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蚂蚁 作者:熊宽宽 “你问我诞生是什么颜色,我说蓝色。那么毁灭呢?也是蓝色……” ——陈村《蓝色》 一开学的时候,叫我感到意外的是蚂蚁没来。她只给辅导员来了一封信。辅导 员就拿着信找到我说,你知道不知道你们班的蚂蚁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也 不知道,她也没有跟我打电话。辅导员就把信递给我说,这是她的信,你去调查一 下这件事,一定要让她返校。我点头准备走的时候,辅导员又说这件事先不要公开。 我把信一看,字不多,是蚂蚁写的,说因为有特殊情况,不能回学校继续完成 学业,请谅解。 于是我便私下找了班上几个在我看来和蚂蚁走得比较近的同学问了一下。结果 却很令人失望,一无所获。然而这样却更增加了我弄清蚂蚁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想法。 其实在大学里通常像这种事并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的,也断然不会引起我有任 何方面的想法。但不同的是蚂蚁是和我在一个班里共事了三年的团支书兼文艺委。 更重要的是蚂蚁很美。尽管这已是大家公认的事实,可我却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严肃 而敏感的问题上表过态。我担心的是我一年的预备党员资格。 在学校里没有打听到一点消息的情况下,班里班外的同学们却也似乎越来越关 心起蚂蚁的事情。所幸的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是那些在我看来和蚂蚁走得比 较近的同学。他们问我究竟何事的时候,我说,哦,她可能要准备去北京的一所大 学读研究生呢,以此搪塞过去。并且我还为这个自以为不落俗套的谎言暗自窃喜了 几个晚上。也就是这个美丽的谎言以至于使同学们没有起任何怀疑。 辅导员找我再三询问事情有没有进展。我说,问过很多的同学也都不知道。辅 导员没有再说什么,像是思考着什么。我们就一起陷入了沉默。突然辅导员腰间的 手机落进了我的视线。我说,哎呀,怎么忘了,可以直接打电话到蚂蚁家里去问一 下不就行了。辅导员说,知不知道号码。应该有的,我说我回寝室里去找一下。于 是我马上从教学楼五楼跑到七楼的寝室找蚂蚁的电话号码。果然有。我如释重负地 拿了电话号码给辅导员。他利索地掏出手机潇洒地输入蚂蚁的电话号码,我却听见 一连串的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英语。辅导员沉着脸说号码错了没有。我说没有错 啊。电话停机,辅导员说,事情可能麻烦了。那现在只有去她家里看看是不是发生 了什么事,我一说完就马上后悔说这句话了。辅导员果然叫我去蚂蚁家看看,路费 先自己垫着,回来后再给我报销,不过务必把蚂蚁找回来。我自然明白,如果办成 尚且可以报销个路费,如果没办成恐怕连路费都要自个儿出了,还有总不能叫我空 着两只手摆到人家去吧!这里还不说耽误我多少时间。可我还是乐意地并无条件地 接受了。因为我已经是有着17年学生经历并久经考验的自以为是老谋深算的大三学 生了。我决不会再像小学生那样幼稚到固执并还无畏地和老师理论某些是非曲直而 且还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已经具备了反叛精神。 为了能够当天去当天回,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星期六早上,我乘早班火车去了蚂 蚁所在那个城市。如果把这也看成是一次旅行的话,那么我其实并不喜欢这种一个 人的旅行。 火车沿着冷冰冰的铁轨慢悠悠的滑出,没有一丝风。这是个郁闷的天气。车厢 里挤满了人,都是要去蚂蚁那个城市的。不太强烈的阳光从窗外挤进来,暧昧地照 射在人们身上。于是车厢里的各种气味就开始迅速而激烈地混合相容。各种品牌的 香烟,各种档次的香水一起散发出让人浑浑入睡的气息。然后又蒸发蔓延开来,直 至弥散整个车厢。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加入这种气味还是想驱赶走这种气味,我从 怀里掏出一包烟,挑出一支点然,猛地吸了起来,呼吸系统马上顺畅起来。其实有 的时候一种气味相对于多种气味来说,使人有一种清新和单纯的感觉。 二烟从我的指间袅袅升起,啊哪多姿,很像蚂蚁。于是我就想起了蚂蚁。 蚂蚁确实很美,美丽得有点容易使人感动。我就着实地被她感动过一回,不过 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说实话和她共事三年了,最叫我不能接受和容忍的 是她也和所有女孩子一样的狭隘,甚至比其他女孩更为严重的任性和要强,而没有 一点女孩子应有的矜持。在日常的班级工作中,也正是由于她强烈的固执和极强的 任性性格,使得我在班里的工作变得艰难而麻烦起来。有时候蚂蚁和我的想法与观 点完全相悖甚至产生冲突而且还互不相让。但在很多时候,我还是能表现出我作为 班级领导人的高姿态。虽然这实质上是一种妥协。而我那时确实也不得不对她礼让 三分,倒不是因为在学校里我是她的副手,而是因为对于她的这种性格我是非常了 解的,毕竟我们那时也已经共事两年了。尽管我一直对蚂蚁的这种个性不太喜欢, 但我还是能够包容的。唯一让我一直对蚂蚁有所好感的是她没有像其他女孩子所共 有的虚荣。而在我看来,虚荣是促使我们周遭越来越多的女孩子从根本上趋于雷同 的一个重要原因。虚荣就像从一株淡雅的紫丁香上却闻到玫瑰般浓烈的香气。 记得大二的时候,学校因为五四青年节要举办一场比较大型的文艺晚会,要求 具体工作由我们宣传部负责组织完成。那时我和蚂蚁都是刚上任不久的,蚂蚁是部 长,我是副部长。蚂蚁很重视这件事,马上就组织了文艺部,组织部召开了个大会, 并成立了五四文艺晚会筹委会,自任会长。我自然是副的,负责文艺晚会所有节目 的初评和初选工作。然后由我们几个副会长与她一起决定最后的上演节目。为了把 这次文艺晚会办好,弄出一定的水平,使文艺节目上档次,蚂蚁整天忙得焦头烂额。 那时各班都还在组织排练节目,我的工作自然是比较悠闲的。所以在班里有时 属于蚂蚁职责内的一些工作,我也替蚂蚁做了不少。这些蚂蚁也许并不知道。 大一的时候我就喜欢写一些诗呀歌呀什么的,其中还有好几首校园歌词和公益 性歌词被省级的几家诗词刊物刊登。后来我从中选了自认为完全可以在校园中传唱 的一首校园歌词,我找了我音乐系的几个很铁的兄弟让他们先谱个曲,再试着抱着 吉他唱一下。我们听后都感觉还可以。不说轰动全国至少也可以在学校里传唱开来。 我当时就高兴得对着他们几个说,这个节目够档次了,绝对可以推上去的,没 问题。 只可惜,在最后评定上演节目时,我们的节目整个筹委会的同学都一致通过了, 就是蚂蚁一个人不同意,说主要是没能在词中体现一种创新的意识。 当时着实让我很难堪。可我也什么没说。表示同意她的意见。可是会后我就只 好十分生气的到哥们儿面前大骂她其实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家伙,还什么狗屁部长。 搞得几个兄弟还劝了我好半天。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了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有 再主动去理睬过蚂蚁。 直到那场热烈的文艺晚会结束了,直到校园又像通常一样平静,或许是我对蚂 蚁造成的压力,或许是蚂蚁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记得一个很平常的周末,蚂蚁打 电话到寝室来,说要请我吃饭。我说有什么事。她却说难道一定要有事才可以请你 大诗人吃饭呀。我笑了笑说当然不是,只不过能吃到你的饭很不容易而已。她似乎 急了,你到底去不去呀。我说当然要去啊。我是个有吃必赴的人,蚂蚁的邀请我自 然是要去的。 蚂蚁是个生性浪漫的女孩子,就像这所大学里的大多数女子一样。在一个装潢 的咖啡屋里,我选了一张并不显眼的双人桌。坐定之后,我只挑了杯普通的粗咖啡。 蚂蚁给我点了个炸鸡翅,然后她自己要了一杯细咖啡并且不放糖。柔和的蓝色 灯光下,我看着鸡翅,蚂蚁低头看着杯子。好一会儿,蚂蚁轻轻转动着杯了一脸认 真地说上次的事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我抬头抿了抿油腻的嘴连忙说,都已经过去 了,要是还生你气,就不来吃你饭了,蚂蚁为难地说,当时我的几个朋友都托我能 弄几个节目上去,但他们的节目质量实在太不上档次了,我怕影响不好,可又不好 直接说。我知道删你节目是没有理由的,但我当时确实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想你 是能理解我的。说这话的时候,她仍轻轻地转动着手中的杯子,目光仍是浮在浑浊 的咖啡之上,幽然的样子。 一向态度强硬的蚂蚁,在这柔软的灯光下,竟显出几分楚楚动人的风采,还有 那眼神,叫人不由地感动。那天我真的被蚂蚁感动了。 三我忽然感到一阵手痛,火车在香烟燃尽的时候到站了。好不容易从一堆人群 中挤出来,却又挤进了另一群人之中。随着人群慢慢蠕动,我终于看清了这个城市 的模样,永不疲倦的车辆,行色匆匆的人群,摩天大楼和明净的玻璃橱窗,无不炫 耀着这个城市的繁荣,我按图索骥似地在这人臃肿的城市寻找蚂蚁。我的地址本上 写的是“蓝湖公寓”B 栋1607号,乘城市的公汽跑了近三个小时,问了不下五个人, 结果不但还是不知道那蓝湖公寓在哪里,反而把我转得晕头转向不知这个城市的东 南西北。最后,我已经是疲惫不堪了。没办法,只好直接坐出租车去,结果坐上去 还不到十分钟,出租车司机把车子停下。我问怎么了。他说到了。我只得佯佯地给 他二十块钱,并且还要了发票。这是一片坐落在一个美丽的湖泊边的公寓群。都有 十七层,看上去不象是平民百姓的住所。没错,是这儿,16楼07号。我马上乘电梯 上到16楼,仔细地敲了敲蚂蚁家的门。好象没有人。我又反复地敲门,果然没人, 难道都上班去了。我一看表,十一点半了,应该已经下班了,怎么会没人呢?或许 是刚下班还在路上吧,又累又饿的我只好蹲在门口等,因为我已经饿得无法直立了, 楼道里过往的人很多,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样子,极像当官的或者权威学者之类 的人。在过道里大声地说话或豪爽地笑。他们看到我的时候,却又都不约而同地深 沉地摆头说遗憾什么的。我听不明白。 大概十二点的样子。终于有一个男孩汗津津地抱着两个饭盒朝我过来。我欣喜 若狂地站起来,刚准备问,他却说,先生你是不是找错了。我突然感觉这个男孩子 很有意思。我略带微笑地说,你还没有问我要找谁,你怎么知道我找错了。男孩似 乎也觉察到了刚才的冒失,说我家已经很久没有陌生人来过了。我说,你是蚂蚁的 弟弟吧,我是蚂蚁的同学,是学校让我来找蚂蚁的。男孩于是打开门,和我一起走 进屋里。 蚂蚁的家很大,也很气派,标准的四室两厅,复合式大客厅,并且还吊顶的。 地面铺的是一种质地晶莹的大理石,房间里则好象全是殷红的地毯。家里的家 具不多,却显得很气派,男孩拿了一盒饭到房间里,不一会儿就出来。然后拿起另 一盒饭,却又放下了,可能是我看着他的缘故,他问我吃过没有。我说没有。他于 是就把饭盒给我。并且说他不饿。我没有推辞,因为我实在饿得受不了,我想当人 在一种极度的饥饿状态下,是不会再去顾及太多的东西的。 铭铭,谁来了,一个微微颤抖着的低沉的女人的声音从刚才他进入的那间房里 慢慢传出来。 把正在狼吞虎咽的我着实吓了一跳。我诧异地停止咀嚼望着他。他平静的对我 说是他妈妈。我便感觉更奇怪了,我说原来家里是有人的呀,我还以为没人呢。他 没有说话,低着头,好久才说,原来他妈妈不是这样的,由于受了心理上的打击而 变成现在这样的,半身瘫痪。我顿时什么也没有说。而是以一种新的目光重新打量 这个少年,忽然之间,在他身上我似乎看到了蚂蚁的影子。我突然感觉这个家庭在 不久前的某一个时候遭受过什么不幸,我无法想象,难道是蚂蚁,虽然我极力地试 图把蚂蚁排除在外,但蚂蚁以及可能发生在蚂蚁身上的不幸不断地闪现在我的大脑 中,我马上就感觉到了一阵头晕。便拉着他说,下去喝点东西吧,我想和你好好谈 谈。 电梯从十六层缓缓地降至大楼底层,尽管只是缓缓地,却仍然使人感到了一种 失重后的不安,大楼底下有一个餐厅,我找了一张紧靠大玻璃窗的空桌。我给他要 了份套餐,一杯牛奶,我只要了一杯不加糖的粗咖啡。我不知道这件本来与我无关 的事情为何在刚才却让我一阵头晕,窗外是一片蓝蓝的湖水,湖畔种植的大多是扶 岸的垂柳,湖面波光粼粼,很象学校旁边溶溶月色下的遗爱湖。所谓遗爱湖就是我 们那所大学旁边的一个美丽的湖泊。那是一个多情的古城,1300多年前,一位隐居 于此的伟大诗人在湖畔的亭中题名“遗爱亭”,故而这个美丽的湖泊便有了一个浪 漫的名字——遗爱湖。一代诗人缘何在这里题下如此多情的文字,已无从考证,更 无须考证。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个美丽的湖泊。就象我眼前的蓝湖一样,但我总 感觉它又不同于这眼前的蓝湖。我感觉这湖水的质地所见过的任何水都要坚硬,而 遗爱湖的水自然是柔软的。 你就是何枫,我姐姐的班长,是吗?他已经吃完了。嗯,你原来知道呀,刚才 怎么还问我是谁?我惊讶地说。他略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姐走时跟我说过的, 如果你来找她,让我不要告诉你关于她的事。我忙问,她怎么了?她现在在哪里? 他轻轻地说,我姐姐让我告诉你,她现在很好,你不用找她了,她已经不在这 个城市了,她也不会再回学校了。其它的让我不要告诉你。她为什么不让你告诉我 呢? 他说,我也不知道呀。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我问他,你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情? 他低头慢慢地说,我不想说。我说,可是你必须说,为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我。 因为我是你姐姐的班长,是你姐姐的好朋友。我直截了当地说。我爸爸是省农业厅 的一名干部,不过在两个月零七天以前出车祸死了。我姐姐她现在很好,你不用担 心,也不必找她了,你还是回去吧。他说完就低着头。走到电梯口,电梯开了,走 出一群臃肿的人,他走了进去,很瘦地站在里面。在电梯门即将关闭那一瞬,我分 明感觉到他脸上布满了这蓝湖的水质。 四我的思维又一次象被什么东西怔了一下似的,这一切发生得都让我始料未及。 和蚂蚁同学三年,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她爸爸在省农业厅工作。她不应该是这 样的女孩。我想我应该要,不是要,是必须找到蚂蚁,不管她在不在这个城市。望 着涌动的蓝色湖水,我又想起了蚂蚁。 那是二个多月以前,学校期未放暑假的前一天晚上,南方的夏天就是燥热,让 人难以静下心思来干点事。已经有很多的同学回家了。学校里寂静让人感到深深的 不安和失落。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寝室里看杂志,突然蚂蚁打电话来找我。我很奇 怪她为什么找我。我便问她找我有什么事情。她只是微微一笑。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你可不可以出来一下?语气平静得令人窒息。 我便叫她等一下子,我马上出来。我随便从床上拿了一件背心,拖着一双拖鞋 就急冲冲地跑了出去。蚂蚁就已经站在我的宿舍门口了,穿着一身淡紫色的长裙, 忧郁的样子。见到我时,她会意的微微一笑,不那么自然。却让我感到了那么几分 尴尬。 美丽的校园此时静寂得让人感到一丝惊恐,极像一篇空洞的美文,却更象是一 篇没有主人的小说。我和蚂蚁穿一片并不茂盛的树林,确切点说那是一片正在成长 的樱花,瘦弱却顽强地生长着。也许十多年后它们才能开出灿烂的樱花,也许我们 永远不会看见它们的盛开,但它们仍旧热烈的生长着。出了门,把孤独的校园抛在 身后,校门外的一条街此刻却异常地兴奋,霓红灯闪烁不定,流光溢彩。超低音的 大音箱里放射出竭斯底里的呐喊或呻吟。当我和蚂蚁走到学校左旁的遗爱湖时,我 的心分明地轻松下来了,而我却又分明看到了蚂蚁眼中的泪。很晶莹的质,应该属 于遗爱湖很柔软的那种。月色下的遗爱湖,犹如一个潜伏的幽灵,没有恶意,但我 却感觉它不怀好意地注视我和蚂蚁。晚风习习,这里毕竟要比寝室里的空气自然清 凉。蚂蚁一直低着头或许看着自己的脚步,或侧过头去,看闪烁的湖光,目光仍是 浮在水面上的。 好久,我和蚂蚁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走,直到月亮慢慢地隐没在一片 浮云后,一阵冰凉的夜风渐然刮起。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抱紧赤裸的双臂。 你以后想干什么工作?蚂蚁似乎感到了我的存在。 以后?嗯,找一个城市,租一间早上有阳光洒满房间的小屋,房间不需要很大, 大概30米就够了,然后房间里有一个放满了书的书架,一张写字台,一台电脑,一 张床就差不多了。也就是说做个自由撰稿人。最好还有一个象你一样漂亮的女朋友。 我笑着说。 哦,是这样的啊,诗人就是不一样的,好浪漫嘛,那你家人会同意吗?蚂蚁又 露出了一丝微笑。 当然不会啦。 那你还…… 我只是想而已,我想怎么样,并不代表我要怎么样,我打断了蚂蚁的话。 哦。她轻轻地笑着,显然没有刚才的那么自然。 你呢,你打算怎么样。我问。 蚂蚁突然脸色微微一变,在这皎洁的月光下更显得几分苍白。蚂蚁似乎有些紧 张。我不明白蚂蚁为何突然之间变得惶恐,我说,我只是问你打算而已。 我还没有打算过,一直都没有。一直都很忙,却又很无聊。时间过得真的好快, 转眼就已经三年了,十几年来曾那么向往的大学生活在我们的匆忙之后回味起来竟 是一种让人感到后怕的苍白。 看着美丽的蚂蚁,我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我只是一个劲地细数出蚂蚁 在学校和班里的成就,而她仍旧只是看着幽蓝的湖光默默地摇头。然后我们就又只 是默默的走,皓洁的月光幽蓝的柔波,荡漾出一个个残缺的往事,我们便只是在其 中经过而已。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和蚂蚁一起走了多远,也不知道我们是几点回的 学校,也不知道第二天我和蚂蚁又是怎样告别然后各自回各自的家。 记忆仿若沉醉在那个美丽的有过一位穿着淡紫色的女孩子经过的湖中,在多少 年后的午夜,我常常试图想打捞,却总因找不到一个能承受生命之重的网而惟有的 轻轻喟叹。 五当我再次到蚂蚁的家时,已经是傍晚了,蚂蚁的弟弟铭铭正在家做晚饭,一 个原本幸福的家庭此时却变得支离破碎,曾经辉煌的灯光现在看来也渗出几分昏黄。 铭铭一边煮着面一边跟我说,我知道你没找着我姐是不会离开的,晚饭我已经 做好了,就吃面条吧,现在这么晚了,如果不介意的话,今天晚上就睡在我家好了, 我说那好吧。铭铭盛了一碗面条,然后夹了一些咸菜到她妈妈的房间里去。我和铭 铭吃剩下的面条,之后我叫铭铭去做作业温习一下功课。我来收拾厨房。那天夜很 晚的时候我和铭铭才睡,一片纯蓝的夜从窗外洒落满屋。我与铭铭躺在床上,黑暗 之中,我分明感觉到他悄然滑落的眼泪。他说我知道你不找到我姐你是不会离开的, 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姐的地址吧,她一个月前把家里的事办完之后,便去了那个南 方城市。我惊诧为什么要去那个城市。我妈两年前就下岗了,每个月的生活补助费 只有一百多元。其实我们全家就只靠我爸的一点工资支撑。现在我爸又不在了。家 里就无法供我和姐同时上学了,没办法,我姐为了让我继续读书,她自己放弃了自 己的理想,去了那个城市。其实我妈何尝不想让我姐和你们一起继续完成她的学业, 要知道她只剩下一年就毕业了,可家里实在是没有办法,我爸出事之后,我妈因为 太大的打击病上加病,现在是半身偏瘫,每个月都要买好几百块钱的药。难道这么 多年你家里一点积蓄都没有吗?有啊?家里只有一个七千块钱存折,如今读书学费 又高,我姐便想把仅剩的一点钱留给妈妈治病用。然后她出去打工挣点钱供我读书。 她前天还给家里寄了七百多块钱。我总觉得对不起姐姐,为了我,为了这个残 碎尚存的家,她自己失去的太多了。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我真的不知道 该怎么办。说话间,他已伏在我枕旁,泣不成声了。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 说,不用着急,我是你姐的好朋友,学校里也有你姐的很多朋友,我们会帮助你姐 的。 相信我,好吗?嗯,好吧!铭铭望着我,明天我就把我姐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告 诉你。 嗯,我一定把你姐找回来继续完成学业。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是七点多了。阳光明朗地从房间的大玻璃窗外洒满地面。 铭铭一起床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汇款单。说这就是我姐前几天寄回的,上面的 就是她的联系地址。我于是便记下了汇款单上的地址与一个电话号码。在蚂蚁家吃 过早饭后,我想趁早回学校,把事情具体地跟系里的老师汇报一下,然后让系里或 者学校里的领导们研究该怎么办。临走前,我想我应该到蚂蚁母亲的房间里去问候 一下,也好看一看她是不是同意我和铭铭作出的决定。于是我便轻轻地走进了那个 房间。 蚂蚁的母亲已经半躺在床上,头发凌乱,一张苍白憔悴的脸与整个房间的祥和 很不协调。 我很小心地走到床前说,阿姨,我是蚂蚁的同学,因为学校和同学们都非常关 心蚂蚁和你们家里的事,所以委派我来看望您,而且希望蚂蚁能尽快返校继续完成 学业。你是不是叫何枫的,蚂蚁的妈看着我努力地说。我点着头说是啊,阿姨您原 来是知道的呀。蚂蚁的母亲轻轻地点了头说,我原来也是不要蚂蚁出去的,可是没 有办法,你也知道她爸虽然是省厅里的干部,可一去世家里就难以维系了。这么多 年了,她爸就是那么个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从来都是那样子,四年前,国家 机构改革时,省农业厅里进行裁员的时候,本来是家属临时工的我第一个带头下岗, 这事我能理解。再加上我们的老家都是在农村,即使有点钱也顾了他们,家里一点 积蓄也几乎用完了。如今她爸一撒手扔下我们几个,我倒无所谓,却苦了孩子啊。 说到最后,蚂蚁的母亲已是泪流满面了。我说,阿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您 不要太难过了。我今天回学校之后向系里说明情况,我相信学校一定会有办法的。 六不知为何从蚂蚁家里出来后,我的心情十分的沉重,揣着蚂蚁的地址,我又 担心起蚂蚁的处境了。临走前铭铭告诉我的51路公汽到火车站,很快就又回到了人 潮涌动的车站候车大厅。眼前恍惚着一个又一个的陌生的面孔,我的大脑努力地开 始搜索着一切与那个南方城市相关的资料。一边想着一边排着队买火车票。心情不 由的紧了起来。快要轮到我的时候,我却突然离开了。走到火车大厅的休息室里坐 着。因为我在买票的窗口,突然有一种去那个南方城市的奇怪想法。我怕自己在这 个奇怪的想法下买了南下的火车票。所以不得不从排了老半天的队伍之中走出来坐 一会儿冷静一下。我不知道该往哪个城市去。坐了老半天头脑清醒过来后,于是我 又排队去买票,买回了票之后,我仔细一看却是去那个南方城市的。我无言,我坦 然。火车票上说上午九点十五分发车,下午五点十五分到。需要8 个小时。我想八 个小时总该找些事情做打发一下吧,于是我趁火车出发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到一个 书摊上买了三种报纸,然后买了点吃的东西,急急忙忙地赶到火车上,因为是始发 站人并不多。我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把窗户打开,车内还是很闷热。只好等火车开 动时才可能会有点风。九点一刻的时候火车终于在人们的焦急抱怨下顺着人们的意 思开始滑动起来了。 我坐靠在窗旁,就如同坐在老家的门槛上将旱烟斗反复擦拭的祖父,抑或闺房 中揣着一柄木质细核梳梳发的姑娘,一边想着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和即将发生 的一切,一边看着报纸。 我断然不会去担心报纸上所说的哪个国家内战爆发,哪个国家又搞军事演习, 我所担心的只是蚂蚁。火车已经驶出了城市,两旁是一片又一片的农田以及星星点 点的村庄与袅袅炊烟。这有如一副活灵活现的中国山水画,真切而生动。每一曲炊 烟之下总有一个如那炊烟般的家,长长短短的悲欢离合,道不尽说不清的是是非非 亦如那生生不息的炊烟连绵不绝,抵达我们只能仰望的苍穹…… 火车开得很快,一个又一个的簇新的景物很快出现在眼前又很快地消逝。无数 的生命在窗外涌动,跳跃,闪烁。我在窗内看得感动,感动得落泪。纷繁复杂的生 命却又让人难以捉摸生命的真实,没有一种生命形式可以永恒。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睡着的,醒来的时候火车已经抵达了那个沿海城市所 在省的省会。 小姐说离终点站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了,这的确是南方第一大城市。到处都 散发着现代都市的气息,我突然感觉到肚子饿得厉害,这才意识到自己从蚂蚁家吃 过早餐出来后还一直没吃东西。幸好上车的时候买了些吃的东西,我一口气把东西 全吃完了这才敷衍住了肚皮。南方的风景的确与北方不同,北方自有北方的豪情, 南方也有南方的柔情。总感觉我们这些不南不北的人似乎与这二者都有欠缺。我不 知道蚂蚁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知道蚂蚁是不是还有北方一样的内质。看着手中 的地址我想我一定要找到蚂蚁,蚂蚁是个好女孩。 七太阳慢慢地变成了夕阳的时候,火车也慢慢地在血色的夕阳中驶进了蚂蚁所 在的我所要去的那个南方城市。夕阳的霞光之中,这是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是在 改革开放短短二十年间迅速崛起一个年轻的城市,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簇新的,让 人惬意,也让人陌生。 蚂蚁的地址是一个酒店,这也是我所以要找她的直接原因。这个城市不是很大, 很快我就找到了那个酒店,它是坐落在海边的,十九层。我在酒店前的电话亭里拨 了蚂蚁的电话。里面传出了一个方言很重的男中音,我说请找一下蚂蚁。我听那人 说蚂蚁不在,那人又说请等一下,他喊人来听电话。那人把电话放在桌上。于是我 便听到了连续的脚步声,听到电话被人拿起,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却不是蚂蚁的 声音。我说是我。女孩说你怎么知道这里的电话。我说,是蚂蚁的弟弟告诉我的。 女孩说,你在蚂蚁家里。我说,不,我在你所在的城市里,在你们酒店下面。 良久,女孩才说你等一下,我马上就下来,果然不一会儿,女孩从酒店里出来了, 一身红色的礼仪服。我说,是学校派我来的。女孩没等我说完就打断了说,先别说, 我带你上去。于是我就跟着女孩进了酒店,从一楼乘电梯一直到酒店的最顶端,第 十九层。第十九层是酒店用来放置一些杂物和所有服务人员住的地方,都是一些很 小的房间。女孩把我带到一个房间然后打开说,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有什么事等 我下了班再说吧。说完便将门带上出去了。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只有一个用木板 支起的所谓床,和一张很小的桌子。再就是一张很小巧的凳子。这个小房间里很闷, 又没有窗。我坐了一会儿就感觉一阵头晕。我拿起杯子,猛灌了几口冷茶,就躺倒 在床上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很黑了。女孩正拿着一个饭盒 回来了,她把饭盒放在桌上,笑着说,饿了没有,我特地为你弄来的。我说谢谢, 便狼吞虎咽起来。女孩看着我吃,什么也没有说。吃完了之后,女孩说这里太闷, 到楼顶上去凉一下吧。我说好吧。于是我们从旁边的楼梯直接上到了楼顶。 坐在十九层的楼顶,南面是苍茫而汹涌澎湃的大海,潮起潮落演绎着不相同的 故事。西面可以看到这个不大却繁荣的城市夜景,街市人潮涌动,流光溢彩。汽车 和人都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虫子一样地乱窜,呈现出一种无序状态。城市在 霓红与镭射灯的笼罩下,变得模糊而隐约起来。于是人也在其中漂泊无定,城市是 一个七彩的调色盘。 女孩看着海的深处,一眼迷茫。我急忙问,蚂蚁呢?蚂蚁为什么不来见我?我 不等女孩回答,又急着说,那个美丽而清澈的湖边有蚂蚁的同学,有蚂蚁的老师, 还有蚂蚁的家人,他们需要蚂蚁,蚂蚁是属于那个美丽的湖的。女孩转过头去,依 旧望着海的深处。片刻,女孩才告诉我,蚂蚁走了,蚂蚁是昨天走的。为什么走的? 女孩说,是老板看中了她,要她那个,她不同意,逼着她走的。女孩和蚂蚁住 一个房间,是好朋友。蚂蚁走时对女孩说,我会来找她的,叫我不要再找她了,她 是不会回学校去的。她会给我写信的。蚂蚁现在何处,女孩也不知道,也许知道, 蚂蚁不让告诉别人。 看着这个五彩缤纷的城市,它纸醉金迷,它歌舞升平。它充斥着无尽的隐秘、 浪漫、欲望。 突然我有一种堕落的想法。我想象得出当我从十九层的楼顶坠下后,彩色的地 面必定会涂满我鲜红的血液与洁白的脑浆。这个充满激情的城市也会因我的坠落而 平添一丝悲哀过后的警醒。 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不仅仅是因为美丽的蚂蚁还活在这个世上, 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那苍茫的大海深入,必定孕育着这一轮新生的太阳。明天, 太阳必定自东方的海平线上冉冉升起,照耀这潮湿的土地与潮湿的人。这新生前短 暂的紊乱与阵痛也终将烟消云散般逝去。那天晚上,我和女孩在蚂蚁睡过的床边坐 了整整一夜,谈了好象整整一个世纪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