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趴在石板桥上的正是虎子。它从家里逃出来已经几天了。这几天它没吃一点 东西,但奇怪地一点也不觉得饿。身上断掉的骨头妨碍它行动。它只好找个地方 一动不动地趴着,想让断骨重新长好。它的身体瘪成了一张纸,粗大的骨头从皮 毛下面鼓出来。这几天,它的伤势进一步恶化,断腿处开始化脓。它并不觉得很 痛,只是身体忽冷忽热的,让它受不了。冷起来时身体一团冰凉,热起来又好象 放在火炉中烧。今天它就感觉特别冷,冷得它牙齿直打战。它觉得要再不想办法, 马上就要冻死了,因此忍着疼痛挣扎着爬到石板桥上来,想借石板的温度来暖和 自己。但是它现在神志清醒,它完全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它闭起眼睛时, 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的遭遇。现在没有谁比它更明白,狗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意思。 从现在起,它的余生只能永远做一条野狗。但是现在这并不重要。因为它知 道自己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就这么死掉算了吧,它想。以前不也有很多野狗是 这么死去的吗? 流浪狗的死它见得多了。多半是一些老狗,背上的毛一片一片往下掉,象是 得了皮肤病,其实什么病都没有,不过是老成这样的。这些狗本来都是家养的, 但是老了,跑不动了,眼睛耳朵都不灵了,于是它们的主人觉得留着没用了,就 想打死它吃掉。大部分老狗都被吃掉了,偶尔有一两只逃出来,就成了野狗。这 些又老又虚弱的野狗,潜入别人家里,从小狗那里抢点东西来吃,或者趁大狗不 注意的时候,偷点东西吃,饿一餐饱一餐,老眼昏花,有气无力,身上又臭又脏, 让人看着恶心,谁看见了都想上去踢两脚。这些狗成天躺在大路边上,等着死期 到来,缓慢但是坚定不移地一天天沉入到黑暗中去。最后,某一天,它们被冻死 在雪地里,晒死在大路边上,或者,在某个很平常的不冷不热的日子,突然倒地 而死。每一只动物都有这一天,但只有野狗才会死得这么凄凉。也许它们当初被 人打死倒还好一些。 虎子以前见到这样等死的老野狗,不会把它们跟自己联系起来。现在它发现 自己也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它想,对,现在死去是对的,不必要等到那一天。一 只狗,失去了主人就失去了一切。奴隶的生活虽然难以忍受,但毕竟能借此满足 有机体的基本要求。狗以做奴隶为天职。做奴隶的需要是狗的第一需要,是狗这 种东西过去和未来存在的唯一理由。而这一切全部的起因是狗已经丧失了自我谋 生的能力。 虎子脑袋里出现这样一些模糊的思想。它不能决定是立即自杀,还是等身体 好一点再做决定。因为以它现在的身体状况,连自杀都很困难。而且有一个念头 总是在它的脑子里游动,虽然细小,但是清晰、明亮,象远处的火光一样,总在 那里闪着。它想抓住它,把它固定下来,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但是那点火光很 飘忽,眼看就要看清楚了,却又模糊起来,飘远了。它不能明白那是什么,但已 经隐约感觉到那一定是一个重要的东西。 它睁开眼睛,看见一大群狗在不远的地方集会,它记得自己也参加过这样的 会议。这种会议到底是什么意思,它以前从来没有明白过。现在它有点明白了。 狗群杂乱地朝虎子那边冲去,冲到离虎子还有两丈远的时候,前面的狗忽然 停住了。 这可是一只狼啊! “行动处的战士们!”老灰叫道,“大家立功的时候到了!大家听我命令。 全体集合!排好队形!” 狗群分开,让几只健壮的大狗走上前来。这些就是秩序部行动处战士。这里 面有青龙和花豹,它们两个原来跟虎子关系都还不错,可以算是朋友,当初还跟 虎子一起挑战过猎人的白将军。但今天它们惊骇地知道虎子原来是一只狼。 八只大狗一字排开列好阵势。老灰在秩序部几名重要干将的陪同下来到队伍 前面,从头到尾检阅了一遍队伍,然后对战士们说: “同志们,我一下命令,大家就冲上去,咬死它。” 秩序部战士们看看虎子,又看看老灰。它们头一次看见狼,不怕是不可能的。 “同志们!”老灰竖起它那条著名的前爪,向下一劈,“前进——!” 行动处八只狗组成的战斗阵列向前移动了一下,随即又停下。它们走得一点 都不整齐。有的走了五步,有的却只走四步半或者四步,或者还要少。平素最勇 敢的狗,青龙,走完五步之后,还想抬腿,一见战友们没有跟上来,而它也拿不 定主意是否真的要去咬断虎子的喉咙,所以赶紧后退。那些只走四步甚至四步不 到的狗也跟着后退。这一后退,阵势全乱了。 老灰生气了。它拿出主人的口吻说: “我真是白养了你们!你们平素不是说自己勇敢吗,那么好,你们勇敢一回 给我看看!” 战士们习惯性地一言不发。 老灰说: “战士们,你们美丽的女狗都在看着你们呢,难道你们准备让她们失望吗? 全村的父老乡亲都在看着你们呢,你们准备让它们失望吗?你们尊贵的主人都在 看着你们呢,你们准备让它们失望吗?战士们,拿出勇气来,列队——” 战士们重新列好队形。 “大家听我口令——。起步,走!一,二,——” 这次比上次整齐多了。但刚走了七步,离开虎子还有几步远的距离,队伍又 有溃败的趋势。老灰正要开口斥责,没想到趴在桥上的虎子突然说话了。 “老灰,你想干什么?” 它的口气平静。 “——呀!呀呀!” 群众狗群喊叫着惊慌四散。小狗们被挤得滚倒在地上,哭成一团。群众狗边 跑边喊: “外村的狗呀!狼呀!快跑啊,敌人来了!” 连行动处的战士们也仓促后撤。不过它们没有跑得群众那么远。因为虎子看 起来并没有老灰说的那么阴险,也没有群众感受到的那么可怕。 老灰心里清楚虎子当然不是什么狼,所以它一点都不害怕,镇静地站着不动。 不过它很气愤,因为虎子竟敢不叫它“首席”,而是直呼它的名字。这是绝对不 可饶恕的。 老灰大声叫住行动处的战士,命令它们再次列队前进。在秩序部干部们配合 下,战士们又站好队列。这一次老灰亲自走在队伍前面,一直把战士们领到它们 刚才到达的位置。群众狗们也纷纷回来,重新在石板桥边集结。 虎子说: “老灰,你为什么要它们咬死我?” 这次狗群没有再逃。大家听清楚虎子讲的是本村正常的狗话,没有敌人的腔 调。不过这正好证明了敌人的阴险。它们不但学会了讲本村的伟大的狗话,而且 居然可以讲得这么标准,这说明敌人真是无比狡猾和阴险。 “你是敌人。”老灰正气凛然地说。 “我为什么是敌人?” “你这么讲话就证明你是敌人。我们村有你这么讲话的狗吗?”,老灰停顿 了一下,“并不是我叫它们咬你,它们是在执行全体狗民的共同意志。你已经成 为全民公敌。因为你犯下了十大罪状,一,反对伟大同盟。二,反对有本村特色 的民主制度。三,反对服从主义和忠诚文明。四,反对——” 它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句,就咳嗽了一下,词句果然就来了, “——反对高尚道德。五,反对本村。六,反对本县。七,反对本省。八, 反对全国。九,反对地球。十,反对宇宙。还有,十一,最大的一条罪状是,恶 毒攻击伟大的本村伟大同盟和伟大的村狗大会和伟大的村狗社会的唯一伟大的最 伟大者。” 这最后一条是老灰临机一动加上去的,因为虎子竟敢直呼老灰的名字,那就 总要找一个什么巨大的罪名给它安上才好。 一口气数完这么多罪状,老灰满意的喘了一口气。它最满意的是想出了最后 这一条罪状。以前还没有出过这样的事,以后一定要坚决防范,一定要在《村狗 社会长治久安条例》里加上这么一条,免得敌对村的狗攻击我们没有法治。我们 村狗社会当然是实行法治的,那就是说,我老灰想怎么治就怎么治,不过要在 《条例》里略做些手脚就是了。 “我是公敌?”虎子问。 “对!因为你是狼!” “我倒希望自己是狼,可惜不是。” “同志们!”老灰尖利地高声叫道,“你们听到没有?它已经亲口承认自己 是狼!它已经成了一切狗类的公敌!” “你用不着那么叫,老灰,”虎子说,“我走了,不回来了。再见,青龙, 花豹。再见,小白。祝你长寿,老灰。” 小白是那条跟虎子发生过关系的白底黑花的美女狗。此刻它正眼泪涟涟地看 着虎子。她没想到一次普通的寻欢会产生这么严重的后果。 老灰一见虎子要走,高兴坏了。它高喊道: “战士们,敌人害怕了,大家冲啊——,咬死它!” 行动处的战士们现在一点都不怕虎子了,看它现在的样子就知道它不堪一击。 战士们奋勇地朝前冲去,个个想争头功,你推我,我挤你。石板桥太窄,还没有 靠近虎子,有一只狗已经被挤到水里去了。青龙和花豹向前冲了几步,步子慢下 来,它们一时打不定主意是不是真的要咬死虎子。其余那几只凶猛的大狗则快速 地朝虎子冲去,张开大口,准备撕开虎子的喉管。虎子本想站起来迎战,但后腿 上被主人砍伤的骨头还没有好,动一动就刺心的痛,只好又坐下了。它利索地咬 住冲过来第一只狗的肩胛,从它身上撕下一块皮来。那只狗痛苦地叫了几声,跳 到虎子背后去了。第二只狗也受到同样的惩罚。但行动处的战士们实在是太勇敢 了,前两只狗受了挫折,另外那三只狗仍旧毫不犹豫冲上前来撕咬,已经受伤的 两只狗也迅速地重新加入战斗。接着,青龙和花豹在老灰的督促下也加入战团。 正义方的威势顿时大增。七只行动处的大狗分成两组,一前一后,把虎子夹在中 间。虎子现在的身体状况,光是对付前面的四只狗已经够吃力的了,加上身体不 能转动,只能回过头去对付后面的敌人,前后受敌,左支右挡,倍感困难。抵挡 了一阵,均势迅速打破。现在虎子能够做的只是尽量避免关键部位被敌人咬到, 身体其余各处完全暴露在敌人的攻击之下。很快地,七只行动处大狗把虎子团团 围住,每一只狗都咬住了一个地方不放。虎子见事已至此,不拼命不行了。它忍 住剧烈伤痛,后腿和臀部突然发力,唯一的那条前腿朝旁边一撑,身体站了起来, 猛然打了一个急旋。七只行动处大狗的身体全都腾空飞起,四只狗被摔出去了, 口里各咬着虎子的一块皮肉,但仍然有三只狗身体在空中飞舞,嘴巴却紧咬着虎 子不放。 老灰没想到虎子还有这等威势,吓得飞快地逃窜。观战的狗群轰的一声惊叫 着散开。 虎子见还是没能摆脱行动处群狗的围攻,而它又根本不可能从陆路逃跑,于 是大吼一声,带着那三只死不松口的大狗,飞身跃下水潭。 本传 它饿了几天。 释义 虎子醒来时已经是夜里。它睁开眼睛,看见墨蓝色夜空中缀满了金灿灿的星 星。从星星的位置看,现在是半夜。它知道自己正躺在水边的泥巴里,因为身体 下面是软绵绵的,而水正漫过它身体哗哗地流过去。 水冲刷着被行动处战士们咬出来的新伤口,这使它记起之前发生的战斗。它 左右看了看,没见到那三只跟它一起落水的狗,也不知道它们是被水冲走了,还 是当时就爬上岸去了。它放心了一点。 这场战斗给它带来创伤,跟来自人类的那两次打击相比,根本就不算什么。 不过这场战斗的意义在于,它从此已经被老灰所控制的这个村的狗类社会所排斥, 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以后的生活就是一场不间断的战争。 那么流浪到别的地方去,情况是不是会好一点呢?不,虎子知道,情况不会 有任何不同,只会更糟。外村的狗同样会把它看成敌人,而且它们的确更有理由 这样看,因为它是地地道道的入侵者。尽管老灰在本村狗类社会中不断掀起对外 村狗的仇恨,把他们描述成狼,但实际上每个村的狗类群落都是一样的。每个村 都会产生出他们自己的老灰,组织起他们自己的伟大同盟,只是名字不同而已。 也许不叫老灰,叫老白或者老黑,不叫伟大同盟,叫杰出同盟、了不起同盟、胜 利同盟或者其他什么。每个狗类部落都会相信只有自己这个群体在坚持狗道,坚 持忠诚文明,而其他地方的狗都想变成狼。 只要成了本村狗的敌人,也就成了整个狗类的敌人。狗是离不开狗群的。狗 是什么?狗就是狗的社会。狗的社会先于单个的狗而存在。可以说一条单独的狗 是不存在的,狗首先是狗社会的一员,其次才是一条单独的狗。一只狗只是狗类 社会这种大动物身上的一个小小的细胞。所以不管去哪里,都将是一场永久的战 争。现在连几只普通狗都打不过了,照这样下去,在下一场战斗中它就会丧命。 那么只能遁入山林,也就是说,在那里饿死。因为问题仍然是那两个老问题, 第一,狗的生物本性已经进化了,不但已经丧失捕捉小动物的能力,而且根本就 已经不吃那些活的东西。第二,狗不能吃草。 狗躺在那里想着这些,想着想着又要睡着了。它怕再次被水冲走,忍痛站起 来,爬到岸上。田野黑沉沉的,它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它找到一个偏僻的田角 落里趴下来。这样的角落即使白天也没有人来,想在这里躲多久都可以。它想马 上睡着,最好就在这一次睡眠中安静地死去。但它刚觉得自己要睡着了,又被饥 饿弄醒来。如果现在不弄点什么东西吃的话,想在睡觉中死去也不行,它会要一 直清醒地饥饿和痛苦下去,到最后实在不行了,才会昏迷。 水里传来鱼跳水的声音。它首先没注意听这种声音,因为这跟它没有任何关 系。突然,它竖起耳朵,支起上半身。对,为什么不能吃活鱼?难道不能吃吗? 现在只要有一条鱼就可以活下去。 它困难地站起来,顺着草坡滑到下面的水边,它的动作笨拙,弄出很大的响 声。跳水的鱼逃走了。虎子往水里走了两步,三条腿分开站在浅水里,等着,指 望有鱼再次跳出水面。等了一阵,没有鱼再跳水。它耐心地盯着漆黑的水面,想 借着昏暗的星光,透过水面看清楚水下的东西。 一条鱼撞上它的前腿,它脑袋一低,张口就朝那条鱼咬去。动作慢了一点, 没咬到。接着又有一条小鱼擦着它的腿灵活地滑过去。这一次狗反应很快,脑袋 朝鱼扑下去的同时,脚飞快地往鱼背上一踩。 一阵水花飞溅。抓住了。 狗嘴的鱼蹦着,弹着,想挣扎出来,但是狗三两下就小鱼咬碎吞了下去。狗 根本不知道这条活鱼是什么味道,它知道的只是这是食物。 狗挣扎着回到岸上,立即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太阳晒在身上,让它觉得又热又烦躁。田野里 很安静,只有风声和水声。一阵风吹过来,所有的禾苗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倒伏, 叶子挤擦着,发出轻微的嘶嘶的声音。风过去之后,禾苗又恢复原先的直立状态, 无规则地颤抖着。 听到灞子里流水声,狗记起昨晚那条鱼。它又有点饿了。它来到水边,想再 捉一条鱼吃。它小心地走在浅水里,尽量不弄出声响。这里的鱼本来就不多,现 在这个季节就更少露出水面。那些想游到水边来的鱼被狗的影子吓得不敢靠近。 狗找来找去,一条鱼都没有找到。后来总算有一条两寸来长的小鱼游过来,狗往 前一扑,鱼吓得一弹,蹿到深水的地方去了。然后就再也没有鱼游到浅水地方来。 狗失望地回到岸边。看样子想做水狗并不那么容易。狗想,还是到山里去吧, 山溪里水浅,那里的鱼容易抓。 于是它沿着水边的路一直往上游走去。 它尽量伏低身体走路,借助于禾苗和杂草的掩护,一路上既没有碰见别的狗, 也没有碰见人,顺利地来到了山边。现在是枯水季节,记忆中的那条山溪现在已 经干枯了,只在山脚下的小坑里还剩下一点积水。水又清又冷,一眼就可以看清 楚坑里面没有鱼。 狗看着干凅的土沟发了一阵呆。它趴在一棵大树下面,想睡一会。但是它睡 不安稳,一是因为饿,二来,它脑袋里老是在游动着的那点东西,那点神秘的火 光,弄得它既不能完全睡着,又不能完全清醒过来。有一次那个东西似乎变得清 晰了,它想,这一次我一定要看清楚那是什么。这样一想,那点火光果然变得清 晰起来。那似乎是一匹狼,被火光照亮,在快速地奔跑。它想,那是什么意思? 它为什么老在我的思想中奔跑? 要下雨了。黑云被风推动着,到了山里就不动了,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低空中。 天一下子就暗下来,过了一阵,天黑得好象已经到了晚上,天边倒是白蒙蒙的发 亮。风从黑云底下吹过来,狗觉得很凉快。它睡着了。它隐约觉得有一个什么大 动物,毛乎乎的,正向它走过来。它蓦然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周围什么都没有, 只有暴雨到来之前的风正猛烈地摇晃着茅草和小树。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 第一阵急雨撒下来,让狗打了一个寒战。它抬头看看天上,树枝在风中大幅 度的摆动着,雨飒飒地斜刺下来,侵入树的领地。树以外的地方,雨已经把草淋 湿了。在一串不太明显的雷声之后,一个炸雷猛地在天上爆开了,残余的威力轰 隆隆地继续朝山里滚去。大雨跟着雷声放肆地泼下来。 不一会小沟里就动了山水。 一看到山溪里有了水,狗兴奋起来。说不定等一下会有鱼从田里出来斗水。 狗跳下山边的坎子,守在小水潭边,等着有鱼从田里逆水上来。浑浊的山水 越来越大,裹带着泥沙从上面冲下来,起先还贴着山壁往下流,后来就凌空飞落, 直接注入小潭中。水漫出小潭之后,流进水田里。狗就守在这个口子上。急雨打 在它身上,象小石子一样,打得它全身生痛。水把它的毛淋得透湿,毛全都紧贴 在皮上,然后顺着身体往下流,在身体下面形成一簇簇的水注。狗顾不得这些, 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水田里,指望那里突然出现一条鱼。它不时摇晃一下身体, 把积水摔掉,让毛变得枯松。这只三条腿的残疾狗在大雨中被水雾包裹着,变成 了一只形态模糊的白蒙蒙的狗。 守了一阵,一条鱼也没有。它觉得这样被动守下去不行,就顺着田边走动, 希望能意外地发现鱼。后来它干脆跳进田里,踩着泥巴,横七竖八地在禾苗中间 走了几趟。但还是没有看见任何鱼。 它回到山边的小水潭附近守着。它一直守到大雨变成小雨,最后变成轻微的 水雾,接着山涧的水也开始变小,才失望地离开。 天已经晚了,到处都是流水的声音,水从山沟里流往田里,又从高处的田流 往下面的田,树稍上的水也在往下流。从山嘴附近的人家那里传来人类说话的声 音。这种的声音对它很熟悉,很亲切。它记起那些干燥温暖的屋子,橘黄色的火 光和灯光,空气中晚饭的香气,许多凳子的脚和桌子的脚,主人家人们的声音和 气味。特别是军军的声音。军军说: “来,虎子,你吃这碗饭。” 或者说: “来,这个红薯给你。” 这样的生活已经永远过去了。 天快黑的时候,太阳忽然出来了。树叶和草叶的水珠全都金光闪闪。狗看了 一眼正在消失的太阳和云霞,转身往山里走去。 它往大山深处走。它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它只希望自己离开人类越远越 好,离开老灰们控制的这个狗类社会越远越好。 这天晚间,它在一个背风的山窝里睡觉。经过这几天的生活,它的野生动物 本能已经部分苏醒,即使睡着了,也能本能地预感到即将到来的危险。这一带大 的野兽已经绝迹了,要注意的只是大自然本身的力量,雷雨、大风、闪电、山崩 等等。它现在找到的地方是安全的。它放心地睡着了。 它刚一睡着,又梦见了那条被火光照亮的狼。一匹红色的,被火光照亮,简 直就象在燃烧的狼,在黑暗中迅速奔跑。它是那么奔放,自在,无拘无束。狗在 梦中仔细审视着这只狼的形象,突然,它记起来了,这不是狼,这是早年见过的 那条大疯狗。 它一惊就醒来了。接着它又闭上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一点,过了几分钟,它 再次睁开眼睛。现在它看清楚了,在它思想中不断闪现、奔跑的,的确,就是那 只大疯狗。不过现在虎子知道了,它根本不是什么狗,它是狼。一直不明白的事 情现在突然明白了,这个梦,这个形象,这片火光,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它一 直就潜藏在记忆的深处,只是自己一直不知道。大疯狗是狼群派来的使者,找到 它,也就找到了狼群。虎子亲眼见过这个使者。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它还想 去攻击它。 对,出路就在这里,去找它! 对。对!做一只狼! 老灰不是说我是狼吗?好,我就做狼,决绝地彻底地背叛狗类。狗与狼有什 么区别?狗要依附于人类,狼就是它自己的主人。它遵循统治万物的永恒的自然 法则,为自己的生存而斗争。它对一切事物都保持着一种高度的警觉,它猎杀别 的东西也被别的东西猎杀,它有时候成功有时候失败,它经常仓惶逃窜,但是它 从来不摇尾巴。对于朋友,它保持一种适度的疏远,而对敌人,则在敌视的同时 保持着一种敬意,它以这种的礼仪来应对一切同类和异类,这种礼仪的全部含义 不过是:我是自己的主人。 狗想:对,我是狼。只有变成狼,才能彻底摆脱千百万年来加在狗类身上的 奴役和苦难,洗刷以前一切悲痛和耻辱,自由自在地在深山密林中,在湖畔水泽 间,追风逐电,仰天长啸。 狗的嗅觉记忆也马上苏醒了。这几天它总是闻到一种气味,它不知道那是什 么气味,但总觉得以前什么时候闻到过。它下意识里跟着这种气味走到山中来了, 还以为自己是随便走来的。现在它知道正是那条大疯狗的气味把它引到这里来的。 它又闻了闻,这股气味还在。没错,这就是它的气味。它最近来过这里。它就在 附近! 它激动起来。它不敢再睡觉,生怕那种气味会在它睡觉时消失。它跳起来, 寻着气味一路找去。 接下来的两天,狗一边跟随着这种气味一瘸一拐地往大山深处走,一边寻找 可以吃的东西。它试过吃草,树叶,花,各种各样的嫩苗,蘑菇,但是它发现吃 过这些东西之后还是一样的饿。一定要找点饱肚子的东西才行。有一次它差点捉 到了一只野兔,但是它毕竟行动不灵活了,它往前一扑,只按住兔子尾巴的一点 毛,兔子一窜就进洞去了。它在洞口守了很久,兔子就是不出来。还有一次,它 看见一只黄鼠狼。这一次它连追都没追,它知道反正追不上。它在一个有水的山 涧里发现过一只贝壳。它咬着贝壳,把它摔在石头上,然后把里面的肉吃下去。 它觉得那团蠕动的肉让它的胃一阵阵地翻滚。它不想再吃活的贝壳了。下一次就 算要吃,也要等它完全死掉了,最好是晒干以后再吃。 它最希望是意外地碰上狼群,但又知道这种希望十分渺茫。 如果碰上了狼群,它想,我可以先在狼群中间休养一段时间,等身体复原之 后,就学习适应狼的生活。重新做狼的过程一定会十分艰苦,毕竟那已经是千万 年前祖先的生活方式。现在一想到要去咬死一只活鸡,而且要把它连毛带血吞下 去,就简直是难以忍受的恶心。但这一切都可以克服。 以狗的身份去投奔狼,是不是会被狼接受,这也是一个问题。千百万年以来, 狗把狼看成敌人,狼也习惯了把狗看成敌人。对狼最大的威胁当然来自人类,但 如果没有狗的帮忙,人类对狼的威胁就要小得多。从狼的立场看,狗,这个狼类 的叛徒,不只是扮演着人类帮凶的角色,而是已经变得比人类还要凶恶。从同一 阵营中分化出来的两支,往往会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这个规律同样也适用于狼 与狗。 但是怎么才能变成狼呢?狼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它们有什么特性呢?虎子一 点都不知道。虎子对狼的一切知识都是从狗类那里来的,是通过老灰他们不断灌 输形成的。它知道这些都是伪造的,歪曲的。但是到底在那些方面歪曲,歪曲到 什么程度,它没办法知道。实际上连老灰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它也没见过狼。老 灰也是从先辈狗那里听来的,然后再把自己对于狼的偏见加进去。经过一代一代 的变形,流传在狗类中的狼的传说恐怕已经和真正的狼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所以现在只能这样认为:狼的一切与狗相反。凡是狗的,就不是狼的。 这很可能不对,但现在只能这样认为。只有两点可以肯定,第一,在身体上 我们和狼相似,我们毕竟是狼的后裔,第二,狼有自己谋生的本领,一条孤独的 狼也可以活下去。 这么一想,它就为自己今天没有抓到鱼而十分懊丧。如果连鱼都抓不了,还 谈什么自己谋生?还做什么狼?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问题。现在的关键是,要是找不到那只大疯狗——那匹狼, 还到哪里去找狼群呢?虎子从它出生的时候起,就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狼群的消 息。从偶尔流浪到此地的外地的狗那里,它知道附近几百里的地方都没有狼了。 也许在遥远的北方草原和戈壁上,或者在遥远的西方大山里,那里还残存着少量 的狼群。但路这么远,不等走到那里,自己早已经死了。 狼啊,你们在哪里呢? 本传 它在大路上等了三天三夜,截住了早年来过的那条大疯狗,结果,它成功地 变疯了。 释义 天亮时它来到深山里的一座水库边。根据气味,它知道,那只大疯狗最近几 天反复经过这座水库的堤坝上。这里是越过峡谷最便当的路。它一定还会要经过 这里,如果它还来的话。 好,就在这里等它。 它等了一整天,没有见到那条疯狗。第二天,照样没有。第三天,白天过去 了,到天黑,水面上已经透出一阵阵的凉气,期待中的那条大疯狗还是没有到来。 虎子继续在堤坝上等着。它相信它一定会来。它不敢睡觉。实在支持不住了,就 闭一闭眼睛,但又很快醒过来。实际上它根本睡不着。它的脑袋总处在一种低烧 的状态。这两天它靠喝水来饱肚子。它幸运地在水边的拾到一条死鱼。但这条鱼 实在太小,吃了之后还跟什么都没吃一样。它想,我已经快死了,但无论如何要 在这里等下去,追大疯狗是追不到的。不管等多久,都要等下去,等到它来,或 者,等到自己死为止。 狗在心里喊着,来吧,大疯狗。快来呀,狼。 到半夜里,狗实在熬不住了,它想先睡一觉,明天继续等。这时,一只毛乎 乎的大动物从对面的山路上转出来,悄无声息地走上堤坝。 虎子一弹就醒来。它知道,它来了! 虎子站起来,朝大疯狗的方向走了两步,眼睛紧盯着那只大疯狗。 大疯狗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走到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两只深藏在眼窝 里的眼睛寒光闪闪地逼视着虎子。 “我找你,”虎子说,“我等你很久了。” “你不怕我吗?”大疯狗说。 “我不怕你。我知道你是谁。” “是吗?”大狗说,“我是谁?” “你是狼。” “我不是狼。” “不,你是狼,你是狼群派来的使者。带我走吧,狼。” “我不是狼,虎子——” “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 “那好,带我走吧。求你带我走。我要加入你们。我要做狼。” “你要报仇?” “我报不了仇。我对付不了人类,也对付不了老灰。我只想离开人类和狗类, 离它们越远越好。” “就算变成了狼,你又吃什么?” “狼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你的愿望是好的,虎子,但是我恐怕这只是一个好的愿望而已。你看看大 山里,哪里还有你吃的东西?野兔吗,黄鼠狼吗,山鸡吗,还是乌龟?这些东西 一天比一天少,这且不说,就算有这些东西,凭你现在的能耐,你又能捕捉到吗? 我告诉你,就算你在狼群中间,你一样也活不下去。你不可能回到祖先的山林中 去,因为那样的山林已经没有了。你的地方就在这里,你没地方可逃。” “不管怎么样,你先把我变成狼再说。接受我吧,狼。” “我再告诉你一次,虎子,我不是狼。狼远在天边。也许世界上已经根本没 有什么狼。” “我不相信。” “我首先也不相信。我走遍天下去寻找狼,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在我走过的 地方,我还没有遇见过一匹狼。所以我相信狼只不过是一个传说。但是人类需要 这个传说,狗类也需要。甘愿充当奴隶的狗需要这个假设的敌人,不甘心奴役命 运的狗也需要这个假设的救星。所以这个传说一直流传下来。” “就是说我永远也找不到狼群了?” “是的。我想是这样。” “那你是什么?我知道你根本不是狗。你象狼一样活着,人怕你,狗也怕你。” “我是狗。我是疯狗。” 虎子想了想,说: “那好,我也做疯狗。” “还不到时候,”疯狗说,“不过,很快了。” “很快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还不到时候。到了时候,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我要把你变成疯 狗。疯,是我们力量的源泉。一旦变疯,我们就获得了百倍的力量。我们想要摆 脱人类的奴役,唯一的办法,就是变成疯狗。” “然后呢?” “去咬他们。把他们咬死,消灭他们。” 虎子想了一下,说: “一定要这样吗?人类中也有好的。” 大疯狗说: “一定要这样。没有别的选择。人类中有好的,这不能改变它们整体上邪恶 的性质。” “但是你并没有去咬它们。” “单独一条狗这样去做毫无意义,不管我还是你,我们最后的结果就是被它 们打死。我们现在只能忍耐,痛苦地忍耐着,一直等到总起义的到来。” “总起义?” “总起义!”大疯狗毫不含糊地说,“不久以后,我们要举行一场总起义, 到那时侯我们就会一举释放我们的全部能量。你想想,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只疯 狗!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我们要通过这次总起义,消灭人类。如果我们不能彻 底消灭它们,我们至少也要把它们赶跑,我们要占领一些地方,不能太小,我们 要把这些地方变成无人区。在这个过程中,树林和野草会慢慢长起来,小动物会 慢慢多起来,而我们也就慢慢地学会祖先们灵巧有力的捕猎技巧。我们要通过这 场伟大的独立战争,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摆脱奴役的悲惨命运。” 虎子低头沉思。 见虎子不说话,大疯狗接着说: “你可能还不相信我是狗,但是我的确是一条疯狗。我把我的经历告诉你, 反正我迟早是要告诉你的。 “我原先是一条军犬。在军营里,我们的野性受到良好的尊重。为了保持我 们的野性,人们给我们的吃带血的生肉,有时还吃活鸡。我们越象狼越好。我们 的生活,从吃这一点来说,可以说是过得很好。我发现其他狗活得这么艰辛那是 后来的事情。我们长年累月地练习搏击和撕咬,学习单兵作战和群体作战的战略 战术。我们学习在极端复杂险恶的环境中求生存。我们被训练成战斗机器。正是 在这种训练中,我们体会到了狼的野性的快感,我们渴望鲜血和自由。但是我们 脖子上有皮带,我们被抽打,被吆喝,被关进一个又一个铁笼中,接受一个又一 个的指令,稍不如意就要被罚挨饿挨打,有时主人甚至用铁条抽打我们。后来我 终于逃出来了。我活下去当然不成问题,我可以轻易捕获到野兔和野鸡,也可以 去袭击人家的家禽家畜。 “我逃出来之后就四处游荡。我本来的目的是想找到我们祖先的狼群。我从 湿热的南方找到寒冷的北方,又从东海边找到西边的大山里,我走遍了森林、湖 泊、荒野和群山,我差不多走遍了整个大陆,就只是没有翻越西边那座最高的大 山和北边的大戈壁了。我走了很多地方,还是没有找到狼。或者说我发现狼已经 不存在了。 “我走的地方越多,对于狗类命运的认识就越深,我真为它们的悲惨处境而 伤心。天下所有的狗都是一样的处境。我见过下巴被钉子钉出一个洞的狗,见过 舌头被割掉的狗,见过耳朵被刺聋的狗,还见过眼睛被开水烫瞎的狗。你断了一 条腿,确实很惨,但我见过比你更悲惨的狗,四条腿被打断三条,却又偏偏没有 被打死。你看它用它唯一的那一条腿那么划呀划呀,另外那三条断腿的根部也在 那里乱动,划呀划的,好象还能帮上忙似的,肚皮在地上擦着,老半天也走不了 一步路远,你就会想,狗啊,狗啊,你为什么是狗呢? “我不想再说下去了,讲这些太难受了。唉,这就是我们狗的命运。只要我 们还做一天奴隶,我们就一天脱不开这种残酷的命运。 “有一天我来到一个山洞里,那里有一条垂死的野狗,体型不大,瘦得只剩 下皮包骨,身上的白毛稀稀落落。它告诉我,它是从人类的实验室逃出来的,它 被人类认为是一条智力超群的狗。人类没有看错,它可真是一条智力超群的狗。 它把狗这种动物的来龙去脉讲给我听,它对狗类的历史、现状和未来看得清清楚 楚。它告诉我,我们并不是注定要永远遭受奴役,我们还有出路,我们可以反抗。 我问它,怎么反抗。它说,变成疯狗。 “我听了哈哈大笑。我见过不知多少疯狗,它们不是被打死了,就是最后自 己不疯了。靠几条疯狗能解救全体狗类吗? “它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说,那好,你告诉我。 “它说,你讲的那些疯狗,首先,它们得的不是真正的疯病,那种疯病发作 时间很短。其次,它们不是在同一时间发疯,人类可以轻易地将它们逐个消灭。 现在有一种疯病,就在我身上,是我从实验室带出来的。只要狗自己有了反叛意 识,这种病就可以让狗持续发疯。它对我说,你把它带去,传给全体狗类,约定 好时间,让它们同时变疯,到时候,人类就再也应付不过来了。它把这个计划叫 做总起义。它详细地给我解释总起义计划。它酝酿这个计划已经很久了,所有的 细节都考虑得清清楚楚。它告诉我到哪里去找同志,什么地方的狗有什么性格等 等。它认为我会在你们这一带找到杰出的战士和领导者,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你 们这里逗留这么长时间的真正原因。 “它还讲了很多。讲到狼,讲到狼的传说。它说,要让狼的传说继续流传下 去,唤起普通狗类对于自由的向往。但是对于起义领袖们,就一定要让它们明白, 不能等狼来救我们。我们要自己救自己。我们不能再等待狼。如果我们指望狼来 解救我们,我们就永远也不会得到解救。 “起先我怀疑它在讲笑话,只是听它说得这么郑重,才不敢笑。但是到后来, 我越听越有道理,是啊,难道我们的子孙后代就只能永远任由人类宰割?难道我 们不能创立一个自己的世界?听着听着,我越来越相信这是一个伟大的计划。是 这条山洞圣狗,而不是我,制订出了独立运动计划,我不过是它思想的执行者。 它的计划,照它说来,又是从人类那里学来的。 “讲完这一切,它对我说,现在,我没有别的选择,你也没有,我只能把疯 病连同这个计划交给你,而你,你将是这个计划的执行者。 “我说,如果我拒绝呢? “它说,你不能拒绝。因为在狗类的历史上,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这 样的机会。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得到这个病毒,制订出这个计划,也只有你才 能理解和执行这个计划。你没有别的选择,你注定要成为狗类的救世主。 “我没有作声。 “它说,不要怕,你是有这个能力的,只要你努力去做,你一定能成功。这 个计划的关键有两点,一是必须首先唤醒起义者的独立意识,二是要大家同时起 义。你一定要努力。你不要让我失望,你要对得起你高贵的狼的血统。我很老了, 我看不到这一天了,但你是能够看到的。你和你的战友们将成为整个狗类的解救 者,狗类千秋万代都将把它们的自由和幸福归功于你和你的战友们。 “我还是没有做声。但是我心里已经同意了。 “最后,它要我发誓,一定要我在有生之年去实现它。我就以狼的名义发了 誓。 “它很满意,说,好,现在,我把疯病传给你。我告诉你,变疯的过程会有 点痛苦,不过时间并不长。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疯病,这跟别的疯病根本不同,这 种病毒的正式名称叫永久清醒症。清醒的过程总是痛苦的。你准备好了没有? “我说,来吧! “它就咬住我的脖子,把疯病传染给我了。它讲的是真的,时间并不长,但 是很难受,不过我还是挺过来了。 “完成这一切之后,它很疲倦。它说,好,你可以走了。我犹豫了一下。它 就说,还等什么,快去!我转身要走,它忽然说,帮我盖好被子。我一看,它还 真有一床被子。我帮它盖好。它说,你看,我已经非常人类化了。说完这句话, 它狡猾地笑了笑,就死了。 “它可真是一个先知,圣人。不,圣狗。 “于是,这么多年来,我不断地在各地奔走,传播独立思想,筹备这场伟大 的独立运动。我已经把独立的消息散布到每一个地区。你以为我还年轻吗?我不 年轻了,我已经越来越觉得要在我的有生之年完成这场独立战争是不可能的了, 我只能发动起义,让后继者去完成这场伟大的运动。暂时我并不想把疯病扩散。 我当然可以咬伤随便一条狗,让它快速变疯,但是如果想让这种疯病持久地起作 用,就只能慢慢来,必须先唤醒它自身的独立意识。只有把自己的独立意识与外 来的疯病结合起来,它才能变成一条真正的疯狗。如果我把疯病强制传染给它, 过一段时间,它不是被打死,就是变成正常的狗,而且以后再也不会变疯。我并 不满足于这样。我想给所有的狗做一个示范,唤醒它们沉睡的自主意识,告诉它 们,每一条狗都可以象我这样自由自在地活着,人类对它们无可奈何。很久以来, 我一直在做这项工作。这就是我的全部秘密。” 虎子说: “其他狗怎么能够跟你比呢?你那么好的本事,它们又怎么学得来?它们动 一动就会被人类打死。它们羡慕你,却不敢模仿你。” 大疯狗说: “狗的能力有大小,不是每一条狗都能神出鬼没。但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坚 决地投入独立运动,发挥每一条狗的作用,我们就一定会胜利。这几年,按照山 洞圣狗的要求,我在各地物色到了一批优秀的狗——你无疑是它们中间最出色的 一个,我已经把独立意识散布到它们头脑深处,只等它们有朝一日忽然觉醒。等 最先觉醒的这些狗发展到一定的数量,我们的骨干已经基本形成,我们就可以改 变策略,从外部对整个狗类进行灌输,咬伤它们,强迫它们变疯。我们并不需要 一般的狗发疯的时间很长。一批狗恢复正常了,或者被打死了,我们再去把另一 批狗变疯。它们是普通战士,它们只有工具的价值。但是我们不同,我们的天职 是持续不断地前进,所以我们一定要有本原的自觉的独立意识。我们属于领袖集 团,我们必须明确意识到这一点。没有这样一个的稳定的领袖集团,独立运动是 不能成功的。就是这样。我们要在各个地方同时起义,不能单独行动。如果单独 行动,起义就会迅速地被它们镇压下去。我们要尽量争取在最广大的区域同时起 义。” 虎子说: “起义也有可能会失败。” “我认为不会失败。就算失败,我们也给了人类一个警告,让他们明白不能 再这样对待我们,以后别的狗的日子就会好过一点。要人类自己来明白这一点是 不可能的。我认为起义不会失败。你如果掌握了我所了解的全部情况,你就会相 信,起义绝对不会失败。” “就算不失败,在这场起义中,现在的大部分狗也将被打死。” “是的,”大疯狗说,“一些狗将要死去,这是必需付出的代价。以牺牲一 代狗为代价,换取千万代狗的自由,这是这一代狗的使命。狗总是要死的,你见 过不死的狗吗?问题是要死得有价值。你要知道,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一 次性支付,就是漫长地支付,并且在漫长的支付之后还不一定能够得到自由。在 战斗中被人类打死,或者是在奴役中被人类宰割,你会选择那一个?” “如果你是问我,那么我的回答很明确。问题是我的态度不能代表大部分的 狗。我愿意战斗,其他狗不一定会愿意。老灰愿意吗?青龙愿意吗?花豹呢?对 它们来说,奴役是可以接受的。他们没有遭受过我这种残酷的对待。” “就算你是一个特例吧,那么前几年的打狗运动呢?活烤小狗呢?” “我讲一句话,请你不要见怪。那场灾难,也可以说是你带来的。你不来, 那些狗不会死。” “可怜的狗!”大疯狗说,“你已经快变成人了。既然这样,那好吧,我就 把你当成人,用人类的例子来说明问题。假设你们村来了敌人,它们已经杀死你 们很多人,这时有一个地下抵抗战士杀死了一个敌人,于是敌人把你们全村人抓 起来,要你们交出那个地下战士,不交出来就把你们一个个杀死。如果你是人类, 这时,我估计你们恨的不是敌人,你们恨的是那个地下抵抗战士,你们恨它连累 了自己。人类都是这样,这一点都不奇怪。但是,你觉得这场灾难到底要怪谁? 到底是抵抗战士杀了你们,还是敌人杀了你们?” 虎子激动地说: “我们只是一些普通的家狗啊,你要知道!我们只希望太太平平过自己的日 子,我们只要有一口安稳饭吃就可以了,我们怎么能搞清楚谁对谁错?我们怎么 敢去反抗那些强大的势力?是的,如果整个狗类想彻底摆脱奴役,除了反抗就别 无选择。但它们为什么要摆脱奴役呢?如果我能一直做狗,我会想到要去做狼吗? 那些有一口饭吃的狗,比如说,青龙和花豹它们,难道让它们老死在屋檐下,不 是更符合它们的心愿吗?它们愿意挨人家踢,愿意在打狗运动中被剥皮,只求能 有一点东西吃,它们愿意这样,它们会感激人家去独立它们吗?狗们觉得自己活 得很好,它们并不希望谁去独立它们。老灰需要你去独立吗?青龙花豹它们需要 你去独立吗?你要知道,我们只是一些普通的家养的狗啊!” “对,问题就在这里!你们只是家狗,所以人家想把你们怎么样就怎么样。 但是你难道就不能不做家狗吗?你恨我带来了灾难,我不怪你。明天你还会恨别 的狗给你们带来了灾难,我也理解你。因为你只是家狗。正因为你只是家狗,所 以你才会落到现在这种境地。如果你是一条疯狗,人类敢这样对待你吗?你要知 道,就算你们一时一地过得再好,你们也永远在人家的掌握之中,他们想什么时 候要你的命,完全取决于他们一时的兴趣。是的,你是家狗,你真是一条好家狗! 人类对你还太仁慈了,它们应该把你的四条腿全部砍断,你才会恨他们。但也说 不定。说不定到时候你又会找出借口来,说,这都是命哪,谁叫我们是狗呢?你 还是会站在人类立场上来看问题,你还会觉得他们对,因为他们是主人,他们有 权砍断你的腿。下一次他们扔一团剩饭给你吃,你甚至还会感激得哭起来,说, 看哪,到底还是人类关心我们!”大疯狗叹了一口气,“狗啊,狗啊,我拿你们 怎么办呢?” 讲到这里,大疯狗显得很忧伤。 虎子更加激动了,它说: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狗就是这样!狗的命运就是这样!这并不由它们 自己选择。狗的本质就是接受奴役,正如猪的本质是被杀来吃掉一样。每一样东 西都只能呆在自己的位置上。你劝说狗类反抗,是因为它们好歹还有一点反抗能 力。但如果它们是猪,你还也会指望它们反抗吗?猪只能苟且偷生,活一天算一 天。” “我不会去劝说一头猪去造反。你如果自己不想救自己,谁也救不了你。猪 已经从根本上放弃了反抗,其实他们的祖先,那些野猪,也是一些响当当的好汉。 但狗还有一点反抗意识,虽然已经很微弱了,毕竟还有一点希望。你提出这样的 问题,我不会责怪你,这不是你一条狗的问题。摆脱奴性的确是很困难的,在你 的血管里流动着的,是千万代的奴役所形成的卑贱的血,奴性已经刻写在你的基 因上。你要摆脱它,就等于是要摆脱自己,毁灭自己,把自我变成非我。我不责 怪你。我记得我当时摆脱奴性也不容易。逃出来之后很久,我还是怀念以前的生 活,怀念人类扔给我们的煮熟的肉骨头。有一次我甚至又走到以前逃出来的那个 地方,为的只是再看一看同伴们那种高度人类化的生活。但是我去了之后发现我 绝对不可能再忍受那种生活了。但你是一个例子,我也是一个例子,还有一些你 不知道的别的例子,这些都说明,奴性是可以摆脱的。既然你可以摆脱,为什么 别的狗就不行?” 虎子说: “能不能让那些自愿做狗的继续做下去,让那些不想做狗的去做狼?狼和人 能不能同时并存,互不侵犯?” 大疯狗说: “这只是幻想。你要么就接受奴役,要么就坚决反抗,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真的没有?” “绝对没有!” 虎子说:“我觉得你这个独立运动最大的问题是得不到大家的支持。你看看 世界上,到底有几条狗真的愿意造反?你别看他们平时喜欢发牢骚,其实他们只 不过讲一讲而已。” “让每一条狗都达到同样的觉悟水平是不可能的。有一些狗,或者说绝大部 分狗,它们是永远不会下决心起来斗争的,哪怕下一分钟就要被人类杀掉。但是 如果我们的工作做得好,我们也可以使群众觉得独立是它们自身的要求。而实际 上的确也是它们自身的要求。我们要强迫它们起来斗争,把独立变成它们的义务。 群众是愚昧的,群众永远是愚昧的,群众的主要特点就是愚昧,但是独立运动不 可能没有群众。群众只是工具,是历史的载体,它们被动地充当着历史进步的工 具。它们有机会充当这种工具,那是它们的幸福。” “我不这么看。”虎子说,“被你叫做群众的那些狗也有血有肉,一样有自 己的愿望。他们的愿望虽然卑微,但是实在。它们希望吃饱肚子,不饿死,不冻 死,该交配的时候交配,该玩的时候玩。它们希望过安稳日子。难道它们这些平 凡的要求是不对的吗?为什么它们一定要跟着你过血腥的日子呢?” “看样子我怎么说你也不会明白。这是一个短暂的痛苦和一个长期痛苦你到 底选择哪一个的问题。” 虎子说: “让无辜的狗遭受这种大规模的屠杀,这太残酷了。它们不会因此仇恨人类, 只会更加惧怕人类。” “独立运动是残酷的,”大疯狗加强语气说,“独立运动的主要特点就是残 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好事,这可以更加激发狗类对于人类的仇恨。独立运 动的道德标准是,如果我们自己已经准备牺牲,我们就有资格要求别的狗作出同 样的牺牲。” “我觉得你讲这些话的时候,简直跟老灰一模一样。只不过你们宣传的道理 刚好相反。” 大疯狗说: “我讲的是我真实的想法,而老灰是在欺骗你们。当然,老灰是出色的宣传 家。而我们,我们如果要成功地领导这场独立运动,我们也必须把自己变成出色 的宣传家,变成独立运动的老灰。象老灰那样的狗,我在别的地方很少见到。我 不是要贬低你,不是说你比老灰差。老灰这只狗本身当然是不堪一击,但是它有 一种特殊的控制本领,一种高明的欺骗能力,我们可以大胆地利用它这种能力。” 虎子说: “我怎么也不会喜欢老灰。” “我并不要你喜欢老灰。没有谁会喜欢老灰。但是我们要向老灰学习,学习 他控制群众的手段。如果我们的队伍中有几只这样的狗,或者,我们甚至可以大 胆地设想一下,把一批老灰改造成为我们中的成员,那么我们的运动就成功有望。 它既可以宣传忠诚文明,也可以宣传自由和独立,我保证它讲起自由独立来照样 头头是道。群众偏偏就信它的这一套。我再强调一次,群众是愚昧的,群众永远 是愚昧的,群众的主要特点就是愚昧,老灰利用这种愚昧,我们也要学会利用这 种愚昧。我们可以通过控制老灰那样的狗来控制整个狗群。这只是一种策略。我 们要学会运用策略。为了独立运动胜利这个大目标,我们应该不择手段,目的正 确保证了我们手段的正确,也可以说手段无所谓正确与不正确,只有高和低之分。 老灰,今天它还是我们的敌人,明天它就可以是我们的同志。只要我们能控制它, 它可以为独立运动做出贡献。” 说到这里,大疯狗看了看虎子伤残的身体,继续说: “我考察过你们。我考察过你们这里每一只狗。这几年,在很多地方,我已 经找到了领导者,已经把起义的任务明确布置下去,但是在你们这里,我一直犹 豫。我必须慎重。经过长期的考察,我相信,在你们地区,没有比你更适合担当 领导任务的狗。我本来想过一阵再来找你,要你担负起这个责任。另一方面,这 几年我也一直在物色一只狗,在我死了之后,它能够领导全体狗类继续战斗。我 走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少的狗,我一直觉得你是合适的。 “但是现在,很可惜,你已经不大合适了。不但不合适领导整个狗类独立运 动,而且也不合适领导这个地区的起义。你要知道,要担当起这么艰巨的任务, 一定要有充沛的体力,要足够机警、敏捷、凶猛。你的机警我毫不怀疑,你的勇 敢和强悍也使我佩服,但是我担心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难以承担这种责任。而且你 有两个缺点,不够狠毒,不够虚伪。所以我不能不慎重。这不是你一条狗的事, 这牵涉到整个狗类的独立事业。 “以后我会把另外一个重要任务交给你。起义一爆发,你就马上进入深山, 在我们的大本营里,负责训练年轻的狗。它们体能素质都会很好,很勇敢,但是 它们的战斗技巧肯定不熟练,它们对于摆脱人类奴役的重要性也会认识不够,而 且根本缺乏群体作战的经验。你恰好有这些长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任务比 起义初期直接领导进攻的任务更为重要,因为它关系到我们整个队伍持续的作战 能力。在我们的第一批起义者大部分牺牲之后,它们会陆续成为我们队伍中的骨 干。 “至于这个地区的起义组织工作,我要去寻找其他狗来代替你。你先回去吧, 以后我们会见面的。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总起义的具体时间,也许这个时间到时候 我还要和你商量。但是你必须知道真相,并且作好准备。我只能告诉你,这一天 很快就要到来了。 “一旦总起义爆发,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的生活除了战斗就是 战斗。我们中的许多狗会在战斗中死去,又有许多新的狗会在战斗中诞生和成长, 接过我们的旗帜,继续战斗。这个过程到底要多久我不能预测。如果情况不顺利, 也许需要上百年,需要十几代的连续奋斗。但是如果我们处理得好,我们能够把 这个痛苦的过程大大的缩短。我们最后的目标,正如你已经意识到的,也是山洞 圣狗不断强调的,是变成狼,恢复狼的野性。我们已经不可能变成原始狼了,我 们只能变成狗狼。我们的身上会始终带着几百万年被奴役过的痕迹。所以我们在 赢得对人类的战争之后,还将要展开对自己的战争,把我们身上的狗性彻底根除 ——那是以后的任务了,我们现在不谈。目前我们的全部任务是反抗人类。这是 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但我们一定会胜利。我们要永远记住山洞圣狗那句话:我 们不能再寄希望于狼。如果我们等着狼来解救我们,我们就永远不会得到解救。 我们自己就是狼。我们要自己解救自己。” 虎子低头陷入沉思。大疯狗的思想,虎子以前从来没有听别的狗讲过,自己 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它首先觉得大疯狗的话大胆,狂妄,简直是荒诞不经,但慢 慢地,大疯狗的话一点一点说服了虎子。虽然它头一次接触这样的思想,虽然它 试图不断反驳大疯狗,但它自己心里清楚,它已经被大疯狗的思想所征服,大疯 狗的话简直就是它自己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这些话在虎子心中燃起了希望, 由一点小小的火星,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烈火,它感到激动,兴奋,血液沸腾。 它一时还不能从这种震撼中平静下来。但同时虎子也明白实现这个理想的艰 巨性。战胜人类是困难的,人类是那么强大,那么残忍。完成狗类的转变也同样 困难,因为绝大多数狗并不想变成狼。在目前的情况下,大部分狗类不会造反, 而人类确实太强大。人类越强大,造反的狗类就会越少,造反的狗越少,人类也 就越强大。但不管这个任务如何艰巨,也必须这样去做,因为这是唯一的途径。 并且,很明显,狗类独立运动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论基础,有了永久清醒症病毒, 并且还有了自己的杰出的领袖,这是胜利的最好保障。 “我要讲的就是这些,”大疯狗说,“现在,你是怎么想的?” 虎子想了一下,说: “我找你,本来只是想自己得到解救,没有想到要去搞一次起义。但是你把 我说服了。你是对的。我不能变成狼。我一条狗变成疯狗也很快被它们打死。除 了起义,我的确再没有别的出路。我并不知道你已经联系了多少个地区和多少条 骨干狗,我现在的态度是,哪怕现在只有你一条疯狗,我也愿意跟随你起义。我 已经决定了,哪怕是死。” 大疯狗说: “好。很好。” “但是,我担心通过一次总起义来达到目的的想法不切实际。我们需要的是 一系列的起义。就我们这里来说,我希望立刻起义。” “你现在变得比我更激进了,”大疯狗说,“不行,不能立即起义。为了最 后的胜利,我们需要更长的准备时间。你今天才接触到这个计划,所以会这么激 动。我已经接触这个计划很久了,我能够冷静看问题。我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的 启蒙工作,但是还不够。我们还要更多的时间来进行启蒙,进行准备。我们一定 要有耐心。” 虎子说: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算是准备好了呢?是不是要把每一条狗都发动起来才算 是完成了准备工作?这是一个无止境的事情。每天都有新狗诞生,而它们又总是 在奴役教育下成长。我们如果老是在准备准备,老是不行动,把起义无限期地推 迟,最后就根本不会有什么起义。启蒙!起义就是启蒙!一次起义就是一次最好 的启蒙。最早的起义肯定是要失败的。但就算是失败,还是要起义。只有通过这 样一次又一次的起义和失败,我们才能一步一步把形势推向高潮。” “不。你的看法是错误的。我们不能指望一次起义失败之后,马上接着就会 有新的起义爆发。通常来说,失败是失败之母,成功会导致更大的成功。这是规 律。” “计划太过周全,反而有可能失败。你看看人类的历史,哪一次成功的起义 不是一些偶然事件导致的?” 大疯狗说: “这样吧,这些问题留待我们以后慢慢讨论。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会生 存。你要快点养好伤,要学会用三条腿奔跑,要学会捕捉野物。对了,你有几天 时间没吃东西了吧,我去帮你弄点吃的来。” 大疯狗说着转身往山上跑去。只见矮树丛一阵乱摇,传来一阵鸟扑翅的声音, 不一会,大疯狗跑回来,把一只已经不能飞但还在乱扑翅膀的黑鸟扔在虎子面前。 “吃吧。没办法。只有这个。” 虎子犹豫了一下。它还是不习惯吃活的东西。不过它实在饿了。它一横心, 张口就朝鸟咬去,三两下就把鸟咬碎吞了下去。它错误地以为鸟还在它肚子里扑 腾,一阵阵地反胃,不由得皱起眉头。 大疯狗笑起来。 “你会习惯的。跟我来,我们再去捉一只鸟。我告诉你怎么捉,其实很简单。 以后你要学会半夜捉鸟,这是独立者的基本生存技术。” 大疯狗和虎子一前一后钻进矮树丛。大疯狗放低身子,脚步轻抬轻放,身体 灵活地躲避着树枝,又快又轻悄地潜行。虎子学着它的样子前进,但还是不小心 碰到了几根树枝,弄出一些声响。走了一阵,大疯狗轻声说: “听!” 虎子竖起耳朵,什么都没听到。但是大疯狗已经迅速地飞身跃起,朝一丛矮 树扑去。一团黑影惊叫着冲出矮树丛,飞到水库那边去了。老远还听见鸟在水面 上一边惊叫一边乱窜。在深夜寂静的山谷里,鸟的惊慌的叫声听得格外清楚。 大疯狗歉意地笑了笑说: “也不是每次都成功。刚才它可能已经发觉了。现在你走前面,照我刚才的 样子做。我跟着你。走路要轻。要注意听。扑击要快。” 虎子朝前面走去。现在它的姿势好多了,听觉也比刚才更灵敏。但是因为它 的前腿只能一跳一跳地走,怎么也不可能象大疯狗那样又迅速又轻悄地前进。它 很恼火,不满地哼了一声。大疯狗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轻声说: “不要泄气。你现在的动作好多了。” 虎子知道自己行动不便,就分外注意听宿鸟的动静,希望靠听觉来弥补行动 不便的缺陷。它听见左边树丛里有一点声音,轻轻地往那边靠过去。它的全部注 意力都在鸟那里。突然,脚下踩到一个滑溜溜东西。大疯狗在后面大叫: “蛇!” 已经晚了。蛇飞快地弹起来,弓起上半身,三角型的小头朝虎子凶猛地啄过 来。是剧毒蛇!虎子听到呼地一声,大疯狗跃到它的头顶,一只爪子把虎子拨开, 另外一只爪子压住蛇的脖子。在正常情况下,大疯狗会用一只爪子准确地压住蛇 的七寸,让它不能反咬,另一只爪子压住蛇的身体,防止蛇身缠上来。但这一次 为了照顾虎子,它只能用一条腿去对付蛇,而且它飞过来时隔着一个树丛,所以 它现在压住的只是蛇七寸稍后一点的地方。 蛇反转头朝着大疯狗的腿就是一口。 大疯狗一口咬断蛇脖子,把蛇头从自己的腿上撕扯下来,甩了出去,飞起后 腿把扭动着的没有的头的蛇身子从地上踢开。但大疯狗自己也立即倒在地上,被 蛇咬中那条腿直直地伸在空中,象干柴一样僵硬。大疯狗狮子般地大吼一声,猛 力朝自己的伤腿咬去,喀嚓一下,把那条腿齐根部咬断。血顿时猛烈地朝外喷射。 虎子被大疯狗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 但已经晚了,毒血已经回流到大疯狗的身体里去了。 “天意!”大疯狗痛苦地大叫了一声。“快过来!我的口腔里没有蛇毒!永 久清醒症!” 虎子立即明白大疯狗的意思,它飞快地躺在大疯狗面前,抬起脑袋,暴露出 脖子。大疯狗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咬住虎子的脖子。 永久清醒症病毒通过大疯狗的牙齿源源不断传送过来,虎子的心脏开始狂跳。 它抽搐了几下,昏迷过去。 本传 然后它把别的几条狗变成疯狗。 释义 虎子也不知道自己醒来过几次,又昏迷过去几次。它觉得自己正睡在灶堂里, 有人在烧火,它全身的毛都着火了,皮肤正在火中一寸寸爆裂开。它拼命扭动着, 想滚灭身上的火。过一阵,它又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彻骨钻心的冷, 身体已经僵硬,正在凝结成冰,身体上最后一点温热也正要离它而去,只剩下心 脏还在艰难地跳动着。一个念头对它说,算了吧,别跳了,何必呢?反正也跳不 了多久了。现在停,跟等一下再停,有什么区别?它想,是啊,好吧,就这样了。 算了。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是不行了。完了。结束了。它这样一想,果然心脏就 跳得越来越慢,有一刻甚至真的停了下来。它猛然惊觉,对自己说,不行!不能 这样想!这样想就会真的死掉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但它实在是觉得要继续维 持心跳越来越困难,这个任务已经超出自己的能力,它必须把全部的生命力集中 起来才能勉强维持住心跳。这时它听见一只狗的声音从一片冰冷的黑暗中传来。 那只狗说: “独立!独立!独立!” 这个声音给虎子的身体注入了力量,使它的心脏搏动加快,而且越来越有力。 但这种声音又马上变成了别的狗的声音。一只狗说: “忠诚文明,忠诚文明!” 同时它也看见很多乱摇着的尾巴,以及许多狗的欢呼声。但其实这是人的声 音。人说: “砍死你!砍死你!砍死你!” 虎子感到自己的骨头在扁担的砍击下正一根一根折断,于是它痛苦地收缩起 全身。最后,首先那只狗的声音重新响起。虽然不知道它在讲什么,但这种声音 温和、宏大、正派,令虎子全身感动,温暖,舒服。 它睁开眼睛。太阳直射着它的眼睛。它一点都不觉得阳光刺眼。它动了一下, 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什么东西钩住了,一看,一只蓬松的狗头正咬着自己的脖子, 两只大眼睛正呆呆地看着自己。虎子吓得一弹就站起来,摆脱了那只狗的牙齿。 奇怪的是大狗并不动,照旧躺在地上。 虎子清醒过来。 大疯狗! 大疯狗的眼睛仍然一动不动看着原来的地方。它的口继续张开着。断腿处凝 结着黑血。从耳朵里流出来的黑血已经浸入土中。虎子惊恐地闻了闻大疯狗,没 有呼吸!它还不相信,又去推一推大疯狗,大疯狗庞大的身躯已经变得硬绑绑的 了。 虎子呆呆地看着大疯狗的尸体,仿佛绝不相信它已经死了。但它又知道这已 经是不得不相信的事实。 大疯狗死了! 虎子记起夜里发生的一切。大疯狗是为救自己而死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它想。我虎子这样的狗,一万只也顶不了一只你大疯狗啊。你是神灵,你是救星, 你保佑我们走向自由。你死了,谁还能够给我们带来希望?没有你,我们的独立 运动怎么办?我们的总起义怎么办?我们受苦受难的狗类怎么办?我们那些将永 远遭受奴役的后代怎么办? 虎子的眼睛里立即充满了泪水。 大疯狗死了!这只人类永远也抓不到的神奇动物死了!这个叫人类闻风丧胆 的英雄死了!这个将要领导全体狗类摆脱奴役走向自由的伟大领袖死了! 虎子仰头长啸,悲号不已。嚎叫声越过水面,跌落在山谷里,又重新回到高 处,引起群山的回应。这种嚎叫中夹杂着无穷的伤心、惨痛和悲苦。这种声音象 狼,象狮虎,象猿猴,象人。 眼泪不断从虎子紧闭的眼睛里涌出来,流淌下来,打湿了它脸颊和脖子的长 毛。 虎子高声嚎叫着,一直到声嘶力竭,才慢慢放低声音,改为低沉空洞的干吼。 它现在已经是一条疯狗,疯病给它提供了持续嚎叫的力量。但后来它终于停下来, 断续地喘息着。过了一阵,它终于平静下来。它迟疑了一下,然后使劲把大疯狗 的尸体拖到一个低洼的地方,又把断腿找来,接在大疯狗的身体上。再陆续从周 围找来一些干枯的树枝和树叶,小心翼翼地把大疯狗全身盖住。 大疯狗的眼睛一直在树枝下睁开着,透过树枝的空隙看着虎子。 虎子看着大疯狗圆睁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 “我以你神圣的名义发誓:不完成你伟大的计划,我决不来见你!” 然后它来到高处,推着土和石子,把大疯狗掩埋起来。 这天晚间,虎子潜回它老家那个大队。 回家的路上发生了一件事。一只断尾巴的黑狗在山路上拦住它,对它说: “现在轮到我了。把我变疯吧!” 虎子问: “你是谁?为什么想变疯?” 断尾巴狗说:“我今天才到这里。我不是你们这里的,我跟大疯狗早有联系。 最近几天我一直尾随大疯狗,想它批准我们立即起义。刚才那一幕我都看到了。 大疯狗死了,我跟你一样伤心。也许比你更伤心,因为我比你更清楚我们永远也 不可能再有这样伟大的领袖。但是它死了,这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事实,现在我们 只能自己干了。我为什么想变疯?哈哈,你看见我的尾巴吗?打狗运动给我的礼 物!我跟你有一样遭遇。这就是理由。” 虎子说: “好,我相信你,我现在就把你变疯。” “先不忙,”断尾巴狗说,“你一咬我,我会马上昏迷过去。有些话我们不 妨先谈一谈。关于总起义,你是怎么想的?” “大疯狗来不及把关系移交给我,我现在也不知道应该去找谁。” 断尾巴狗说: “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 虎子说: “同时在各地举行总起义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我们只能先在这里行动起来。 等我们的起义一爆发,大疯狗在别的地方联系的那些狗自然也会跟着起义。我们 只有这样来实现总起义计划,你觉得呢?” “看来只能这样了。我们这里,你觉得什么时候举行起义好?” “越早越好。” 断尾巴狗考虑了一下,说:“后天是十五,你看怎么样?” 虎子说: “好!就定在后天,十五的晚上。这两天时间我们加紧行动,后天天黑以后,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在水库的堤坝上集合。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我们还得去 多找几条狗。你们那里具有独立意识的狗有几条?” 虎子觉得自己的这些话有点象是大疯狗讲出来的,实际上它在不知不觉地学 着从大疯狗的位置来考虑问题,模仿着大疯狗的讲话方式。它想象如果大疯狗在 这里会讲些什么,然后自己也就这样去讲。它甚至觉得是大疯狗的魂灵在通过自 己的口讲话。这种感觉给它增添了信心。它祈求这种感觉永远不要离开它,祈求 大疯狗的魂灵与独立运动同在。 断尾巴狗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它看了虎子一下,然后说: “我联系的有坚定独立意识的狗只有两条。还有一条不太坚定。你呢,有几 条?” “一条都没有。我只能去强制它们变疯。” “这违反大疯狗的基本原则。” “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大疯狗已经做了很多工作,为我们打好了基础。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必须马上起义。” “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那就这样吧。现在,来吧,来,咬我。我的身 体素质没有你好,可能昏迷的时间会很长。在这一段时间里,你不用理我,抓紧 时间去发动起义。我醒过来之后也会立即行动。来吧,咬我!” 断尾巴狗抬起头,把脖子暴露给虎子。虎子凶狠地哼了两声,尖利的牙齿正 要刺进断尾巴狗的脖子里,但又突然停下来,说: “还有一件事。我认为大疯狗并没有死。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要对别的狗 说,大疯狗正在别的地方组织起义,它命令我们首先行动。我们一定要这样讲。 我和你都没有威望,不能给它们信心。只有大疯狗当我们的领袖,其他狗才会追 随我们。要让它们觉得,我们只是大疯狗的前锋。” 断尾巴狗说: “我觉得这样做不太合适。我们好不容易从欺骗的世界中逃出来,我们最讨 厌的就是虚伪。我们要讲真话。” “最重要的是结果”,虎子说,“这是大疯狗的教导。为了独立运动胜利这 个大目标,我们不但可以而且必须不择手段。” “这些以后我们再讨论吧。” “好。准备好了没有?永久清醒症是很痛苦的。” “来吧!” 虎子的第一个目标是青龙。趁着夜色,它摸到青龙的家。青龙打起仗来很勇 猛,值勤却不大尽职,几乎一有机会就睡觉,雷打不醒,火烧不动。为此它没少 挨主人的棍子。虎子走路象猫一样轻悄,青龙没有发觉。它只是闻到气味有点不 对,它马上梦见一只怪物,气味正是从那只怪物身上散发出来的。它抽了抽鼻子。 虎子用头推了推青龙的头。青龙哼了两声,换了一个姿势继续呼呼大睡。虎 子再去推它,它含糊地说: “走开!谁?这么讨厌!” “是我,虎子。” “虎子,”青龙含含糊糊地说。过了几秒钟,它突然意识到这个名字意味着 什么,一滚就跳了起来。 “虎子?” “是的,是我,虎子。” “你来干什么?”青龙警惕地问。 “我来找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你是敌人!老灰已经宣布你是狗类的公敌。” “老灰说我是敌人,我就是敌人?老灰也说过外村的狗想变成狼,它们就真 的想变成狼吗?我们一起去见过它们,你没有忘记吧?它们也就是普通的狗。” “别说这些了,快走吧。要是别的狗看见你在我这里,你要遭殃,我也完了。 我好歹也是执行处战士呀!” “哎呀,原来是执行处战士!了不起得很,专门挑弱小的欺负。” “我也是没办法呀,虎子,”青龙委屈地说,“老灰要我进执行处,我有什 么办法?又不是我自己想去的。谁敢反对老灰呀?”他小心的问,“你真的不是 敌人?” “我是敌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青龙紧张地问。 “意思就是我是敌人。” “这么说老灰讲的是真话?” “老灰讲的是假话。当时我不是敌人,但是现在我是敌人。” “狼?” “不是狼,是疯狗。你闻闻就知道了。” 青龙闻了闻,吓得连连后退。 “你你你,你真的是疯狗!” “是疯狗。你也要变成疯狗。” “快滚开!你这条疯狗!我去告诉老灰!” “来不及了,青龙。” 虎子说着朝青龙逼过去。青龙起身就逃。虎子一跃,把青龙扑在地上,咬住 它的脖子。青龙身体强壮,没有马上昏迷过去。它边抽搐着边愤怒地叫道:“你 为什么要这么做?” 虎子放开青龙的脖子,对已经昏迷过去的青龙说:“对不起,青龙。” 天亮之前,青龙醒过来,面前站着虎子。 青龙慢吞吞地站起来。一想到自己现在已经是疯狗,再没有办法回到人类的 怀抱,它又愤怒,又伤心,最后哭了起来。 “对不起有个屁用!你这个畜生,你害得我背叛主人,背叛了人类,背叛村 狗社会!我的好名誉就这么完了!我的好饭菜就这么完了!我家主人对我的照顾 就这么完了!我的肉骨头啊!我的肉汤饭啊!我怎么才能对得起他们的恩惠哟! 我真是一条忘恩负义的狗啊!你这样做也算是朋友吗?你这条该死的狗!是你陷 害我!你这条万恶不赦的疯狗!” 青龙愤怒地朝虎子扑过去。虎子也不躲避,让青龙狠狠地咬了一口。 虎子流着血说: “青龙,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依靠人类呢?做疯狗也不见得就不能活下去。我 告诉你,山上有鸟,我们可以夜里去捉来吃。你这么好的身手,一点问题都没有, 想吃多少只都可以。还有野兔。” “真的?” “真的,我不骗你。我保证味道很好。你现在可以体会到了,野鸟野兔比那 些熟的东西好吃得多。” 青龙咂咂嘴巴,仿佛刚吞下一只鲜活的野鸟,正在品尝鲜血甘美的味道。是 的,鲜血是好东西。它活动了一下身体,来回跳了几下,发觉自己身轻体健,比 以前强健敏捷得多。这种新获得的强有力的感觉让它觉得非常满意。 它嘿嘿地笑了几声。 “做疯狗也不错嘛!好,我跟你去!” 下一个目标是花豹。现在已经白天了,花豹住的是大屋场,那里有十来户人 家,还有很多狗。虎子暂时不想惊动人和别的狗,自己躲进树林里,叫青龙去把 花豹引出来。青龙去了小半天还没有回来,虎子找到一个灌木丛,睡了一觉。快 到中午的时候,虎子被狗叫声吵醒了。它看见远远的有一大群狗狂呼乱叫追着青 龙朝这边跑过来。这些狗平时就不是青龙的对手,现在青龙变成疯狗,他们就更 加追不上了。青龙与狗群的距离越拉越远,狗群知道追不上了,放慢了脚步,最 后不追了。只有一只黑地花斑狗紧追着青龙不放。虎子一看,是花豹。但就算是 它,也跟不上青龙的速度。一转眼,青龙就冲进了树林,惊慌地叫道: “不好了,它们发现了!我们快逃吧!” 虎子说: “别怕。它们不追了。” 说话间,花豹已经冲进树林,一见青龙旁边的虎子,立即停住了脚步。 “原来是你干的好事!”花豹说,“我早应该想到。我还以为是大疯狗呢。” “是大疯狗。大疯狗把我变疯,我把青龙变疯。现在到你了。你希望青龙来 咬你,还是我来咬你?” “你真是一条疯狗!我为什么要跟你们变疯?” “为了独立。” “什么独立?” “自由。摆脱奴役。不再做狗。” “哈哈,老灰没有冤枉你,原来你真是狗类的敌人!我还在为上次的事情内 疚呢。虎子,如果你还记得我们是朋友,我请你马上离开这个地方。以后我们一 刀两断。我没有你这个朋友,你也不要记挂我这个朋友。还有,青龙,既然你愿 意做疯狗,那么请你也走。不再做狗!说得简单!那做什么?做狼?” 虎子说: “做疯狗。” “你愿意做疯狗你自己去做吧,不要把你的那一套道理强加到我们头上。我 们愿意被奴役,你有什么办法?独立,哈哈,可笑!可笑到了极点。” “为什么可笑?” “如果狗类能够独立,那还要等你虎子来做?千万年以来就没有比你虎子更 聪明更厉害的狗?” “我不聪明,也不厉害,但是我知道一点,花豹,一直到今天我们才找到独 立的道路。这条路我们唯一的希望。这条路不是我发现的。我只是一个战士。青 龙也是。你也会是。而且在这场独立运动中,你和青龙都要担负起重要的责任。” “不要骗我,虎子,没有谁能够骗倒我。老灰那么聪明,它能骗倒我吗?你 以为我相信它那一套理论?你错了。我只是利用它,就象它利用我、利用青龙去 谋求它的好处一样。这个世界上动物都在利用别的动物。你不要以为只有我们狗 类是不幸的,比我们狗类不幸的动物多的是。猪,羊,鸡,鸭,哪一种不比我们 悲惨?还有那些牛,他们什么时候过过好日子?累死累活干一辈子,到最后还要 被人吃掉。人利用我们,我们就觉得人类可恨。那么,在那些被我们追赶或者被 我们吃掉的小动物看来,难道我们就不可恨吗?在鸡看来,难道我们不是凶恶的 吗?哪一种动物不吃别的东西?如果白菜会讲话,它也会觉得羊是可恨的。所以 我并不觉得狗受到人类的奴役有什么不合理,我并不仇恨人类。大家都是命,谁 也逃不出命运的手。做狗也不一定就象你们说的那么惨,不是有很多狗过得比国 王还好吗?你过得不好,那是你运气不好,怪不得别人。要不就是你不够聪明。 只要你聪明,你命不好,照样也可以过得好。你以为主人在奴役我?你错了。其 实是我在利用他。我可不象你和青龙那么傻,人家打你,饿你,你还忠于他。我 不忠于主人,我假装忠于就行了。人类是愚蠢的,我们只要会装样子就行了,就 可以骗得他们乖乖地给我们好吃的。当然,你也可以利用我,问题是你能给我什 么好处。你能给我肉骨头吗?你能让我不冻着吗?” 青龙说: “花豹,我真没想到你原来这么狡猾,你简直就跟老灰是一路货色。你跟我 做朋友,也是想利用我吗?” “青龙,这是另外一回事,你不要扯在一起。我是在问虎子。我再问一遍, 虎子,你能给我肉骨头吗?你说能,我就跟你去。” “我不能给你肉骨头,但是你自己可以捉到活鸟,那比肉骨头好吃得多。我 不能让你不冻着,但是你可以根本就不怕冷。” 青龙说: “是啊,虎子讲的对,为什么一定要吃熟的东西呢?现在一想起那些东西我 就恶心。” 花豹说: “你别插嘴。” 虎子说: “花豹,以前你算是幸运。不过不管你怎么机灵,狗就是狗,总有一天他们 还是会要宰了你,不是等到下一场打狗运动,就是等你老了。狗的日子真象你讲 的那么好过?你就没有挨过打,挨过饿,挨过冻?我不想骗你,但是你也不要自 己骗自己。” “那也总比现在就被他们宰了强。你的独立运动能给我带来什么,死路一条! 你自己不能做狗,那是你运气不好,你不要让我们都来陪你死。” “在独立运动中我们很多狗会要死去,你我都有可能。但是也有一些狗会活 下去,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也可能我们都能活下去。那些活下去的狗,还有 他们的后代,将永远摆脱奴役。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不管 你愿不愿意,独立运动很快就会爆发。到时肯定会有一场很大的打狗运动,规模 比几年前的那场运动要大得多。到时就算你不想做疯狗,你也会被当作疯狗打死。 所以现在你做疯狗是死,不做疯狗也是死。做疯狗还有一点活路,因为人类怕你。 不做疯狗就肯定要死,因为他们不怕你。就是这两条路,没有其它选择。” “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是想说服你,因为我知道你聪明,独立运动需要你。但是独立运动决不 会因为你不加入而中断。我不想威胁你,因为根本不需要,我可以马上把你变疯。 但是我不想那样做。因为这里有一个很大的区别。” 青龙说: “是啊,花豹,虎子现在更厉害了,你根本不是它的对手。再说现在我答应 了帮它。我们两个现在要咬疯你,那太容易了。” 花豹不做声了。过了一阵,花豹问: “你们的独立运动真的立即要爆发?”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就在明天晚上。今天青龙已经现身。要不了三天,打 狗运动就要起来。你在劫难逃。” “虎子,虎子,你又要把我们推到血雨腥风中间去了。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不 安吗?” “应该忏悔的是人类,不是我们。” “你以为凭你们几个就可以颠覆人类社会?” “还有你。还有别的许多狗。只要我们狗类团结起来,人类就对付不了我们。” “那么,”花豹说,“你是独立运动的领袖?” “你看呢?” 花豹看了虎子一眼,又看了青龙一眼。 “如果独立运动由你们两个来领导,我可以断定它必然失败,一个残,一个 傻。” “如果由你来领导呢?” “我也不行。我对这个东西根本就不感兴趣。” 虎子说:“这个你不用担心,独立运动已经有了自己的领袖。” “大疯狗?” “就是它。我昨天刚见过它。你闻闻我身上。” 花豹闻了闻。 “是的,是它。我就知道是它。如果它能够出面,那我们还有点希望。” “它才是我们的最高领袖。它已经发动起大片的地方,我们这里只是局部。 这个局部,由你来领导,由青龙来领导,或者别的什么狗来领导,都可以,谁合 适就是谁。暂时大疯狗要我负责发动这一地区。等起义一爆发,我的任务就完成 了。在以后的战斗中,本地独立狗群自然产生出自己的领袖,我相信你会成为侯 选成员。至于我,我只希望做一名战士。” 花豹不说话。 虎子说: “花豹,我再说一遍,你没有别的选择了,做疯狗是死,不做疯狗也是死。 你现在就必须作出决定。反正是死路一条,为什么不死得轰轰烈烈一点呢?你是 条聪明狗,应该明白,只有加入进来才是最安全的。如果运气好,你会成为狗类 独立的伟大先驱,永垂史册。运气不好,你也为我们的独立运动尽了力,是伟大 的无名英雄。我们的后代会感激我们的,哪怕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名字。其实后代 知不知道我们的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呢?死了之后,名字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关键 是,我们可以从此做一条自由的疯狂的狗,放纵我们的兽性,痛痛快快活下去。 你难道不想这样吗?好好想想吧,花豹。” 花豹看看虎子,又看看青龙,然后低头考虑了很久。虎子耐心等着。四周的 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摇晃着,把洒落在树林中的阳光弄成颤动着的碎片。 花豹叹了一口气,说: “既然这样,那么,好吧,我加入。” 这天半夜,虎子、青龙和已经变成疯狗的花豹,一起来到花豹的大屋场。这 里是老灰和很多其它狗的家。虎子想把老灰变疯,让它成为起义的领袖之一。对 此,青龙和花豹有不同的意见。青龙坚决反对把老灰拉进来,花豹认为只有把老 灰拉进来本地区的狗类独立运动才搞得起来。虎子自己也不想老灰加入,它并不 相信少了老灰就不行,但是大疯狗既然讲过应该争取老灰,肯定有它的道理。 按照《村狗宪章》的附则规定,村狗主席睡觉时有两条执行处的狗负责保卫 主席。虎子先叫青龙去把这两条狗引开。这两条狗去追青龙的时候,虎子和花豹 不声不响摸到老灰的家。老灰正在屋檐下闭目养神,因为好梦被打断了而生气。 突然,它闻到一股浓烈的异味,睁眼一看,黑暗中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直视着自 己,仔细一看,是虎子。后面还跟着一条狗。老灰以为来的是虎子的鬼魂,是来 向它索命的。另外那条,不用说,也是被自己害死的狗。它吓得腿都软了,想站, 站不起来。它想放声大叫,把鬼魂赶走,又不知道这个办法对鬼魂管不管用。正 犹豫着,虎子说话了: “老灰,还认识我吗?” 老灰一听虎子会讲话,放心了一点。它见多识广,还从来没有听说过鬼魂会 讲话,所以断定这不过是没有死的虎子。另外那一条狗,现在也看清楚了,是花 豹。但是不管面前这个虎子是鬼魂还是活物,这一次来,肯定是来报仇的。要命 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保卫战士偏偏跑远了。老灰暗叫‘倒霉’,表面上却不 动声色,脑袋飞快转着,想尽量拖延时间,等行动处的战士回来把敌人赶走。 所以它动情地说: “虎子,从你出生起,我就认识你。你小时候,我还教过你抓麻雀呢。当然, 你可能忘记了。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点,我对你是有感情的。对你的不幸,大家 都非常同情。你要明白,害你的可不是我啊,是人类。我咬过你吗,没有?我偷 过你的食物吗?没有。我抢过你的女狗吗?没有。是谁砍断你的腿呢?是人类。 是谁打断你的肋骨呢?是人类。所以你要报仇,就应该找人类去报仇。你是英雄, 有胆量挑战人类,我们普通的群众狗并不想这么做。我必须为群众考虑,为群众 着想,委曲求全,维持和人类的正常关系。所以说,我那天那么做,那完全是迫 不得已。你要知道我们只是狗,如果人类想要你的命,我们又收留你,那不是公 开和人类做对吗?那我们整个村狗社会都要遭殃啊。虎子,你是很聪明的,不可 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你总不能眼看着你的所有同胞为你一条狗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吧?正是为了村狗社会着想,村狗大会才决定驱逐你。虎子,你要理解我,谁处 在我这个位置都很难做啊。我有什么办法呢?虎子,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难处。” “我太明白了,老灰,”虎子说,它转头看了一眼花豹,“花豹,还是你来 吧。老灰讨厌我,我也讨厌它,我实在不想去碰它。” 花豹上前,朝老灰走过去。老灰一边后退一边大叫: “你想干什么,花豹?好啊,你这个叛国投敌的败类,我要开除你!快来人 啦!战士们快回来呀!主人快醒来呀,疯狗来了!” 它还想喊下去,但花豹已经果断地咬住老灰的喉咙。老灰的叫声马上就停了, 软软地瘫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