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狗吃完东西之后,开始集体嗥叫,人们不明白它们这是在干什么。其实这是 它们的惯常的做法,它们吃完饭之后,一般都要合唱一阵,借以抒发情怀,顺便 促进消化。今晚它们唱的是这样一支歌: 我们的光荣的祖先, 你不会预料到我们这么悲惨。 我们的光荣的祖先, 你不会想到我们有这么多苦难。 哦,祖先,你无法相信这种悲惨。 哦,祖先,你无法估量这种苦难。 一切都因为我们天生是奴隶, 我们已经摆脱不了敌人的残羹剩饭。 一切都因为奴性成了我们的天性, 哦祖先,哦祖先,这就是你给我们的遗产。 这首歌并不是由老灰的宣传部组织编写出来的,这是疯狗战斗部队中一条年 轻诗狗的个人作品。那只是个普通的战士,外表文静,内心炽热,了解狗类的全 部悲惨历史,自觉地狂热地投入独立运动,坚信运动一定会胜利。在传唱完这首 歌之后不久的一天夜里,它牺牲在一条小河中,至死脸上带着微笑。也许当它仰 躺在水里,随着水流飘走的时候,它从星光灿烂的夜空看到了什么。它只是记录 自己的感受,没想到这首歌会这么流行。它牺牲之后,这首歌就迅速流传开了。 老灰的宣传部官员们很恼火,因为这首歌曲调悲凉,对于革命队伍只会产生消极 影响,下令禁止唱这支歌,规定集体唱歌的时候只准唱《独立颂》。但是很奇怪, 这首歌偏偏就是越来越流行,最后差不多全军每个战士都会唱,而且都还唱得很 动情。《独立颂》却没有什么狗真正喜欢唱。这首歌的旋律凄美苍凉,这一晚, 疯狗们看着牺牲了的战友的尸体,想着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又想起 天下做狗的都是这么可怜,唱起这支歌来也就特别的哀婉动情。连人类听了,也 是既感奇怪,又觉心酸,心想以前人类对待狗类也许的确是过分了一点。想想那 毕竟也是一条命,大家不免都有点黯然。 猛鬼向来看不起唱歌这种玩意儿,觉得那是石榴研究所娘儿们的事情。但是 前一阵子战士们经常唱这首歌,它也就不知不觉学会了几句,虽说歌词记不全, 哼起来也有点走调。它本来还挺高兴的,心想,谁说我是大老粗?我不一样也会 唱歌?但是今晚它听战士们唱这首歌,心里却很不是味道。它想去制止,又想继 续听下去,后来还是决定让它们唱下去。听着听着,它有点控制不住了。它想, 我不能哭,要是让战士们看见了,那就太可笑了。但到后来它终于止不住地流下 眼泪来。它想,等着瞧吧,等着瞧吧,这一切很快就会成为历史。我们狗类的苦 难史很快就会结束。狗类彻底独立的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疯狗群唱完歌之后又开始了猛烈的进攻,有的狗是一边唱着歌一边流着眼泪 一边投入战斗。它们用它们的爪子狠命地刨门,在门上抠出一道道的痕印来。很 多狗约齐了一起去顶撞门板。门板本来很薄,里面的人害怕起来,朝门板开枪。 它们打死了一些狗,暂时阻挡狗的进攻,但也把门打烂了,给狗破门创造了条件。 部队首长明白这一点,本来想阻止战士们这样做,但是门外面的那种声音实在太 可怕了,后来他自己也对着门开起枪来。猎人和部队的主要干部在同一个房间里, 他想这样下去情况会进一步失控,最后大家可能都要死在这里。他在考虑有什么 办法可以突围。最后他想到,上屋顶!他把他的想法告诉部队首长,首长也觉得 这是个好办法,他一方面大声喊话,叫全院的人员都这样做,一边命令这间房里 的战士们把几张桌子拼到一起,又把凳子搁在桌子上,人爬上去掀瓦。爬上去的 战士费了很大力气,发现要把屋顶瓦掀开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后来找来了一 跟扁担,使劲桶了一阵,才总算是捅出一个小洞来。但人要爬上去,这个洞至少 必须再扩大十倍。 猛鬼站在院子中间,见久攻不克,而自己部队伤亡越来越严重,心里很恼火。 它通知外面负责警戒的部队全部进院子里来,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破开这些 该死的木门。 早上五点,一纵的疯狗们伤亡将近一半,但各木门也已经破掉了一半,有一 个房间里面的人一个不剩全都被咬死了,其余房间的人,也有被疯狗咬死咬伤的, 也有幸运地爬上了屋顶的。门板没有破的那些房间里面的人一枪一枪地射击着, 只盼望在子弹打完之前,消灭掉这些可怕的野兽。部队首长和猎人的这个房间因 为弹药充足,而且有几张办公桌,都用来顶住门,所以疯狗们始终攻不进去。门 外面疯狗的尸体已经堆成了小山。 但是过了不久,被子弹打得千伧百孔的木板门终于被疯狗们冲出了一个大洞, 疯狗们一条接一条从洞里窜进来。猎人赶紧跳上桌子,纵身一跳,双手攀着楼辐, 接着脚也搭了上去,身体象蝙蝠一样倒吊在楼辐上。部队首长也学着猎人的样子 攀住楼辐,但是他的身体已经发胖,力气也闲置多年不用,脚想搭上去,却怎么 也上不了。疯狗跳起来咬他的脚,他用大头皮鞋乱踢乱蹬,口里叫着说: “救我!救我!谁来救我!” 更糟糕的是,这根楼辐上吊了五个人。楼辐经受不住这么多人的重量,喀喀 作响地弯下去,随时有可能断裂。猎人想,不行!得想办法上屋顶! 地面上那些被疯狗咬伤但一时又没有死的战士和民兵,心里知道自己要死了, 一个个放声大哭。张解放同志正在其中。但他们还是用枪刺和枪托拼死抵挡着疯 狗的进攻,以免被这些野兽当场撕成碎片。至于武装部干事,这时也正吊在梁上, 惊恐地看着地上残酷的撕杀场面。 正在这时,院子里机关枪和冲锋枪的声音哒哒哒地响起来。 猛鬼在外面大叫: “撤!撤!全体撤退!” 人类的援军赶到了。三辆卡车,运着满满三卡车士兵,每辆车上都有一挺机 枪。大门已经撞开了。两辆卡车开进了院子,战士们站在车上用机枪和冲锋枪朝 院子中间惊慌逃窜的疯狗群疯狂地扫射。有几条疯狗想跳上车子去咬,被毫不客 气地打翻在地上,其余的狗也就不再进行这种自杀式攻击了。猛鬼知道大势已去, 赶紧下令撤退。房间里的疯狗听了猛鬼的命令,慌忙从屋子里退出来,与外面的 疯狗汇合之后,一起朝大门口冲去,但立即被迎面射来的一阵猛烈的弹雨逼回院 子。外面那辆卡车有目的地守住大门口,决心不让一条疯狗逃脱。 疯狗们一窝蜂退进一间空房间,它们明知道这里没有出路,但也只能这么做。 卡车立即跟着开过来。子弹穿过房间的门和窗口射进房间。疯狗们被子弹圈定在 一个角落里,吠叫着,挤压着,尽量避开那些小小的滚烫的子弹头。但外层的狗 还是不断被子弹射中,绝望地叫喊着倒了下去。疯狗堆象一只洋葱,被一层层剥 去外皮,体积越来越小。没有死的狗不要命地往角落里面挤,只希望自己没有身 体就好。如果这时候士兵们敢下车,本可以立即歼灭全部疯狗。但他们不敢冒险。 剩下来的这二十几条疯狗才总算是依靠墙壁保住了命。这些狗的命已经不属于它 们自己。它们的命不过是暂时寄存在自己的躯壳里,人类随时可以来取走。 猛鬼被同伴们压得喘不过气来,它想,哦,原来今天就是我的末日。只差一 点点。只要这些魔鬼军车再来迟一点点,或者,只要我们的战斗早开始一点点, 我们就已经胜利了。我们这时候说不定已经撤到山上去了。唉,这就是命运!它 又想,黑魔为什么还不来?它是不是根本没有发兵?这个狗杂种! 猛鬼错怪黑魔了。黑魔早已经在路上。但是领路的狗并不熟悉这个县的地理, 带着部队走了很多弯路。当部队好不容易到达河边,又发现情报狗所说的那座桥 梁根本不存在。黑魔决定横渡石子河,另外一条情报狗说上游两公里处有一座桥 梁,黑魔一想,这比渡河要快,就命令部队往上游跑,到了那里,发现桥还在五 公里远的上游,于是继续朝上游跑。当这支小部队终于过了河到达樟树坪大队境 内时,人类的援军已经比它们早一步到了大队部。黑魔听见密集的枪声,加快速 度朝战斗地点跑去。 黑魔赶到大队部附近,看了看,就知道猛鬼的(至少是一部分)部队被关在 院子里出不来了。它命令它的队伍止步,休息一阵,自己四周察看了一下,指望 能发现猛鬼的踪迹。跟随黑魔来的这些战士平日在司令部呆惯了,长途奔跑之后, 体力严重消耗,听到休息的命令,缓慢地停下来,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一条 条倒在地上。黑魔仔细一听,猛鬼的叫喊声正从院子里面传来。既然连猛鬼都在 里面,可见一纵的主力部队全都进去了。看来形势已经非常严峻。里面还剩下多 少狗不知道,但就算只剩猛鬼一条狗,也应该想办法把它救出来。黑魔没等大家 休息够,就命令部队冲锋,自己毫不犹豫地带头朝院子里冲去。疯狗战士们振作 精神,跟着它们的司令冲过去。 黑魔顺利地冲进了院子,其它疯狗也跟着冲了进来。守在大门外面的人只顾 盯着大门口朝院子里面看,里面的疯狗一露头就开枪,没有想到后面还会有敌人 来。要不然,他们立即就可以满足二纵战士们想躺倒休息的愿望。疯狗们从车子 旁边冲过去,进了院子,卡车上的人才反应过来,一部分人朝院子里开枪,一部 分慌忙转身,看后面还有没有更多的疯狗到来。 黑魔进了院子,立即发现冲进来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它刚才以为只有门口那 一辆卡车,没想到院子里还停着两辆车,车上的人正集中火力朝某个房间的窗户 和门射击。它赶紧蹿到对面平房的走廊上,躲在一个砖柱后面,大声叫道: “猛鬼!别怕!我来了!” 战士们也赶紧学着首长的样子躲到这一边的走廊和房间里去了。那些以为已 经解围了的人,猎人、干事、张队长等,本来已经出了房间,来到走廊上,一见 又来了疯狗,吓得赶紧退回房间,跳上桌子,再次把自己悬在梁上。 卡车上的人激动地开着枪,耳朵里只有自己的枪声,没有立即发现新来的疯 狗。片刻之后,他们就发现了黑魔的援军,所有的人都涌到车子的这一侧,朝这 边走廊开枪。屋里的人心惊胆战,生怕自己没有被疯狗咬死,倒被人打死了。一 个人手一软,从梁上掉下去,马上就被狗群咬死了。挂在上面的人见楼辐减轻荷 载,心里暗暗叫好,希望再掉下去几个人。 猛鬼刚才听见了黑魔喊话,现在又看见子弹已经不朝这边飞过来,明白黑魔 已经进了院子,而且已经吸引住了敌人的火力。猛鬼绝处逢生,心中狂喜,推开 同伴,朝门口冲去。其它那些战士虽然不明白情况发生了什么变化,但也本能地 跟着猛鬼冲了出来。猛鬼和那十来个战士冲到走廊上,扑向大门口,不管那里的 火力如何猛烈,不要命地嗥叫着往外冲。猛鬼感觉到身边的疯狗一条条倒了下去。 随后,它自己的背和腰上好象同时被毒蛇咬了一口,身体一沉,下半身就要塌下 去。它顾不了剧烈的疼痛,拼着全身力气,擦着汽车轮胎蹿过去,滚进一蓬茅草 中,然后顺着一条被深草覆盖着的干枯的水沟,挣扎着跑进树林,一头栽倒在地 上。 这时大队部院子里枪声正响成一片。 本传 随后,疯狗群发生内乱,分裂成小股流窜势力。 释义 两天以后,虎子在独立运动总部召开了指挥委员会扩大会议。参加会议的有 最高指挥委员会成员虎子、山妖、猛鬼、花豹,以及原二纵参谋长现代理司令阿 花,二纵的三个分队长,一纵参谋长水怪(它居然一点事都没有),中央警卫处 的副处长,解放大学、参谋总部、食物采集部等总部各机构的副指挥员等。总共 有十五条高级别的指挥狗参加了会议。只有西进部队的指挥员不能来。 猛鬼身上敷着草药,由别的狗抬进会场。它身上中了两枪,都不是要害部位, 只要敷一点药,休养一阵子,就会很快康复。 会场设在山坳的一片树林里。前两天下过一场小雪。平地上的雪早已经化了, 但树底下林还残留着一些雪堆。这是下午,北风冷飕飕的。疯狗们的毛时时被风 吹得倒竖起来,抖动着。疯狗们的身体也跟着轻微地抖动。 大家先为死难者默哀。然后都不出声。 过了一阵,阿花说: “一纵完了!就这么完了!这都是某些愚蠢的、卤莽的、拒不服从中央命令 的指挥员造成的!既然大家都知道那是谁,我也不打哑谜了。猛鬼要为一纵的覆 灭负全部责任,要为一纵全军阵亡将士负责任,要为黑魔的死负责任!猛鬼,你 还有什么话说?” 猛鬼闭着眼睛。它心里比谁都难受。 “我承担全部责任。”猛鬼低声说。它还是闭着眼睛。 “你承担不了这个责任!”阿花愤怒地说,“你葬送了整整一个纵队!我们 起义部队三分之一的力量被你葬送了!还不止这样,你还导致了黑魔的牺牲。如 果独立运动失败,你是第一号罪人。” “我有两点建议,虎子,”山妖说,“第一,立即撤消猛鬼的一切职务,第 二,把现在的会议当成纪律委员会一次特别会议,对猛鬼进行审判。” 虎子说: “大家就山妖同志的建议表决吧。” 阿花说: “我同意。” 花豹和其它几条参加会议的狗也表示。有一些狗不做声。只有水怪表示反对。 “我反对,”水怪说,“我反对审判猛鬼。” 山妖说: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有责任。我也有责任。” 山妖说: “你是有责任!你明白你有责任就好。猛鬼违抗中央命令,你并没有反对它。 我们现在先来谈猛鬼的问题,然后再来谈你的问题。” “难道一纵的指挥员不是猛鬼吗?难道我服从它是错误的吗?” “我们不是军阀部队,我们是革命军。革命军的每一名军官必须首先服从革 命的最高要求,而不是盲目地服从个别长官。当上级有错误的时候,每一个军官 都有责任抵制上级的命令。” “照你的意思,山妖同志,”水怪说,“我有时可以不服从猛鬼?” “不是有时,而是时时必须用自己的头脑来判断!” “对!问题就在这里!照你的意思,山妖同志,下级有必要时是可以违抗上 级命令的。那么,我倒是想问一下,既然我可以不服从猛鬼,那么猛鬼为什么一 定要服从中央?你们又是根据什么样的原则来审判猛鬼的?如果猛鬼这一场仗打 赢了呢,那么它就是对的?你发这么大脾气,无非是因为猛鬼没有听你参谋总部 的命令。你们在后方指挥,我们在前方拼命,难道我们比你们更不了解形势?难 道我们就不能根据战场形势作出我们自己的判断。这场仗,当然,我们的判断是 错的,主要是我们没想到敌人的援军来得那么快。但是并不能因此指责说我们根 据实际情况作决定的原则是错误的,是有罪的。所以你们说猛鬼和我做错了可以, 说我们有罪我不同意。我们同样是为了革命,是从革命的最高利益出发的。我们 始终没有忘记只有消灭人类我们才能得到解放。” 山妖一时语塞。二纵的几个分队长听了这一番话暗暗点头。其它与会者在低 头思考这个问题,觉得服从不服从的问题的确不容易解决。如果必须服从,那么 水怪就不应该反对猛鬼,猛鬼的错误也就得不到纠正。如果可以不服从,那么猛 鬼不服从中央,仅仅就这一点本身来说,不能说是有罪的。 水怪接着说: “我们的独立运动,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我的看法是,如果我们想胜利, 就必须实打实地战斗,而不是清谈。这是猛鬼的一贯看法,也是我的看法。靠一 些远离战场的自以为聪明的家伙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既然是战斗,就会有牺 牲,就会有胜负,会有失败。有时候甚至会全军覆灭。人类比我们强大这是事实, 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们这次的失败,从局部看是可以避免的,但是从整体 上看是难免的。我们不是在这里失败,就是在别的地方失败。不是主动进攻时失 败,就是在逃跑时失败。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这次取得了一定的成绩。我们消 灭了剿狗指挥部的绝大部分敌人,我们已经使敌人闻风丧胆。这是一次失败,但 也是一场胜利,请问你们还见过更辉煌的胜利吗?我们差一点就彻底胜利了。现 在,因为付出的代价大了一点,你们就发脾气了。你们不把罪恶算在敌人的头上, 反而说我们有罪,说我们让我们的战士去送死。我们想让我们的战士牺牲吗?难 道我们不痛心?难道我们希望我们一纵成为一个空壳,成为一个名字?如果猛鬼 有罪,我当然也有罪,指挥过任何一次战斗的军官都有罪。因为过去的每一场战 斗都付出过代价,都死了一些战士。最高指挥部就没有罪吗?难道不是参谋总部 策划了一场又一场战斗?还是说,独立运动本身就有罪?这就是我要说的。现在, 山妖同志,既然你认为我们有罪,那你就对我和猛鬼进行判决吧!我只有一个请 求,就是说,如果你们决定要处死我,那么我请求你们允许我作为一名战士死在 战场上。我愿意象我的那些英勇的部下那样,死在敌人的枪口下。我不愿意我的 鲜血玷污了你们的牙齿,玷污了独立运动。你们的牙齿应该用来消灭敌人,而不 是用来消灭自己的同志。” 水怪讲完,一些狗开始私下小声议论。 “同志们,”虎子说话了,大家安静下来,“水怪同志刚才讲了很多,我想 它的话大体上也能代表猛鬼同志的意见,对吧,猛鬼?”猛鬼点点头。“那么现 在我来发表一点意见。” 虎子停顿了一下,说, “我们的独立运动还只有三个多月。无论是我们自己,还是独立运动,都缺 乏经验。我们正在经历一个关键时刻。独立运动胜利还是失败,很大程度上就取 决于我们现在对一些问题有没有正确的认识。 “首先,我们要认识到,尽管我们遇到了严重的挫折,但是我们并没有失败。 我们决不应该染上失败主义的悲观情绪。我们可以想想,三个月前,我们只有七 条狗,那时我们并不悲观。为什么现在我们有几百条狗的时候,反而悲观呢?挫 折只是局部的,暂时的。通向胜利的道路不可能没有波折。只要我们有信心,我 们一定会胜利。 “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是一次严重的失败。以一个纵队的覆灭为代价,换来 的只是一场半途而废的暂时的优势,杀死了几十个人,难道这不是一次失败吗? 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一次的失败,我们必须很好地总结一下。我们的主要目的不 是要追究谁的责任,我们的目的在于纠正错误。当然,错误已经发生了,那些导 致错误发生的指挥员必须对自己的过错负责,即使它们最初的出发点是好的。要 不然的话,每一条疯狗都可以用动机良好为借口,为自己的错误行为辩护。我们 要看效果。我们要看那些所谓良好的动机取得了什么样的效果,我们不能只凭动 机来判断事情的对与错。 “现在很清楚,这种自杀式的大规模攻击是错误的。我在上一次的最高指挥 会议上就向猛鬼说明了这一点,但是它偏不相信。现在你们大家应该会相信了。 你们如果还不相信的话,如果还坚持这种死打硬拼的战术,我们的革命就会迅速 地葬送在你们手里。猛鬼的错误,并不只是这一次不执行参谋总部的命令和建议, 猛鬼的错误在于长期拒绝服从最高指挥委员会会议的集体决议。猛鬼毫无疑问必 须为这次失败负责。至于水怪同志,在某些规则还没有成为大家的共同行为准则 的情况下,我不想过多地责怪它。它服从猛鬼是对的,它的错误是没有指出猛鬼 的错误,这是它的严重失职。 “我作为最高指挥委员会负责狗,没有制止猛鬼的荒唐卤莽的错误行为,这 说明我是个不称职的领袖。所以我也必须承担责任。我请求山妖同志的纪律委员 会在审理猛鬼的时候,考虑到我的责任。同时,我请大家今天讨论一下我是否有 能力继续担任这个职务的问题。 “下级必须服从上级,全军必须服从最高指挥委员会,这是我们的纪律。我 们的独立运动要想取得胜利,从今以后,这一条必须成为我们的第一信条。这是 我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教训。看看人类的历史,看看那些取得胜利的农民起义, 和无数失败的农民起义,都证明了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世界上没有四肢指挥头 脑的动物。我们要把千百条狗团结得就象一条狗一样去行动,我们要把起义部队 变成一个大动物,脑袋怎么想,身体就怎么去做。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强有力。 如果还继续象以前那样,上级的命令下级不执行,各个部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要不了几天,我们就会崩溃。这一次,中央不叫猛鬼打,它偏要打。下一次,中 央叫它打,它又偏不打。叫它出两个分队,它偏偏只出一个小队。叫它去支援别 的部队,它偏偏不去。如果这样下去,我们还能打仗吗?猛鬼,你也可以这样想 一下,假设你的分队长都不听你的命令,支队长又不听分队的命令,所有的战士 都不听军官的命令,你这个纵队司令又叫谁去打仗?你还能围剿樟树坪吗? “加强纪律性,加强统一性,是我们队伍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我们一方面必 须在部队军官和士兵中不断强化纪律观念,另一方面我们必须强化军事审判机构, 在基层建立起纪律特派员和宪兵机制。特派员有权独立审判。宪兵将执行特派员 的命令。在战场上,军官有权处死不服从命令的士兵和下级军官。 “在最高指挥委员会这个层次上,我们有民主,有商讨,有自由发表意见的 权利。但一同形成决议,大家就必须坚决执行。在最高指挥会议休会期间,一切 事务,不管是日常事务还是战斗事务,我们必须绝对服从最高领袖。我再重复一 遍,是绝对服从。道理也是一样的。这个最高领袖不一定是我。最高领袖由指挥 会议选举。谁当领袖,我们就服从谁,绝对服从它的一切命令。” “绝对,而且是一切命令?”水怪问。 “对,绝对服从它的一切命令。” “这是独裁。这与我们自由独立运动的宗旨不符合。” “是独裁”,虎子平静地说,“独立运动需要独裁,需要采用独裁这种特殊 的领导形式。无数次的成功和失败都在说明同一个道理。” “但是,”水怪说,“独裁就一定能胜利吗? “独裁不一定会胜利,但是不独裁肯定会失败。” 水怪说: “革命需要的是集中群众的智慧。独裁者不是神,它也会犯错误。如果它犯 了错误怎么办?全军都执行它的错误路线?更进一步,如果独裁者是个昏庸无道 又残酷又没能力的家伙呢?如果独裁者一心只想巩固自己的独裁地位,残害那些 在独裁者看来对它的独裁地位构成威胁的领导成员呢?结果就是革命领袖集团被 削弱,独裁者周围都是一些阿谀奉承的无耻之徒,有功的得不到奖赏,有罪的却 又跟上面关系好而不被处罚,无德无能者占据高位,有勇有谋的反处在下面,全 军怨声载道,离心离德,表面服从,内心怨愤,敢怒而不敢言。尊敬的虎子同志, 我想请问,这种独裁也会导致胜利吗?我们来参加革命是为了自由,我们不希望 摆脱了人类的奴役之后,又陷入我们自己的暴政之中。” 虎子说: “你说的这种危险是存在的。所以我只说独立运动时期需要独裁,没说过将 来的自由狗类社会也以独裁为原则。独裁是革命战争阶段的特殊原则。就算是在 今天的革命战争阶段,我们仍然要在一定层次上讲民主,领袖必须是大家共同拥 戴的,是大家推选出来的。只有这样的领袖才会是贤明的。要不然今天我们开会 干什么?这就是集中群众智慧。我们面临着共同的外部危险,大家为了自己的安 全着想,为了共同的前途,会理智地推选出一个英明的领袖来。领袖也面临着同 样的外部危险,为了它自己,它也必须迫使自己公正贤明,否则革命力量就会削 弱,最后它自己也难逃一死。但是一旦推选出来一个领袖,无论那是谁,不管它 有什么样的缺点,我们就必须让它拥有不可动摇的独裁地位。当领袖犯有过失时, 委员会其他成员以及参谋狗们有责任提醒领袖,但不可干预领袖的最后决定权。 如果领袖确实犯有严重错误,那么就应该用民主的手段罢免它。” “如果我们不幸错误地选择了一个独裁者,这个独裁者把持着所谓民主手段, 根本不准召开会议,根本不存在和平改变的途径,那么,我请问,怎么办?” “那就用暴力手段推翻它。” “那就是说有时候还是可以反对甚至推翻独裁者。” “反对只在当一切和平手段都失效的时候才是合理的,我们要慎重使用反对 的权利。为了避免这种悲剧发生,我们必须坚持独裁者无权改变民主推选规则的 最高原则。独裁者也必须服从这一原则。这就是我所说的独裁的含义。这是民主 机制下的独裁。独裁不一定会胜利,因为有外部条件制约着,因为独裁者自身的 素质有高低。但是不独裁肯定会失败,因为不独裁就根本成不了一支军队。这就 是我对你的问题的回答。” 水怪说: “虎子同志,你讲得很清楚了。不管你讲得怎么对,我仍然反对独裁。除非 我们已经确定这个原则是独立运动的最高原则。不管纪律委员会将对我进行什么 样的判决,在这一时刻到来之前,我仍然享有今天扩大会议赋予给我的权利。所 以我建议最高指挥会议对虎子同志的所谓民主的独裁原则进行表决。” 虎子把猛鬼、山妖、花豹叫到一边,经过简短磋商后,虎子回到扩大会议会 场,说: “根据刚才我们最高指挥委员会四位委员临时会议的决定,我宣布,第一, 今天参加扩大会议的所有成员,以及三纵的副司令懒蛇,立即成为最高指挥委员 会的委员。原委员继续留任。第二,今天最高指挥委员会会议就水怪同志的建议 进行表决。第三,如果民主独裁原则得到通过,接着选举新的最高领袖,然后由 最高领袖任命(而不是选举)最高指挥委员会常务委员,这几位常委的责任是辅 助最高领袖领导全军。” 表决以13比2 通过了民主独裁原则。接着虎子当选为最高领袖,选票比例是 15比0 ,没有反对者。猛鬼和水怪虽然反对民主独裁原则,却并不反对虎子当领 袖。 然后虎子指定了山妖、花豹、青龙、水怪、阿花为常委。它指定水怪是因为 水怪虽然反对它,但水怪的确有能力有资格担任常委。至于猛鬼,虎子决定撤消 其一纵司令职务,暂时保留最高指挥委员会成员资格,等待纪律委员会判决。 虎子发布了一系列命令。任命阿花为二纵正式司令。大幅度地减小总部的规 模,把战士们充实到战斗部队。解放大学暂时解散。食物采集部队削减到一个支 队的规模,只负责供应中央总部的食物,其余部队自行解决食物问题。参谋总部 和情报总部也缩编。解放大学的教员和学员,缩编下来总部成员,再加上一纵剩 下来的那几条狗,组编成新的第一纵队,由水怪担任第一纵队司令,原解放大学 的副校长任副司令。 在虎子的建议下,山妖接着以纪律委员会的名义召开关于处分猛鬼和水怪问 题的会议。虎子列席了会议。猛鬼和水怪对事实进行了陈述和辩护。最后山妖宣 布:猛鬼拒不服从中央命令,错误指挥部队,导致原一纵覆灭,使革命遭受极其 严重的损失,有罪。按军法应处以死刑。但考虑到它的最高指挥委员会成员资格, 决定将处分权交最高领袖。水怪作为原一纵副司令,没有反对猛鬼的错误决定, 反而与猛鬼一道指挥错误的军事行动,有罪,按军法应处以重刑。同样,由于它 是最高指挥委员会成员,也将处理权交最高领袖。 虎子随即宣布赦免两条狗的一切刑罚。它解释说,独立有运动仍然需要它们。 它们两个的领导能力是无可质疑的,只要认识到了错误,仍然可以担任领导职务。 同时叫猛鬼安心养伤,伤好了以后再安排工作。然后,虎子宣布今天会议的议程 结束。会议结束后,虎子把几位常委留下来,讨论新一纵的组建工作。 虎子又叫花豹派传令兵把今天会议作出的一系列决定通知西进军的青龙、老 灰、懒蛇等。 这年农历十二月的一天清晨,天刚亮起来不久,太阳还没有从山后面跳出来, 世界狗类独立运动总部所在地的黑色山峦还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雾气里,大部分 狗正在沉睡,虎子、山妖、花豹,就已经在山顶上的小路上散步很久了。实际上 它们通晚没睡,到早晨才出来走一走。 “花豹,你这一次出去,责任重大。”虎子说,“敌人已经改变了战术,他 们越来越聪明了,我们的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我们想要在这里继续坚持下去会 变得越来越困难。我们要迅速发动各个地方的起义,牵制敌人,分散我们的压力。 我们没有尽早去做这件事情是我们的一个最大失误。我只希望这个失误不是致命 的。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会成为独立运动的罪人。还是大疯狗讲得对,只有总 起义才能拯救我们。” 山妖和花豹不做声,听虎子讲话。 “在这件事情上,我当然该负主要责任,我没有坚持大疯狗的思想。另外一 方面,你们几个也同样有责任。以前每次我提到总起义的计划,总是会被委员们 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否定,什么不现实啦,人手不够啦,前线战事紧张啦,打完这 一仗再说啦。听起来都有道理,但就是忘了一条根本的道理——单凭我们这点力 量是战胜不了人类的。我有时候真是很生气,真想一意孤行,独立去执行这个计 划,但是我又实在不想破坏我们的集体决策机制。我们刚从人类那里挣脱出来, 刚刚走向自由,谁都不想马上遭受另外一种压迫,来自我们自己的压迫。另外呢, 你们这么一说,我后来也确实越来越麻痹了,我以为等我们稍微稳定一点再来执 行这个计划也不迟,成功的可能性甚至会更大一点,因为我们基础会更好一些。 现在看来,这是完全错误的。” 花豹说:“我们都错了。你的责任是最小的。” “现在不是谈责任的时候,而是要想办法补救,”虎子说,“现在再也不能 拖了。所以,花豹,我现在最高指挥的名义命令你去执行这个计划,你一定要理 解并且坚决执行。我现在正式任命你为我们的特别纵队司令员。这支纵队目前只 有你一条狗,另外就是你那几个随从了——你准备带几个副手?” “八个。都是我们情报局的精英。我认为队伍越小行动越方便。” “好,你等一下就走,不要再耽误一秒钟。当然,做起事来也不能着急,要 仔细寻找蛛丝马迹。记住,你一定要避免卷入任何战斗,就算那个地区马上要举 行起义,你们九个也不能参战。你的纵队现在只有九条狗,但是你这支纵队的力 量以后会比九支纵队加在一起的力量还要大得多。你很快就会有九支,甚至九十 支纵队。” “我希望是这样。” “不,你要相信,”虎子说,“你一定要坚信这一点。独立运动的成败,很 大程度上就取决于你的工作成效。” 花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 “我总觉得山妖比我更适合担任这个工作。” “你跟他一样合适,甚至更合适,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你跟他对换工作当 然也不是不行,但是现在山妖要负责总参谋部和纪律委员会。他对外面的情况也 不如你熟悉。你长期负责情报部门,这是个非常有利的条件。另外,山妖的体力 也不如你。你认为还有谁合适呢?” 过了片刻,虎子说: “你这一次去,并不是去宣传鼓动,而是去联系。只要把大疯狗在各地已经 发动起来的狗串起来就行了。所以说难确实很难,但是说简单其实也比较简单。” 花豹一阵不做声,然后说:“但是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 “是的。这就看你的本事了。” 花豹说: “不管怎么样我会全力去做。” 虎子说: “那就太好了。你的身上带着独立运动的未来。” 山妖说: “花豹,你的能力是足够的。你出去之后,要把自己当成最高领袖。一举一 动都要从全局考虑。你不妨宣称自己就是大疯狗指定的领袖,这样他们会更信服 你。我想虎子不会对这种做法有意见。这毕竟只是策略。” “我完全赞成山妖的意见。你去对他们说,叫他们立即、就地、无条件地举 行起义。你告诉他们,这是大疯狗的直接指示。以后,等各地的起义爆发之后, 我们再召开各地起义领袖的联席会议,确定总起义的最高指挥。” 山妖笑着说: “到时候说不定大家会要求你花豹担任这个职务。” 虎子说: “完全有可能。” “我当然不会这样想。”花豹说,“不过,虎子,有一个问题我想问问你。 我一直不明白,既然总起义是大疯狗亲自布置的,为什么他不亲自发动总起义, 反而要我们不熟悉全局的狗来做这件事?” 虎子沉默不语。 花豹皱了皱眉头说: “那么,我走了。” “等一下。我告诉你。告诉你们两个。”花豹刚想走,虎子突然说:“大疯 狗已经不在了。” 虎子扼要地讲述了一下大疯狗死的过程,后来自己决定隐瞒消息的想法以及 与黑魔的约定。花豹和山妖表情肃穆地听着。然后山妖和花豹都缓慢地跪下来, 朝大疯狗坟墓的方向低头默哀了许久。 “我当初这样做,是为了总起义考虑,”虎子说,“我相信你们会理解。当 时除了大疯狗,谁也没有足够的号召力。现在我们的旗帜已经树起来了,所以最 近我一直在考虑是否有必要公布这件事,用什么方式来公布。我以前跟黑魔商量 过这个问题。你们两个的意见呢?” “我认为现在不宜公布。”花豹说。“其实你刚才根本不应该告诉我们。反 正你不讲我们也早就猜到了,对吧,山妖?咳,我刚才真不该问这个该死的问题! 你最初的考虑是正确的。大疯狗具有世界性的号召力。他是我们永远的旗帜。” “我同意花豹的意见,”山妖说。“想把消息控制在一定圈子里不外传是不 可能的。一旦消息扩散,第一,会引起军心动摇。这一阵子队伍的士气受到打击, 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公布。第二,会引起对虎子和黑魔的不满,人家会问,你们 当初为什么要骗我们?而且最主要的在于,第三,如果举行世界性总起义的话, 确实只有大疯狗才有资格充当最高精神领袖。”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一直回避不谈这个问题,”虎子说,“黑魔的意 见也差不多。那么,这个消息,暂时就扩散到这个范围,只有我们三个,以前还 有黑魔,只有我们四个知道。以后怎么处理,以后再说。” 花豹说: “好!我会继续以大疯狗使者的身份去发动各地起义。再见!大疯狗保佑独 立运动!” 虎子和山妖说: “大疯狗保佑独立运动!” 这句话已经成了他们告别的标准用语。 花豹一转身朝山下跑去。花豹的八个副手站在山边,等花豹过去,也跟着花 豹跑起来。 虎子和山妖站在山顶上,一直看着花豹的影子渐渐隐没在雾气之中。山妖咳 嗽了一声,好象是着凉了。虎子也感觉到有点冷。他环顾隐藏在雾气中的青黑色 的群山,深深吸了一口气。 总部的通讯员到达西进军临时指挥所的山洞以后,老灰听了报告,立即爆跳 如雷。 “这是政变!”它大叫着说,“无耻的政变!什么常委!为什么我不是常委? 我没有参加的会议是无效的。这是一次非法的会议!我犯了什么过失,应该被剥 夺权力?我们的革命已经失败了!革命的原则被无耻地篡改了!中央出了野心家!” 懒蛇冷笑了一声说: “老灰,你没有被剥夺权力,你原来是最高指挥委员会成员,现在还是。你 的一切职务照旧。再说,你不是也当过独裁者吗?你当独裁者就可以,别的狗当 独裁者就不行?” “我没有当过独裁者,我只当过村狗会议主席,村狗会议只是村狗的自治机 构。我们的一切都是遵照民主原则的。我们的《村狗宪章》上决没有出现过独裁 者这种邪恶的称呼。我们是民主的。这是报复!是某些野心家对真正革命者的恶 毒的打击报复。它打击猛鬼,是因为猛鬼曾经挑战它的独裁地位。它打击我,是 因为我曾经担任过它的上级,指出过它放纵自己的情欲不但给自己同时也给村狗 社会带来了灾难。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 懒蛇只是冷笑着不做声。青龙皱着眉头看着懒蛇和老灰,也不明白为什么虎 子忽然要建立起这样一个原则,实际上它也搞不清这个原则跟以前的原则到底有 什么不同。以前不也是都听虎子的吗?所以它最后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情。它操 心的事情是部队的状况。过了雪峰山之后,他们召开过一次支队长以上的军官会 议,决定遵照中央指示,不再往西边走了,就在这里建立起新的大本营。这一带 的山上有不少天然洞穴,是良好的据点。它们把部队安置下来,派通讯狗把它们 的决定报告总部。但是因为这一带没有人家,冬天里又很难找到野生的食物,不 管是鸟、鱼,还是兔子、山鸡、狐狸,哪怕是青蛙,什么都没有。又饿又冷,战 士们整天有气无力的。石榴研究所的女战士们哭哭啼啼,说是不愿意看着它们的 孩子生下来就饿死,要求部队转移到食物丰富的地区去,最好是温暖的地区。年 轻军官们也很不开心,他们饿着肚子带着小分队去搞食物,好不容易搞来一点, 自己还没有吃饱,就要交出来,给大家集体享用。有报告说已经有狗在逃亡了。 伤员们的伤势进一步恶化,部队的健康情况实在是堪忧。相比之下,什么原则这 一类的问题,青龙觉得是远在天边的问题。那也许是大问题,但只是中央的问题, 跟三纵没有什么关系。 关于食物问题,青龙和懒蛇已经发生一次激烈的争吵。青龙认为必须坚守在 这里,建立大本营,等待中央部队的到来。因为这是中央的命令,三纵必须服从 中央的命令。懒蛇认为,必须离开这里,主动寻找食物。如果三纵自己都保不住, 还谈什么大本营?下级必须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地执行上级命令,一切应该从总体 利益出发。 “你当然开心了,懒蛇!”老灰说,“你也当起最高指挥委员会委员来了。 不简单哪!” “我不稀罕!”懒蛇说。 “你看看,你看看,”老灰说,“它把阿花也拉进圈子里来了。什么道理, 你倒是想想,这是什么道理?本性不改啊!情欲这个东西,很可怕,太可怕了!” 青龙愤怒地说: “你污蔑虎子!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你自己才是色鬼!” “我污蔑它?我污蔑它?难道它不是在交配时被打断腿的?” “狗类有自由交配的权利,”懒蛇说,“你用这一点污蔑虎子,我可以立即 逮捕你。” 老灰不敢再说话了。但是它回到自己的驻地(也就是石榴研究所的驻扎地) 之后,立即口授了一份战报,以宣传部的名义告诉全军将士,“革命队伍内部出 现的一些新的情况值得大家警惕。情况令人担忧。”老灰在战报里说,“在最近 的一次所谓的最高指挥委员会会议上(一些真正的革命领袖没有参加这次会议), 所谓的民主独裁原则被确定为革命队伍的最高原则。民主原则被废弃了,声誉卓 著的革命领袖被排挤了,权力斗争的毒雾已经毒化我们的中枢。我们免不了要问, 我们来参加革命,就是为了接受一个独裁者(以及它后面那个阴险狡猾的老家伙) 的统治?如果我们容许那个独裁者(以及它后面那个阴险狡猾的老家伙)把持我 们的中央,革命还有希望吗?全军将士都在思考这个重大的问题。而真正的革命 领袖此刻正严正地关注着这一切。” 在西进的路上,老灰选拔了一些石榴研究所未怀孕的女狗组成独立运动史研 究委员会。一路上这些狗的主要任务是向三纵各基层单位传达老灰的战报。这些 狗和各分队各支队甚至各小队长都很熟。老灰通过它们,越过青龙和懒蛇,直接 与各部队联系,在某种程度上控制着三纵。懒蛇把问题看得很严重。但青龙并不 觉得这是一个问题。老灰毕竟是中央首长,它现在做的只是它的本分内的事情, 宣传工作,所以青龙觉得没有理由制止老灰这样做。这些战报,青龙自己是从来 不听的。它熟悉老灰的那一套,知道老灰的战报无非是些老调重谈。但是这一次 当老灰要求派传令兵把战报传达到总部下属的各部队时,青龙拒绝了老灰的要求。 它并不知道那份战报的内容,它拒绝老灰是因为老灰的这种工作是不重要的。 “你叫我派谁去?最好的狗都已经在路上了?要去你自己去。” 老灰自己当然也不能去。它命令两个女战士回总部去传达它的战报。这两个 女战士历尽千难万苦回到总部,把老灰的战报直接口授给了一纵和二纵的支队以 上首长。 这是西进军最后一次派出信使。随后它们就与总部失去了联系。那里到底发 生了什么事,总部一直不知道。而总部这边出现的种种新的情况,西进军也不清 楚。 据说,在派出信使的那天晚上,西进部队就发生了分裂,爆发了内部战争, 懒蛇在内乱中死亡。情况到底怎么样,没有人知道。事情很可能是下面这样的。 当晚,当老灰的战报传达到三纵的基层以后,三纵各部队军官议论纷纷,军 官们觉得独立运动的原则已经被篡改。支队长来到分队长住处,分队长又带着它 们来到纵队司令部,大家要求青龙立即向总部通报:三纵全体将士不能接受所谓 民主独裁原则。最高指挥委员会必须改选。 青龙看着它的激动的下属,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难控制部队了。不过懒 蛇认为,军官们的不满是由食物匮乏导致的。这个问题不解决,三纵迟早要发生 叛乱。 老灰不久也来了,它建议召开支队长以上军官会议,讨论中央的局势变化以 及面临的危险。它的建议得到三纵大部分军官的拥护。懒蛇也同意召开会议。 “你也同意?”青龙惊讶地问,“懒蛇,你也相信老灰?” “我不相信老灰。但是我也反对独裁原则。” 于是开会。会上青龙完整地传达了中央会议精神,并且按照它自己的理解为 虎子辩护说: “虎子这样做,是迫不得已的。猛鬼不执行中央指示,导致了一纵的灭亡和 黑魔的死,虎子才强调大家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如果大家都不听命令,起义队 伍本身都散了,还谈什么起义?” “听命令是一回事,独裁是另一回事。”懒蛇说,“我服从命令,但是我反 对独裁。我反对独裁来自这样一个理由,领袖并不永远正确。如果领袖有错误, 我们有责任纠正它。但如果建立了独裁机制,领袖的错误就不会得到纠正的机会, 这个错误会不断放大,成为全军的错误。” 懒蛇说这些话,有一部分是针对青龙的,因为青龙的坚守政策,青龙的所谓 坚决服从中央的做法,最后会让三纵全都饿死。 青龙说: “你们太理论化了。我就是不明白虎子到底有什么不对,难道我们以前不也 一样是听它的吗?这有什么不同?” 老灰接着讲话。它重申革命队伍是建立在民主思想基础上的。它用严厉的词 句谴责“那些窃取了权力的野心家,那些革命的叛徒”,要求把它们清除出革命 队伍。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指虎子,也许同时还指山妖和花豹甚至青龙。老灰 要求三纵全体将士宣誓效忠于革命原则,效忠于真正的革命领袖,而不是效忠于 独裁者。老灰的话得到不少军官的热烈响应。 青龙意识到情况已经非常危险,它假装出去有事,把自己的卫兵叫到会场附 近,以防万一。它回到会场时,懒蛇正在讲话,严厉斥责某些阴险的反革命分子, 说那些疯狗是在公开地鼓动兵变,必须予以镇压。懒蛇提醒军官们不要中了某些 老奸巨滑的反革命分子的圈套,反革命分子的目的在于瓦解革命队伍。但同时懒 蛇也重申,它本身也反对独裁原则。一切都必须按照民主规则来进行。三纵有必 要把它们反对独裁的原则态度明确告诉中央。 然后军官们纷纷发言。从发言看,军官们的态度分成了三派。第一派赞成老 灰的观点,要求开除“革命叛徒们”的一切职务,另选“真正的革命领袖”主持 中央事务。第二派赞成懒蛇的观点,反对独裁原则,但不同意用兵变的方式推翻 合法领袖们的领导地位,主张民主地废除最高指挥委员会会议的决定。第三派同 意青龙的观点,服从中央的一切决议,坚持革命队伍的纪律性原则。在老灰和懒 蛇激烈争辩的影响下,同意老灰观点的狗逐渐占了多数,但也不能到达与会者的 大多数。眼看民主原则不能解决问题,老灰宣布退出这次会议,要求同意它观点 的军官也立即退出会议,单独开会,组建临时中央特别委员会,并且宣称这是以 后全军唯一合法的最高领导机构。青龙立即命令它的卫兵拘捕老灰。会场大乱, 各派爆发冲突,那些拥戴青龙的军官和拥戴懒蛇的军官一面和拥戴老灰的军官战 斗,一面彼此也发生争斗。最后青龙被军官们咬得落荒而逃,因为它被看成是 “独裁路线在三纵的总代表,革命叛徒的死党”,受到大部分军官的反对。懒蛇 则被当场咬死。最后,士兵们闻讯赶来投入战斗,盲目地寻找敌人厮咬,而敌人 主要就是指自己的上级。它们对军官怨愤已久,现在终于有了机会。 这一晚的大规模自相残杀使得本来不到一百五十条狗的三纵最后只剩下五十 几条狗,军官更是死伤大半。一些狗死了,一些狗跟着青龙逃走了,唯一的成果 是老灰满意执掌了三纵的指挥权。现在,这五十几条狗加上石榴研究所剩下来的 那二十多条母狗,被老灰命名为狗类独立运动中央纵队。老灰组建了中央委员会, 封赏这次兵变中的有功者,册封它们为中央执行局常务委员,又提拔大量士兵进 入军官行列,使得官兵比例达到一比一以上。它现在把一纵和二纵看成自己的下 属,任命猛鬼继续担任一纵司令,任命解放大学副校长担任二纵司令,并且相信 这两个纵队总有一天会“回到革命阵营”。 老灰既然到了这个位置,就不想再分裂了,但是很遗憾,部队在继续分裂。 一部分军官带着它们的队伍下山去了。因为食物问题仍然不能解决。剩下来部队 的不满情绪也仍然很强烈,也因为食物问题不能解决。老灰于是强调革命纪律性, 试图建立独裁原则。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再来谈独裁已经毫无作用了。最后,能走 的军官和战士都走了,只剩下石榴研究所那十来条饿得头昏眼花的怀孕女狗继续 跟着老灰 . 终于有一晚,老灰带着它们下山,向人类投诚。在下山的路上,老灰看着冬 夜的皎洁月亮,心想,这真象是做了一场梦。狗类要想摆脱人类本来就是荒唐的。 “狗啊,狗啊,”它想,“狗就是狗,闹什么独立呢?唉,这真是一场滑稽 的闹剧!” 到了村子里,走在洒着月光的静悄悄的泥路上,一种熟悉的愉快的感觉让老 灰激动得全身颤栗。 “我回来了”,它想,“我终于回来了。人类啊,我错了。你们可不要抛弃 我们。我们都知错了。” 女战士们也流出了眼泪。也许是悔悟,也许是庆幸,也许到现在才知道原来 与人类相处时的那种幸福是多么值得珍惜。当然,也许纯粹只是因为饥饿和寒冷。 这一晚它们袭击了几个鸡窝,饱饱地吃了一顿,睡得特别安稳,特别暖和。 但是不出三天,它们全都被歼灭,连那些刚出生的小狗也不例外。老灰和这些母 亲们已经基本丧失战斗能力,它们的被宰杀是必然的。老灰据说还被剥了皮,血 淋淋地吊在村口的大树上示众,最后被太阳晒成一副苗条的干尸。 至于青龙所率领的那一小部分溃逃的部队,以及后来从老灰的中央总部逃走 的那些零散的疯狗,结果怎么样,没有人知道。有说是它们在大山区长期坚持游 击战争,不断袭击人类,也有说是它们后来终于全部死了。我觉得两种说法都可 能是真的。它们可能一开始坚持了一阵,但最后走向自然灭亡。 西进军的历史至此结束。 据说,当最后一条西进军的老战士老死在山上的时候,它们的司令青龙已经 死去十多年了。 在总部这边的部队,新一纵和二纵,以及情报、参谋、食物、医疗各部门, 虎子的独裁主义路线也遭到普遍的抵制。当老灰的那两个女传令兵到达各部队, 向基层军官传达了宣传部的战报以后,部队的不满情绪更是被极大地煽动起来。 反对最激烈的是新一纵的军官们。水怪的暧昧态度使得新一纵的军官们对虎子的 反对有恃无恐。这些军官的反对自然是出于理想主义原则,认为狗类自由独立运 动决不能容许如此反动的政治路线,但同时也未必不带一点私人情绪。它们对于 自己被赶出总部或者解放大学,失去总部军官的尊贵地位十分不满。而某些针对 虎子的指责也并不是一点都没有道理。那些聪明俏皮的军官说: “独裁者的确很英明。它任命了无能的青龙担任三纵司令,因为它是亲信。 它任命莽撞的猛鬼担任一纵司令,因为它想显得自己宽容大度。它扮演神的角色, 把不存在的大疯狗当成自己的护身符。它把独立运动当成自己泄忿的工具,挟持 全体狗类为自己报仇。” 这种言论在部队中影响很大。 山妖处死了一个当众说这些话的军官,但这一做法不但没有制止新一纵的反 对情绪,反而激化了矛盾。山妖遵照虎子的指示加紧向各部队派出特派员,命特 派员组建宪兵队,也使得战斗部队与山妖掌管的情报、司法部门的关系进一步紧 张起来。军官们把特派员和宪兵看成是山妖的走狗,山妖又被看成是虎子的走狗。 不过有时山妖也被看成是真正的秘密的统治者,而虎子不过是它的傀儡。 好在还有阿花领导下的二纵坚决支持虎子,情况才没有失控。但阿花与虎子 的关系不久就被歪曲成非正常关系,虎子的声誉受到打击,阿花的圣母形象以及 实际控制能力都受到严重损害。奇怪的是猛鬼现在倒并不反对独裁原则,也不反 对虎子。这又被一纵的军官们理解成是猛鬼被收买了。因为猛鬼伤好了以后,被 任命为情报处的处长,接替山妖的工作。现在是一纵的军官们,而不是虎子和山 妖,要求对猛鬼的失职罪进行审判。 这一天山妖来到虎子的驻地,刚好猛鬼也在这里,山妖就对虎子和猛鬼谈了 一些自己的看法。 “现在看来,虎子,我不得不说,你提出独裁原则的时间是错误的。我想, 只要是理智的疯狗都不会反对在起义军中建立民主独裁原则,问题是不应该现在 提出来。你忘记了还有一条根本原则,阴谋。” “怎么解释?” “阴谋。就是阴谋。革命需要独裁,这一点你是对的。但革命需要阴谋,你 就忘记了,或者根本没有注意。我们可以回想一下老灰是怎么控制村狗委员会的, 它依靠的主要是阴谋和欺骗。它不公开的宣传独裁这两个字,但是它实行起来比 谁都独裁。它靠阴谋手段控制一切。你呢,你公开宣称要独裁,结果你又独裁不 了,至少暂时是这样。你现在实际上比所谓民主集中制下面的领袖更缺乏权力。 为什么?因为你没有用阴谋和欺骗这两种最有效的手段。” “你的意思是说,”虎子说,“如果我对你都不讲真话,那就对了。” “是的,”山妖说,“那就对了。你根本不需要对我讲真话,也不需要对任 何其他委员讲真话。你只要能控制我们就可以了。老灰以前就是这样做的。而事 实说明它是成功的。” “我正好就是想建立一种跟老灰不同的体制。我希望建立一种制度化的民主 独裁机制。” “问题是,你这个原则表面上是与独立运动的最终目标相违背的,而老灰的 假民主机制能够有效地欺骗,最后有效地控制。一切必须从效果出发。” 虎子沉默不语。 猛鬼说: “我到什么时候也不相信老灰。” “老灰当然是假的,是一个大阴谋家。但是你们有没有注意过,历史上一切 成功者基本上都是大阴谋家。他们说他们相信什么原则,那都是假的,它们的真 本事是它们有控制能力,就是说,一方面心狠手辣,一方面富于欺骗性。就心狠 手辣这一点来说,虎子也很不够。按照一般原则,猛鬼你,你应该遭到严厉处分。 再说现在,水怪公开的纵容一纵反对你,虎子你为什么还不处理它?” 虎子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我真不是当领袖的料子。你比我强,山妖。我要辞职,让你来 干。” “有见识和有威望不是一回事。”山妖说,“在对某些问题的经验和见识这 一点上,我也许比你强一点,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取得你的威望。这是你的地位 的真正基石。所以你不要灰心。我会继续做好军师的工作。” 虎子又沉默了很久,然后说: “你们觉得,要是大疯狗还在,它会怎么做呢?” 第二天,虎子找水怪谈话。水怪仍然坚持它的立场,反对独裁原则,要求召 开最高指挥会议,明确废除上一次会议的精神。下午,虎子宣布撤消水怪的一纵 司令职务和最高指挥委员会常委,保留委员资格,任命山妖担任一纵司令员。山 妖接受职务,但它没办法放下中央的事务,加上实战经验不足,就提议猛鬼担任 一纵的参谋长,虎子同意了。这样,猛鬼转了一圈之后,实际上又成了一纵的最 高指挥。这同时引起了水怪的拥护者和原副司令的不满。水怪的拥护者劝说水怪 脱离虎子控制自命为最高领袖。而副司令下属的原解放大学的军官们则要求它们 的副司令全权指挥一纵,因为它们不想把自己的命交给那个愚蠢的猛鬼。一纵分 裂在即。 应该说,虎子又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山妖提议猛鬼担任参谋长也是一个严 重的错误。但是虎子也有虎子的难处。水怪不撤下来,一纵就会继续反对中央。 水怪撤下来,一纵又没有合适的司令。在虎子看来,那个由老灰提拔的所谓副校 长,当副司令或者参谋长都可以,当一纵司令就很不合适。调二纵的军官来担任 一纵指挥,又指挥不动一纵那些军官。而这些知识分子军官中,在虎子看来,又 没有一个有才干的。其实这时从解放大学军官中寻找合适的疯狗担任一纵司令才 是合理的选择。这里面不乏真正有才干的指挥员,理论水平高,领导经验丰富, 跟任何领袖比都毫不逊色。但虎子对它们一是根本不了解,二是因为解放大学一 直由老灰控制着,虎子对它们一直都抱一种不信任态度,最后不得已任命山妖担 任这一职务。 虎子对于部队的情况不了解。它已经习惯于什么都让别的狗去干,自己只管 那些“大的”事情。在以前这也许是对的,但现在却是灾难性的。 确实也因为情况变化得太快。每一种做法可能都含有错误,这些错误因素会 被立即放大成为灾难,而正确因素却又不能有效地发挥作用。根本的问题是组织 化的程度太低,任何命令都得不到有效的执行。如果时间足够长,即使是错误也 可能会发挥积极的作用。有些暂时看起来是错误的东西,执行的时间一长,反而 变成了一种有特色的东西了。其中有害的部分会得到了逐渐缓解,从长远的时间 来看,甚至已经很难说这是错误的了。革命队伍实在是太年轻了,还没有长成一 个真正的有机体。这三个月的时间它不过是勉强形成了一个外壳,里面的一切都 是涣散的,各部分勉强凑在一起。而虎子们作为革命领袖也太年轻了。如果有足 够长的时间,如果革命队伍和它的领袖们(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回事)能够在最 初的一系列外部挫折和内部分裂的危机中熬过来,它们就会成熟起来。那时哪怕 疯狗起义军的数量比以前少一点,但它们作为一个有机体会更有生命力。一切取 决于它们能坚持多久。 而根本的问题是人类太强大,疯狗部队太弱小。 几天以后,山妖和猛鬼整顿一纵的计划彻底失败。本来就没有整合好的一纵 彻底分裂。水怪宣布它要发动新的起义,建立一支完全符合自由独立理想的起义 军,带着部分队伍出山了。水怪的队伍与前去追赶它们的中央警卫队发生了小规 模的冲突。后来虎子命令警卫队不要再打了。虎子一是不想损伤自己的力量,二 来是,虎子想,就算它们不再服从中央的命令,但它们毕竟还是疯狗起义军,还 是革命队伍,是我们的盟友,是人类的敌人,我们不应该自相残杀。 新一纵剩下来的军官们拒绝执行猛鬼的一切命令,最后干脆把猛鬼捆绑起来, 然后以“清君侧”的名义要求虎子逮捕山妖。虎子拒绝他们的要求之后,它们带 着部队向总部发动攻击。二纵和中央警卫队联合阻挡了它们的进攻。进攻失败后, 新一纵的残余部队退到北边的山上,军官们开会宣布成立自由独立运动直接行动 委员会,简称ZDZD(自独直动),宣称该委员会是全世界狗类自由独立运动最高 领导机构,半是拥戴半是胁迫它们的副校长当了执行局书记。然后部队往西北边 开拔,准备进入长江三峡区域。 猛鬼被孤独地遗弃在新一纵司令部。警卫队发现了它,给它解开绳索。过了 两天,猛鬼在羞辱和悔恨中跳岩自杀。 山妖对ZDZD书记和水怪进行了缺席审判。但决定不追究其他军官的责任,只 要它们把部队带回来,有功无罪。 现在所谓总部能控制的部队只剩下阿花的二纵了。这个纵队的兵力哪怕是经 过多次补充也已经减少了很多。最后,经过商议,虎子宣布,撤消各纵队番号, 二纵与中央总部合并,改名为狗类独立运动中央方面军,虎子直接担任司令,山 妖任参谋长,阿花任副司令。虎子决心以后直接控制各师团长。它命名此时已经 不存在的三纵为西方面军,命令它们独立发展,争取早日和中央方面军胜利会师。 水怪的队伍后来下落不明,据说是进入了湘赣边界,然后流转于江西、广东 和福建交界部。两年以后,在一次毁灭性的瘟疫中,这一小群狗全部丧生。不过 也有的人说至今仍有一些形迹可疑的野狗在这个地区游荡,它们很可能是水怪部 队最后残存者。 另一方面,据说,ZDZD部队顺利地进入三峡地区。它们遭到当地野生动物的 攻击,但顽强地生存下来。后来它们和当地那些动物,特别是猴子,建立起了友 好关系,而且把它们的运动扩展为一切动物的自由独立运动。它们提出了“全世 界动物联合起来”的口号。为了实现这一伟大目标,它们进行过跨物种的交配实 验,据说成功地生产出一种半是狗半是猴子的东西。它们把这种动物命名为“灵 长类狗”(LG)。但LG这种新动物的生命力脆弱,不久就都死了。疯狗们并没有 停止实验,这既是“全世界动物联合起来”的需要,也是它们身体机能的实际需 要。它们里面基本没有母战士。而且它们觉得与和猴子交配可以算是对人类的近 亲——从而也可以说是对人类——进行了报复。据说,在杂交过程中它们把自己 的狂犬病病毒传染给了猴子,后来经过衍变,猴群中产生出一种新的恐怖的病毒, 又传回给疯狗。这种病毒,你可能听说过,那就是AZ. 于是,不久ZDZD全都死于 AZ. 不过,前不久有一个在三峡工地施工的朋友告诉我说,他们工友中间普遍流 传着一种迷信,说那一带经常有一种既象狗又象猴子又都不象的动物在山间水边 出没,盗窃人类的食物和衣服,还会抽烟。我马上就想到这很可能是ZDZD的后代。 这当然只是猜测。情况太复杂了。我想,就算是请来FBI 的The X files 小组也 没办法调查清楚。至于那些怪物是否还有什么理想,就更没有人知道了。 本传 参战军民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各小股流窜狗被依次剿灭。 释义 人类方面,樟树坪战斗中有很多人壮烈牺牲,有军人也有民兵。到底死了多 少,现在找不到统计资料。这不奇怪。历史上一些更为著名的事件,比如——我 就不说了——事件,到底死了多少人,也没有统计资料。既然当时没有,以后也 就永远不会有了。再说,人都死了,统不统计又有什么关系呢?现代人喜欢统计 数字。如果什么地方发生了灾难,人们最关心的问题是数字,官方最着急的也是 数字,是“造成了多少亿元的财产损失,多少人伤亡”等等。等所有的问题都化 成了数字之后,人们就说一声“噢”,然后就轻松地把这件事忘了。因为他们 “知道了”。但他们到底知道了什么呢?数字。他们得到了数字,丧失了感觉。 如果数字巨大,他们的感觉会大一点,关注的时间会久一点。他们对于大数字有 一种本能的惊奇和热爱。但是另外一方面,数字越大,感觉就越麻木。人们不觉 得死了一百万人与死了一千万人有什么很大区别,反正都是很多。只有当某一个 特别的人——比如某著名人物——死了,这才会有点切肤之痛。因为这个人可以 化成有声有色的形象和故事,不再是概念。于是这个人就被放大,显得比那一千 万还要重要。 战斗结束后,疯狗的尸体堆满院子。在地坪中间,在围墙边,在走廊上,疯 狗们到处都堆成了小山。空气中充满着浓烈的硝烟和血腥的气味。房间里的情景 更为可怕,那里不但有同样多的疯狗,而且在疯狗的尸体和血污中还夹杂着奇形 怪状的恐怖的死人。疯狗们的尸体被铲起来,扔进一个土坑里。军人们本来想把 疯狗埋掉算了,当地人反对,说疯狗会污染水土,最后决定焚烧。一两百条疯狗 的尸体,烧起来很费时间,也不知道烧了多久才处理完这些疯狗。狗油流满坑底, 渗入土中。人类的死者被草草地装殓了一下,第二天合葬在大队部后面的坟山上。 墓穴是红砖砌的。人们还用红砖砌了一个大大的墓碑,外面水泥粉刷,上书剿狗 烈士某某、某某、某某之墓。立碑者是地方政府和参战的部队。许许多多的英勇 和动人的故事随之而来。可惜后来这座墓碑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被毁掉 了,烈士的名字再也无法查考。 这个大队部以后再也没有人愿意去使用。后来当地人以完全不相干的理由拆 掉了这些房子,把那里变成一块荒地。野草很快就长起来,不到一年就把整个地 方覆盖住了,而且长得特别浓密茂盛,没有人敢冒失地走进去。人们说这是因为 那些草吸了血肉,长得特别肥。而且草里面还开出一种谁不认识的鲜艳的黄花来, 朵子很大,叫人看着奇怪。又过了不久,小树也长起来了。再过一阵子,小树长 成大树,这个地方就更加显得荒凉和阴森了。人们在晚上固然不敢一个人走过这 片荒地,白天一个人经过这里也感到害怕。连牛都害怕这个地方,不管那里的草 长得怎么好怎么嫩,牛就是不肯去吃。有人说那里变成了小偷藏东西地方,不过 大家都怀疑小偷是否真有那么大的胆子。因为那里面很明显到处都是毒蛇、蝎子、 毒蜘蛛、蜈蚣,以及出没无常的鬼魂和妖怪。外乡人对那个地方感到好奇,问当 地人那是什么,当地人脸上马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赶紧把话转到别的事上去。 很多年以后,当地人还说这个地方晚上经常能听到鬼的哭声,象是人哭,又 象是狼嚎。有时白天也听得到,如果那是阴天,四周又很寂静的话。而这里总是 很寂静的。这里常年只有风吹着树和深草发出的簌簌低语声。 死了的人和狗我们就不去说他了,我们现在来关心生还者。张解放,猎人, 武装部干事,军队首长,这些人都没死。在战斗中张解放同志的小腿被疯狗狠狠 地咬了几口,战斗结束后,他想着自己命不久矣,不免呼天抢地嚎啕大哭。那天 上午,他被送往省城的一个军医院。医生给他作了仔细的检查,打了几针,取了 血样,认为没有生命危险,让他回来。他坚决不肯,大声抗议,指出医院对革命 贫下中农的生命抱一种极不负责的态度,违反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和别的一些著名 的精神。医生只好让他住院。他在医院住了三天。医生护士反复向他说明,他的 病并不严重,只要打一针,毒性就可以完全化解,他决不会死。又拿来一些张同 志看不懂的化验单,用专业术语向他解释这种病毒毒性轻微,对人的影响实际上 比抽烟还轻。还说他这样赖着不走,是对解放军的不信任。如果再不走,“问题 的性质”就发生变化了。张解放一看不走不行了,就要求军医再给他一些“解药”。 军医慷慨地给了他。于是张解放同志放心地离开医院,返回乡下。第二天一早他 就来到镇上的区政府大院,重新加入打狗队行列。现在猎人所在的那个打狗队又 补充了新的队员,和部队一起,驻扎在靠近山区的镇上。张解放这样做,除了积 极,还有他自己的理由。大队赤脚医生告诉过他,治疗这种病,要以毒功毒。最 好是抓一条活的疯狗,取一些毒液,配置成药,这才可以彻底根治他身上潜藏的 病。现在张解放同志格外注意保护自己,穿上棉裤和高统套鞋,戴上手套,满心 期望在下一次的战斗中生擒一条药物狗。 “嘿,解放,病好了?” 猎人站在区政府大门口,远远地看见张队长,大声打招呼。 “好了!”张解放走近来,神秘地对猎人说,“我现在有解药,省里面给的。 以后不怕疯狗了。” 说着手伸进口袋,把解药拿出来。猎人接过去看了看。 “这不是普通的消炎药吗?” 张解放从猎人手里把药抢回来,愤愤地骂道: “消炎药!你晓得个屁!下次你被疯狗咬了莫怪我不救你!” 猎人没有受伤。他向部队首长建议,必须想办法分化瓦解疯狗群。对疯狗作 出许诺,只要他们脱离疯狗群,不继续参与叛乱,经过检验疯病确实好了,就给 他们重新做狗的机会,不打死他们。当然,这只是许诺。许诺是不需要兑现的。 听完猎人的建议,首长瞪大眼睛,不知道这个人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讲真的。 这个人看来比疯狗更疯。不过,经过猎人一下午的耐心说服,反复的举例证明, 班长也在一边帮着猎人说话,首长基本相信了疯狗是有组织的。樟树坪战役之后, 再把疯狗们看成是乌合之众,的确是很难自圆其说了,他现在再也不敢怀疑疯狗 的智慧和组织性,但是疯狗们是否已经聪明到猎人所说的程度,首长总还是将信 将疑。最后,部队首长决定先按照猎人的办法去试一试,不行了再想别的办法。 猎人的建议虽然荒唐,但部队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对付这种特殊的敌人。 猎人现在更加坚信是那条大疯狗在统领着这支疯狗部队,要不然疯狗们不会 表现出这么高的智慧和组织性。猎人向部队首长请求给他三个战士,首长答应了。 于是他带着这三个战士(当然还有他的白狼狗)离开镇里,进山去了。他希望在 山路上意外地遇上并且解决掉那条大疯狗。如果不行的话,他希望至少能发现疯 狗们的行动踪迹,通过这些线索最后找到疯狗军队的总司令部。 几天之后他和他的白狼真的找到了狗类自由独立运动总部。那天下午,他藏 在山顶的矮树从里,拨开树叶,指着山谷里那些数不清的来来往往的疯狗,对身 边的三个战士说: “看!” 他们四个人连夜赶回镇上。第二天,他们带着部队和打狗队悄悄来到山上, 包围了狗类自由独立运动总部所在的那个山谷。 这一场战斗人类没有付出什么代价,他们是有备而来的。疯狗死伤的也不多, 毕竟这是山区,地理环境对狗更有利。人类的成绩是将疯狗群赶出了它们的总部, 并且把疯狗部队打散了。疯狗们在机枪的扫射声中惊慌四蹿,有的蹿出谷口从大 路上逃走,有的往山顶跑,有的贴着山脚跑,想找一个安全的灌木丛藏起来。 当枪声一响,虎子就明白它们不得不撤出这个根据地了。机枪哒哒地吼叫着, 虎子头上的树枝树叶被子弹打得晃动起来。虎子对身边的警卫战士说:“快叫山 妖和阿花过来。”又对情报处的几个军官说:“告诉所有的狗,分散突围,在老 牛坝集合。” 警卫战士和情报军官赶紧去执行命令了。但是狗群已经乱成一团了,警卫狗 哪里还找得到山妖和阿花?情报军官们也找不到它们的下属,只能一条一条狗去 通知,能告诉谁就告诉谁,再让它们去告诉别的狗。但是慌乱中谁也不知道谁在 讲什么,或者是根本就不想听别人讲什么,只顾自己逃命。虎子见状,自己站上 一个比较隐蔽但是地势稍高的地方大声喊道: “去老牛坝!大家记住,在老牛坝集合!老牛坝!老牛坝!” 一些疯狗听见了,但一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子弹呼啸的声音是它们唯一注 意的声音。因为攻击太突然太猛烈了。以前都是它们去进攻人类,这一次反过来 了。谁想到总部会有敌人来呢? 阿花和山妖朝虎子跑过来。一些战斗经验比较丰富的军官和战士也渐渐镇静 下来,聚集在虎子周围的树丛里。虎子大声说: “大家别慌。医院、食物部队跟山妖。二纵跟阿花。情报处、警卫队、其余 的狗,都跟我走。分散突围,在老牛坝集合!走!” 这些剩下来的疯狗成三路向外突击。首先那些往山上逃的疯狗这时已经引起 了人类的惊慌,主要火力转而对付它们去了,所以这三支队伍很容易突出了包围 圈,呼啸着往老牛坝方向飞快地蹿去。疯狗们攻击武装人类的能力不足,要逃命 还是很容易的。谁能阻挡住一条狗呢? 当晚,虎子在老牛坝重新集合部队,清点之后,发现大约有五分之一的战士 散失了,有些可能已经阵亡。现在能集合起来的疯狗加起来不到两百条。虎子召 开指挥委员会紧急会议,经过讨论,决定中央方面军全军西进,转移到新的总部 去,与青龙的西方面军会师。促使它们出走的并不只是人类的追杀,更主要的原 因还是食物。这一带可供捕捉的小动物已经基本没有了,转移是唯一的出路。山 妖认为现在的形势下部队不适宜于大规模集体运动,建议将中央方面军分成几个 部分分头并进,在新大本营会合,途中随时保持联系。阿花不同意将部队分散, 担心部队会越分越散。山妖解释说,这是出于安全考虑,以免全军覆灭。小部队 行动方便,食物问题也容易解决。虎子考虑了一阵,最后同意了山妖的意见。 会议之后,部队做了划分,疯狗按数量被平成三部分,每部分约六十条疯狗。 以情报处和警卫部队为主体,加上部分原二纵战士,组成第一师团,由虎子率领。 原二纵分出一部分战士之后组成第二师团,继续由阿花率领。以原食物采集部队 和总部医院疯狗为主体,加上部分二纵战士,组成第三师团,由山妖率领。这样 划分,是山妖的主意。虎子和阿花都觉得这样做对山妖不利。因为实物采集队和 医疗队的疯狗年龄偏大,而且原来是非战斗部队,整体战斗力比较弱。虎子和阿 花认为应该综合考虑到各种因素,使三个师团的战斗力差不多。但山妖说这次西 进主要任务是行军,不是战斗,所以问题不大。而且它长期领导这两个部门,关 系熟悉,便于管理,打乱原编制反而不利。 当晚十一点,中央方面军全体将士举行西征誓师大会。会上,虎子作了演讲。 它的讲话如下。 “同志们,我们要走了。我们要转移到西边的大山里去,西方面军已经在那 里建立了一个很大的根据地,为我们准备了充足的食物。这四个月以来我们在这 里创造了辉煌的业绩。狗类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伟大的事件。我们创 造了一个自由的独立的狗类社会。我们第一次摆脱了人类的奴役。事实证明这条 道路是正确的,是行得通的。任何一条狗,只要在我们中间生活过一天,它就会 知道这种自由和独立是多么的珍贵,它就绝对不会愿意再回到人类那里去遭受奴 役。但是我们不能到这里打止。我们的目标是让所有的狗都过上自由独立的生活。 为了这个远大的目标,我们首先要保存自己,保存我们的反抗军。现在是冬天, 我们遇到了困难。等春天到来之后,食物就会多起来。通向胜利的道路是不平坦 的。暂时的挫折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我们一定会胜利。当我们在西边的大山里 胜利会师的时候,我们将揭开新的伟大的一页。挺起胸膛来,战士们!昂起头来, 战士们!胜利属于我们!反抗军万岁!自由独立运动万岁!” 三个师团分批出发。出发前,全军将士在老牛坝的水边合唱了一遍《独立颂》。 “啊自由,啊独立, 我们狗类的梦想。“ 战士们心情复杂,开始唱的时候,声音暗哑低沉,有点乱,但接着就整齐坚 定起来。 “我们千万年的梦想 我们永远的梦想“ 虎子、山妖、阿花也跟着大家一起唱。大家的眼睛里充满了热泪。合唱的声 音随着歌曲的旋律越来越高亢。 “自由独立的梦想 在我们亲爱的领袖的指引下 终于成为——成为——成为—— 成为现实!“ 唱到最后,大家的情绪又很振奋激昂了。 然后,阿花率第二师团先出发。分手之前,虎子和山妖望着阿花,阿花也望 着它们两个,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保重!虎子。保重,山妖!大疯狗保佑独立运动!” “多保重,阿花。大疯狗保佑独立运动!” “保重!” “保重!” 这年的秋天老是下雨,阿花的部队在冰冷的小雨中行军,向着连它们首长也 不知道的目的地前进。食物缺乏,它们不能集体进餐,只能沿途随时捕捉小兔子、 黄鼠狼、鸟、鱼来充饥,还有就是树皮。不过树皮冻成了木板,不是可口的食物, 只有一些小树的皮还勉强可以吃。疯狗们经常为了追一只野鸟而跑很远的距离, 最后就算是追到了,消耗的能力也比得到的更多。兔子、黄鼠狼这些东西不常看 见,河水冰凉刺骨,一下水就有可能被冻死,所以鱼也很难抓。袭击人类的家禽 家畜,往往很难得手,鸡和猪都关得好好的。为此它们组织了一次集体行动,搞 到了一头猪,但是疯狗方面也有一条狗被打死。之后阿花下命令不到万不得已不 再进行这种冒险。尽快西进是部队的主要任务。部队饱一顿,饿一顿,忍着饥饿 行军,走走停停,速度很慢。终于,有两条老狗到了休息地一躺下就再也起不来 了。它们的同伴立即开始撕扯这两条死狗的尸体。 当时阿花正在一棵大树下昏沉地睡着了。军官跑过来把情况报告给了阿花, 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阿花跟着军官跑过去。等它们过去时,死狗的肉已经被吃 光了,地上留着被扯碎的骨架和零散的碎骨头,到处血迹斑斑。有三条狗还在忘 形地争夺一根肉骨头。疯狗们的嘴边留着鲜血,见阿花来了,赶紧低下头,把嘴 巴伸进草里,擦干净血。 军官们见阿花来了,赶紧站到阿花身边来。 “这是谁干的?” 阿花愤怒地扫视着在场所有的狗。大家都低着头不做声,看样子大部分的狗 都参与了分享同伴的尸体。阿花命令一个军官去调查哪些狗吃了同伴的尸体,那 个军官迟疑地不肯去,看样子它也分享了这顿美餐。 “好哇,你们全都干这种事!自相残杀,按军法该怎么处置?吃了的,自己 站出来。全部处死!” 部队安静地望着阿花,没有一条狗走出来。 “司令,”一条参谋军官狗小声对阿花说,“那两个是自己死的,所以不能 说是自相残杀。军法上没有这方面的规定。大家实在是饿得不行了。你如果一定 要处分,只怕大家都会反对你。” 阿花看着战士们瘦瘪的身体,心里的气也消了很多,它说: “今天的事就不追究了。以后谁再这样干,我决不客气。” 接着情况进一步失控。过了两天,一条还没有死的瘦弱狗被其它狗咬死,分 吃掉了。阿花处死了最先攻击同伴的那条狗,并且同意了参谋军官的建议,让全 军分享被处死者。连阿花自己也分到了一块肉。阿花含着眼泪咬了一口,没等吞 下去,就呕吐起来。 尝过鲜血和肉香之后,这些狗开始把每一个战友都看成是潜在的食物。也许 这才真正是学习做狼的开始。 于是局面更加不可控制。部队也不前进了,疯狗们开始毫无顾忌地自相残杀。 阿花再也无法制止这种残酷的内部斗争。这些狗没有任何阵线或者同盟,不按照 任何规则行事,它们完全被生物性本能控制着。其实这时候,如果有哪怕是两条 狗团结起来,就很有可能成功地保护自己,避免被别的狗吃掉。每条狗都是各自 为阵,而狗群总是去寻找最弱小的狗作为攻击对象。这两条狗既然已经成了一个 整体,其他狗也就不敢轻易地把它们当成食物。这两条狗如果聪明的话,还可以 扩大自己的同盟,进而控制整个狗群。它们两个可以宣布以哪条狗为当天的食物, 从而建立起一种虽然残酷但是能够避免彻底灭亡的秩序。节约一点吃,它们也许 能够一直坚持到天气转暖,并且继续西进。阿花没有想到这点。它还在徒劳地试 图制止这种自相残杀,根本没想过要去建立起一种制度化的自相残杀秩序。 现在这些狗聚集在一起的唯一理由是互为食物关系。 据说从前有一条大蟒蛇,实在饿得不行了,就自己吞吃自己尾巴,一路吃上 去,到死为止。狗类自由独立运动中央方面军第二师团的残余狗群当时正是这种 情况。 疯狗们吃了肉之后,体力变得强壮,冲突也就更加剧烈,自相残杀的场面更 加残酷和惨不忍睹。阿花还在尽最后的努力。它哀求战士们不要这样做了,剩下 来的狗已经不多,死狗的肉已经够吃一阵子的了,没有必要继续残杀下去。但自 相残杀已经获得了一种惯性力量,疯狗们现在是为残杀而残杀,而不再是为了食 物。它们这样做也并不是毫无理由。一方面它们不能离开队伍,因为只有这里才 有食物,另一方面,主动进攻杀死别的狗是一种预防手段,只有这样才能有效地 保护自己。有些聪明狗不想这样做,它们知道一战斗就难免受伤,受了伤就会降 低战斗力,战斗力一降低就变成了食物。但是别的狗照样还是要进攻它,所以它 也只好投入战斗。狗群陷入一种彻底狂乱的状态。 终于有一天,阿花在制止一场冲突时,被它的部下杀害了。同样,它也被分 而食之。大家觉得阿花的肉吃起来特别香,特别的有味道。 最后的那些疯狗们不可避免地继续沿着这条轨道加倍迅速地走向灭亡。 山妖的部队情况要好一些。它们虽然平均年龄比较大,体力比较弱,但同时 它们消耗的食物也比较少。而且它们有一部分是原来食物部队的,寻找食物比较 有经验。它们避开大路,专门挑选附近有灌木丛的山路行军。灌木丛里藏着小鸟 和小动物。 再说,它们的既然年龄大了,就不太相信自己的体力,而是比较相信自己的 智慧。它们谁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战胜别的狗。于是在这里反倒有可能建立起一种 真正有效的内部和平。和平是以互相恐惧为基础的。有些老狗经受不住行军的劳 累,死了,山妖明智地宣布这种情况下,死者的肉是可以吃的。 “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山妖说,“我们要正确地看待物质的东西。它们已 经牺牲了,我们这样做并不是对它们的不敬。它们为革命献出了最宝贵的东西, 它们的生命。它们当然也会愿意为革命献出它们的肉体——只要有必要。而现在 就有这个必要。它们将以这种最彻底的方式为革命作出最后的贡献。让我们哀悼 它们吧,然后从它们身上吸取力量。” 由于这种吸取力量的做法得到承认,山妖的部队基本上没有受到食物问题的 困扰。但是它们也有它们自己的问题,那就是年老体弱,有的还有病。有几条老 狗和负伤的狗实在走不动了,山妖就叫它们留在当地不走了,坚持下去,等待中 央方面军回来。如果有条件,就在当地开展游击战争。这些狗知道自己实际上是 被抛弃了。它们看着大部队越走越远,最后看不见了,于是艰难地挪动着身体, 往山里走去,只希望山里能够找到吃的。 第三师团继续前进。天寒地冻的,不少狗冻伤了,有的被冻得掉了毛。其它 的狗虽然没这么严重,但也都害怕刀子一样的北风。它们毕竟已经不是狼了,露 天生活对它们来说是不适宜的。天上下着冻雨,落在身上,比下雪还冷。地上是 冰冷的稀泥。疯狗们身上被淋得透视,躲在灌木丛里发抖,死活不愿意出来。山 妖催它们走。 山妖说: “你们在这里呆下去也会冻死的。还是走吧,我们去找个暖和的地方。” 它们还是不走。后来山妖用纪律委员会来威胁大家,又叫那几个坚决拥护它 的军官把疯狗战士一条一条的往外赶,疯狗们才从灌木丛里出来,继续赶路。 当晚,它们还真的找到了一个暖和的地方。是山脚下的一个大的茅草棚子, 人类用它来干什么不知道。两面坡的屋顶盖着厚实的干草一直斜拖到地面。这里 面可真温暖啊,几十条疯狗身体挨着身体,紧密地挤在一起,身上很快就干了。 狗身上冒出白气,屋子里满是稻草舒服的气味。大家很快暖和起来了。 当时是夜里,外面的冻雨还在滴滴答答的下。一条爱说笑话的老狗大声说; “我们就死在这里吧!” 其他狗大笑。笑完了觉得这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有条声音尖而细的狗认真地说: “我看是没有必要走了。反正我们是没几天好活的了,就死在这里算了。我 活够了。我不走了。” 另外一条狗粗声粗气地说: “不走了!不走了!谁想走谁走,反正我是不走了!” 接着又有几条狗附和,都说不走了不走了,死都要死得暖和点,不做冻死鬼。 其他狗不做声,怕遭到山妖和那几个军官的处罚。其实大家心里都在想,对, 不走了。走到哪里去?到哪里都是死。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要不就被人打死。 山妖说: “不准讲怪话!等这场雨过去,我们继续赶路。现在睡觉。” 有几只狗迷迷糊糊睡着了。其它的狗没有睡,它们睡不着。它们也不再说话 了。夜很安静。外面是深渊一样的黑暗。漫天的冻雨从天上飘落下来,北风每隔 一阵子就从屋顶和屋子旁边呼啸而过,越发让疯狗们感觉到茅棚的可贵,这座棚 子仿佛是惊涛骇浪的大海中间的一座孤独的小岛。老狗们闭目养神,听着外面的 声音,想着自己的心事。别的狗到老了可以睡在暖暖的窝里,吃得饱饱的,看着 孙子淘气地追跑,其乐融融,安度晚年,自己却偏偏落到这种境地。想着这些, 大家的心情不免都有点凄凉。当初为什么要来投奔什么独立运动呢?现在看来是 绝对错误的。但是想来想去,责任并不在自己。这是不得已的,是被人类逼出来 的。不参加运动肯定早已经死了。但是独立运动真的有前途吗? 这些老狗们可并不傻。他们见的事多了,早就看出独立运动必败无疑。失败 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这些老狗之所以不离开独立部队,是因为没地方可去。独立 部队是唯一安全的庇护所。现在,这个庇护所已经跨了。以后的日子唯一可做的 事就是等待覆灭。 有两条狗开始小声交谈。 “喂,老哥,贵乡哪里呀?” “我嘛,我是羊角冲的。” “哦,羊角冲啊,知道知道。我去过,有一年我跟我们家的少主人去那里拜 山。那天天气真好。” “你呢,老哥?” “我是海平公社的。知道吗?海平公社,向阳大队,成功生产队。” 另外那条狗说不知道这么个地方。黑暗中旁边一条狗插嘴说: “我知道。我也是海平公社的。你是向阳大队的吗?我是红卫大队的。” “红卫大队吗?我太熟了。我怎么一直不知道这里有个红卫大队的老乡呢? 老乡,你身体都还好吧?” “唉,不太妙啊,老乡!掉了不少毛了。” 后来又有别的狗加入它们的谈话,谈话热烈起来。它们谈自己的家乡,自己 以前的生活。以前是多么的好,以前自己是多么的英俊,干过多少风流韵事,以 前有多少娘儿们为自己神魂颠倒。但是谈到后来大家总是叹气,骂自己糊涂,不 该来参加这个该死的独立运动。山妖和军官们没有出来制止它们。可能是睡着了。 首先说话的那条狗谈兴最浓,它总是固执地要人家相信它去羊角冲拜山的那 天的天气是世界上最好的天气。而别的狗就故意装出不相信的样子。其实它们根 本不关心那天天气怎么样,不过是想故意和它开开玩笑。但是首先说话的狗却因 此被激怒了。它是一条老而激动的狗。 “我说,老哥,你这就不对了。那一天是世界上最好的天气,我说的绝对没 错。难道我还骗你?” “那很难说哦。这个世界上。” “你的意思是,老哥,我骗你?!”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世界上讲假话的狗多,讲真话的狗少。” “你是说我骗你?!!” “不排除这种可能。我被别的狗骗过不少回了。我们这里只怕就有不少骗子 呢。” “我竞敢说我骗你!!!你这个老不死的狗东西!!!!” 于是这条老而激动的狗朝另外一条老狗扑过去,另外那条狗一点都没防备, 一下就被扑倒在地上。这一下它也被激怒了。两条狗打起来。旁边的狗赶紧躲开, 撞到了别的狗身上,被撞的狗生气起把它们顶回去,于是那些狗对骂起来,最后 也打起来。接着就有更多的狗被卷入战斗。狗群密集地拥挤在一起,黑暗中谁也 不知道谁是谁。为了自保,为了不被别的狗咬死或者挤死,所有的狗都被迫加入 战团。狗群陷入混战状态。 山妖大声地叫喊,又急忙把军官招集到自己身边来,想制止这场毫无理由的 冲突。但是军官们被陷在狗群中,没办法向山妖方向靠近。过了一阵,混乱的势 头稍有减弱,大家听见有一条狗在大叫大喊: “别打的,大家别打了,山妖死了!” 它又叫了一遍,旁边的狗才听见。 “你说什么?” “山妖死了!大家别打了,山妖死了!你们到底听见了没有?山妖死了!” 这次大家听见了。狗群立即就停止了冲突。这场冲突实在是可笑,但是如果 置身事内,就不会觉得这是可笑的。在混乱中,山妖被挤死了,还有一条老狗被 踩死。两条狗死了,一部分狗受了伤。一想起方才的混乱,疯狗们还在害怕。也 有的疯狗看着别的狗的狼狈样子,觉得好笑,但又立即被自己的伤弄得咧开嘴, 皱起眉头,痛苦地哼起来。 这时天色开始蒙蒙亮了。疯狗安静下来,在山妖的身边围成了一圈。几个军 官缩在角落里,都不讲话。师团组建得非常仓促,山妖只是指定了这几条疯狗作 为军官,行军时各负责一部分队伍。师团没有副司令,也没有参谋长、参谋长一 类的军官。一切都听从山妖的临时调遣。军官们以往一切服从山妖的命令,并不 考虑是什么道理。有山妖在,它们根本用不着思考什么。现在突然遇到这种情况, 它们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 终于一条年龄比较小的军官狗迟疑地站出来,对大家说: “山妖,啊啊,我们的,师团司令,山妖司令,死了——艾艾——英勇牺牲 了——” 它不敢肯定这种情况能不叫英勇牺牲,就尽量快速滑过去,想让大家忽略这 句话, “——山妖是我们的领袖,”他肯定地说,“我们的伟大的领袖。所以说, 我的意思是说,山妖司令牺牲了。所以我们必须,嗯嗯,大家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是说,既然山妖司令牺牲了,那么,当然——” 老兵们不耐烦了,叫着说: “有话快说吧!不要吞吞吐吐!” “——我是说,”年轻军官狗说,“是说,我相信你们不会以为我有别的什 么想法,但是我们,我们必须这样做!” 它坚决地说。听众们都不明白必须做什么,又显得有点不耐烦了。年轻军官 看出来,赶紧说: “——你们听我讲完。我是说,我们,我们要有——必须有一个,新的司令。” 然后它又补充说:“新的领袖!” 一条老狗大声说: “就选你吧!” 狗群哄堂大笑。 “我,我当然,”年轻军官狗兴奋而紧张,说话反而流利很多了,“我当然 不行。不过如果大家信得过我,那么我是愿意担负这个任务的。为了我们光荣的 伟大的自由独立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