谓艺高人胆大就是。3 )对于士兵来说,他们更习 惯接受纪律约束。军纪有时会严厉到使战士们怕军官甚于怕敌人。4 )也有的人 勇敢是因为他们迷信。经历过危险而不死,他们就会相信自己特别幸运。 但这几条打狗队员们一条也不具备。他们毫无经验,缺乏最起码的训练,也 并不怕他们的长官。经过第一次的惊慌之后,他们下一次保证会勇敢得多。但要 说他们因为见过一面就不再怕那只疯狗,那就连武装部干事也不敢讲这种话。 这天上午,他们把因羞辱而导致的愤怒全都发泄在本公社的狗身上。他们决 定不再把活狗抓回公社处理,而是一律当场打死。他们带着满腔的愤怒,雄赳赳 恶狠狠地闯进每一个村庄,挨家挨户搜查,一见到狗就用扁担猛砍。他们到哪里, 哪里就人声鼎沸,就鸡飞狗跳,就传出狗惨痛的长嗥声。那种情景跟电影里日本 鬼子进村的场面差不多。人群和嘈杂声从一个屋场转移到另一个屋场。孩子们追 着看热闹。女人们看着自家养的狗挨打时嗥叫的惨状,尤其看见垂死的狗向主人 投来的怨毒的眼光,往往会转过头去。 这天上午,凡经打狗队打死的狗,全都头盖骨粉碎,七窍流血,灰白的脑浆 流出来,沾在狗毛上,把狗毛弄得脏乎乎的。尸体就抛弃在处决现场。打狗队吃 了几天狗肉,已经吃厌了。大家都觉得还是猪肉好吃,没有膻气。 等打狗队一走,这些家养动物的尸体也就无一例外地被主人家吃掉了。 打狗队到军军家邻近屋场的时候,军军正和小狗在台阶上玩。军军逗着小狗, 小狗跳起来一次次朝军军扑过去。军军娘听到动静,说: “军军,打狗队来了!” 军军赶紧抱起小狗进屋去,躲进正房的谷仓,紧缩在角落里。军军的背靠着 墙壁,蹭起谷仓内壁厚厚的灰尘,黑暗的空气中满是尘雾。军军连打了几个喷嚏, 小狗也跟着打喷嚏。军军说: “嘘!虎子,不做声!” 军军娘一块一块上好谷仓的板门。她不想看着自家的小狗被打狗队打死。上 次大疯狗来的时候,她就看出来这只狗是难得的良种,又讲义气又有胆量。 谷仓里既然黑得那么吓人,军军就觉得那是一个最安全的地方。狗是通灵性 的东西,对于即将来临的危险有一种天生的预感。它缩在军军怀里,一动不动, 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军军藏好不久,听见外面有很多人走路和讲话的声音。军军听见那些人进了 灶屋,娘叫他们坐,喝茶。 凳子响成一片。 军军听见爹爹问: “狗呢?” “什么狗?”娘说。 “你放掉了?”爹爹生气了。 “我管你的闲事做什么!”娘说,“你早上不是自己关在柴屋里吗?你自己 没关好,让狗走掉了,又来怪我!我上回就看见柴屋墙脚有个洞,我还叫你赶紧 去补好。现在狗走了,就来怪我!” 一个很凶的声音大声说: “搜!” 凳子又响成一片。接着听见乒乓乒乓翻箱倒柜的声音。很多人同时讲话,听 也听不清楚。虎子缩在军军的怀里,身体发抖,眼睛一闪一闪看着军军。军军嘴 巴贴着狗耳朵,用最低的声音警告小狗说: “嘘!不做声!” 军军听见有几个人走到这间房里来,用扁担在床底下扫来扫去。军军尽量缓 慢地呼吸着,一只手捂着小狗的嘴巴,一只手紧抱着小狗。那些人搅完了床底, 又去搅柜子底下。军军觉得他们一定是早就知道自己躲在谷仓里,现在不过是故 意装做不知道,等一下他们就会砰地一声打开谷仓门!军军感觉自己的心脏沉重 地乱跳着。 幸好这时妈妈大声叫起来: “哎哎哎——!你们这是做什么!女人家的房,你们也随便进!我还会把一 只狗藏在房里?” 有一个人讲了一句什么话,两个其他人哈哈大笑。娘笑着骂他们说: “下流东西!三句话不离本行!快走快走,去吃茶去。去啊,你这个死鬼!” 那些人笑着出房去了。 现在那些人都回到灶屋里。军军听见爹爹说: “早上明明关好了的。肯定是从洞里逃走了。要是回来了,保证打死。保证 保证,一定打死。” 很凶的那个声音就大声骂爹爹。爹爹叫那个人张队长。划火柴的声音。肯定 是爹爹在划火柴,给那个什么张队长点烟。那个人嗒巴了一下嘴巴,发出很响的 声音,接着又大声骂爹爹。爹爹又讲了几句保证打死的话,那个人后来凶狠地说: “我们走!” 凳子又响成一片。 等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连爹爹的声音也没有了,娘就走到房里来,对谷 仓里说: “军军,出来吧,打狗队走了。” 运动开展不到一个月,打狗队就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被认为是疯了的狗固然 已经全部消灭,可以肯定没疯的狗也被杀光了,只有少量懂事的老狗逃出了本公 社。偶尔有外地野狗流窜进来,不是被打死,就是被赶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外 公社的狗敢到这里来。象虎子那样幸存下来的只是极个别的小狗。军军娘把虎子 秘密关起来养着,一方面躲避着打狗队,一方面防范着疯狗。 在本公社范围内,已经看不到狗,听不到狗叫声。乡村的夜间静得出奇。小 偷们见机会难得,放手做了几次大案。只可惜家家都一样穷,实在是没有什么东 西好偷。才盗们偷了几次,觉得太没意思,就模仿起古时候名盗的作风,把案情 尽量弄得复杂有趣。有一个风雅的家伙,偷了人家菜园里的南瓜,意犹未尽,还 留下了一首诗,其辞曰: 借你几个南瓜,解决生活困难。 今年南瓜太小,明年再来看看。 一时传为佳句。 但是那条真正的大疯狗还是没有打到。从那次遭遇之后,打狗队再也没有碰 到过它。但是尽管它没有露面,人们知道它还没有走。总有一些痕迹留下来:一 段倒地的竹篱笆,一些被碰散的草堆,夜里惊惶的鸡等等。连生产队的牛在夜里 都叫得很悲苦,肯定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每一样不寻常的证据都表明那个 祸害还没有过去。它就在这里,只是谁也看不见它。 奇怪的是它实际上并没有制造任何灾难。的确,它给本地制造了不安宁的气 氛,败坏了狗类的名声,给本地狗带来了灭顶之灾。但是所有这些其实都不是它 干的。它到底干过什么?没有。它没有咬伤过任何一个人或者一只鸡,没有把本 地的狗变疯,没有干其他什么坏事。它在这一带逗留,似乎纯粹只是为了在这里 来来去去,悄无声息地沿着开着野花的小路从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它喜欢在夜 里行动,一到白天就消失得踪影全无。也许每当白昼来临,它就站在山顶迎风的 地方,从高处俯瞰着人类社会。 时间一久,人们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在人们心中,它的凶恶性减少了, 传奇性增加了。它不再那么可怕,倒是变得有点神奇了。 它真是一条疯狗吗?不知道。它来这里有什么目的吗?不知道。看起来,它 真象是负有某种使命的。它的目的秘而不宣,但它的存在就说明了一切。有谁能 够象它那样一次又一次从围剿中脱险?有谁能够超越一切政府,蔑视一切规范, 自由自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除了它,还能有谁? 在某种意义上,它成了自由和不屈的象征,使得那些被长期被践踏在泥土里 的卑贱的生灵们心里涌出某种模糊的向往,讲起它时总用一种赞赏似的开玩笑的 口吻。 于是有一种谣言流传起来。无知的人说,那根本不是一条狗,它是神,是鬼, 是精怪,它是打不死的,打狗队想捉到它简直是做梦。政府对这种谣言当然很恼 火,但又没有办法禁止。谣言之所以是谣言,就是因为根本搞不清它的来龙去脉。 谁都在传播谣言,但谁也不知道谣言是从哪里来的,谁都知道这是谣言,但谁都 有点相信。 政府命令打狗队加大打击力量。一方面,更换和增加队员,扩大打狗队规模。 另一方面,设立专门的打狗办公室,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队员分成白班和夜班, 不管白天晚上,一接到消息就马上行动。为了行动迅速,公社专门从农机站调拨 两台拖拉机给打狗队使用。 有了这两台战车,打狗队可以算是机械化部队了。只要有人报告说哪里看见 了一条狗,不管疯不疯,人们马上就可以看见两台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突地开 出公社社部,在大路上横冲直撞。拖拉机上插着鲜艳的红旗,迎风招展,上书 “打狗队”三个黄色(正确的说法是金色)的大字。旗子下面是一群脸色严肃的 打狗队员,手握扁担,个个脸上都有慷慨赴死的表情。一到目的地,拖拉机还没 有停稳,打狗队员们就从四面八方跳下他们的战车,散开来,黑压压的一片,成 为一群如狼似虎的战士。 但是本公社的狗实在是已经很少很少了,奔袭大部分时候都赴空。接获的情 报也是越来越少。正因为这样,打狗队也就更重视每一次的情报,一旦出兵,不 把那个地方闹得天翻地覆决不收兵。但结果往往还是什么狗都没见到。 公社觉得单靠打狗队不能解决问题,还是要依靠组织,于是招集各大队革委 主任开会,讲明了,哪个大队没有找出狗来,就说明哪个大队对于打狗运动不积 极。 谁敢不积极呢?因此各大队不得不制造一些假情报报上去,好显得自己也跟 别的大队一样积极。但事实摆在这里,打狗队就是没有打到狗。老这样也不行啊, 于是,为了使情报显得真实,有一个大队想出一个花招,去外地买狗来打。自己 先打死又不行,一定要让打狗队看见活狗才能算数。他们把狗买来,弄得奄奄一 息,然后派人去公社报告。等打狗队的拖拉机快开进大队部了,这才偷偷把狗放 出来。打狗队这回看见了真狗,心花怒放。遗憾的是狗正好在大队部附近,又跑 不快,打起来太容易,满足不了战士们旺盛的战斗欲望。 现在这些战士大部分是新加入的。他们入伍太晚,差不多就没有打过狗,他 们在老战士面前总是神气不起来。他们最遗憾的是没有参加过最著名的那场战斗 ——那场战斗现在被称为“老虎嘴战役”。据亲自参加过战斗的张解放队长说, 那场战斗真是无比激烈。从张队长的故事中,新战士知道了张解放同志当时是如 何的镇静、坚定、勇敢、顽强。他当时面临的危险是一般人根本不能想象的,但 他还是(视情况而定)1 )和武装部干事一起,2 )或者独自一个人,坚决地把 疯狗的嚣张气焰压了下去。据张队长介绍,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疯狗已经咬住 他的鞋子(也有时是裤脚),但他还是一点都不慌。他用扁担使劲一捅,捅进疯 狗的嘴里——实际上是喉咙里,疯狗受了重伤,痛苦地大叫着落荒而逃。 为什么最近见不到那条大疯狗呢?这就是原因。它经过那次惨重的失败之后, 害怕了,学乖了,很有可能已经逃出我们公社了。 留下来的老战士已经不多,也不会去围着张解放听故事,所以这个故事也就 越来越惊险。故事无疑极大地鼓舞了新战士的勇气。他们向往火热的战斗生活。 现在终于来了机会。尽管这不是那条元凶大疯狗,但这毕竟也是活生生的狗 啊!好歹也当了一回打狗队员,以后讲起故事来,什么都要靠编造,那也不好意 思吧? 这个大队的聪明做法马上就流行开来。突然间,本公社狗的数量显著回升, 打狗队的拖拉机每天要加一次柴油。 有了事实做证,各大队的报告就显得真实了。至于打到的狗远少于报告中的 狗,那也不难理解。在全社干部会议上,主任是这样解释的:经过前一阶段的斗 争,疯狗的气焰被压下去了,但同时,它们也变得更狡猾了。所以我们打到的狗 比前一阶段少一些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们不能放松警惕。我们要意识到现在的斗 争比前一阶段的斗争更加复杂。我们不能忘记,疯狗仍然存在,仍然在猖狂地向 我们进攻。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取得打狗运动的彻底胜利。 又过了几天,斗争形势更加严峻。各大队受了表扬,更加起劲地去买狗来打。 报告越来越多,抬回公社的死狗也真的越来越多,本公社狗的数量猛然间爆涨。 公社革委会主任吓坏了,那些制造假情报的人也吓坏了,他们以为只有自己的情 报是假的,别地方的报告都是真的。广播里天天播送打狗运动取得的战绩,社员 们却听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照这些报道看来,本公社已经遍地是狗。自己家附 近看不见狗,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别的地方疯狗肯定已经象蝗虫一样多了,因为 这是广播里讲的。 于是整个公社的人都吓坏了。有几天,情况严重到了社员不敢去出工、学生 不敢去上学的程度。 既然情况这么严峻,公社只好报告给县革委会。县里马上派人来视察。视察 员们在公社附近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狗。但当他们走回社部去的时候,却惊 恐地发现公社大门口真的有五六条可怕的大狗,一点也不象不疯的样子。视察员 们正想逃跑,突然从公社院子里冲出来一群打狗队员,三两下就把那些狗打死了。 视察员们不敢靠近死狗,只远远看了一下,算是验证过了,然后惊魂不定地 来到公社主任办公室。公社主任语调沉重地说: “你们都看见了。情况就是这样。” 视察员们表扬了主任的工作做得好,回到县里,当夜就写报告说:疯狗的猖 獗绝对是事实,情况已经万分严峻。疯狗们成群结队,常常一来就是七八只,十 几只,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地向我们发动进攻。以上情况,均为我们亲眼所 见,绝无虚假。 县革委会立即在全县范围内下达了紧急通知,要求全县各公社紧急开展打狗 运动。又火速派人报告省革命委员会,请求当地驻军支援这场大规模的人民战争。 报告交到省里,省革委会并不重视,他们有其他更重要的革命任务,不能让 这些可笑的事情来干扰中心工作。回复说: 你县报告的情况很重要。你们一定要坚决搞好打狗运动,尽快肃清疯狗。你 们要以阶级斗争为纲,警惕阶级敌人的最新动向,防止他们制造事端,混淆视听, 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当前斗争形势复杂,你县闹疯狗的情况不 得透露给邻近县市。对泄密者必须严肃查处。 县里接到回函,立即招集各公社负责人开紧急会议,命令他们一方面要尽快 消灭疯狗,让省委领导放心,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严密监视阶级敌人的动 向,因为阶级敌人和疯狗是一条路线上的。决不能向外地人透露疯狗存在的事实。 谁泄密就抓谁。 公社主任回到本公社,也立即召集各大队负责人开紧急会议,说,县里面已 经讲了,地主富农全都要关起来,因为他们和疯狗共穿一条裤子。打狗运动要马 上结束。谁也不能告诉别地方的人这里有疯狗,哪怕是姨妹子也不行。谁泄密就 枪毙谁。 合乎逻辑地,第二天,公社就再也没有接到疯狗报告。又过了几天,公社主 任报告县里说,我公社的疯狗已全部消灭,打狗运动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县里表扬了这个公社。公社随即召开隆重的庆功大会,宣布打狗运动取得了 胜利。会上表彰了一批打狗运动的有功者,包括武装部干事和张解放等。会上宣 布,打狗队已经完成他们的战斗任务,解散。 地主富农还继续关押了几天,但不多久也就释放了。 但是关于疯狗的谣言却仍然存在。公社领导生怕县里追问,不免深感烦恼。 一个聪明的宣传干部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他对公社主任说,要制止谣言, 有一个好办法,就是再编一个谣言,散布出去。就说,这次所谓打狗运动,其实 是一次军事演习,目的在于锻炼民兵。至于那条大疯狗,它其实是一条军犬。演 习结束了,这条狗的任务完成了,回部队去了。根本就没有什么疯狗。知道真实 情况的人并不多,只有正团级以上干部才知道事情真相。 他把这个方法叫做“以谣制谣”。 “高!实在是高!”公社主任一拍大腿叫起来,“好,我们等一下就去办这 个事!白天我们在公社干部中间散布这个谣言,晚上你告诉你老婆,我也告诉我 老婆。要警告他们,事情机密,不能随便讲出去。” 谣言散布得非常成功。这天晚上,公社主任正准备把谣言散布给他老婆时, 没想到他老婆先把谣言散布给他了。主任又惊又喜,严肃地对他老婆说: “不要随便相信谣言!” 两天以后,全县的人都知道了这次演习是由许世友同志指挥的,全省的民兵 都参加了这次秘密演习。当县革命委员会某同志把这条消息秘密透漏给公社主任 的时候,公社主任不免感叹自己消息闭塞,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真实情况的人。 仿佛是为了成全官方的谎言,之后那条大疯狗就真的失踪了。它似乎是往西 边走的。有一次,一个出远门的人回来,说西边有一个县也闹疯狗,那条传说中 的狗的特征与这一条完全相同。听说它现在已经越过雪峰山,进入贵州或者四川 了。 不过随即就有人知道这条狗在翻越雪峰山时被冻死了,变成了一条硬邦邦的 冰冻狗(这时它又成了一条生物的狗)。一想到那个神气八担的家伙居然死得这 么可笑,大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快。这证明老话讲得好,做人不要太得意 忘形,要谦卑,做狗也一样。 但是不久又有一个人得到了准确的消息,说那条狗其实是在越过省界时被哨 兵打死的。 “叭!一枪。倒在地上。腿伸两伸。就死了。” 这个人说。 出过远门的人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省界,也没有什么哨兵。他是从三线工地 回来的,出过省。这样一来击毙论开始遭到怀疑,人们重新倾向于相信冻死说。 但是击毙论的拥护者是一个博学和雄辩的人,他反驳说: “没有省界?那只有你才想得出来!要是没有省界,那特务不就可以在中国 大摇大摆地穿省过县?我告诉你,省界肯定是有的。不只是有省界,连县界都有。 省界县界当然不会设在当路的地方,特务也当然不会蠢到去走大路。他们爬山过 河!省界就设在这些地方。特务专门收集这些地方的情报,画成地图,带回国去。 下次他们来侵略这里,就知道哪些路好走,哪些地方有碉堡。那时我们就危险了! 没有省界?!呸!我告诉你,省界绝对有!不过不会让一般的人看见就是了。你 以为你也看得见省界?你又是什么人?” 出过远门的人的确也就是一个一般人,他看不见省界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 他不服输,粗着脖子大声抗辩说他绝对没有看见过什么省界。 其他人悲哀地看着他,为他的无知和顽固难过。 本传 三年后,一条本地的小狗长大了,当时谁也没有注意它。 释义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三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打狗运动已经不大有人提起。 偶尔也有人讲一讲,讲得多的倒是那条疯狗,而不是打狗运动。人们象谈论一个 死去的老人一样,用怀念的口气谈起它。象正常情况一样,越往后,亲眼见过它 的人就越多。但事情毕竟过去了,愿意谈论的人终于越来越少。 这三年中,本大队的狗又迅速繁衍起来。虽然讲不清什么原因,但有人的地 方就总是有狗,这几乎成了一条定理,简直可以说狗这种东西是人生出来的。这 些村狗,一部分是从附近地方抱养过来的,一部分是新繁殖的,还有极少数是逃 过那次打狗运动劫难的幸运狗。最后这一类狗大部分是在运动时逃了出去运动过 后又回来的老狗,但也有象虎子这样一直秘密地在当地隐藏下来的幼狗。这些身 世不一的狗,组成了本大队繁荣的狗类社会。一到夜间,村子里又吠声如豹了。 虎子现在长大了。以前它是一条胖乎乎肉墩墩的可爱的小狗,现在变成了一 条很不起眼的普通狗。除了身形略长之外,这只狗现在毫无特点。体形既不威猛, 毛色也不好看,背部和体侧是焦黄色中夹杂着黑色,肚皮底下有一些白毛,总之 是一种讲不清的混合毛色。它木头木脑,反应迟钝,一脸蠢相。一双眼睛老是眨 个不停,老也睁不开。还不时打哈欠,伸懒腰,显出睡眠严重不足的样子。它成 天蜷缩在屋檐下面,下巴埋在两条前腿之间,似睡非睡,一动不动。它对什么都 没有兴趣,既不追猫,也不追麻雀。它每天就是趴在那里,看着两公里以外的公 路。公路上隔不久就有一辆汽车,象甲虫一样慢慢爬过去。狗的眼睛盯着甲虫, 从一边到另一边。等这一只甲虫消失了,又盯上另外一只。要是运气好,就可以 看见一连十几只甲虫飞快地跑过去。狗不懂数学,不会象年轻人那样去数轿车的 数量。年轻人知道这肯定又是哪一个非洲国家领导人来朝拜我们伟大领袖故居。 但在狗看来,这不过是一串爬得比较快的甲虫,它们为什么要爬得那么快,狗并 不打算去理解。 最叫人恼火的是这只狗明明看见生人来了也不叫。别的狗只要有人来,就放 出吓人的声音,大声咆哮,白沫飞溅,露出可怕的尖牙齿。它倒好,只要来人不 踢到它,它保准连哼都不会哼一声。不能理解的是,有时候来一个规规矩矩的人, 它倒警惕起来。但也就是勉强打起精神,懒洋洋地坐起来,远远地盯着人家看一 阵。等看见来人并不象马上要干什么坏事,它又睡它的觉去了。 如果换了是人,这种样子倒很象是处在春情萌动的时期。浑身乏力,心里充 满着讲不出来的莫名的烦躁。身体各部分都发痒发胀,骨节疏松,里面鼓动着有 毒的气泡。老想睡觉,又总是睡不着。总觉得身体里有点什么不对劲,有劲使不 出来,想砸碎一点什么东西才好。但它既然是一只狗,也就当然不是那么回事。 事实也证明它不处在发情期。平素田间总有几只发草的青年男狗,追逐着一只青 年女狗,在进行正常的爱情游戏。它见了,并不起身。也许它有自知之明,知道 自己既缺乏让女狗们动情的本领,又不是情敌狗们的对手。或者是过于理智,那 些年轻女狗样子不漂亮,身段不窈窕,不能唤起它的本能。它根本就是一条不合 群的懒狗,跟所有的狗都不亲热。 而且它胆小。看见别的狗打架,它总是害怕似的躲在一边。它小时候那点勇 敢精神现在全都不见了。它不再是那个面对比自己强大很多倍的敌人也敢于发动 进攻的小英雄,它现在成了一条猥琐不堪的可怜虫。 每次看见别的狗生龙活虎地追来咬去,主妇就怂恿它: “虎子!上!去咬!” 虎子不动,木然地看那些狗争斗。那些狗都是一些雄赳赳的男子汉,随便为 了一点什么,或者甚至根本不为了什么,就喜欢干上它一架。它们天性喜欢好勇 斗狠,主人最欣赏的就是它们这种战士品格。 有一次,军军娘去供销社买盐,军军跟着去,虎子懒洋洋地跟在后面。回来 的时候,前面路中间挡着两条狗。军军害怕,躲到娘的身后。军军娘心里也害怕。 她假装弯腰去捡石头,想把狗吓走。本来,狗都怕这个动作,但这一天那两只狗 仿佛看穿了这个女人的伎俩,知道地上没有石头,决心要欺负一下这个女人,照 样站在路上,一点也不打算走开。军军娘看了看虎子,想,这一次它应该出点力 了吧,就对虎子说: “去!虎子!把它们赶走!” 虎子靠在军军脚边,摇晃了一下身体,没有任何往前挪步的意思。 主妇气得恨不得一脚踢死它。俗话说狗仗人势,现在主人就在这里,它还这 么害怕,这个家伙真正是白养了。 军军也说: “虎子,去!把它们赶走。” 虎子这才不声不响地朝前走了几步。那两只狗和虎子对望一阵,大约是无聊 起来,要不就是自尊心在做怪,觉得和这么一个家伙交战有失身份,就让出路来, 走开了。 主妇是彻底失望了。她怪自己当年看走了眼。早知道是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东 西,那时候还不如让打狗队一扁担砍死算了。 吃晚饭的时候,军军娘把虎子的表现告诉丈夫。狗这时正在桌子底下啃主人 扔掉的骨头。军军爹听完了,不声不响朝着狗的软腹部就是一脚。狗嘴里咬着骨 头不肯松开,含糊地痛叫了几声,躲到一边去了。主人顺手抓起一条板凳朝它砸 过去。狗这一次倒是敏捷地跳开了,但也没有逃跑,还是继续咬它的骨头。 如果它这时露出一点反抗的迹象反而好,哪怕是龇牙咧嘴做做样子也是好的。 它越这么不声不响,主人就越生气,它的窝囊样子激起主人折磨的欲望。他越看 这条狗就越有气,恨不得象捏死一只蚂蚁,掐灭一个烟头一样,狠狠地弄死它, 揉碎它。他是这种人,他要是踩死一只甲虫,决不肯踩死就算了。他一定要狠狠 地把脚尖压在甲虫身上旋转揉搓,让它的残渣、内藏和体汁混合进泥土,这才肯 罢休。 于是他火冒三丈,站起来,装做去盛饭,经过狗身边时,冷不防朝着狗头致 命部位狠狠地一脚踢过去,口里爆发出一连串惊人的咒骂。 狗痛得嗷嗷地长声惨叫,夹着尾巴蹿出门去了。 女人说: “算了算了,一条畜生,莫跟它计较了。” 主人家的晚饭还没有吃完,狗又回来了,重新啃它刚才丢失的骨头。 狗就是这样,它不记仇,为了有东西吃,它也没有办法记仇。因为它们是狗。 它们从最早的时候起就已经是这样了。当初,狡猾的原始人把他们吃剩的东西扔 在地上,狼见了就过来吃。久而久之,那些吃惯了人类残余食物的狼就再也离不 开人类了。于是,一种外表象狼但其实根本不同的新物种诞生了。这种由狼进化 来的东西,这种非狼,它们丧失了独立生存的技能,丧失了自由的本性,自觉自 愿地充当人的奴隶。它们一旦幸运地获得了这种奴性,就立即把这种宝贵的品质 遗传给它们的后代。于是,在随后的漫长岁月里,它们的后代就不得不为了那一 点可怜的——还未必靠得住的——食物,而每天向主人摇尾乞怜。这种情况已经 有几十万年了,以后也将继续下去。以为一条狗挨了一脚就会仇恨起它的主人来, 那是幼稚的。因为它们是狗。奴性已经注入它们的基因。 食物。这是一个深刻的东西。 主人吼叫道: “总有一天我要宰了你!” 军军说: “爹爹,你不要杀虎子。它是好狗。” “好狗?好狗,好狗,哼!这就是你的好狗!就是你娇惯了它。看见了没有?” 爹爹话里有话地说,“你要是还那么娇生惯养,以后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我们打 死它,过几天去抱一条好龙狗来养。” “不要打死虎子”,军军说,“打死它,就没有人陪我走路了。” 的确,陪军军上学,可以算是虎子唯一的功劳。军军家离学校远,左右邻居 家又没有跟他一般大的孩子。大孩子嫌他走得慢,不愿意跟他同路。只有这只狗, 每天早上兴冲冲地前后跑着,送虎子上学。就算在路上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临 时去追一下,也总是很快就回到军军身边。它每次都要把军军送到学校门口,看 见军军进了校门,等军军说:“虎子,回去!”它才回来。下午,它又准时跑到 学校门口守着,军军不出来,它就不走。有一回军军留校,到天快黑还没有回来, 军军娘急起来,到学校去接他,看见这只狗还坐在校门口等着。军军娘想,这只 狗别的长处没有,倒还算忠心。 所以这时候她也就帮着孩子说话,叫丈夫不要把狗打死了。 吃完饭,军军坐在阶基边,虎子面对面坐在地坪里。军军说: “虎子,以后你要勇敢些。” 狗眨眨眼睛,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军军的话。 “你要是再不勇敢,我们就不要你了,爹爹就要打死你。砰!一锄头,打得 你脑袋开花。” 军军说“砰”的时候,做了一个举起锄头打下去的动作,狗吓得一弹,考虑 是不是要躲开。等弄清楚军军不是真的要打它,就摇摇尾巴,又开始不停地眨眼 睛。 或许是军军的训导起了一点作用,从这以后,虎子似乎是变得稍微积极了一 点,在家里人的指挥下,偶尔也能够投入到狗群的混战中去。不过,指望它主动 参战还是不行。军军娘对它满意多了。人们对狗的要求主要是听话,其次才是勇 猛。当然最好是两者兼备。但实在不行的话,人们也宁要听话,不要勇猛。如果 不听话,勇猛反倒会成为一种缺点。要是它见到贵人也乱咬,那不是帮了倒忙? 不过,这只狗虽然没本事,但还算是尽职。不管刮风下雨,夜里它总是趴在 屋檐下,眼睛眯缝成一条线,空洞地呜咽着。有一晚下雪,睡觉的时候,军军记 起狗还在外面,怕它冷,吆喝着把它赶进来,让它睡灶堂下面。到半夜,它又从 猫洞里钻出去了,趴在屋檐下面它平时趴惯了的固定位置。早上,这家人打开门, 发现它身上盖着雪,站在窗户下面粟粟发抖。 考虑到这一类情况,再加上这几年来,家里的确没有来过夜摸子——这当然 不是它的功劳,但也可以算是它没有什么重大过失,主人也就暂时留着它算了。 有一晚放学回来,军军全身衣服都湿了,娘问他衣服是怎么湿的,他不做声。 再问,他吞吞吐吐地的说是掉到水里去了。娘又急又气,拿起一根竹鞭,叫军军 趴在长凳子上,厉声问道: “说!下次还去不去玩水?” “我没有玩水。”军军哭着说。他屁股上的肌肉紧张起来,等待着火辣辣的 疼痛降临。 “你还嘴硬!”娘唰地一鞭抽下去,军军的哭声迅速爆发。 “我叫你玩水!叫你玩水!叫你玩水!” 军军娘骂一句抽一鞭。狗在一边站着,不停地眨眼睛。 “我是去洗脚,”军军哭着大声分辨说。 “你还嘴硬!你还嘴硬!你还嘴硬!” 隔壁家的五婆婆听见小孩哭声,走过来,问军军娘什么事。 军军娘气呼呼的说: “路上去玩水!掉到塘里去了!” 老婆婆说: “不要玩水哦,塘里有落水鬼拖脚。快讲,‘我下回再不玩水了’,快讲哪, 军军好孩子,不讲你娘还要打。” “再不了,”军军抽搭着说。 “不什么了?”娘手叉着腰,气呼呼地,“讲!不什么了?” “不玩水了。” “讲好一点!” “我下次再不去玩水了。” 娘这才放了他,点着他鼻子教训道: “你要记住啊,你自己作过保证的!下次再玩水,看我不打断你两只脚。” 老婆婆把军军搂过去,说:“我们军军是好孩子,下次再不玩水了。不要玩 水哦,水里有鬼。” 晚上军军娘才知道,原来军军真的是到塘里去洗脚时滑到水里去的。跳板是 木头的,边上长了绿苔,很滑。当时有个年轻女人在那里,一边洗衣服,一边笑 着逗军军讲话,问他爹爹喜不喜欢他姨妈,没有留意军军已经走到跳板的端头去 了。她说,那时她听到扑通一声,一看,军军在水里,手脚乱动。她伸手去扯, 没有扯到。想再伸长一点,自己也哎呀一下滑到水里去了。她慌了神,好在手脚 快,顺手抓着跳板边,大声喊救命。叫了几声,没有人答应。女人稳住神,再伸 手去捞,无论如何够不着军军。她不会游水,不敢松开跳板。军军这时正在水里 一沉一浮,手脚乱动,头发盖住眼睛,张开口,好想是要喊叫,结果变成了不停 地喝水。年轻女人急得要命,心想,这个小孩子没救了。突然,一只狗呼地一下 从岸上飞下来,落在军军的旁边。狗首先大概跑到一边自己玩去了,听见喊声才 跑过来的。军军死命抱住狗身子,把狗按到水里,自己升上水面回了一口气。狗 挣扎着。军军和狗在水里抱成一团好象在打架。后来狗使劲抬起头来,划着水, 把军军拖到岸边。 讲话的时候,女人表情夸张,好象还在事发现场一样。她拍着胸口说: “哎呀呀,真的吓死我了!我从来没碰过这样吓人的事情。今天要不是这只 狗,你们家的军军是死定了。” 晚上,军军爹爹听了白天的事,对军军追加了一顿鞭子,好让他彻底记住这 件事。爹爹打起来可没有那么多花架子,也不骂,一鞭就是一鞭,决不打折扣。 直到军军娘劝他,他才停手。这种教训是很管用的,军军以后走路果真再也不敢 往水边靠。 女人心里对这条狗很感激。她对丈夫说,我们到底没有白养它。丈夫怒气未 消,也不答话。女人赌气转身睡着了。 本传 不过,事后人们记起来,有一个自称为猎人的外地人说过这条狗有点不同, 主人因此得意了一阵子。 释义 从此,这条不起眼的杂毛狗有了义犬的名声,不过这对于改变它胆小无能的 形象并没有多少帮助。 一天下午,是插早稻的时候,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军军娘在阶基边坐着搓洗 衣服,远远看见石板桥那边走来一个人,后面跟着一只白狗。那个人走到板桥上, 站住,看来是渴了,想到桥下去喝一口凉水。后来看见军军家的房子,改变主意, 朝这边走过来。等走近了,军军娘看清楚那个人肩上扛着一支枪。 军军娘紧张起来。 来的是个中年男人,又矮又壮实,看样子很有力气。一张黑脸,胡子拉茬。 他的狗是一只很大的白狗,身高腿长,步伐轻悄,跟主人一比,显得格外英俊挺 拔。狗脖子上套着皮颈圈,颈圈上连着一根皮带,皮带那一头抓在主人手里。 这个黑脸男人拖着疲倦的步子走到地坪中间,脸上堆笑,挤起一脸密密的皱 纹,对军军娘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把狗皮带在桃树上仔细地打了 一个结。看样子是走了很远的路。军军娘赶紧揩干了手,起身进屋去泡茶。茶泡 好了,端出来,那个男人已经坐在阶基边了。他把手里的网袋放在地上,又把背 着的工具包取下来。 网袋里装着几只什么鸟,毛色鲜艳。 枪靠墙放着。 男人扯起衣服下摆擦脸上的汗。他的衣是劳动布的,农村人一般不穿。衣服 背后已经汗湿了。 军军娘扯过一把竹靠椅,说: “坐地下做什么?有凳子的。来。客。坐。吃茶。” 来人也不答话,接过茶碗,吹了两口气,咕嘟咕嘟,一仰头,把一碗水都喝 干了,茶水流出来,顺着脖子流下去。喝完了,他用手掌擦着嘴,一只手把碗递 给军军娘,口里嚼着茶叶,称赞说: “好茶!” 是外地口音。 军军娘赶紧又去泡了一碗茶来。客人这回不象牛喝水那样狂饮了,他舒服地 坐在竹靠椅上,口里含着茶水鼓荡了几下,慢慢咽下去,边嚼着茶叶边说: “不错。你们这个地方什么都不行,茶叶倒是不错。” 军军娘笑起来,说: “你这位客,客气话也不讲一句!你吃了我的茶,多谢都没有一声,就讲起 我们的坏话来了!” 客人道歉地笑了笑,紫黑色的脸上再次挤出许多深沟一样的皱纹来。他接过 军军娘递过来的蒲扇用力扇着。还嫌不够凉快,干脆把上衣脱了,再把白背心卷 起来,露出胸口肚子上鼓鼓囊囊的肌肉,使劲摇着扇子,朝长了许多黑毛的汗淋 淋的胸膛扇着。 军军娘不好意思看,低头做自己的事。 吹过来一阵风,屋檐下凉快了一点,来人舒服地喘了一口气,眼睛看着坪中 间的白狗。军军娘也朝坪里看去。这只白狗体型高大,身材修长,象一匹骏马。 通体纯白,毛色出奇地纯净,除了一个黑鼻子外,只有小腿下面靠近爪子的那一 段是黑色的,好象穿着四只黑袜子。军军娘估计这只狗的个头跟原来见过的那只 黑色的大疯狗差不多一样大,只不过瘦一些。 狗站在桃树下,伸出舌头喘气。 “不错吧?”客人得意地说,“万里挑一,真正的苏联西伯利亚种。白狼的 后裔。” 军军娘可不知道什么苏联种美国种。她看见狗热成那个样子,说: “你怎么不解开带子,让它到屋檐下面凉快的地方躲一阵子。” “不要。给它喝点水就可以了。” 客人说着,自己走到灶屋里,先打水洗了一回脸,然后问明主人,拿起喂狗 的盆子,盛了一盆凉水,端到桃树下给狗喝。自己又坐在阶基上坐着歇凉。 没多久军军爹爹背着锄头回来了,见来了生人,连忙放下锄头,跟客人打招 呼。他惊疑不定地瞟了一眼那支枪,问女人: “敬了烟没有?” 军军娘说: “我晓得你的烟放在哪里!” 男人不满地看了女人一眼,自己到屋里找出一包烟来。先敬了烟,又给客人 点火。客人点燃烟抽了一口,皱着眉头说: “霉了。来,抽我的。” 客人从汗湿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子,把里面的烟和打火机拿出来。 军军爹接过烟,一看是好牌子,对客人又多生出几分敬意来。 “请问——” “我是猎人,”客人好像知道军军爹想问什么,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 个红色的塑料小本本,递给军军爹。军军爹打开看,发黑的纸上贴着发黄的照片, 一片汗渍。照片模糊,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人。照片上盖了钢印,看样子是真的。 工作证他见过,就是这样子。不过职业一栏写的并不是猎人,是护林员。工作单 位是什么什么林场,军军爹不知道这个林场在哪里。 “我们林场在x 西,知道吗?x 西,靠近贵州四川的地方。有一本书,叫 《x 西剿匪记》,知道不?讲的就是我们那里的事。” “这是野鸡吧?”军军爹看着网袋问。 “野鸡。还有几只麻雀。你们这里真是太不行了,连个兔子都没有。也难怪, 连树都没有几棵。嫂子,麻烦你拿去整了。今天我不走了,晚饭就在你们家搭伙 吃算了,”护林员眨了眨眼,“我会给钱给粮票的。” “你这是什么话!”军军娘生气地说,“多承你看得起才是。你们平日里出 工——上班,就是去打鸟?” “有时候是的。我们说自己是猎人,习惯了,其实正规讲起来是护林员。我 们林场有个护林队,主要任务是抓那些偷偷上山砍树的家伙,另外就是对付野猪、 獾子。场里面种了些包谷,野猪最喜欢来捣乱。吃几个倒没什么,最恼火的是它 来一趟就把一坡的包谷踩得乱七八糟。碰到这种时候就看我们的了。我们通晚埋 伏在山上。有时候等几天也不来,有时候我们不在,它又来了。要是碰上了,荷, 那股蛮劲!你看我这支猎枪,不错吧?” 军军爹和军军娘看那支枪,知道了这叫猎枪,看起来比民兵的枪长一点,不 过并不明白它跟别的枪有什么不同。 “场里奖的!有一次我一个人叉翻了一只野猪,后来全场开大会表扬我,又 奖了这支枪给我用。这一下我出名了。不只是我一个人光荣,整个护林队都光荣 了。年年先进,办公室挂满了锦旗。去年他们让我当了一个副队长。我们队长不 喜欢往外面跑,我跟他不同,我天生喜欢往山上钻。他们也知道我这个毛病,才 叫我当这个副队长。我对他们说,官当不当我无所谓,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 把那条苏联白狼狗给我,有了这条狗,我保证看好林子和包谷地。场里二话没说 就把这条狗调给我了。原来他们让它在场部看门,真是糟蹋了!” 护林员最得意的事似乎就是这些,他的枪,他的狗,野猪。他喝了一口水, 说: “你看,跟我不到两年,就听我调排了。真正一条好狗!你估一下这只狗抵 得多少钱?” 军军爹大胆猜道: “总不要一头牛的价钱吧?” “一头!”护林员愤愤地说,“你给我十头牛我也不换!我告诉你,现在不 管你出多少钱,不管你去到哪里,都买不到这样的狗了。你现在看它样子很文静 是不是?我告诉你,你要是见过它扑上去又咬又撕的样子,我保准哪个见了都害 怕。有一次我跟几个同事打赌,我说把全场的狗都叫来,也斗不过它。他们不信, 马上就放出五条狼狗,有一只还立过功的,德国种。五条狗围着它咬,我这边就 它一个。哈哈!我那次好好赚了一顿酒喝。所以我平素跟人家吹牛说,我别的不 行,相狗的眼光绝对错不了。” 这匹高大的白狗优雅地站在树下,真的象个英雄。 军军娘笑着说: “这样子还叫文静?要是我一个人碰到它,早就吓得没命了。” “你放心,它不乱咬人。” 女人去准备晚饭了。男人陪着客人聊天。正聊着,军军放学回来了,虎子跟 在后面,虎子一冲到坪前,见来了一条陌生狗,突然止步。猎人瞟了一眼虎子, 知道它这时充满敌意,也许正在估量对手,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发起进攻,赶走这 位不速之客。 主人也注意到虎子的神气跟平日有点不同,说: “虎子,上!上!” 虎子听见主人的命令,抖动了一下后腿,哼了一声,但并没有马上进攻。它 大概是被白狗的气势镇慑住了,不敢轻易发动进功。 猎人看着这只麻色狗认真的样子,笑起来,问: “你们家的?” “哦,是的,没用的家伙!” 猎人说: “没什么没什么,很正常很正常。我这条狗,连我们场里那些狼狗都不敢动 它,一般的狗就难怪了。” 跟那条白狗一比,虎子显得特别平凡,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就不是 同一个种类。神态也不同。虎子全身紧张,头往前伸出,身体僵硬,尾巴伸直并 且变硬,耳朵竖起,脖子上的毛一点一点竖立起来,看上去身体似乎在膨胀,喉 咙里间断地发出几声低沉含糊的声音,眼睛固定在白狗身上。白狗看也不看虎子。 总而言之,虎子如临大敌,白狗气定神闲,只看姿势,就知道虎子远不是白狗的 对手。 猎人想到刚才为这条白狗吹牛皮时,主人脸上露出的那一种不信任的狡猾的 微笑,有点恼火。他想,不证明一下给这些乡巴佬看看,他们会以为我真是吹牛。 猎人走到桃子树下,解开系在树干上的皮带结,笑着说: “想看热闹吗?你们这里一定有不少狗,你看能不能去找几条来,我们来一 场斗狗比赛怎么样?” 正好到了收工的时候,左右邻居家的姑娘小伙子见军军家来了不认识的客人, 还带着枪,都赶来看新鲜。狗也陆续聚集起了四五条,它们站在虎子旁边,敌视 着这个强大的外来者。 猎人请主人再去叫多些狗来,主人急于观战,说: “算了,有这么多了也可以了,快开始吧。” 青年们见有热闹看,又是战斗游戏,赶紧又去找了几条狗来,但总也凑不齐 猎人要求的十条。猎人看对方狗太少,不能证明白狗的本事,有些不满意。不过 小玩一下也好。于是他放开狗皮带,走到阶基上,坐下来抽烟,希望白狼狗今天 能精彩表演一番,对得起刚才那番吹捧。 猎人一放开狗皮带,人们不由得往后退。本地狗群也本能地后退着,成扇形 散开,把白狗包围起来。人们怂恿着,指挥着,希望本地狗上前去跟白狼狗狠狠 打一仗,为本地争光。 军军为虎子加油,喊着: “虎子,不怕!虎子,不怕!上!上!上!” 在人们的喊叫声中,一条健壮的大青狗,名叫青龙的,带头发动进攻,朝白 狗的侧翼跃进了一步。白狗一转头,对着青龙轻轻地“嗷呜”了一声。青龙见自 己突出在前,孤立地暴露在敌人面前,就用比进攻时快得多的速度迅速后退。一 只叫花豹的黑花狗正准备从另一侧进攻,一看青龙后退了,也跟着退后。其它狗 本来也跳跃着准备进攻,按照它们的传统战法,在青龙和花豹突击得手之后,一 拥而上,一顿乱咬,把敌人赶走,这时见青龙和花豹后退了,也赶紧跟着退后, 离开白狗的距离比刚才更远了。只有一只善叫的老狗,名叫老灰的,站在安全的 后方大声咆哮着,渲染着战斗声势,显得比别的狗要勇敢得多。 白狗身体稍微放低,伸出头来,耳朵使劲后拉,前腿笔直朝前,紧压地面, 后腿蓄势待发,准备给第一个胆敢近身的敌人以严厉的惩罚性打击。它连战斗姿 势都特别优雅。 虎子仍然坚守着自己的位置,它没有带头进攻,但也没有立即后退。当本地 狗群在试探性进攻失利退开以后,虎子的位置就成了前沿阵地,与青龙、花豹构 成一个三角型,把白狗围在中间。虎子的头正对着白狗的头,看来它必须承担起 主攻的任务。它也象白狗一样压低身体,头伸向前,耳朵后拉,前腿伸直紧压地 面,后腿蓄势。不过它的姿势跟白狗美妙的身姿一比,就好象一个笨拙的学生在 模仿高明的老师,又学得不伦不类。只有猎人留意到它全身绷紧,龇牙咧嘴时上 嘴唇弯曲得厉害,胡子翘起,面部表情凶狠。它没有大声咆哮,但是它低沉的呜 咽声带有威胁性,压低的浓密眉毛下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凶光来,显得杀气腾腾。 白狗抖动了一下身体,全身绷紧,好象一张拉开的弓,进入临战状态。 猎人轻轻地“咦”了一声,不由得注意起虎子来。这家伙初看确实不太起眼, 不过仔细一看,它身上似乎隐藏着狼的一些特征:身体比一般狗稍长,脖子粗短 有力,而且刚才猎人也注意到,它不象一般狗那样喜欢抬高自己的头,它的头总 是朝前伸出。它那条象狼一样的蓬松大尾巴总是拖着,不象别的狗尾巴那样竖立 起来,它的尾巴也从不乱摇。 军军爹并不指望虎子能表现出英雄气概,他只希望战斗打响以后,它表现得 不比别的狗差。不过这时他一见虎子似乎今天突然变勇敢了,希望也就跟着升高 起来。他希望虎子今天争气一点,拿出点勇气来,好好表现一次。他见白狗只轻 轻哼一声就把本地狗群吓退了,相信护林员讲的那些话并不是扯谎。只要虎子敢 发动一次进攻,那就算是很不错了。至于胜败,不等开战就可以确定了。其实这 一仗没必要打下去了,再来十只狗,也未必是这只高大的白狼狗的对手。 但如果虎子今天连一次都进功都没有,那它就活不到明天。 老灰继续咆哮着,引得其它狗也放声大叫。这些狗汪汪地叫着,给自己壮胆, 慢慢又围拢过来,但始终不敢超出由虎子、青龙和花豹构成的前线。人群的呼喝 声又响起来。 白狼狗显得不耐烦了,它的吠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愤怒。 青龙按捺不住它好战的天性,突然朝前一跃,张口朝白狼狗背部咬去。随后, 花豹也从另一边迅速朝前突击。 白狗一转身,狠狠朝青龙的肩胛部位咬了一口,连毛带肉撕下来一小块皮, 痛得青龙嗷嗷直叫。接着,白狼狗象风一样旋转过来,尾巴一扫,把青龙扫在地 上,头已经朝向花豹。 花豹正往前冲着,猛然看见白狗的背突然变成了一张大嘴,血淋淋的獠牙正 对着自己,吓得打了一个冷战,前腿狠命一撑,朝旁边跃开,就势往地上一滚, 飞快逃开了。 青龙借机痛叫着一瘸一瘸跳开了。 其它狗一见,吓得赶紧后退,比上一次逃得更远。 白狼狗击退了敌人的第一轮进攻,精神振奋,调整自己的身体,头重新对着 虎子这边,摆出对阵的姿势,看样子是准备进攻虎子了。 现在,在白狼狗一纵身就可以攻击到的范围内,只剩下坚持不动的虎子了。 虎子仍然固守着自己的阵地,虎视眈眈。 气氛凝重起来,连远处的老灰也不再汪汪大叫。 猎人正猜测他的狗是主动进攻把虎子赶跑,还是等对方先进攻,后发制敌, 突然,白狼狗野性大发,仰头朝天,扯起脖子呜呜地嗥叫起来。 猎人一下子收敛起笑容。这是野性的声音,只有狼才会这样嚎叫。狼嚎的含 义很复杂,在不同的情况下有不同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它的目的一是借嗥叫 吓退敌人,二是呼唤同伴,共同抵御劲敌。 猎人正准备去抓皮带,勒令它中止反祖现象,冷不妨虎子突然也跟着嗥叫起 来,跟白狼狗一样,扯起喉咙,仰天长啸。起先是低沉含混的声音,似乎喉咙还 不习惯,后来就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长,中气充沛,气息绵长,很快就追 上了白狼狗高亢嘹亮的叫声。白狼狗不肯示弱,顽强地保持着它的优势。两匹孤 狼的嗥叫声忽高忽低,在高空盘旋回应着,搅在一起,都想把对方的气势压下去, 久久相持不下,直听得观战的人群背脊发冷,想捂住耳朵。空气中顿时仿佛寒风 飕飕,连附近竹树的叶子也跟着不停地抖动。 老灰身体一震,吓得腿都软了。其它狗也有想逃走的,也有起了感应,准备 跟着嚎叫的。 猎人脸色大变,冲到坪中间叱道: “白将军!停!停!” 他抓起皮带中段,使劲勒了一下狗脖子,把皮带末端当作鞭子,朝白狗的头 部狠狠抽了一鞭。白狗回头想咬主人,猎人盯着它的眼睛吼道: “畜生!连我都不认识了?” 白狗立即清醒过来,放松身体,恢复了骏马似的安闲的神气。猎人急忙把皮 带重新栓在桃子树上。 虎子好像是刚享受到嗥叫的快感,不愿意一下子停下来,或者是刚学会嚎叫, 还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停止,所以它没有象白狗那样嘎然而止,它继续嗥叫着,只 是一声比一声短,一声比一声低,最后才缓缓收住。 一场战斗就这么不分胜败结束了。 主人慌忙问护林员: “它们在搞什么鬼名堂?” 护林员不答话,一边系皮带,一边斜眼瞄着虎子。等系好皮带,又扯了两下, 证明系牢了,护林员在离开虎子几步远的地方蹲下身来,仔细看了一阵虎子,然 后抬起头对主人说: “你这条狗是哪里来的?这不是狗,是狼!” 吃饭的时候,主人殷勤地劝酒。两杯过后,猎人的黑脸上泛起酡红,连脖子 都有点红了。他斜乜着眼看虎子,对主人说: “你这只狗有点名堂。真的不知道来历吗?” 虎子等在桌子边,眼睛巴巴的看着人们。这时它不再是刚才那只嗥叫的灰狼 了,变回了可怜的家狗本相。军军把野鸡骨头扔给它,它如获至宝,赶紧咬着跑 到一边享用去了。 军军娘说: “是从我娘家那边抱过来的。十里石。” “十里石,这个地方我去过。我这回出来,”猎人喝了一口酒,说,“走了 很多地方。有些角落,你们本乡本土的人都不见得去过。你们那里石头很多对吧? 路可真难走。” “要不怎么叫十里石呢?” 军军娘说。 “十里石。十里石。”猎人说,“那里不象个有狼的地方。” 主人说: “这哪里是什么狼?客,来!莫讲那些了,吃酒吃酒!” 虎子啃完野鸡骨头又回到饭桌边。主人破例扔给它一块野鸡肉,口里喊着 “滚!”,抬起脚朝它屁股踢了一脚。狗难得吃到这么好的东西,嘴里咬着鸡肉, 虽然痛也不松口,含糊地叫了几声,跑出去了。 猎人批评说: “你这样就不对了。狗是通灵性的东西。我从来不踢我的狗。也不准别人踢。” “你们吃国家粮的,狗也金贵。我们没那么多的讲究,想打就打,想踢就踢。 狗生得贱,你不对它凶点,它反倒不舒服。” 猎人笑笑,不再辩白。他点起一根烟,慢条斯理地说:“我这回出来,是有 个原因的。你们这里听说过一条大疯狗吗?” 军军娘问:“你说的是什么样的?” “黑毛的,个头很大,有我那条白将军这么大,可能还有大。很狡猾,神出 鬼没。” “胸口这里有一团白毛的?” 军军娘比划着问。 猎人对军军娘健康发达的胸部看了几眼,似乎受了刺激,情绪变得兴奋起来。 “对!就是这里!这里!”他也打起手势来了,“你们见过这条狗?” 军军娘说: “见过!哪里只是见过!它就是从我们这里,从这块坪中间跑过去的,差一 点就咬死了军军。听说这条狗后来在雪峰山冻死了。早几年的事情。” “早几年?不不,我说的是现在,今年的事情。” 这一下军军娘紧张起来,问猎人是怎么回事。 猎人瞟了一眼军军娘的胸部,说: “好吧,我就讲讲。前几个月,我们那里来了这么一条疯狗。上面下通知, 说这是一只疯狗,很凶,很危险,已经咬死过很多人,很多猪,很多牛,很多鸡, 还把什么什么地方的狗全都带疯了。大家紧张得不得了,全场人心惶惶。场里把 我们叫去,下命令,要我们一定找到它,打死。周围的社员也跑到我们护林队来, 请我们一定要打死那条疯狗。这种事情,我们护林队不管谁管?这样,我们放下 别的事情,专门来追那只狗。那一阵子可真是跟《湘西剿匪记》差不多,大家起 早摸黑,爬山钻林子,累得够呛。过了些天,獾子倒是抓了几只,野鸡也打了不 少,那只疯狗呢,连影子都没摸到。它好象是在逗我们玩,带着我们在山里打圈 圈。我们什么办法都用了,用诱饵,设圈套,打埋伏,它就是不上钩。我们一点 办法都没有。有一天我跟领导讲,这个事情,人太多反而不好。这只狗聪明,我 们出动大部队,兴师动众,目标太大,我们还没有出发,它已经发觉了。这么大 的林场,要想抓它,好比大海捞针。你们不要再管了,交给我一个人来办。我带 上我的白将军,配足弹药,我就不信找它不到。他们说,好,你去试试吧。夸了 这个海口,过几天我就后悔了,我真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不过呢,过了一阵, 我慢慢发现,它的行动,什么时候走什么路,喜欢吃什么东西,喜欢在什么地方 睡觉,也有一定的规律。我就照着它的规律来安排我的行动。我有时候埋伏在路 边等它,有时候跟着它留下的痕迹追踪,这一招还真有用!不过我每次总是落后 了一点,只差一点点!有两次我跟着白将军追过去一看,尿还是热的,疯狗已经 走了。白将军也只好在那里打圈圈,胡乱追一阵,然后垂头丧气地跑回来。” 猎人说得起兴,不知不觉又把一杯白酒喝干了。军军爹给他满起。他推说不 要,等酒倒满杯,他又接着喝起来。 “到这个时侯,我就有点信心了。我估计再过几天,最多十来天,我肯定可 以在什么什么地方碰上它。一碰到它,那我就不讲客气了,我不会舍不得弹药的。 我正高兴呢,没想到那只疯狗大概知道这一回碰上对手了,有危险了,突然,它 失踪了!不见了!走了!你说它是不是个聪明透顶的家伙!我只好又跑到场部跟 他们说,疯狗已经走了。现在,有两个办法。一是就让它这样走掉算了,但是它 过一阵子回不回来就不晓得了。二是派我出去,跟着它,一直到打死为止。你们 看怎么办好。他们研究了两天,跟我说,好,就让你出去玩一阵子。上面发了通 知,哪个单位打死疯狗,就给哪个单位记功。你现在反正也没什么别的事,给你 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之内一定要追到它。一个月之后,如果还没有追到马上回来。 又当场给我开了介绍信,请沿途各公社配合。喏,” 护林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就是这张纸。他们又叫我到出纳那里去拿点钱,回来报销。跟家里讲一下, 第二天就动身。我没等到第二天,当晚就动身了。疯狗已经走了几天,痕迹气味 消失得差不多了,越早动身越好。一开始,白将军找不到方向。我只好一个大队 一个大队向老乡打听,发现这条疯狗并不是直奔某个方向。它没有什么目的地, 只是在绕着弯子走,每到一个地方都要逗留一阵子才走。这一来,我追它就容易 了。我边走边探访,一个星期以后,我知道我已经走到疯狗前面了。我返回去找。 最后,在一个连沙石路都没有的公社重新找到了疯狗的痕迹。 “从那时开始,这只疯狗就和我捉起迷藏来。有时我感觉已经很靠近它了, 说不定就要劈面碰到它,有时又忽然失去了踪迹。痕迹断断续续,我也就走走停 停,一直跟着它往东边来。好在白将军有本事,总能够在前面重新发现疯狗留下 的气味。这可不象在林场里,在这些地方我对地形一点都不熟悉,我在林场摸索 出来的那一套办法现在用不上了。现在,是它主动,我被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