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武纪 我看着那个男人——我表叔——穿上裤子,把衬衣下摆塞进去,再拉上拉裢。 他系领带的表情总是一丝不苟,那份专注和认真得以使他从畜生进化至人类。 所以是必须的。 我把整个身子蜷在被子里。就这么看着他。一如以往无数个同样的夜晚。眼光 疲倦得单纯,担不起任何复杂的情绪。没有思想。我在耐心等待他的消失。他的离 开是残余的所有仁慈。千万别说“再见”,再见的事实让我站在理智与疯狂的边缘 无从取舍。 他在精心地做最后的粉饰:整理额前几缕秃发。他转过身拍拍我的脸,笑得满 足。这张足以让人在恶梦中惊醒千万次的脸,一次次真实地触手可及。生活可是梦 境? 门关上。——终于结束。 冷水,打在肌肤上刺痛。冷却血液,冰冻思维。我习惯地咬自己的下唇,重重 地。正对着镜子,苍白的唇角慢慢地有鲜红在溢出。缓缓地坠落,顺着水流漾开, 然后消失。直至无痕。 镜中的自己没有什么改变。依旧瘦弱,单薄。依旧是那个在村子的后山上吹着 蒲公英的孩子。 天是蓝的……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青草地绿得能滴出水来……每个孩子都是 快乐的…… 他们光着脚在田里跑着,唱着歌。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吵了起来,你骂我一句, 我给你一拳。但过会子,又拉着手开始玩,开始笑,开始唱歌。 他们不和我玩。他们从来不和我玩。 奶奶抱着我,嚅嚅地说着:这伢儿啥都好,怎么就不会说话呢?……怎么就不 会说话呢?…… 我只能听。我听见山风在吹,听见鸟儿在叫,听见孩子们大人们的笑声歌声, 但我无法开口说一句话。 我生来就和他们不一样。我很早就知道。 我喜欢一个人坐在后山的老槐树下,那里有成片的蒲公英。摘下一支,用力吹 ——软软的、柔柔地飞起,如果有风,它们能飞得很远很远,直到我看不见它们。 那团轻飘飘的绒毛在风里打开,有一个自由的方向。我跟着跑,追逐着,我想 知道它究竟能在什么地方落脚。 它们飞飞停停,始终不肯有个结束。越飞越远,慢慢逸出我的视线,去了一个 我未知的世界。 记得有一次,奶奶给我换上新的花布衫,帮我扎了漂亮的麻花辫子,我就溜出 来,我要给我的朋友——那棵老愧树还有那些蒲公英看看我的新衣服。村里的几个 孩子跟着我,远远的在笑着些什么。 他们跑上来围着我唱:哑巴哑巴穿花衣,没爹没妈没人理,一扭一扭走过来, 对着老牛哼小曲…… 我睁大着眼看着他们,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他们生气了,我怎么可以这样 倔?我应该哭着跑开才对啊!于是他们拣起地上的泥巴团开始扔我。我蹲下来,抱 起双臂,依然是这样死死地盯着他们。我不怕,我只是想护着我的新衣服。 一块小石头和着泥团砸在我的额角上。我知道自己流血了。很痛。我想哭,泪 花花在眼眶里打着转,但我不会让它流下来。我早就知道,眼泪无济于事,除了让 那些人开心满足以外。 也许是那些鲜血让他们觉得害怕了,也许是我的不哭不妥协让他们觉得乏味, 反正没多久,他们就散了。空旷的山坡上只剩我一人。我明白现在才是安全的。 奶奶在傍晚时分找到了我。新衣服上沾满了泥巴,和着些血迹,新扎的辫子散 开了,我坐在老槐树下吹着一朵一朵的蒲公英。 奶奶抱住了我。老泪纵横。伢儿,你认命吧,认命吧。这就是你的命啊。 我伸出脏兮兮的手,去抹奶奶皱纹肆虐的脸上的泪水。越抹越多。 那年我六岁。 奶奶求村里小学的周老师教我识字。先生啊,这伢儿要是不识几个字,以后怎 么办啊?她什么都懂,都听得见,可就是不会说啊! 奶奶带着我,不知往村里小学和周老师家跑了多少次,跑得小脚上都是血泡。 数九寒天,冻疮上的血泡一走就裂,血糊糊的。晚上我睡在后面,抱住奶奶的 脚帮她暖着。几乎每晚我都听见她的呻吟。 一声一声,扎在心尖上。 周老师答应每天晚上让我去他家,他教我认字。 从此,我的胸前多了个小夹子,夹着一些碎纸片。 我仍然去山后的老槐树下坐着,吹蒲公英。纸片上写着一些简单的心愿,撕碎 了,然后随着蒲公英细碎的绒毛,一起吹向天空,一起飘向远方。 字越写越多,越写越复杂,我,也越来越大。 我依然不知道蒲公英飘落到什么地方,才会落脚,才能停留,才有归宿。 十八岁。奶奶病故。 她已说不出话,挣扎着示意让我去杭州找我的表叔。满脸的歉疚,满脸的牵挂。 没有人关心我的去留,除了周老师。他也已年迈。送我到村口,只是叹息,没 有一句话。 我折下一支蒲公英,吹给他看。那天风很大,一经吹散,那些美丽的绒毛便四 下飘散,各自循着风向去了。再无踪迹。 我知道周老师明白我的意思。 走出很远,我再回过头去看他。他频频挥着手,频频抹着眼。 表姨的脸是阴沉的。让我想起年幼时追着我扔石块的孩子。他们眼中都有些出 奇相似的东西。我早已习惯。 表叔把我领到他的公司里。白天打杂,晚上守门。他对表姨解释,说这样是物 尽其用,而我,也算是自食其力。 已经不记得了啊,到底是哪天深夜,表叔打开了我的房门,把我按倒在床上。 只记得那天和平时一样,也是这么一个安静得听得见花儿开放的声音、听得见 露珠跌碎在石板上的夜晚。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我张开嘴,想呼喊,想求救,却没有任何声音。 我甚至听见自己的血液在皮肤下令人窒息地汹涌澎湃,我听见尖锐的疼痛幻作 一种陌生的尖叫在胸腔里撞击。 无声无息。静寂莫名。 那夜,我便和现在一样,对着浴室的镜子冲洗。也和现在一样重重地咬自己的 唇。血流下来,在水中漾开。继而无痕。 一切都没有改变,赫然已整整四年。 而心,已苍老得不堪岁月,死去。 上网的权利是一年前表叔对我的弥补。明知伪善却被我接受。 在申请OICQ,注册姓名时,我想起村里的老槐树,想起大朵大朵的蒲公英。 那些柔弱且细碎,却执着地不肯停留的绒毛,在风里坚强着,始终朝着宿命的 方向。 我给自己一个名字:绒绒。 我只有一个好友。集子。 我知道集子喜欢穿牛仔裤,喜欢TOMMY 的衣服,是一家公司的推销员。一米七 八的个子,喜欢登山、游泳、听班德瑞的音乐、晒太阳、看侦探小说、吃烧烤和泡 吧。他应该有一双很温情很善良的眼睛,还有很健康的笑容和很敏锐易碎的一颗心。 他告诉我,他没有恋爱过。他在等,等一份完美抑或是一场破碎。 我对他说,我也在等,等所有的经过完成,然后才能有结局。别人在等待宣判, 而我在等待行刑。 我是带着死神的判决投胎的。 我知道集子的所有事情。每个深夜,我颓丧得象折翼的黑鸟,在重重的黑暗中 失魂落魄。我便敲击OICQ上集子的头象,对他说,集子,说些关于你的事情吧,我 想听。 他会告诉我所有他想得起来的值得一说的事情。他的工作,他的朋友,他的愿 望,或者他的等待。看着他发送过来的一条条讯息,我有时会发笑,有时也会怔怔 地发呆。眼眶会不时地潮湿起来,却从未有泪水滑落。 眼泪也是一种奢侈。毕竟从来没有什么是能让我尽情挥霍的。 集子:你有时候会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我知道你在难过。你太放纵自己忧郁。 绒绒:无法诉说,于是只能思想。与情绪无关。 集子始终不明白我的“无法诉说”是什么意思。也许他认为这是我习惯的表达 口气,以至忽略。而我,一直没有勇气坦白事实。我不清楚可以用什么方式让他明 白,我是真正的“不能”说话。面对需要胆量,我是怯懦的。 直到有一天,集子说他要见我。 集子:绒绒,让我们见面好不好?许多次想象你在阳光下笑容灿烂,我会心动。 绒绒:许多次想象你见到我后失望后悔,我会心痛。 集子:用什么方式可以证明,我并非如此肤浅? 窗外是沉重的黑夜。我看见自己飘荡的灵魂瑟缩而畏惧。我分明听见它在吟唱 着寂寞和苦楚,游移着美丽和苍凉。给它一个温暖坚定的拥抱,它便会义无反顾地 飞奔前往。 那是一个可以触及到光明的方向。即便是明知那双伸出的手只是一个诱惑的幻 象,仍是奋不顾身乞求靠近。扑火的蛾子原本也只是想偎近那一点跃动温暖的火花。 集子:你的沉默可以涵纳多少意思?拒绝?生气?伤心?不屑?如果可以,我 选择默认。 瞬间,我感觉心底有些东西在流动。迟缓,木讷,却坚定。把自己的灵魂压在 赌桌上究竟需要多少勇气?指尖停滞在键盘上,打不出一个字。 无法呼吸。 有某个声音在尖叫,在疯狂,在绝望,有的,一定有的。我听到。在我静若雕 塑的躯壳下面。那是我从来不敢面对,从来不肯放任的声音。却在此际逼迫着对视。 集子:绒绒,相信我。请把身上所有的不堪重负都交给我,让我牵你的手,带 你去远方的山。去接受阳光的慰藉,去看看那片被遗忘的茂密森林。如果生命是一 场亘古的约定,请记得我们曾约定了不见不散。 是的,生命是一场华丽的赴约。 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的颠沛流离,都只为印证那句亿万年前相约的誓言。 不见不散。 每个字都象经历一次万劫不复的轮回。我微笑。幻觉是美丽的,因为无法实现, 因为轻触即碎。 绒绒:希望你已做好了所有准备。希望事实真相不至会吓倒了你。如果你依然 可以面对,那么我们再约时间。因为,——我是个——哑巴。 来不及看,来不及重新检视一遍,我匆匆按下了“Ctrl”和“Enter ”。随即 关上了OICQ的窗口——那小小的,灰色的窗口。 都是汗。粘粘的,湿湿的沾在发鬓间。原来这夜晚无息流动的空气竟也是潮湿 的。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张开手,拥抱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灵魂。 也许是有个能停留和被接纳的地方,只是我们还没有到达。我安慰它。 那一夜,我依稀听见了蒲公英的声音。 它们摇弋在风里,低声浅唱,婉转诉说。在山的另一面,有清泉润过的土地, 是阳光抚慰过的丰腴。那里,是家。是一个不变的方向。 老槐树却在叹息……它说,山的这边与那边,其实是一样的荒凉。没有什么是 值得用一生的飘荡去追寻的。希望是安慰,是一颗星,永远闪烁着无法触及的光芒。 ……奶奶倚着老槐树。白发飞舞起来,遮挡住慈祥宽容的微笑……我伸出手, 想为她整理……手慢慢伸过去……几乎要触及那些掩在深深皱纹下的苍凉…… 蓦地,奶奶不见了,眼前赫然是表叔那张阴婺卑劣的面孔,狞笑,夸张,扭曲 得变形……不! 惊醒。 汗水顺着长长的发梢涔涔滴落下来,贴着脸庞一片冰凉。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那根绳索紧紧地勒住梦境,有记忆开始,它就从来不肯有丝毫妥协。 我重新躺下,轻轻拉起被子盖住了脸。让自己可以完整地躲藏。 那台冰凉的机器放在桌上,我不敢去碰。 表叔还是隔三岔五地在深夜溜进我的房间,获取他想要得到的。我安静地打开 身体,——多么讽刺!躯体是我的,而我从来不曾真正能够控制。我把视线放在他 脸上,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神是我惯用的方式,也是唯一的方式。我知道,这种目光 会让很多人感觉不舒服,想避开。 也许我让他们想起了冥冥中总是有这样一双眼睛在看着。 他胡乱扯起一块枕巾,盖住我的脸。盖住我脸上轻蔑的笑。我知道我灼痛了他。 奶奶曾无数次地搂住我说,伢儿,认命吧。 哦,是的,奶奶,我认了。只是它依旧不肯放过我。我在命运的掌心瑟缩彷徨, 缱倦受伤,可是,它始终不肯放过我。 逃无可逃。 终于,我坐在了电脑前。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总是要面对。好的,坏的,有 机会让自己选择吗? 鼠标放在那只小企鹅上,却不敢按下去。夜风从指隙间穿过,空留下一手冰凉。 我在害怕。 闭上眼。不顾一切地点击。来吧!不管是什么!这许多年,心里总有一角坚如 磐石,承载得起所有一切我必须承受的。不管有多疲惫和厌倦,始终不曾倒下去。 我听见小企鹅清脆的鸣叫。 集子:如果说我无动于衷是虚伪的。可我依然想见你。 集子:绒绒,见我。 集子:绒绒,别逃,我拉着你的手,别怕。 集子:为什么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去面对的时候,你却想逃跑?还记得我们不见 不散的约定吗? 集子:绒绒!绒绒!绒绒!我在找你,我在等你,听见吗? 集子:我在等,等一份完美抑或是一场破碎。但是,请别遗留所有的黑暗与沉 默! 集子:你真的就如此消失?没有解释?没有理由?也,没有任何希望?? …… 绒绒:集子,还记得我们说过的通往金沙港的那条小路吗?一座小小的桥,溪 水在唱着愉快的歌。明晚六点,我等你。不见不散。 没有什么是需要刻意去装扮或是表演的。我从容赴约。 太阳已下山了。暮色还没来得及倾覆世界。天边还留有晚霞余痕。通往灵隐的 这条路,是我喜欢的。沉静而安详。 我看到了他。倚在桥边,象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停留,又似在寒武记、洪荒时代 就已有约。懒散而闲适,唇边浮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那是一个甘愿被岁月沉淀过后才能诠释的表情。我想起他对我说过,他已三十 岁。 一个寂寞的却不肯轻易放纵的男人。 我就这么缓缓地走过去。一步一步。静静地接住他投给我的视线,不象初识, 却似重逢。 他没说话。借着晚霞将逝的余辉看着我。仔仔细细,完完整整。他眼中慢慢地 有一种疼痛在扩散,弥漫。是我熟悉的,奶奶也曾这样看着我,看着看着会流出泪 来。但是现在,我面对的这双眼睛里,还夹杂着些别的东西,是一些我无法叫出名 字的。 投射在我脸上,让我可以感觉到自己是安全的。 我在想,蒲公英翻山涉水的旅程,也许就只为了投奔这样一个瞬间的凝视。 我淡然地打开笑容。蒲公英迎风招展它那并不漂亮的美丽。很久以后,集子告 诉我,我身上带着某种能让他“惊心动魄”的东西。 凿开命运冻结的记忆冰层,有一种缓和流动着的力量是可以倾城的。 我把手放在集子的掌心里,让他拉着我往前走。时而有些车辆追在身后,他便 停下来,环住我的腰护着我,等喧嚣过去再重新拉起我的手。没有一丝勉强,是一 种温柔。 绒绒,下次我骑自行车来好不好?我带你,你不会累。我会带你去很多地方, 你只需把手交给我,甚至可以闭上眼,等我给你一个崭新的世界。信我。 集子的声音沉稳而厚实。我在里面找到安慰。回头看见那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没有语言,只知跟随。象我。 前面是一座墙。整面墙上只有四个大字:咫尺西天。 集子指着那四个字,低下头来轻声问我:信吗?只有一步之遥。那只始终不曾 放开我的手微微用力。 我突然惊恐地抬头,看他。他的脸坦然在月光下,清晰真实。 我拉起他的手,摊开掌心,一笔一划在上面写下:咫尺西天。信是有约。 他把我搂紧在胸口。最贴近心跳的地方。 表叔气急败坏地逼近我。翅膀硬了是不是?找到靠山了是不是?你别忘记你当 初一个人来杭州的时候,是谁收留了你?给你吃,给你穿!还供你玩电脑上网! 你以为人家对你说几句好听的,就真要娶你做老婆啊?白日做梦!你怎么不想 想自己是个什么人! 我笑。轻蔑的。轻轻掩起了对他的所有怨怼。我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有任何份量。 他爆跳如雷的样子是如此可笑。几缕秃发被震动得跌了下来,脸是嚣张的,但 眼睛里有一些软弱的东西在闪动。好,你从这里走出去,就别再指望可以回来! 我不会第二次再收留你! 收留?!多么动听而怜悯的字眼!我原来是一直在被仁慈地收留着!伪善居然 可以被粉饰得如此堂皇! 我开始笑,剧烈的,疯狂的。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角渐渐有些湿润,但我不 会流泪。眼泪很久以前已凝固在灵魂深处。笑得变形的脸,笑声却是混浊嘶哑的, 夹着喘息。在夜里听来诡异而苍凉。 他害怕起来,冲过来掐我的脖子。不许笑!听见没有……不许再笑! 无法喘息,我冷冷地盯着他看,没有挣扎,没有抵抗。他第一次接住我的视线, 没有躲避。终于慢慢松开手。颓丧地坐在了地上。 我突然发现,他是可怜的。 我平静地换上我自己的衣服——那套浅蓝花布衫和深蓝色长裤。四年前,我曾 穿着它走进这个城市,这个始终是陌生的城市。现在,我从容地走向出口——除了 心底一道深深的裂痕外,这里没有什么是可以让我带走的。 整个世界在哭泣。大雨倾盆。我在雨中奔跑。一无所有,一个默念了千万次的 地址,被记忆在心底最深处最温情的一个地方。 那个同样烂熟于胸的电话号码,却象一支烧红的针,灼痛那一片柔软。因为我 不知道如何使用它。 终于,来到那扇门前。我寻遍了整个世界,然后才被允许可以来到这里。 我伸出颤抖的手去敲门。那一刻,我的心是虔诚的,洁净的。 暖色的灯光,滚烫的热茶,清幽的《寂静山林》。 枕芯带着淡淡的菊花清香,被子是松软干燥的。蜷在床上,集子拿着吹风机帮 我整理长发。吹至半干,他便停下来。他说,不能吹得太干燥,不然发质会有损伤。 我穿着他的大衬衣,有一股轻淡的烟味。打开门看见我,他就义无反顾接纳了 我所有的飘泊与疲惫。没有解释,他洞悉一切。 他把我横抱起来,放进浴缸里。温热的水流从花洒里倾泻下来,温暖我遍体的 寒冷。指尖抚过我的脸庞,怜惜的,细致的,心疼的。 他是英俊的。我闭上眼。不忍细看。 那些温暖的水珠打在皮肤上,跳跃而欢乐。我抓住他的手,把自己的脸埋进他 的掌心。让自己的身躯顺着浴缸壁滑落下去。那一刻,我觉得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的了。我来过这个城市,终于见到了他,和他一起站在“咫尺西天”处听从宿命的 安排。命运不会再有更多的恩赐。 这一轮回,我应已圆满。 我在这张铺着浅蓝色布单的床上睡着了。我累了。梦里蒲公英居然开出花来。 蓝色的,海水般的蓝。一大片一大片。摘下一把,用力去吹,满天满世界的蓝 色飘起……手中只剩下细嫩的枝干,光秃秃地无限委屈。情不自禁放进嘴里,一咬, 甜甜的…… 睁开眼,蓝色不见了,剩下一屋子的金色——太阳升起来,满床的绚烂。 我躺在他怀里。他在看着我,眼中都是惊讶。绒绒,为什么你睡着了还会拉着 我的手,使劲地对着我的手指吹气?然后还一口咬下去,边咬还边笑?你看…… 集子把手伸到我面前。老天!上面一排细碎的牙印,赫然清晰。 他把嘴凑近我的耳边,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笑意。绒绒,看来你是危险的。 他低下头来亲吻我。他要我。 阳光下的做爱,或许是真正疯狂的。彼此纠缠着索取,快乐与痛苦原来都如此 丝丝分明。他的汗水滴落在我脸上。 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这是身体之间的对白。直接而原始,每一个颤动都牵扯在灵魂深处,没有丝毫 回避的余地。这一刻是坦白的,任何掩饰都会力不从心。 他拥住我。绒绒,你象透明的水珠,突然滴落在我手心里。我不知道如何能让 它不致碎裂。 他眼角有些晶莹在闪烁。我奋力迎上去吻住他的眼。那是让我惊惧的闪烁,我 不要看到。 我是怕自己会轻易地坠落进去。 我裹着大毛巾从浴室里出来,集子已穿好衣服坐在床边吸烟。被子凌乱地卷在 一边,露出浅蓝色的床单。清洁,一尘不染。烟雾中有一些阴郁的东西在弥漫。 纷杂的树叶摇弋起来,阳光被割裂开来,无奈地投射下光亮与阴影的交错。 象一块块的碎片。无法拣拾无法拼凑的碎片。忧伤的。 在我依偎着老槐树的那些日子,绚烂也曾这样安静地碎裂在我脸上,身上。 让我明白没有东西是可以完整的。是一场被注定的支离破碎。 我被告知不能有任何怨言。 究竟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你让我的勇气面目全非。集子说话的时候没有看 我。我瑟缩在阴暗处,其实可以被轻易地忽略。 桌上有纸,有笔。给我一个答案。所有的判决都应有个理由。不是吗?说完这 句,他就默默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 还有一地的碎片。 床,被我整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家俱上沉积的灰尘,被我小心地拭去。 找到一把拖把,用它在地板上反复清洗了几次,我跪在上面,用一块干燥的毛 巾抹去那些潮湿多余的水份。 不知道自己是在整理着房间,还是在整理着所有的不堪回首。 我趴在窗台上朝楼下望去。行人往来穿梭着,看不见他们的脸。只有一个个身 形和背影。高大的,畏缩的,鲜艳的,灰暗的。尘土在艳阳下飞扬,交织成一张灰 色的网。天空蓝得如此不纯粹。 握住笔。心脏在突然间抽搐起来。血流在通过时蓦然被阻塞。我听见自己的心 跳,疲惫而厌倦。我明白了,那里并没有一小块坚硬如岩石的地方。只是在最寒冷 的心底,冻结起一座冰山,冷漠地飘浮着。忽然有一天,暖流涌过,于是开始融化, 融化成亿万年前的柔软与温存。 那句亘古的约定原来只是一掬安慰,却无法依靠。 《圣经》记载着,古巴比伦的人想造一座能通上天堂的塔。上帝知道后,便惩 罚他们彼此间诉说不同的语言,隔绝交流。于是,造塔不成。 我们应是在那场浩劫中交错而过,留下遗憾,付于此生来辗转,来牵强。丧失 的不仅仅是语言,原来还有爱你的资格。不获救赎。 我站在镜子前。眼眶象干涸的河床,毫无生气。想哭却流不出泪。一寸一寸抚 摸自己的肌肤。如何才能完全摒弃这份肮脏,只坦荡着一个洁净的灵魂,携着世上 最曼妙最动听的声音来投奔你? 我不能。 我对自己笑。努力着给自己一个最生动,最明艳的笑容。这个笑容是完整的, 是让人心动的。无数个日子,提醒自己,这是留给你的。这是为你而灿烂的笑容。 这是我唯一可以给你的。 你不要。 我离开。 门,在身后轻轻掩上。进去过,再出来。我依然如来时的一无所有。来时还有 方向,而现在我不知道可以去哪里。蒲公英原来没有目的,只是一场风的戏弄。 我沿着路走。没有思想,甚至也没有忧伤。一个艳阳的下午,我只是不能停下 来。一个可有可无的微笑挂在脸上,一双握得起汗的手不能松开,藏在裤袋里。 长发披散零乱,我不时可以闻到昨晚洗发水的清香。布鞋很旧了,却是我喜欢 的。 薄薄的鞋底可以让我双脚完整地接触坚实的地面。 我停不下来。 穿过马路。红绿灯被我忽视,叫嚣的喇叭充耳不闻。我甚至希望有一辆刹车失 灵的车冲过来,把我撞倒。那样,我可以住进医院里,有床,有食物,有人收留。 或者干脆一切静止,我可以从此闭上眼,不用再废力去看,去面对。象一场完美的 馈赠。 西湖是美丽的。因为沉寂,因为淡然。花费了巨资的引水工程,面对它数百年 的安详也是无能为力。在这个城市的中间,不曾跟着浮嚣起来。 湖边那些精致的花坛中,从来没有蒲公英。不知道是繁华拒绝了它,还是它野 性地从未向这里的花好月圆妥协? 一个母亲在草坪上逗弄着她二三岁的孩子。父亲懒懒地躺在一边看报纸,象个 摆设。但这是必须的。否则就是缺陷,不被谅解。 就象语言。尽管太多时候它都是无聊且乏味,但它也是必须的。否则就象我一 样,是残缺的,被唾弃的。 我走不动了。但我停不下来。 从下午到傍晚,从傍晚到深夜。我沿着湖走。似乎走了很远,却依然回到原地。 我以为自己会这样力竭地倒下去。象一个简单的休止符。可以结束是件快乐的 事情。我忽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扇关上的门前。但这一次,我不敢去敲。 楼道阴暗晦涩。我坐下来拥抱自己。靠着墙,听自己的心跳。它是彷徨的,无 依的,但我不知道如何去慰藉。灵魂远远的,冷冷地看着我。它憎恨我。它被我的 肮脏沾污。我张开嘴,想呼唤它,想祈求它的原谅,但发出的声音只有我自己听见。 它飘走了。它不要被我负累。 我闭上眼。 我终于明白奶奶临终时的眼神了。歉疚而无奈。她知道她最疼爱的孙女最终将 被遗弃,无依无靠,而她却不得不先离开。疼爱,疼痛着挚爱。 那一夜,月光也是现在这般苍白地洒落。 黑暗中有一双手伸过来。抱我。我听见他的喘息声。痛楚由于压抑而碎裂开来, 一片片硬生生嵌进肌肉,触目惊心。我不敢睁开眼去看。 绒绒,别再离开。求你。求你。求你。 他吻着我的眼睛,我的发鬓,我的脸庞。流下泪来,滴在我始终无法愈合的伤 口上,那种疼痛让我窒息。 这一刻,我原谅了上帝。 我拉起他的手,自己冰冷的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暖厚实。 原谅我。 三个字写完了我残余的全部力量。所有的挣扎都放下,象溺水的人突然停止了 一切的求生动作,甘愿听从于命运。站在咫尺西天那条相隔线上,没有恐惧,只有 疲惫。 终于,终于,泪水奔涌而下。润湿写在他手心的那三个字。 绒绒,你是让我无法自控、手足无措的女人。但是,再信我一次,让我们好好 相爱。 他说。 我和集子同居了。象所有深深纠缠深深爱着的人一样。 白天,他去上班,我整理房间,洗衣服,去菜场买菜,做饭等他回来一起吃。 去过几次,我便熟悉了菜场里的几个摊位,他们也慢慢地不用诧异的眼光注视 我。 但我转身离开时,他们在小声说,真是可惜了,这么个清清秀秀的女孩子,竟 然是个哑巴。 他们以为我听不见。 晚上他回来,我放上他喜欢的音乐。吃完饭,他会坐在沙发上抽烟,看我清洗 碗筷,眼里时常溢出微笑。偶尔还会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吻我的脖子,温柔而细 腻。 他在电脑前,收发着客户的E-meil. 我便躺在床上看书。不时过去打扰一下他 的全神贯注。我喜欢抱着他轻轻咬,或者呵他的痒,弄得他不得已离开电脑来对付 我。 我们拥抱着倒在地板上。抚摸我每一寸皮肤。我们做爱。放肆而疯狂。 我会突然流泪,我不知道怎样去握住这些快乐,让它可以停留下来。他抱得我 透不过气来,我的指尖深深掐入他的肌肉里去。是不是疼痛窒息才能唤醒心底最沉 沦的欲望?是不是我们都相信只有痛苦才能烙在彼此最深刻的记忆里? 在黑暗中捕捉对方的视线,用来印证这场爱情是远古遗留的期约。汗水胶着着 流淌。 我爱他。 集子抱回一盆海棠。他说,海棠无香,千古憾事。但是你看,它开出的花朵却 美丽得象一个奇迹。绒绒,让自己绽放,为我。 我对他点头,笑,泪珠却纷纷坠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无法开出那个奇迹, 我只是一枚让自己随风散落的蒲公英。生命被漫不经心地零乱演绎。 他从来不对我提及婚姻。那是一道可能会致命的伤口,被我们小心翼翼地忌讳 着。 我在纸上写下关于我的过去。点点滴滴,细细碎碎。白纸被一点一点染上黑色 的墨迹。慢慢一发而不可收拾。亲手撕开伤痕。触目惊心。 每天写。能够记忆起的都记录下来。然后给他看。每次看完后他便用打火机去 烧,灰烬飘扬起来,在房间里飞舞。象无数只灰色的蝶。绒绒,别再写了。你可以 让我轻易地崩溃。集子向我坦露他的脆弱。在他眼中,我看到自己的冷酷。 他有时会被他母亲召回家去吃饭。或者傍晚时打电话来告诉我,他有些必要的 应酬。我便一个人洗完澡,换上他的睡衣坐在干净的地板上看些老片子。对那些悲 欢离合我都无动于衷。演员卖力倾情的表演,换得观众一个无聊的表情,那些悲喜 与我无关。 那一次,集子回来得很晚。他喝了酒。我蜷在沙发上似睡非睡。 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我,刺鼻的酒精味让我蓦地惊醒过来。他伸手夹住我的双 肩,拼命地摇晃着我的身体。绒绒,为什么你不会说话??为什么?为什么?? 我惊惧地看着他。英俊的脸被一种陌生的东西肆意扭曲。 为什么?这个答案一直隐晦着不被揭晓。穷尽一生也未必能明了。生命从来都 是可以被任意委屈的。你只能选择放弃,不能选择快乐。 集子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他也已疲惫不堪。 也已疲惫不堪。 .........................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