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本传 1973年农历七月十五的夜里,七条疯狗在高坡上对着刚升起的月亮长嗥。 释义 农历七月十五黄昏,虎子和青龙、花豹、老灰来到水库堤坝上。过了一会, 断尾巴狗也带着两条狗来了。 “介绍一下,”断尾巴狗指着它的同伴对虎子一伙说,“猛鬼,山妖。” 猛鬼是一条剽悍健壮的大狗,体形比青龙还要大,只比大疯狗小一点点。虎 子一见,心里暗暗喝彩:“好一只猛鬼。”但是猛鬼似乎并不喜欢对别的狗表示 好感。它的两只眼睛怀着敌意地扫了一眼虎子和青龙它们,算是跟大家打过招呼 了,然后就恢复冷淡傲慢的神气。山妖是一条精瘦的老狗,左眼上有一道伤痕, 斜划下来一直延伸到嘴角。断尾巴狗介绍它的时候,它露出笑眯眯的样子,对每 一条狗都点点头。既然叫做妖,想必是一条很狡猾的狗,虎子想,我们正需要这 样有经验的狗。 断尾巴狗歉意地说: “我们那里的狗都喜欢叫这一类的名字。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名字,叫黑魔。 我们三个,加上一个今天不肯来的,合起来叫妖魔鬼怪,在我们那一带也算是小 有名气。以后大家也叫我黑魔吧。这是人类给我们取的名字,但是现在我们也没 必要去改它了。就留着做个纪念吧。” “欢迎你们,”虎子说,“我是虎子。这是青龙,这是花豹,这是老灰。” 介绍青龙、花豹的时候,黑魔友好地对它们一一致意,但是介绍老灰的时候, 黑魔疑惑地看了虎子一眼。虎子对它点点头,表示没错,这就是老灰。黑魔说: “久仰久仰”,但是并没有特别仰慕的意思。 虎子介绍完了,黑魔把虎子叫到一边。 “老灰?村狗主席?”黑魔小声问。 “是它。” “为什么把它拉进来?” “这是大疯狗的意思。它说过,老灰有出色的宣传和组织能力,把这样的狗 拉进来,对于我们有很大的帮助。” “我希望你是正确的。”黑魔说,“既然是大疯狗的意思,我也没什么好说 的了。” 但是当它们走回狗群的时候,猛鬼已经和老灰干起来了。 “你来干什么,灰主席?”猛鬼说,“你是忽然发现独立运动符合你的忠诚 文明精神,还是想把我们的总起义变成总投降?” “这个,”老灰干咳了一声,“我知道你们对我有看法,我并不指望能立即 消除你们的成见。但是,我希望你们理解的是,而你们也应当理解的是,我也是 狗。谁能否认这个事实?我知道有一些不负责任的传闻,把我描述成一个恶魔— —对不起,黑魔,请原谅我习惯的用词方式——但我要告诉你们,我做过的一切, 从来就没有违背过我们是狗这一最高原则,我将要做的一切也永远不会违背这一 原则。不管你们那里的狗们有些什么谣传,不管你们听到了什么,事实永远是, 我是一条地地道道的狗。我所做的一切,始终是为了狗类的幸福。当然,也许我 为狗类谋求幸福的方式很幼稚,但你们不能否认我的真诚。在探索的道路上,我 走过弯路,甚至还伤害过我们的伟大领袖虎子,对这一点我决不想否认,反而时 刻准备铭记在心里,时刻痛苦地责问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这都是因 为我认识水平不高。人类一方面残酷地奴役我们,另一方面狡猾地欺骗我们,使 很多象我这样的思想水平不高的狗错误地相信了人类的假仁假义。经过我们的伟 大领袖虎子的指点,我现在已经清醒地认识到,我以前的那种为狗类谋求幸福的 方式是糊涂的,是错误的。” 讲到这里,老灰加强了语气, “是的,那种老好人的思想是糊涂的,错误的!那种以为我们可以和人类和 平共处的想法是糊涂的,错误的!那种改良主义的,渐进式变革的思想,是糊涂 的,错误的!我们的伟大领袖虎子早就英明地指出,除了独立,我们没有别的出 路。事实正如我们敬爱的领袖虎子所指出的那样:独立,只有独立,才是我们的 唯一出路。你们也许比我更早地接受了这样的思想,因为你们有幸接触我们的伟 大导师,大疯狗。而我则没有你们那么幸运。我们以前都做过人类的忠实的奴仆, 我想这里的每一条狗都不能否认这一点,这是我们共同的耻辱。有的狗觉醒得早 一些,比如我们敬爱的虎子,因为它们是天才。也有些狗觉醒得晚一些,比如我, 又比如青龙和花豹,因为我们是一般的狗。还有很多狗至今仍然没有觉醒。但是 我们不能排斥它们,不能抛弃它们。我们应该认识到,我们的独立运动,正是为 了千千万万这些普通狗的自由和幸福。我们要唤起它们的独立意识,带领它们起 来独立。仅仅因为它们以前做过狗,就排除它们,抛弃它们,不准它们起来独立,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这种态度到底是对独立有利,还是有害?我请大家深思。 有些狗,因为觉醒得早一点,就以独立贵族自居,唯我最独,唯我独独,打击同 志,消灭异己,这到底是一种革命态度,还是一种反革命态度?我请大家深思。 我想说的就是这么多。” 老灰讲完这些话,站到虎子身边来。猛鬼气呼呼地地瞪着老灰,不知道自己 为什么忽然成了反革命。黑魔也糊涂起来,怀疑以前听来的传闻有夸大和歪曲事 实的成分,也许老灰以前的所作所为真的只是无心之失,它的出发点始终是好的。 虎子也有点糊涂,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讲过那些英明的话。不过这些话肯定是符 合自己的思想的。既然老灰说讲过,那也说不定真的什么时候讲过,只是自己忘 记了。 山妖笑着说: “讲得太好了,老灰同志,真不愧是当过主席的。猛鬼,我们就不要追究过 去的事了,我相信老灰做的会比讲的更好。” 黑魔说: “好了,猛鬼,老灰,我们不要一开始就闹不团结。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即刻 起义。虎子,你来宣布吧。” “且慢”,老灰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认为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确定 我们的领袖。要不老这样‘你来宣布吧,我来宣布吧’,结果会闹得一团糟。” “我同意,”花豹说,“群龙无首不行。” 青龙说:“我也同意。” 虎子也同意。无论谁为首都行,但必须确定谁为首,不能各自为阵,那样会 自乱阵脚。同时虎子也觉得大疯狗真的没有讲错,老灰毕竟是有经验,有见地, 革命队伍少了它还真不行。 黑魔惊讶地说: “我以为你们早已经确定了虎子是领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老灰说: “我们当然已经确定虎子是我们的领袖。但是你刚才说话的方式似乎表明你 有权命令虎子干什么,这是令我们担忧的。如果你以后说,虎子,你走开吧,让 我来,那我们怎么办?” 黑魔正想分辨,猛鬼说: “我不同意。为什么黑魔不能当领袖?为什么山妖不能当领袖?为什么我不 能当领袖?让一条残废狗当我们的领袖,简直就是笑话!不但人类会小看我们, 其他起义狗也不服气。” 虎子说: “是的,猛鬼讲的有道理。没有谁是天生的领袖。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我 们要选择一个各方面都出色的领袖。” 老灰说: “我坚决同意虎子同志的意见。” 猛鬼说: “那我们就来决斗吧。很简单,谁赢了谁就是领袖。” 老灰说: “决斗?你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领袖的作用并不是要自己去冲锋,而是要 调整好内部关系,把大家凝聚起来一起去冲锋。我认为只有一种方式才能产生出 我们的领袖,那就是选举。大家同意吗?” 山妖说: “我建议我们首先就选择方式这个问题本身进行表决。” 花豹说: “如果照你这种逻辑,我们首先要对是否采纳你的建议进行表决。这是一个 无穷长的系列。你不觉得烦吗?我同意老灰的观点,我们选举产生领袖。” 猛鬼说: “不行,必须决斗!” 黑魔说: “猛鬼,不要闹了。虎子是我们当然的领袖。山妖,只有你没有明确表态拥 护还是反对虎子。你的意见呢?” 山妖沉默不语。它知道虎子的声望,也听说过虎子的勇猛,但现在也亲眼看 见了虎子残废的事实。它认为就各方面来说,黑魔要比虎子更适合当领袖。现在 的问题很清楚,如果用表决的方式产生领袖的话,肯定是虎子当选。因为它们那 边有四只狗,加上黑魔本身赞成虎子。但如果是决斗产生领袖,那就有可能是猛 鬼或者青龙成为领袖。虎子肯定是打不过猛鬼的,黑魔能否战胜青龙也是一个问 题。这样一来,最后产生出来的领袖就不是理想中的黑魔了,而是有勇无谋的猛 鬼或者青龙了。 这个问题让它很觉得为难。它考虑了一阵,然后对虎子一伙说: “既然我们推举黑魔,你们推举虎子,那么就让它们两个来斗一场怎么样?” “我反对”,老灰说,“我们走到一起来,都是来革命的,不应该分彼此, 分我们你们。我首先反对过那种摆老资格的态度,因为那对革命是有害的。现在 我同样反对你这种山头主义态度,因为这对革命更加有害。选举产生领袖天经地 义。谁反对选举谁就是反对革命。” 猛鬼说:“老灰讲的虽然没有道理,但是让黑魔和虎子决斗,我同样也反对。 我们既然是要战胜人类,靠你们这些只会讲道理的家伙是没用的,只有战斗才能 解决问题。人类为什么可以奴役我们,因为他们的战斗力比我们强。我们其实也 用不着去仇恨人类,我们战胜他们就完了。如果我们战胜不了他们,我们就应该 接受他们的奴役。在这个世界上,谁的战斗力最强谁就是统治者,这才是真正的 天经地义。我认定了这一点。谁想说服我,好,先来说服我的牙齿吧!” 说着,退出狗群,摆开了架势。 到这个时候,老灰再怎么会讲道理,黑魔再怎么顾全大局,都没用了,现在 只有靠战斗来决出领袖。何况这几条狗心里也都觉得猛鬼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虎子想,猛鬼的战斗力是不证自明的,说不定它才是真正合适的领袖,但又总觉 得似乎有点不妥。正想着,青龙已经走出来了,二话不说就朝猛鬼扑过去。两只 狗都以勇猛见长,这一场恶斗看得虎子心惊胆战,生怕谁有一个闪失,起义还没 开始就失掉了一员猛将。尤为可悲的是,它们是死于自相残杀。 好在没过多久就决出胜负来了,青龙的肩胛处被猛鬼咬了一口,血淋淋地败 下阵来。猛鬼并没有乘机把青龙往死里咬。它的目的只是胜利,并不想要对手的 命。虎子对猛鬼几乎有了好感。 青龙下来,气呼呼地对花豹说: “花豹,你上!你刚才已经看清楚它的战术了。你很聪明,肯定能够打败它。 我就不信这家伙没有破绽。” 花豹冷笑着说: “我又不想当领袖,我去干什么?当领袖有什么好处?想让人类多注意你一 点,好死得快一点,是不是?” 青龙说: “你这家伙真是一个冷血动物。” “谁说我不是?” 猛鬼对虎子和老灰说: “你们中间最厉害的已经输了,第二厉害的又不想上,那还有谁还不服气? 老灰,你不服气是不是?来呀。只要你能赢我,这个领袖就是你的。” 老灰正在考虑是不是转变态度,拥护猛鬼。它想,说不定让猛鬼当这个领袖 是更正确的选择。只要自己此刻拥戴有功,以后捞个副手当当是不成问题的。以 我的思想能力,加上它的行动能力,我们两个可以在独立队伍中建立起我们稳固 的统治地位。这家伙头脑简单,容易控制。到时候其实我这个副手才是真正的领 袖。对,应该这样。于是它迅速开动脑筋,不一会,发言稿基本的思路就已经有 了,只要稍做一些润色就可以拿出来。 猛鬼见老灰不接口,以为老灰害怕,不敢接话。它鄙视地笑了笑,转过来对 虎子说:“要不你上?行吗?可别把那条腿也弄伤了哦,哈哈哈。要是你不敢上, 就得服从我哦。当然,我会照顾你的,不会让你上前线送死。” 这几句话说得虎子有点气了,于是它往前走了一步。黑魔出来拦住虎子,说: “虎子,让我来。这家伙太狂妄了。” “狂妄?好,黑魔,你来试一试就知道我是不是狂妄。以前我敬重你,不跟 你拼全力,所以你老以为我还是小时侯的那个猛鬼。现在我当然还是敬重你。不 过我要告诉你,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小鬼了。你要是不信,那就——” 黑魔没等猛鬼把话讲完就飞身扑了上去。虎子看黑魔出击的架势,知道它的 确是一个出色的斗士。动作简单沉稳,没有任何多余的花架子,攻击部位准确, 攻势凌厉。虎子想,黑魔确实是名不虚传。 青龙高声叫好。 猛鬼一开始处于守势,它的经验不如黑魔,心里又存着长期以来对黑魔的敬 畏。但它仗着天生的神力和一股不要命的蛮劲,不但抵挡住了黑魔凶狠凌厉的攻 势,而且慢慢地把局势扭转过来。斗了一阵,黑魔渐渐处于下风。再战几个回合, 黑魔的耳朵被猛鬼咬了一口。 黑魔自知不敌,停止战斗,退了下来。 猛鬼说; “对不起,黑魔。很多年来你都是我的老师。但现在不是一般的时候,请你 原谅。” 黑魔说: “猛鬼,你当了领袖,有些脾气要改。人家讲的话要听得进去。” “当然,我会改的。以后我还是要请你当我的老师。”猛鬼环顾四周,说, “还有谁?山妖,你不会向我挑战吧?” 山妖说: “我不会向你挑战。但是我认为你是错误的。你当领袖肯定不如黑魔合适。” “为什么?就因为它比我多懂一些道理?山妖,独立就是战斗,其他都是空 谈。” 山妖不再说什么。 猛鬼大声说: “好。现在,我以领袖的身份宣布——” “等一下,”虎子走出来说。 虎子这一出阵,群狗的心思各有不同。老灰是大摇其头,它想,看来虎子真 不是当领袖的料子。这样做实在是十分的不智。现在连瞎子都看得清楚,虎子是 必输无疑。这次输了,以后想要挽回脸面可就难了,还怎么在狗群中树立威望? 对付猛鬼这样的狗,只能智取,不能强攻。只要有灵活的头脑,又何必要去强攻 呢?山妖想,以前只是听说虎子如何如何,到底如何,谁也没有见过,今天倒要 看看它到底有什么本事。同时又遗憾地想,它已经成了残废,就算以前有本事, 现在只怕也剩不了几分了。花豹想,你们谁赢谁输跟我没关系,谁赢了都对我没 好处,谁都会逼我去参加这场注定要失败的荒唐起义,谁也不能保证我不被人类 打死。黑魔是既高兴又担心。它不想让猛鬼当头领,但它刚才也领教过猛鬼的本 事,知道它现在能耐确实不小。它说: “虎子,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不行的话不要强来,我们可以再做一做猛鬼 的工作。” 虎子说: “不要紧。” 只有青龙不但兴奋,而且坚信虎子一定能赢。 猛鬼说: “你真的想来?有必要吗?” “试一试总可以吧?不过,这对你有点不公平。你已经斗了两场了,我还没 有斗过。我们可以先休息一下,等你恢复了体力再斗。” 猛鬼不屑地说: “我看没这个必要。来吧。” 虎子慢慢向前走了两步,不知为什么,猛鬼也就不知不觉地跟着后退了两步。 虎子一停下来,猛鬼也就跟着停下来。猛鬼哼了一声,使劲摇了一下脑袋,对自 己的表现十分不满。它想向前突击,但觉得前面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压力压过来, 使它不能这样做。正在这时,一道黑光朝它直射过来,它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被那道黑光扑倒在地上,接着它发觉自己仰面朝天,咽喉已经被虎子咬住了, 身体也被虎子压在地上不能动弹。 群狗轰然叫好,青龙更是大叫大喊。 虎子放开猛鬼。猛鬼翻身爬起来,前腿弯曲,脑袋触地,毫不犹豫地拜倒在 虎子面前。 老灰带头高喊: “虎子万岁!” 青龙也跟着高喊: “虎子万岁!” 老灰大声宣布: “我们确认,虎子是我们的领袖。” 虎子说: “不。武力较量,有胜有败,不足为奇。我建议我们选举产生我们的第一委 员,大家觉得怎么样?” 群狗说: “同意!” 虎子说: “好,现在投票,一个个来。首先,猛鬼,你选谁。” “我选你。我保证永远服从你。” “接下来,山妖,你选谁。” “你。当然是你。” 接下来依次是黑魔,花豹,老灰,青龙。大家都选虎子。前四只狗投完票之 后,青龙大叫着说: “还选什么选?已经过半数了。” 虎子说: “程序必须完成。” 最后,轮到虎子自己了。它的眼睛从六只狗的身上一一看去,特别看了黑魔 很久。 “为了我们神圣的事业,我必须严肃地投下这一票,所以我选,”虎子说, “我自己。” 群狗高声喊叫: “太好了!” “好样的!” “真是一条好汉!” 只有老灰在偷偷地摇头。它想,这又是何苦呢?你反正已经当选了,你就选 举黑魔或者猛鬼,让它们对你多一分感戴多好?或者你选我老灰也好哇。 虎子说: “黑魔,现在你宣布选举结果吧。” 老灰说: “让我来吧,这个我比较熟悉。” 黑魔看了看虎子。虎子见老灰这么积极,也很高兴,就对黑魔说: “那就让它来吧。” “现在,我,宣布,”老灰站得笔直,高昂着头,用它因为激动而略带一点 颤音的庄重的语调说,“公元1973年,农历,八月十五日,在世界狗类独立运动, 核心委员会,第一次全体会议上,我们尊敬的,”讲到这里,它激动得喉头哽住, 讲不下去了,“我们尊敬的,虎子同志,以全票,当选为,世界狗类独立运动的, 伟大领袖。” 群狗也都很激动,青龙的眼里闪着泪花。只有虎子觉得有点不自在,因为它 以前听过老灰用同样庄重地调子宣布过村狗大会的开幕。 “好了,老灰,别搞得跟村狗大会似的。而且你的讲法也有问题。我说明一 下,”虎子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世界狗类独立运动。我们的起义只是 总起义的一个部分。我们将要打响的只是第一枪,更大规模的起义还在后面。我, 我们这几个,我们并不是总起义的领袖,”说到这里,虎子见黑魔皱了皱眉头, 轻轻摇头,但是虎子仍然继续说,“是的,我们不是总起义的领袖,只是这个局 部的领袖。总起义的领袖另有其狗,那就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伟大的大疯狗。” 群狗认真地听着。 “大疯狗才是我们的最高领袖。我不反对把我们这七条狗当作一个核心委员 会。但这只是一个局部的核心委员会。我们这个核心委员会必须是开放的,要随 时准备接纳新的成员,淘汰老的成员。我们也要准备和其它地方的起义领导机构 联合成的新的机构。当然,情况也可能会发生变化,我们这个局部的委员会也有 可能会要担负起领导全局的任务。” 虎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按照大疯狗的战略部署,今晚我们举行起义。战争开始了。这场战争不是 我们选择的,是人类强加给我们的。我们别无选择。在千万年的历史中,人类从 来没有停止过对我们进行压迫、奴役、欺凌、虐待和屠杀,到今天,这一切结束 了。是时候了!我们要通过这场伟大的独立运动,把我们千万年的悲惨,把我们 千万年的痛苦和耻辱,把他们给我们的这一切,一次性还给他们!我们将要通过 这场伟大的独立运动,使我们的后代永远摆脱奴役,永远生活在自由和幸福之中!” 讲到这里,虎子的情绪变得很激动。他停下来,让情绪平静一点,然后说: “现在,月亮就要升起来了。大家跟我来。” 虎子走在前面,老灰紧随其后,后面依次是黑魔,青龙,山妖,猛鬼,花豹, 七只狗成一行纵队,朝山上走去。 虎子带着大家来到山顶一个没有树和杂草的开敞地方,那里有一块从山坡上 突起的巨大的岩石。虎子走上山岩,其它狗也走上去。七只狗挺立在岩石上,头 朝着东方,等着月亮升起。 这一夜天空晴朗,净爽无云。当又大又圆的橙红色的月亮从对面的山上跳出 来,朦胧地照亮山谷的时候,虎子说: “现在,你们跟我宣誓。” “我以你神圣的名义发誓,”虎子声音清楚地说, 其他狗跟着坚定地说: “我以你神圣的名义发誓,” 虎子说: “不完成你伟大的计划,” 大家说: “不完成你伟大的计划,” “我决不来见你!” “我决不来见你!” 除了黑魔,其他狗都不明白这句誓词的真正含义。它们不知道“你”是谁, “不来见你”又该如何解释。读到“你”的时候,它们想,那要么是一条伟大的 先狗,要么是所有狗类的共同的圣灵。但它们没有多想。仪式本身的庄严肃穆, 就已经保证了誓言的神圣性。高坡上夜风很猛。风吹着这七只狗,翻卷起它们的 长毛,在风中抖动着。它们的身体屹然不动。它们的眼睛里反射着光芒,就象是 它们的眼睛本身在放射光芒。它们铿锵有力地读着誓词,心里澎湃着崇高的激情。 滚烫的狼血开始在它们血管中快速流动。它们的牙口在发痒,它们凶残的野性开 始复活。它们已经部分体验到了它们的祖先,狼,那种高贵的、自由的、无拘无 束、无所畏惧的感觉。狼,除了天地间的自然规律,它们决不再服从别的东西, 没有任何东西胆敢奴役它们,敢以它们的主人自居。 这些狗,这些平日匍匐在人类面前,卑贱地从它们那里讨一点剩菜残羹来活 命的可怜的小动物,它们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强有力,从来没有到达过 今天这样足以俯视和蔑视世界的伟大高度。 连花豹都很激动。它想,妈的,就干它一场怎么样!大不了就是一死。虎子 讲得好,世界上哪条狗不死?要死就死得壮烈一点! 读完誓词,虎子回头看了一眼它的战友们。群狗觉得虎子的眼睛已经变了, 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红绿色的磷火,它们不知道它们自己的眼睛也已经变成这样了。 虎子转过头去朝着月亮。然后它缓慢地昂起头,朝着天上,张开嘴,好象是 要嗥叫,却并没有发出声音。它保持着这种仰头嗥叫的姿势足有几分钟之久。它 似乎正在精神里嗥叫,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来。其他狗看看虎子,又看 看黑魔,以为能够从黑魔那里得到一种解释。黑魔也觉得这景象很怪异,但它不 敢去提醒虎子。 虎子的身体一动不动,好象一尊雕塑。 但接着狗群就听见了物质的声音。那是从虎子的喉咙深处,实际上是从它的 胸腔里发出来的。起先是低沉的声音,在低处盘旋了一阵之后,就笔直地升上去, 越来越高,越来越尖利,简直就象是鬼叫。接着,首先是黑魔,跟着是青龙和猛 鬼,最后是整个群狗,都跟着虎子嗥叫起来。七匹疯狗野狼一般的嚎叫声汇合在 一起,越来越嘹亮,越来越壮阔,一波一波地从这个高地上向四面八方发送出去。 这些狗好象是要把积压在胸腔中的悲愤一次性彻底发泄出来。这种悲愤一部分得 自它们的亲身遭遇,更多的则是由它们的前代遗传给它们的。一代又一代的狗在 苦难中无声无息地死去,它们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它们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留下,它们留下了基因,那里沉积着它们族类漫长苦难史的精确记录。 今夜,这种声音将不由分说闯进人们的梦境,在那里演变成一场凶险的噩梦。 很久以后,还有一个人打赌说,他当晚听见了这一次狼嗥。他说,他当时听 见这种声音,觉得刚才还是晴朗无云的夜空,一下子变得乌云翻滚,四周顿时阴 惨惨的。冷风飕飕,吹得他寒毛倒竖。 当时他一个人走夜路,离水库足有七公里远。 本传 疯狗群以爆炸性的速度扩张,丧心病狂地对人类发动猖狂的进攻。地方政府 请求当地驻军帮助镇压。 释义 我可能见过这条狗。 如果这是真的话,那么,当时我还是个孩子。那是一个炎热,寂静,长得没 完没了的中午。那里是某个公社的公共车起点站。破旧的客车停在沙子地坪中间。 太阳把汽车晒得滚烫,连车厢内壁摸上去都烫手。空气炎热干燥,划一跟火柴就 能点燃。这样的空气,吸进鼻子里之后还能感觉它是滚热的。我们在车上坐着, 等司机来把车开走。我们等了很久,司机还是没有来。本来我们可以下车去等, 但我们以为司机就要来了,所以我们就一直坐在车上等。等呀等呀,司机就是不 来。持久的单调和炎热把人弄得很疲倦,大家都在热空气中昏昏睡去,我也伏在 前面座位靠背上睡着了。但是有一刻我忽然醒来了。我茫然地朝车窗外面看去。 我看见一条狗。 在那个寂静的中午,这只狗站在可以灼伤皮肤的强烈日光中,一动不动。它 在盯着我看。它眼睛里放射出来的眼光让我感到一阵惊恐。它的眼神,我只好说 是象狮子老虎豹子那一类野兽的眼神。阳光穿透它眼球的水晶体,落在淡褐色的 底面上,使它的眼睛里呈现出种种复杂的色调,有的地方深不可测,有的地方又 明亮得能看清楚瞳孔周围的放射性条纹——就好象透过碗里的茶水看碗底一样清 楚。我后来在动物园看见猛兽的眼光,就免不了要想起这只狗来。我有几次近距 离与这些铁笼里的野兽对峙,故意去吸引它们的眼光,造成对视的格局,试图通 过它们的眼睛进入它们的思想。但是除了冷漠之外,每一次我都没有发现任何别 的东西,甚至连残酷都没有发现。当然,这种淡漠也可以说就是残酷,但那并不 是凶猛。实际上,这些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一回事。这些猛兽 明白它们自己的处境,它们既不必要把我看成是一种威胁,也不可能把我看成一 种食物。往往是与我对视了一会儿之后,野兽们就无聊地把头转过去,不再理我。 但就算是这样,那些猛兽的眼睛还是让人感到震撼。我想它们在向猎物扑过 去的时候,也仍然会保持着这种淡漠和镇静。这种冷漠是出于对自身力量的绝对 信任。一种真正的无所畏惧。它们不害怕是因为它们本来就不必害怕,它们的勇 敢不是面对强大对手鼓足勇气的那种人为的勇敢。 那只狗的眼睛当时也正是那样。我是真的感到害怕了。特别是,我觉得它是 在专门看我一个人,我的哪怕是最细微的念头都已经被它看穿了。它已经知道我 在害怕,知道我正准备逃跑——如果我当时不是坐在汽车上,我肯定马上就会逃 跑。尽管它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我总觉得它马上就会朝我扑过来。 但我毕竟是坐在车上,车上又有这么多人,所以我没有逃跑。我和它对视着。 我被它的眼睛吸引住了。 过了一阵我才注意到那其实是一条残废狗。它只有一条前腿,另外一条腿齐 根断了。奇怪的是这丝毫无损于它的威猛。它正面朝着我,脖子上的毛微微张开 着,所以它的身躯显得很庞大。它的毛很枯松,象秋天野地里的枯草。那可真是 一条威风凛凛的狗。它不单只是长相严肃威武,它的整个身体姿态都有那么一种 威武气概,天生就象个英雄。我后来想,要是给它披上一件斗篷,它保证会比电 影里面第一骑兵军布琼尼的那些骑士们还要威风得多。 一旦发现它是一条残疾狗,我的同情感就油然而生。那一定很痛,我想,当 别人打断它的腿的时候。为什么要打断它的腿呢?它干过什么坏事,要落得这种 下场?我又想,要是那一条腿不断,它就还要威武得多。 但是也许不。也许正是因为它已经残废了,但仍然保持着那种凛然不可犯的 气概,所以我才会印象特别深刻。要是它是一条肢体完整的狗,我反而不会有什 么特别印象了。它只是凛然不可犯,而不是象别的狗那样凶霸霸的。跟别的狗相 比,它显得自尊而有克制。它当然随时可以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扑过去把对手撕 得粉碎,但它能够控制住这种力量,不让这种力量随意爆发出来。它的意志不会 被自发性的力量所左右。 在那个中午,整个世界都在沉睡,只有这只狗和我这个小孩是醒着的。天边 堆积着比山还要庞大的白云。强烈的光线(不只是太阳。白云和蓝天上散射出来 的光线同样也叫人受不了)使我不得不眯缝起眼睛。太阳把这只狗的影子垂直地 投射在地上,固定在地上,使影子看起来象是有厚度和有重量的东西。 这就是那天中午的发生的全部事情。 那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去那么一个地方,是去走亲戚,还是别的什么事, 我都忘了。只有那条狗始终留在我的记忆里。我后来想,这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 那条疯狗。但是那条疯狗为什么要到公共汽车站来呢?那里人多,又是在白天, 它怎么会出现在那样一个地方呢?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最后只好相信,它到那 里来,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让我看见并且记住它。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它成功了。 我看见而且记住了它,记得比别的很多事情要牢固得多。 “快看哪,狗!” 我大声叫道。 等我把大人叫醒时,狗已经不见了。 1973年的打狗运动被正式记录下来,我们可以从当时的报纸上找到这件事情 留下的痕迹。痕迹虽然轻淡,又带着那个时代惯用的夸张手法,但我们还是能够 知道那场打狗运动的确规模很大,或者说,那场疯狗潮的确是闹得很凶。 我把当年某地区革命委员会下达的有关文件以及《XX日报》一些文章的题目 抄在下面。 《关于开展打狗运动的通知(XX发 XX 号)》(此件发至各公社,传达至社 员) 《严肃认真对待打狗运动》——论打狗运动。日报社论。 《把打狗运动当作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再论打狗运动。该报社论。 《宝书指路,利剑在手》——报道。某公社打狗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报道。某公社打狗运动取得重大胜利。 《这是一常严峻的斗争》——评论员文章。 《永葆革命青春》——该报通讯员文章。记复员退伍军人,某公社打狗队长 某同志。 《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专题报道。 记某公社的打狗运动。 《坚决制止逃亡主义,誓死保卫红色家园》——评论员文章。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报道。记三十里铺战役。 《要准备打一常持久战》——评论员文章。 《任你凶狂,终将覆灭》——某公社清剿残余疯狗纪实。 《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报道。樟树坪战役侧记。 《振奋精神,铲除残敌,将打狗运动进行到底》——该报评论员文章。 《送瘟神》——报道。某县疯狗已彻底肃清。 《防止死灰复燃》——评论员文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评论员文章。 《关于表彰打狗运动有功人员的决定》——地方政府文件。 还有很多。我就不全部抄录了。至于文章的内容,限于篇幅,这里更不可能 详细引述。 相比之下,民间流传的说法更生动一些。 据说,疯狗最先是在T 县X 公社闹起来的。一开始疯狗并不多,只有十来条 的样子,但不久就越来越多,闹的地方也越来越大。不但这个县到处都发现了疯 狗,临近几个县也发现了大量疯狗。 这一次的疯狗跟以前的疯狗似乎不同。两者最明显的区别是,这一次的疯狗 并不怕水。以前的疯狗一看见水就会表现出严重的惊慌,甚至会因此窒息,但这 一次的疯狗却敢于下水游泳。很明显这是一种新型的狂犬病。 此外,这一次的疯狗更习惯于成群结队活动。在这一点上,他们更象是狼。 它们一般是三到五只狗结成一支队伍,散开来,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有组织地 对一个村庄发动进攻。它们的战术很简单,一群狗偷偷地潜入村庄附近,然后突 然现身,轮番冲进村子里。等社员们惊慌逃窜,乱成一团,各家各户门窗紧闭之 后,它们就去咬家畜和家禽,把它们连毛带骨头一起吞下去。这一点也跟以前的 疯狗不同。以前的疯狗从来不吃生肉。看来它们是饿了。它们也主动攻击人。疯 狗闹起来不到一个月,这个县就发生了不下十起疯狗咬人的事件。被疯狗咬的人 后来怎么样,各有各的说法,比较一致的意见是他们都死了。不过疯狗把人吃下 去的报告却还没有。他们咬人的主要目的似乎是把人咬死,而不是想吃他们。这 一点它们不象狼。但是也可能是因为它们还能够找到鸡鸭和小猪来吃,所以暂时 对人肉不感兴趣。它们是不是觉得人肉没有那些小动物的肉那么细嫩可口,所以 不吃,我不是狗,没有发言权,不过我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要不然就不能解释 为什么在人很多而家禽很少的地方,他们也不吃人,而宁愿几只狗去共同分享一 只小鸡。它们要是想吃人的话是可以吃到的。你不可能时刻紧闭门窗,关在家里, 你总得出来干活。当然,要对付人总是比对付小动物要困难一些,但它们毕竟可 以找到小孩和老弱病残下手。所以它们没有把人吃下去,我觉得,唯一的原因就 是人肉这种东西并不太好吃。 它们吃饱了,就不大骚扰人。据说,它们吃饱之后,多半是趴在树林里睡大 觉,或者,照某些人想象的那样,在那里无法无天地放肆交配。它们的生活想必 跟土匪很类似。因为这一点,人们就把一些残余食物放在村口当路的地方,指望 疯狗们吃饱了之后,赶快去尽情享受它们那种放纵浪漫的生活,不再进村来骚扰。 其实疯狗们以前吃的也就是这些东西。不过以前是人类赏给它们吃的,现在是进 贡给它们吃的。这等于是给黑社会交纳保护费。疯狗们既然拥有了某些政党、国 家、军队、警察、土匪、黑社会才具有的那种随意屠杀人类的能力,它们也就理 所当然地获得了那些东西的权力。 社员们并不吝惜这点食物,他们祈求的是这种做法能够生效。但是很可惜, 疯狗们似乎不大领情,它们现在很奇怪地不太喜欢吃这些剩菜残羹了。这些畜生 已经变成真正的野兽。它们现在喜欢吃带血的生肉。它们往往是把进贡给它们的 食物践踏糟蹋一番之后,照样对进贡的人们发起攻击,不吃到活的鸡鸭决不离开。 它们公开地在白天活动,但是它们在晚上也不闲着。据说它们晚上经常在高 坡上或者树林里聚会,约齐了,一起长嗥。它们的夜间聚会和集体嗥叫,令人猜 想那是某种远古的宗教仪式。尤其是,据说,在这种场合,每一只狗的眼睛里都 会放出红光来,漆黑的树林被这些青焰荧荧的眼睛照亮,整个会场都笼罩在一片 幽暗的血光里,那种情景的确更象是神秘的巫魔仪式,而不只是普通的聚会。也 许它们正在一起分享某个人的尸体,以求那种让它们获得力量的疯病症永远附在 它们身上,永远也不离开它们。谁知道呢? 要是你幸运地遇上了这样的夜间聚会,据说,疯狗们就一齐转过头来,几十 双放出红光的眼睛一齐看着你。这时,就算它们不来咬你,你多半也已经被他们 吓死了。 不用说,打狗队又组织起来了。但是这一次打狗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们对 付假疯狗还可以,对付真的疯狗就不济事了。他们唯一的本事就是杀死本地方那 些无辜的家狗,但是这一次,用不着他们来动手,也用不着公社作动员,社员们 早就自己动手把自家的狗打死了,没有死的狗据信全都加入到疯狗队伍中去了。 打狗队的远距离奔袭战法也根本不能对付疯狗们狡诈诡异的游击战术。 社员们不相信公社的打狗队能够保护他们,他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保卫自己 的家园。成年男女出门,尽可能三五成群地结伴而行,手里捏着扁担和棍棒,时 刻准备对付疯狗。小孩上学放学,也是每人手里一根棍子,排好路队,统一由几 个成年人护送。 尽管这样,人们还是应付不来。疯狗们采取一种分步骤的战术,反复对同一 个地方发动一次又一次进攻。它们象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冲击,这一批过去了, 过不了几天,下一批接着又来了。社员们疲于应对,连睡觉都睡不安稳。疯狗们 仿佛在老谋深算地用这种办法使人类在持续的神经紧张中走向崩溃。 在某公社某大队某生产队的一个比较偏僻的屋场(那里总共有七八户人家), 疯狗们在八天之内发动了十一次攻击。人们吓得根本不敢走出大门。大家把门关 起来,闩上门闩,找东西从里面顶住门。最后疯狗们干脆进驻了这个屋场。老人 们在家里烧香拜佛,求老祖宗、求玉皇大帝、求土地爷、求观世音菩萨、求阿弥 佗佛、求孔夫子、求关公、求毛主席,求一切可求的神佛仙道保佑他们,让这场 灾祸快过去。最后,几十条疯狗一齐出动,彻底洗劫了这个屋场,把家禽家畜全 部咬死。事后统计,总共有二十几只鸡,七只鸭子,两头小猪,被完完全全吃掉 了。有一个人想冒险到菜园里去扯几棵白菜回来,刚一出门,就被疯狗团团围住, 最后被活活咬死。还有一个人吓得成了疯子。疯狗们仿佛是下定决心要困死这些 人。它们守在每家每户的地坪里,封锁着进出的道路。有的疯狗甚至跳上窗台, 朝屋里吓得发抖的人咆哮。 最后,一个当兵回来的青年人觉得不能等下去了,一定要冲出去搬救兵。他 在里面穿一件短袄棉裤,外面罩一件雨衣。脚上穿着翻毛皮鞋,手上先戴一双纱 手套,然后戴上皮手套。用长围巾把头脸鼻子都绑起来,再带上风镜,最后在头 上戴一顶东北大皮帽,把帽带系得铁紧。在他武装自己身体的同时,他的家人把 家里的长短扁担,以及剪刀、菜刀、耙头等,凡属是能找到的尖利铁器都找来了, 绑在自行车上,把自行车武装成了一只刺猬。又找出一把据报纸上说是他爷爷当 年参加农会闹革命时用过的大砍刀,磨快了,交到年轻人手里。于是,这个古怪 的铁骑士,趁疯狗不备的时候,在他弟弟妹妹父母亲的配合下,冷不防打开大门, 冲了出去。疯狗们一见这户人家冲出来一头怪物,先是楞了一下,等它们意识到 这是一个人,马上就开始围追堵截。据报纸上说,这个青年人一手扶单车龙头, 一手挥舞着大刀,撞倒了两只狗,砍伤了一只狗,终于冲出了重围。他在山路上 狠命地蹬着车子,摔了三跤,这才到了公社大院。公社本来想出动他们自己的打 狗队去解决问题,在青年人的反复说明、不断哀求和强烈抗议下,他们才决定到 县里去找上级帮忙。青年人也跟着去了。青年人在县革委会领导面前又重复在公 社的那一套,反复说明、不断哀求、强烈抗议。这样,第二天,他带来了半个排 的士兵回到他们那个生产队,靠着真枪实弹,才解了疯狗们对这个生产队长达八 天的围困。士兵们当场击毙四条疯狗,重伤——最后当然处决了——六条疯狗。 其余的疯狗都逃走了。 后来这个青年被评为全县英雄模范人物,青年标兵,优秀民兵连长,出席过 省里的什么会议,并且获得了前来参加会议的某首长(不知道是陈永贵还是郭凤 莲同志)的亲切接见。 这件事在当时只是特例,但通过这件事,足以看出疯狗们当时气焰嚣张的程 度。一直到现在,这里的中老年村民还是谈狗色变。 1973年秋,在T 县以及邻近几个县革命委员会的一再请求下,省革命委员会 将情况上报中央,中央作出决定,派H 省部分驻军部队参加地方打狗运动。 本传 据说,疯狗群有某种组织体系。 释义 从聚啸山林的第一天起,一个简单而严峻的问题就摆在起义者们面前:七条 狗如何战胜几亿人? 对这个问题,虎子的说法是:我们并不需要去和几亿人作战。几亿人中间只 有几百万是我们潜在的敌人。而这几百万人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我们面前。战斗 总是在某个局部展开。在每一场战斗中,他们了不起也就投入几百人,上千人。 我们也可以发展到这种规模。我们把所有的狗搜罗起来,很容易就组成了一支千 万条狗的军队。我们只要在某个局部占优势,我们就能赢得这场战斗。我们一场 接着一场赢下去,我们最后就能取得胜利。 话虽这么说,实际情况仍然是狗太少人太多。一开始,疯狗的总数量爆炸性 地增长。只要一个晚上,整个村子的狗就可以染上疯病。一些狗被人打死了,但 还有更多的狗逃了出来,加入起义队伍。事情开始的时候人们对于疯狗的危险性 和规模还缺乏足够的认识,以为这一次不过是几年前那场荒唐闹剧的翻版,没有 怎么认真的看待打狗运动。后来等他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家狗们已经大半 变疯,进入山林了。但是一段时间之后,随着本地家狗的基本灭绝,疯狗群的增 长趋势开始变缓。现在主要是外地来的狗使得疯狗数量继续增长。 不过疯狗们有他们的优势,那就是它们的威慑力比它们的实际战斗力要强得 多。疯狗这东西谁见了都怕,人们也许宁愿面对更危险的东西,也不愿意和疯狗 搏斗,因此疯狗们几乎有一种不战而胜的威力。它们每一次袭击通常只投入一两 个战斗小组或者一个小队。它们知道每一条疯狗对于人类来说都是一种致命威胁, 它们要尽可能地使这种威力发挥到极致。它们神出鬼没,日行百里,长距离奔袭 某个目标,然后顷刻之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也有的时候,它们长时间潜藏在某 个地点,集结力量,选择时机,突然发动短距离攻击。开始的时候他们甚至还故 意集结起大群的队伍,洪水般朝城镇涌过来,呼啸着穿过大街小巷,接着又分散 消失在四周郊外的田野里。解放军来了之后,他们一般就不这么干了。解放军巴 不得他们这么干。解放军千方百计寻找疯狗的主力部队进行会战,以便聚而歼之。 但是疯狗群早期的这种武装示威活动已经起到了震摄人心的效果。 疯狗们这一阶段的战略目的,根据它们的起义指挥机构的部署,主要不在直 接消灭敌人,而在于不断对敌人进行偷袭、惊吓、骚扰,对敌人保持一种持续和 高强度的压力,最后把敌人赶走。 一段时间以后,它们的战略开始见效了,恐慌气氛弥散在乡村和城镇间,一 些人开始逃离家园。当地政府采用强制性的手段把社员们圈在自己家里,逼迫他 们组织起来保卫自己的家园。之后,随着独立军投入到打狗战斗,社员们自己也 积累了比较多的战斗经验,群众的情绪才稍微稳定了一点。但每天总还是有人以 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家园,到别的地方避难去了。 疯狗们在山林深处建立起了一个大本营。大本营位于这个县西边的荒无人迹 的大山中。那里群山绵延,地势险要,又正好是三个县交界的地方,是一个几不 管地区,各方面条件对于疯狗们都很有利。这个大本营,根据老灰的建议,取名 叫做世界狗类独立运动总部。 起义刚爆发的时候,虎子不愿意呆在这个所谓总部里,它喜欢自己带着一小 群狗去袭击村庄。老灰坚决反对虎子这种冒险做法,他严肃地指出,尊敬的虎子 同志这样做,不但是对自己不负责,更是对革命的不负责。如果虎子同志牺牲了, 革命必定会失败。至于他心里是不是这样认为,那是没有办法知道的。其他领袖 狗也反对虎子这样做。 后来虎子发现自己的残疾确实是一个不小的问题。短距离冲锋倒没什么,但 是经过长途奔跑之后,它经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它有几次发现自己处在危险的境 地,如果不是下属舍死相救,它也许已经被人打死了。 虎子还发现,以往那种散漫无组织的进攻确实不如组织良好的进攻效果好, 怎么组织好进攻比怎么往前冲确实更重要。既然一小支队伍的行动是这样,那么 整个起义部队的行动想必也是这样。要取得自由独立运动的最后胜利,看样子光 凭自己的一股子冲劲是不行的。所以,虎子最后接受了别的狗的建议,自己留在 总部,协调全局。不过虎子总觉得自己更适合当一名战士。总部的那些事情它确 实是一点经验也没有。 好在有两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一个是山妖,一个是老灰,它们两个在起义军 中起到了总军师的作用。从独立运动整个组织设计,到具体的部队组建和指挥员 的选择任命,几乎都由山妖和老灰包揽。特别是山妖。它的智慧、经验和能力, 谁也不怀疑,它又具有谦和的美德,固执地不肯设立和担任参谋长联合会议主席 这一职务,只愿意设立和担任秘书长,大家对它就更敬佩了。在建立健全起义军 组织体系的过程中,山妖的确是功不可没。但是客观地说,在这一过程中老灰也 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老灰对于人类社会组织体系的了解,它过去领导村狗委员会 的经验,在这个时候,成了起义军的一笔宝贵的财富。 虎子也学得很快。它心里总是记着大疯狗的话,有什么弄不明白的地方,它 的办法一是向山妖和黑魔请教,或者与花豹商量,一是回忆大疯狗的话。大疯狗 讲过的,它就照着大疯狗的话去做,大疯狗没有讲过的,它就推想大疯狗对于这 个问题会怎么说,然后按照想象中的大疯狗的话去做。不过它从不向老灰请教, 它对老灰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另一方面,虎子当领袖越久,它就越领会到 了老灰当年高明的统治技巧,也就越佩服老灰。奇怪的是,虎子明明知道老灰是 怎么做的,可自己就是学不来。它没办法模仿老灰讲话方式和考虑问题的方式。 它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它想,每条狗都有每条狗的不同,没必要去学它。自己 一心向大疯狗学习,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虎子回到总部之后,经过认真的思考,它决定把这一阶段的工作重心放在组 织结构方面。对于组织体系,虎子原来的设想很简单,就是把整个疯狗群分散成 为若干个战斗单位,每个单位由一条领袖狗带领,各自为战。但是山妖和老灰都 指出这种原始型的组织是不好的,必须使起义队伍成为一个整体,就好像一只大 动物,有头脑,有爪牙,各部分分工合作。于是,在山妖和老灰的帮助下,虎子 着手把起义队伍组建成一支结构合理的正规军队。随着起义部队的迅速壮大,他 们的组织体系也愈加完整和合理。 (疯狗起义部队所有分部全都由老灰命名,所以如果下面的这些名称与人类 的情况类似,请一定不要感到奇怪。实际上也只能这样。在这一类事情上,疯狗 们只能向人类学习,没有别的选择。) 战斗部队的编制规则是三三制。疯狗们每三条结成一个战斗组,三个组成为 一小队,三个小队为一中队,三个中队为一大队,三个大队组成一支纵队。加上 中队以上各指挥机构直属的通讯、警卫狗以及纵队总部的指挥和参谋狗,一个纵 队通常有300 余条疯狗。300 条!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一支纵队集体行动起来,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 因为疯狗们采用的是游击战术,那一阵子人们根本无法估计到底有多少条疯 狗。一般的估计是有上万条,保守的估计也在五千条以上。其实疯狗的战斗部队 主要由两个完整的纵队和一个编制不足的纵队组成,也就是说不足九百条。这是 起义爆发两个月之后的数字。但是假如你想一下最早的起义者不过是七条狗,你 还是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扩张速度确实是爆炸性的。队伍扩张速度之快连起义领袖 们事先也没有料到。随着队伍的进一步扩大,领袖们已经在考虑是否有必要进一 步把纵队扩充为方面军了。 除了战斗部队之外,疯狗们还有其它一些专门机构。 它们有自己的情报和通讯系统,这是起义军的神经系统。这支精干的部队负 责侦察搜集人类的情报,把各部队的战斗和伤亡情况反馈上来,也负责把命令由 上级机构送到下属部队。 他们有自己的纪律委员会或者叫军事法院,负责审判和处置不遵守战场纪律 临阵脱逃的胆小鬼,调解和处理起义军内部纷争。 他们有自己的宣传队伍,编写和发放《独立战报》(当然是口头的,他们暂 时还没有文字和印刷设备),向战士们灌输独立运动的意义,鼓舞士气,组织文 娱活动,活跃战士们的业余生活。 它们有自己的战地救护队和后方医院(或者类似的组织),由一些老得不便 行动或者残废的但很有经验的狗担任医师,负责救治负伤的狗和采集草药。 它们有自己的后勤供应部队,负责捕捉和采集食物。这支部队的编制略大于 半个纵队。虽然从人类那里夺取食物,以战养战,是它们解决食物问题的主要手 段,但从独立自由这一总目标出发,它们从一开始就决心要形成一种独立于人类 之外的新生活方式,所以它们必须另外开辟获得食物的途径。途径是现成的:向 狼学习,以捕猎为生。现在是秋天了,但是在南方山林里仍旧草木茂密,群鸟乱 飞,小动物满地跑,山溪中有可口的鲫鱼,疯狗们不缺食物。在捕捉小动物方面, 这支部队的每一条狗都具有一些奇特的本领,有些会抓鱼,有些会捉鸟,大多数 都会围捕兔子。而小动物的数量虽然因为疯狗的猎捕而明显减少,但也没有严重 破坏这里的生态平衡。从某种意思上说,他们已经找到了解放的道路,一种新的 自给自足的狗类已经诞生了。它们虽然没有消灭人类,也没有赶走人类,但摆脱 人类而独立生存的目标已经基本实现了。所以这支以抓鸟、捕鱼、追小动物、采 集果子为主要任务的部队,他们的意义并不只是获得食物而已,它们将成为自由 狗类的起点,最早一只狼无疑将从这支队伍中诞生。 它们有自己训练大本营,负责训练幼狗,把那些毛躁的狗孩子培养成合格的 战士。训练大本营的正式名称是独立大学,主要开设两门课程,政治课程和战斗 课程。政治课程讲授狗类的历史和独立运动的意义,战斗课程则主要通过实战训 练来完成:一条在战斗部队中表现优异的狗当老师,带领几只小狗去做一次袭击, 这就算是上了一课。经过几堂这样的课,不走运的小狗被打死打伤,剩下来的小 狗则成为坚决而沉着的战士。独立大学也开设别的课程,包括指挥技术课程,医 疗知识的课程,采集食物技术课程,生育技术课程(我后面还要谈到),等等。 在起义军的所有部队中,最为奇特的要算是生育部队了。因为这支部队比较 独特,是别的军队中所没有的,我这里不妨多讲几句。 生育部队的任务是持续不断地生产狗崽子。这是一项意义深远的任务。独立 事业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为了让保证起义队伍后继有狗,独立者们一开始就 考虑到了生育问题。为此它们设立了自己的生育大本营,正式名称是石榴工程研 究所,取石榴多子的美好寓意,同时又具有隐蔽性和机密的特点。这个名字是老 灰取的,恐怕也只有老灰这么渊博的狗才想得出这么好的名字来。老灰想,人类 见了这个名字,多半会以为疯狗们真的已经疯得稀里糊涂,不去咬人,转而研究 石榴去了,所以就放松警惕,不来攻击这个研究所了。当然,人类会不会猜测疯 狗们是想从石榴中提取出更剧烈的狂犬病毒来,这个老灰倒没有想到。 为了重视这项意义深远的工作,老灰主动请求担任研究所所长。研究所里的 研究员全是女战士,是从全军那些处在发情期的年轻母狗中选拔出来的。挑选的 标准是发育良好,身体健康,适合生产优质后代,同时面貌足够漂亮,体型足够 性感,能够强烈刺激起公狗们的欲望,使雄性交配战士能够在一种近乎理想的激 情状态下把它们体内最深处的精华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为了对革命后代的质量 负责,老灰不顾年老体弱,坚持要对每一位候选女战士亲身试用和考察,所以那 一段时间老灰的体力明显下降,显出党国要人那种日理万机疲惫不堪的样子。雄 性研究战士是从各部队临时抽调来的,他们不占研究所的编制,研究完了就走。 为了优化品种,雄性种的质量也必须保证,所以他们都是一些战斗英雄和高大健 壮的公狗。老灰又决定让七条领袖狗享有自由的研究权,它们可以随时随地与任 何母狗进行研究。领袖狗的基因当然比一般狗要优秀一些,它们承担更多的研究 责任是应该的,同时这个事情也被认为是紧张工作之余的一种很好的调剂。但领 袖狗们的数量和体能毕竟有限,所以主要的研究任务还是只能落在战斗英雄和高 大健壮的公狗们的身上(即身下)。 本来,老灰的最初的设想是把这种任务当成一种奖赏,激励将士们的士气, 使石榴研究所成为全军最有影响力的机构。问题是狗不象人,它们一年中只在有 限的一段发情时间,老灰在设立这种奖赏办法时没有充分考虑到这一点。它自己 当时正在发情,错误地认为这件事是一切公狗一切时间最爱做的事情。这一来可 让那些没发情的战斗英雄们连连叫苦。但是任务已经布置下来了,不完成是不行 的,那要受战场纪律的处分,怎么办呢,研究吧!英雄们忍着痛苦,努力工作着。 英雄们痛苦地工作一番之后,往往什么结果都没有。老灰大发脾气。英雄们羞愧 难当,赶紧又去痛苦地工作一番,但还是一点结果都没有。这可叫老灰犯愁了。 在下一次最高指挥委员会全体会议上,老灰把问题提出来,希望各位领袖以 身作则,在这方面起模范带头作用。当时除了老灰本狗以外,其他领袖都没发情, 老灰提出这个建议来,大家为难了很久,最后老灰以辞职相威胁,领袖们才勉强 答应第二天去试一试。第二天,虎子带头,黑魔、猛鬼、青龙、山妖、花豹随后, 众领袖们一起来到石榴工程研究所,在战士们尊敬的眼光下开始了神圣的研究工 作。虎子看见小白也在这里,就选择了小白作为工作对象。但是小白只能唤起虎 子痛苦的记忆,不能唤起它工作的热情。小白狂热地对虎子说: “来呀,快来工作我呀!最高领袖,你的名字就已经让我疯狂了!快来,快 工我呀!” 小白越是讲这些话,虎子就越觉得痛苦,它仿佛回到了当初被人用扁担砍的 现场,全身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后来虎子镇静下来,努力了一阵,终于算 是勉强进入了工作状态,但不久就痛得昏厥过去。片刻之后,虎子苏醒过来,听 见老灰在大声说: “战士们,你们看见了吗?多么感人的一幕!我们伟大领袖是以多么舍生忘 死的精神来工作的!我们要以实际行动向伟大领袖学习!” 于是它奋勇地朝小白身上扑去,继续着领袖未竟的事业。 众英雄们受到了这种激情的感染,也纷纷朝研究所的女战士们扑过去,管它 是干什么,胡乱地工作了一番。这一天,根据老灰后来的统计,同志们取得了丰 硕的成果,至少有七条母狗(暗示这是七个领袖的成绩)有了革命后代。除了这 些直接成果外,最不可思议的是,据老灰说,一些本来不处在发情期的英雄公狗 们在领袖精神的鼓舞下,工作欲情被极大地激发起来,在随后几天里他们不断地 工作,超额完成了研究任务。 后来老灰把这一天的事情搞成了一份战报,题目是《意志的胜利》,发到了 全军各基层单位。 在老灰的英明领导和大力深入的研究下,没过多久,研究所就初见成效,独 立区的第一批后代诞生了。这里面不用说有很多是老灰本狗的后代。繁殖工作虽 说一开始比较慢,但只要能坚持下去,新生狗的数量就会以几何级数增长。 石榴工程研究所所长只是老灰的兼职,它的主要职务是狗类独立运动最高指 挥委员会007 号委员,领导宣传部和独立大学,主管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尽管 虎子一再坚称独立运动的最高领袖是大疯狗,只有大疯狗才有资格组织独立运动 最高指挥机构,但起义队伍的骨干对于那个始终没有露过面的最高领袖是不是存 在已经越来越怀疑了。大家都怀疑这不过是虎子玩的把戏,并且觉得这个把戏很 幼稚,完全没有必要。当老灰把世界狗类独立运动最高指挥委员会这个名称提出 来以后,大家全都认可了,后来连虎子也觉得没有什么理由反对了,于是这个名 称就固定下来,成为起义指挥机构的正式名称。 指挥委员会的成员也固定下来了,就是最早参加起义的那七条狗。七位委员 的分工是: 001 委员虎子,独立运动指挥委员会主席,兼任第一纵队司令员,独立大学 校长。 002 委员黑魔,指挥委员会副主席,任第二纵队司令员。 003 委员猛鬼,任第一纵队副司令员(战地代理一纵司令)。 004 委员青龙,任近卫军司令员。近卫军改为新编第三纵队后,其职务相应 改为新三纵司令员。 005 委员山妖,任参谋长联合会议秘书长,纪律委员会主任委员,食物采集 部部长,后勤医院院长。 006 委员花豹,任情报局局长,指挥委员会办公厅主任。近卫军改编成战斗 部队后,大本营的警卫工作由新成立的中央警卫处承担,花豹任警卫处处长。 007 委员老灰,任宣传部长、石榴研究所所长、独立大学常务副校长以及 《独立战报》社社长。 对于这样岗位设立和分工,除了老灰之外,大家都没有意见。老灰很想担任 参谋长联合会议秘书长这一职务,以它的智慧和经验,也完全适合担任这个职务, 但其他几个委员都对老灰的历史有看法,反对老灰出任这一关键职务。 最高指挥委员会及其直辖的办公、情报、参谋各机构,再加上纪律委员会、 独立大学、后勤部、宣传部、石榴工程研究所、总部医院,这些部门构成了独立 运动总部。在两个月时间里,独立总部所在地就已经建立起了一个自由狗类社会 的雏形。在这里来来去去的除了狗还是狗,在这里再也见不到一个压迫者。狗类 终于成了自己的主人。奴役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总部的疯狗们越来越满足于这里 的平安生活,它们在山林里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大家干什么都兴冲冲 的,精神振奋,心情舒畅,喜笑颜开。这里那里,有的狗在听课,有的狗在操练, 有的狗在养鸡(食物供应部门已经学会了圈养小动物的方法),负伤的狗在草上 散步休养,医生狗在分析草药的成分,当然也少不了研究所的女狗在大树下和英 雄们调情。其乐融融。每到夜里,狗类们享受着美好的食物,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唱革命歌曲,给不懂事的下一代讲革命故事。下一代小狗听完故事,看着湛蓝的 夜空上金灿灿的星星,老也睡不着。它们实在是想不出那种叫做人类的东西到底 是什么样子。它们只知道那种动物很凶猛,妈妈和叔叔以前都挨过他们的咬。 决策机构总部又是另外一种情景。那里一片繁忙,气氛紧张热烈而井井有条。 领袖和参谋狗们在激烈讨论或者安静思考。情报局的侦察员和通讯员们穿梭不停 进进出出。隔一阵就有一条狗从前线回来,带来了最新的战况,引起一片欢呼声。 隔一阵又有一条狗象箭一样射向远方,把命令送往各战斗部队指挥部。 差不多每天都有从远方来投奔独立运动的浪漫主义青年狗到达总部。其中有 一些是原先被大疯狗发动起来的狗。它们一听说这个地方爆发了起义,就立即起 程来投奔。虎子原来期望这里的起义爆发之后,其它地方就跟着起义。现在看来, 希望落空了。不过让这些有独立意识的狗全部集中起来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只 从这一个根据地的角度看,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远方的狗一到这里,立即就被独立区的气氛深深感染了。虎子、山妖和老灰 接见它们,然后把它们安排到独立大学学习。经过永久清醒症的痛苦洗礼和短期 战斗培训之后,它们迅速投身各条战线。一部分远方来的狗被送往前线。新战士 的到来不但补充了战场损失的兵力,也给老战士们以极大的鼓舞,使它们更加坚 定了信心。一部分远方狗留在独立大学当教员。这一部分狗多半是大疯狗当作各 地领导狗发动起来的。它们来得太晚,独立部队的各级指挥位置已经瓜分完了, 虎子只好委屈它们暂时在独立大学当教官。山妖反复向它们说明独立大学对于整 个独立运动具有的极其重要的意义,实际上,它们在独立大学就已经具有中高级 军官资格,只不过除了学员之外,没有兵可以指挥而已。虎子向它们保证,只要 前线或总部的指挥位置有了空缺,必定会优先考虑提拔它们。 休息的时候,大家一起进餐,一起唱歌,领袖和群众打成一片。这些歌都是 老灰的宣传部编的,欢快的有《今天打了个大胜仗》等,诙谐的有《加油干,多 研究》等,抒情的有《自由漫步在蔚蓝的群山之中》等,雄壮的有《独立颂》等。 唱得最多是《独立颂》。这首歌的歌词是老灰起草,经过最高指挥委员会讨论修 改后决定的。歌词大意是: 啊自由,啊独立 我们狗类的梦想 我们千万年的梦想 我们永远的梦想 自由独立的梦想 在我们亲爱的领袖指引下 终于成为——成为——成为——成为—— 成为现实!!!! 最后那一连串的“成为”是这首歌最动人的部分。每唱一个“成为”,声音 就爬高三度,最后达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 在讨论《独立颂》歌词的时候,虎子想把老灰提出来的“亲爱的领袖”这种 泛称换成具体的“伟大的大疯狗”。老灰则坚持认为“亲爱的领袖”含义非常明 确,那就是指尊敬的虎子同志。而大疯狗的正确称呼应该是“伟大的导师”。其 实老灰的这种称谓暗藏玄机。因为这个词含义不明,在目前的情况下可以用来充 分讨好虎子,情况一旦发生变化,一旦自己当了领袖,那么“亲爱的领袖”就可 以解释为是指老灰自己,而不必作词句上的调整。老灰认为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大 的。老灰既然不得已加入了起义队伍,就迅速地转变为一个最积极的起义者。他 意识到把独立运动搞好了,意义确实比村狗大会的更伟大。他对于一切形式的伟 大都有一种天生的向往。 但是虎子始终不同意把亲爱的领袖解释为就是他一个。既然虎子态度这么坚 决,老灰马上重新解释,扩大了“亲爱的领袖”一词的外延,说这个词主要当然 是指尊敬的虎子同志,但其实也包括了整个领袖集团。其他狗都不想纠缠这种词 句上的细微差别,既然老灰解释得这么好,也就认可了。虎子最后也认可了。 《独立颂》的曲子是一个从千里之外来参加独立运动的青年艺术家狗谱写的。 它自小生长在人类艺术家的家庭里,受过良好的音乐熏陶,有很高的艺术造诣。 这首歌一条狗唱不出效果来,需要许多狗一起合唱,那才真是有震撼力。你要是 听过一次独立大学学员的《独立颂》合唱,你就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部了不起 的作品。公战士们雄浑的声音中清晰地透出母战士们尖锐优美的高音,各声部汇 合成一道气势磅礴的洪流,汹涌澎湃,滚滚向前。林莽为之震动,群山回应,经 久不息。 在各战斗部队,情况与总部完全不同。这里没有歌声,没有鲜花,没有嬉闹 的儿童,没有悠闲的长者,也没有养伤的英雄与美丽的护士。伤兵是有的,但只 能痛苦地躺在污血和尘土中挣扎。女战士也有,但并不是护士,也不从事生殖研 究,而且按照通常的标准也已经说不上是美丽的。这些女战士和公狗一样,必须 随时准备投入到残酷的战斗中去。经过战火的洗礼,她们的体型、步态、神情都 变了,变得瘦削、干练、严肃,一般的公狗会觉得她们失去了雌性的优点,但雄 性战士们反而觉得她们更够味,更带劲。她们自己为这种变化感到骄傲,她们遗 憾的只是不能改变得更多,不能完全去掉性别特点。她们努力抹杀自己身上的性 别痕迹,不管是在勇气、毅力、果敢、冷酷哪个方面,她们都想与公狗们一比高 低,并且常常胜过公狗。她们看不起后方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也看不起战斗部队 里那些娘娘腔的公狗,她们完全习惯了从雄性的角度来看待和评价一切。 至于在思想认识水平上,在对待独立运动的态度方面,她们就更比一般雄性 狗要坚定得多。她们不只是能大段大段背诵由老灰组织编写的《虎子语录》,如 “狗类的历史雄辩地证明,不自由,毋宁死”,“做家狗是死,做野狗也是死, 横竖是要死,就让我们死得壮烈些吧”,这一类的句子,更重要的是她们从内心 地理解和赞同这些话。她们行为上的坚定来自于内心的坚定。她们是自觉自愿献 身于独立运动的。而很多雄性狗之所以投入到独立运动行列,不过是觉得这个事 情好玩,能满足他们好玩好斗的天性。 这批女战士的存在对于战斗部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首 先,她们是很好的宣传家。她们喜欢讲故事。她们讲得最多的故事是人类活烤狗 孩子的故事,这个故事最能触动她们母性的柔情。她们讲这个故事时声泪俱下, 每每激起听众的万丈怒火。其次,她们毕竟还是雌性。在战斗间隙,她们遵照命 令尽可能满足雄性战士们的要求。她们自己觉得这是一件相当无聊的事情,纯粹 只是一个革命任务。但是她们的存在激起了公狗们竞争好胜的本性。战士们谁也 不愿意被她们看不起,所以就比赛看谁在战斗中更英勇,更厉害,咬死的敌人更 多。她们对公战士们的激励作用,比石榴研究所那些漂亮的女研究员们要直接得 多。第三,她们本身就是勇敢顽强的战士和优秀指挥员。一般来说她们的头脑比 公狗更冷静,她们的纪律性比公狗更强,所以这些女战士迅速成了各小队的中坚, 其中有很多不久就被提升到各级领导岗位。不过,不管她们是哪一级别的指挥员, 到了战斗间隙,她们照样无私地把自己的身体交出来,按照公共主义原则,尽可 能满足不管是刚懂事的狗崽子还是老得快掉毛老公狗战士的要求。因为这是一项 革命工作。实际上,她们的级别越高,她们的身体给雄性狗的满足度就越大,她 们激发公狗士气的能力就越强。很多时候,女首长们有意识地利用这一点来控制 她们的部队。 所以,如果你走进各纵队的司令部,看见很多雌性指挥员,而且级别很高, 你一点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第二纵队的参谋长就是一条雌性狗,名叫阿花。她是 一条苦大仇深的狗。她的母亲,她的五个孩子,她孩子的父亲,都在一场惨烈的 屠杀中牺牲了。她自己的父亲,虽然并不能确切的知道那是谁,据她说也在同一 场屠杀中遇难了。她对独立运动有着极其坚定的决心和绝对的献身精神。后一点 我们可以举出一些恰当的例证来。比如说,她随时可以放下架子,满足一个新战 士卤莽的交配要求,而其实她已经根本丧失了发情的机能。它的不能发情的首长 的身体,居然能够激发起年轻战士亢奋的欲望和无穷的战斗意志,这不能不说是 独立运动创造出来的一个奇迹。 阿花在二纵中具有极高的威望,其地位类似于圣母。其它纵队虽然还没有出 现这么高级别的雌性指挥员,但是略低于这个级别的则一点也不比二纵少。 但各纵队的最高首长还是公狗。 一纵的最高首长名义上是虎子。从虎子离开战斗部队回到总部以后,第一纵 队的司令实际上是副司令猛鬼。参谋长是新近加入起义军的,名叫水怪,也就是 赫赫有名的“妖魔鬼怪”中最后的那一“怪”。这是一条很聪明的狗,年龄不大, 但是在整个起义军中以智慧名声而论只有山妖和老灰可以与之相比。猛鬼率领的 一纵主要战斗在虎子家乡这个县。经过两个多月的战斗,一纵已经树立起了勇猛 的名声。前面提到过的那场连续八天包围一个村庄的著名战斗他们干的。他们已 经扰动了这个县的大部分农村地区,只剩下一些镇和县城还没有被侵略过。猛鬼 确信占领这些地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并不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成绩。他指示他 的参谋部积极筹划继续向东北方向发展,在不久的将来完全控制H 省的东部和北 部地区,然后越过湖区,占领邻省。总部正在审议他的计划。 第二纵队的司令员是黑魔,参谋长阿花。二纵是稳健可靠的纵队。黑魔领导 的二纵主要战斗在它老家那个县,跟虎子家乡是邻县。在那里,不但是大部分农 村被控制了,就是一些小镇也已经被疯狗起义军占领了,这个县百分之七十以上 的居民被压缩到县城城郊地区,指望军队来解救他们,如果军队不来,他们只能 坐以待毙。黑魔的战略是稳中求胜,他不急于扩大战场,而是想先巩固战果,肃 清(赶走)农村残敌,包围和占领县城,争取在一年之内控制本省南部和东南部 地区,然后谋求向东南边沿海地区发展。总部完全支持他的战略,虽然总部一度 觉得他过于保守。 新编第三纵队的司令员是青龙,参谋长是一名不出名也不出声的狗,名叫懒 蛇。按照最高指挥委员会的规划,他们最初的任务是穿插在两个县之间的地区, 巩固一纵和二纵已经取得的成果,随时驰援,其性质相当于预备队。这个纵队是 在原近卫军的基础上改编成的,指挥员的平均素质是三个纵队中最高的,战士们 也都受过良好的正规训练。所以,尽管新三纵的编制不足一个完整的纵队,但他 们刚一出师就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占领了一个中等火车站,迫使火车不敢停。 随后又控制了这两个县的大部分乡村的公路车站和航运码头。 到1973年农历八月下旬,疯狗起义部队的这三支纵队象一朵三菱钢花,在人 类社会的身体内部爆开了。 黑魔,猛鬼,青龙,作为最高指挥委员会的成员,也经常回到独立运动总部, 参与一切重大问题的决策,不过它们大部分时间还是呆在各自的指挥部里。总部 的工作主要由虎子、山妖、花豹、老灰这四条狗来负责。虎子越到后来越超脱了, 它主要思考有关自由独立运动的战略性问题和狗类独立的哲学问题,名义上担任 着一纵的司令,实际上对一纵的情况并不了解。它一般只与山妖和花豹接触。它 有时候还放下工作,一条狗走上山顶,在那里的一个特定的秘密地点举行祭拜大 疯狗的仪式。其它指挥委员狗只是觉得这件事神秘,不理解,也不敢过问。他们 在下级军官狗面前都避而不谈这件事情,但是所有中级军官都知道有这么回事, 并且逐渐相信虎子具有一种其它狗都不具备的特别魔力,就是说,虎子并不是一 般的狗,它有可能是神或者魔。加上老灰的宣传部有意识的造神运动,虎子在全 军中建立起了不可动摇的威望。这种半神半魔的神秘形象对于独立运动暂时是有 好处的,全军因此有了一种凝聚力,至于有什么坏处,暂时谁也不知道。 老灰专心抓石榴研究所和宣传部,同时一心把自己打扮成虎子的最亲密战友 和最正确路线的代表者。花豹负责情报处和中央警卫处。总部的其它大部分事务 性工作,包括参谋总部、纪律委员会、食物捕捉采集部、总部医院等机构的工作, 都由山妖负责。 本传 那个所谓的猎人也加入了围捕疯狗的行列。 释义 护林员又来了。这一次不是林场派他出来的,是他自己要来。他一听说这个 县又在闹疯狗,马上就想到上次没抓到的黑色大疯狗。照他的判断,这场疯狗潮 肯定又是那只大疯狗带头闹起来的。他要亲手抓住了那条大疯狗。擒贼先擒王, 只要抓住了它,其它的疯狗就好对付了。 大疯狗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固执地不肯承认半年前那次失败。那次的失败 是双重的,一方面他没有抓到大疯狗,另一方面又丢掉了副队长的位子。他出去 的时间是假期的几倍,单位没开除他,已经算是对他客气了。场里还比较看重他, 要另外去找一个既熟悉环境又喜好巡山工作的人,一时不容易。场里只是批评教 育了一番,说他缺乏组织纪律观念,免了他的职务,仍旧让他负责巡山的工作。 那条白狗,他的所谓白狼,也还是继续跟着他。 对于丢掉职务,他是很无所谓的,让他感到抬不起头的,是他早先吹的牛皮 破了。他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说出来的事又没有做到,在他看来是一种严重的 耻辱。同事们首先拿这件事嘲笑他,后来看见他那种恶狠狠的表情,才知道这件 事不是可以随便拿来开玩笑的。 他认为那只是暂时的挫折。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还会找到它。他把大疯狗当 成了平生最厉害的对手,当成了自己荣誉所系。有时他甚至迷信地认为那条大疯 狗也已经把他当成了对手,他不去找那条狗,那条狗也会主动来找他,再来跟他 来较量一番。他把本省每个地区的报纸的都订了一份,专门留意有关狂犬病的报 道。 所以当他从报纸上看到这个地方又闹起疯狗来了,他笑得眉弯嘴咧,一张黑 脸笑成了一朵花。这倒不是幸灾乐祸,他庆幸的是自己终于有机会实现自己那个 宏伟的愿望了。他编造了一个借口,说是老家来信,八十几岁的爷爷病危,他这 个长孙一定得回去尽孝道。场里批了他一个月的假。于是,这个大疯狗的手下败 将,带着光荣与胜利的梦想,背着他那支带叉子的双筒猎枪,牵着他的白狼(他 去哪里都要带着枪和狗,人家也并不怀疑),连夜上了火车,直奔大疯狗而来。 本来猎人准备首先到军军家来,先来看看那条叫虎子的狗怎么样了,然后再 慢慢查访大疯狗的踪迹。没想到一下火车就仓促地卷入了一场战斗。 这场战斗是由虎子的一纵下属的一个支队发起的,目标是要占领并且控制这 个火车站。虎子不顾老灰和山妖的反对,一定要到前线去察看战斗。虎子这样做, 一来因为这个火车站的很重要,二来因为虎子想和战士们一起浴血奋战,鼓舞部 队士气。山妖和老灰劝阻不住,只好陪着虎子一起来了。有领袖亲自督阵,疯狗 战士们情绪高涨,这场战斗也就格外激烈。 本来青龙的新三纵已经占领了这个火车站,把站务人员都吓跑了,只剩下一 个扳道的老头和一个机修工没有走,每天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关起门来喝酒。尽管 火车照样停,但上车下车的旅客一个也没有,疯狗们可以算是已经控制了这个车 站。但后来新三纵奉命撤离,只留下两个战斗小组负责交接事务。新三纵主力部 队一走,扳道的老头就赶紧给解放军报信,解放军马上派来了一个班,坐卡车来 的,一到车站就向盘踞在候车室的疯狗们发动猛烈进攻,把六条狗全部打死,夺 回了车站。疯狗这边前来接防的是一纵一分队三支队。当它们赶到车站时,发现 等待它们的是一阵半自动步枪的齐射。群狗慌忙后撤,在附近的山上重新集结了 队伍,半个小时之后,疯狗群开始向车站发动进攻。 当猎人的那趟火车停下来时,守在候车室里的解放军已经打退了疯狗的两次 进攻。但是他们自己的处境也不太妙。弹药不多了,又根本不知道疯狗下一次从 哪个方向来。而且天也快黑了。天一黑,就更加防不胜防。候车室的几个大窗户 上的玻璃都碎了,窗户上没有栅栏,疯狗要钻进来很容易。只要钻进来一条疯狗 就麻烦大了,因为那时开枪可能会伤着自己人,只能用刺刀来解决问题。所以在 打退疯狗第二次进攻之后,班长命令一半人继续监视动静,另外一半的人去找被 子、毯子、床单、草包一类的东西,把窗户堵死。战士们找遍了候车室和票房, 只在一个墙角落地找到一只旧草包,一扯就碎了。有个战士看见车站后面有一排 上了锁的房间,知道那是车站职工的宿舍和办公室,就向班长建议砸开锁进去抱 几床被子出来。班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他知道这样做以后肯定要受到纪 律处分,但现在情况紧急,也只好这么办了。被子找来了,问题并没有解决,因 为没有钉子和锤子,没办法把被子固定在窗户上。班长命令战士们再去找。战士 们又跑回宿舍里找了一阵,锤子倒是找到了一个,但是没有找到钉子。还是不行。 有一个战士建议放弃候车室,退到宿舍里去。那里每间房只有一个窗户,窗 户上有铁栅栏,门一关,疯狗无论如何也进不去,人可以在里面从容地点射。班 长不同意,发脾气说:“我们的任务是什么?控制车站!守在宿舍里,把候车室 让给疯狗,那叫做控制车站吗?你这个胆小鬼!”骂得那个战士不敢做声。班长 又说:“我们只要再打退几次进攻,疯狗就再也不敢来了。大家记住,一定要狠 狠的打!要瞄准!要节省子弹!我们一定要拼命守住了候车室和站台!” 正在这时,来了一列客车,猎人牵着他的狗走下火车,朝候车室走来。战士 们从敞开的窗户里见到猎人的大白狗,大惊失色,又叫又喊,挥舞着双手打手势, 命令猎人不准靠近候车室。有两个战士干脆用枪瞄准那条大白狗,只要它再靠近 一点就开枪打它。 “什么?”猎人大声问。 战士们又大声乱喊乱叫,猎人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后来班长命令战士们不 准出声,自己一个人向猎人喊话。 “狗!你的狗,不准过来!” 猎人明白了。他一下车就感觉到这个车站气氛不对,现在又看见候车室里的 军人对狗这么害怕,明白这个地方正处在疯狗的威胁下。 “这不是疯狗!是我的猎狗!我是猎人!” 猎人掏出他的工作证使劲晃了晃。班长远远地看去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证 件,但比较放心了一点。 “你!”班长说,“你把狗系在树上!你人过来!狗不准过来!” 猎人遵命把白狼系在树上,自己背着猎枪轻松地走过来。战士们开了门放他 进来。猎人对战士们笑一笑,主动把证件递给班长。 “这么说,你是个护林员?” “是的。是护林员。” “那为什么刚才说是猎人?” “护林员就是猎人。我们自己都这么叫。” “那是你的猎狗?” “是我的猎狗。” “不是疯狗?” “疯狗我敢这么牵着它吗?” “那好,你走吧!赶紧把你的猎狗带走!我一看见狗就讨厌!” 猎人收好证件,正准备走出候车室去牵他的白狗,听见一个战士大叫道: “来了!又来了!”战士们马上各就各位,分开来,猫在窗户下面,举枪朝外面 瞄准。班长叫道:“节约子弹。等走近了再打!”一个战士赶紧去关门。猎人好 奇心大起,走到窗户边去看,班长转头朝他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拿枪!跟 我们一起干!” 猎人把枪从肩头取下来,看见铁轨那边的对面山坡上有几只狗迂回着朝候车 室跑过来,跑得很快,分得很散。后面跟着更多的狗。 猎人想起什么,赶紧去开通向站台的门。班长大叫道:“不要命了?不准开 门!” “我去牵猎狗!” 猎人开开门跑出去,战士们赶紧把门关上。猎人跑到树下面时,领头的疯狗 已经接近铁轨。猎人飞快地解开白狗的皮带,带着白狗往回跑。这时头两只疯狗 已经从铁轨下面跃上了站台,箭一般地朝猎人冲过来。大白狗这时突然转身,对 着急冲过来的疯狗咆哮了一声,皮带也从猎人手里挣脱了。这一声咆哮把最前面 的疯狗吓得全身一震,急忙停步,但止不住急冲的势头,就地打了一个滚,正好 滚到白狼的头下。白狼张口就去咬疯狗的脖子,猎人急得大喊:“白狼,别咬!” 喊完这句话,跑到窗户下面,一纵身,从窗口翻了进来。 这时后面的几只疯狗也已经跃上站台。班长手一挥:“打。” 哒哒哒,第一个三连发打出去,疯狗群中有一条狗倒地,伸腿乱蹬。接着战 士们都噼劈啪啪打起来。白狼往旁边一跳躲开了。疯狗们不躲,反而不要命地朝 窗户冲过来,三两步就蹿到了墙根,飞身跳起,往窗户里面钻。战士们在很近的 距离内开枪,把它们打得血肉横飞。前面的疯狗被子弹的冲力击倒在地上,后面 的疯狗接着跳起来,然后,中了子弹的那条倒地的疯狗再次跳起来,第二次被战 士们开枪击倒。这些疯狗简直就象是一群围网中的欢蹦乱跳的鱼。猎人从没有见 过这种场面。有一条疯狗踏着死去同伴的尸体一跃而起,成功地跃过了窗户,班 长眼疾手快,还没等它落地,就用刺刀桶穿了它的肚子,把这条嗷嗷直叫的狗顶 在枪刺上狠命摔了出去。站台这边的狗还没有打退,后面窗户那边又来了疯狗, 班长大叫大喊,分出一部分战士去守后面。战士们喘着粗气,一边跑一边叫。有 一个战士的叫声里已经带着哭音。 猎人不慌不忙地射击着。他的枪是散弹枪,打完两枪之后又要装药,不象战 士们的半自动步枪那么方便。但是因为他的枪法准,而且在近距离内这种散弹枪 的威力甚至比步枪还大,他的火力对于解放军是一种有力的支援。 十五分钟之后,战斗结束,疯狗们的这一轮进攻又被击溃了。等确信疯狗已 经走了,猎人才敢出去找他的白狗。屋前屋后走了一圈,他发现躺在血泊中的疯 狗实际上只有八条,其中有一条还没有完全死去。他明明看见不少狗负了伤,但 看来它们全都撤走了。猎人朝那条还剩一口气的疯狗头上补了一枪,然后四处寻 找,最后在车站职工宿舍后面的山边找到了他的白狼。猎人仔细查看了一下,证 实白狼没有受伤,于是牵着猎狗走回候车室。战士们看见猎狗,明明知道不是疯 狗,也还是直往旁边躲。猎人笑了笑,把白狼牢牢地栓在候车室长椅的腿上。 班长在训斥一个刚才哭过脸的战士。猎人走过来,班长气呼呼地对猎人说: “你看,这种胆小鬼,也来当兵!这还只是几只狗,就吓成这样!要是真的敌人, 那还得了?” 猎人说那个战士还是个小孩,不能怪他。然后拿出烟请班长和战士们抽,跟 班长聊了起来。班长问他到这里干什么来的,他说就是专程来打狗的。 “那太好了!”班长说,“就加入我们吧!好,今天晚上我们反正也守不住 了,回去!我带你去见连长。” 猎人就这么加入了打狗部队。这当然不是入伍。他的身份是所谓向导,这是 部队开出的文件里的正式称呼。这份文件是在猎人的要求下开的,第二天就寄往 猎人所在的林场。文件要求林场领导支持解放军的工作,准许猎人一直留待完成 任务之后再返回林场。于是猎人就放心地加入捕杀疯狗的行列。 说是捕杀,其实大部分的情况下只是被动地防守。解放军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疯狗,只能等着疯狗自己露面。 猎人不喜欢这种阵地战。这种普通的战斗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他想做 的事是单枪匹马地去找那条大疯狗。猎人想让大家相信有一条体型很大的黑狗是 这些疯狗的首领,只要找到了那条大疯狗,消灭它,疯狗群就会解体,疯狗暴乱 就会平息下去。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大家不相信狗这种东西居然会有什么首 领。 通过几次战斗,猎人取得了解放军的信任。他似乎的确比较了解狗的习性, 打仗又很顽强。他抓住一个机会,跟这支部队的指挥员谈了一个下午,提了一些 建议。猎人的建议主要是:第一,加紧清剿本县和邻近县区残余的家狗,总体上 遏制疯狗群的扩大。第二,把部队分散,小股部队与当地的农民打狗队混编在一 起,这样既能发挥部队的武装骨干作用,又能发挥打狗队熟悉当地环境和情报来 源多的优势。第三,变被动为主动,主动侦察疯狗群活动规律,摸清情况,主动 出击。甚至可以考虑布设计谋,让疯狗群上当,然后围而剿之。其中最关键的是 找到那条大疯狗。第四,要求政府的医疗和化学生物部门给予支援,加紧研究对 付疯狗病的药物。最好是能够研制出那么一种东西,好像一种传染病,可以从一 条狗传染到另一条狗身上去,以传染对付传染。 在这几个县,对地方狗的清剿早已经开始了,不需要猎人提建议。至于把部 队与民兵混编在一起,这牵涉到地方和部队两方面,不是这支部队有权单独决定 的。猎人的第三点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但实行起来却不知道从哪里做起。第四 点则根本不是猎人有权关心的问题。所以指挥员只是含糊地答应把猎人的建议提 上去,等上面来决定。 不过首长还是立即批准了猎人的另一个请求。猎人请求由他带一小支队伍, 专门去侦察和袭击疯狗群的首脑机构——如果的确有那么一个机构的话。首长同 意了,把猎人最早见过的那个班调来,要他们跟猎人走。部队当然不可能听一个 老百姓指挥,猎人只有提建议的权利。不过因为猎人的建议基本上都被采纳,事 实上可以算是猎人在指挥这个班。以这个班为核心,加上虎子那个公社的打狗队, 一支军民混编部队组成了。这里有公社武装部干事和打狗队队长张解放同志。经 县革委会同意,公社武装部把平日锁在仓库里供训练用的七八支步枪抱了出来, 不管能不能用,一律分配给了打狗队的骨干。张解放同志和其他一些民兵干部都 领到了枪。每支枪配发了若干子弹。 在这一段时间,猎人想办法打听这次领头的狗到底是不是那条大疯狗。谁也 不知道。但是猎人相信他自己的推测不会错。只有那条大疯狗才有这样的本事。 他很想去军军家看看叫虎子的狗怎么样了,一直抽不出时间。肯定是打死了, 他想,不打死也早就逃掉了。这样一来,他也就不急着去军军家了。 猎人的第四点建议似乎得到了上面的支持。没过多久,上面给打狗部队送来 了几条狗,装在一个铁笼子里,说这是几条特殊的狗,这些狗身上携带着一种抗 疯病的传染病。目前这种传染病仍然在试验阶段,效果如何,仍然有待观察。上 面要求打狗部队想办法把这些狗秘密地送往疯狗群中间去。 打狗部队首长要猎人去办这件事。 当天晚上,猎人悄悄地带着两个民兵和这几条狗坐在手扶拖拉机上进山。到 达某个地点,拖拉机停下来。猎人叫民兵把铁笼子抬下来,打开铁笼门,把狗放 出来。猎人蹲下身,摸了摸那几条狗的脑袋,对它们说: “现在就看你们了。” 那几条狗抬头看着猎人,摇摇尾巴,似乎明白猎人的话。两个青年人看见一 个人居然对狗讲话,觉得好笑。 猎人拍了拍一条狗的背,对这些狗说: “去吧!” 这几条狗就转身往山上跑去,消失在黑暗中。 这天,猎人抽空来到军军家,公开的目的是来看看那条叫虎子的狗,隐秘的 目的是来看看狗的女主人,特别是她的胸部。 他的两个目的都没有达到。在家的只有军军和他爹爹。 “嘿!” 猎人走进屋里,高兴地跟主人打着招呼说。 军军爹赶紧泡茶递烟招呼客人。军军给猎人搬来凳子。 “你们家的虎子狗呢?” 猎人见女主人不在家,也不想多讲闲话,就直截了当地问。 军军一听,好像要哭了,用手背擦眼睛。 他爹爹气呼呼的: “不要讲了!一讲起来我就有气!” “怎么呢?” “你那次走了之后,我把它喂得溜圆滚壮,想着等你回来,把它卖给你。后 来不晓得它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不晓得是哪个缺德的杂种多手,把它打成了残 废!” “那就真是可惜了!”猎人叫起来说,“打伤哪里?” “打断一只脚。前脚。这边的。” “现在还在家里吗?我去看看。拿去配种还是可以的。” “嗨!你又不早来!我要早晓得你连残废狗都要,我就会把它留下来!我当 时看它没用了,想着你肯定不要了,干脆我自己打了它吃算了。” “你自己吃它?”猎人又叫起来,“你真是!那么好的狗!” “没有吃到。我倒是想吃掉它,这个混账小崽子帮它逃跑了。” 猎人对小孩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好像表扬他这样做得对。军军歪着脑袋躲 开猎人的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骄傲。 “跑了就算了。”猎人对主人说,“不跑掉也留不到现在了。打狗队一来, 它也在劫难逃。” “我看不要等打狗队来收拾它,它早就死了。它那个样子,跑出去也活不了 几天。这条畜生!我给喂了好多好吃的东西,还给它起了一栋屋。你看,屋还在 那里!早晓得这样,我把那些东西喂猪算了。” 猎人说:“你也不要跟它生气了。它帮你守了几年的屋,也算是对得起你了。 那好,我来没有别的事,就是看看那条狗。现在我走了。多谢了。” “你要是还想要狗,我再去跟你找几条好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