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天空 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不爱。 ——杜拉斯 上学的路上,习惯了和方伦手牵着手一路走到学校。站在离家不远的路口静静 的等着,他会在那棵枝叶繁茂的柳树后面突然的跳出来。阳光从树枝的缝隙之间倾 泻下来,带着些许的柔软,穿透树叶的淡淡的绿色。他的笑容明亮而干爽。洁白的 衬衣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有时候会有一些惊喜。例如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香甜可口的牛奶糖,或者一支镶 着蝴蝶花的小发卡。他总是那么不经意的,就会让我的心轻轻的颤动。 小镇的边缘有一条小溪,春天的时候,岸边会开满美丽的花朵。蓝紫色的小花 在风中摇曳。方伦会把它们摘下来,编成一个花环,戴在我的头顶。 然后我们在溪水的倒映下暗暗发誓,长大了,我们也要在一起。 那一年方伦十岁。我八岁。 后来上了中学,方伦一家搬到了城里。走的那天,我躲在屋子的角落里面,睁 大眼睛,望着天空。方伦。方伦。我心中呼唤着这个名字。 长大后我要去找你。 方伦在楼下大声的喊我。我没有回应。 第一次进城的时候,我有些局促。城市里嘈杂熙嚷的人群,闷热逼仄的空气, 肮脏混乱的街道。还有陌生冰冷的眼神。 走进它的时候我便知道,这里不会是我的归属。 而方伦,我日夜挂念的人。他生活在这我无法融入的城市。 方伦离开以后,我便独自一人。母亲每天在地里耕种,我便顺着田间的小路, 跳过秸梗到镇里的中学去。坐在阴暗的教室的角落里,望着黑板,灵魂飘向别处。 在班里不想和任何人交往。感觉他们是愚昧浅薄的,就像一段朽木,禁不起篆 刀的雕刻。 母亲说,我的身体里流淌着父亲的血液,有他叛逆的阴郁的气味。坚定,执着, 孤傲。 父亲是知青。下乡来到穷辟的山村。与妈妈相爱。却执意要回城。但因当时的 政策规定,父亲一直蜗居隐忍了下来,最后抑郁而终。 他不想一生屈就在这穷困的村子里,他有远大的梦想和志向。可是却注定在贫 瘠的土壤中长眠。 坐在拥挤的公车里,满是汗臭味的空气,一张张苍白盲目的脸孔。车骤然停止 的刹那,带着尖锐急促的鸣叫和粗俗的咒骂。车门打开,人群汩汩的涌了进来,肆 无忌惮的填充扩张着这本就窄小的空间。 我开始深切的想念方伦。 小镇里的那棵大柳树是在爷爷年轻的时候种下的。它现在依然枝繁叶茂。恍惚 的记得,方伦总是躲在树的后面,偷偷的向外张望。我佯装焦急的等待,却早已看 见被绿色笼罩的他的洁白衬衣的一角。 方伦陆续的有信写来。用稚嫩的笔迹轻诉着纯真的承诺。他说,在新家的门口 种了一棵柳树,上面刻了你的名字。长大了,你来看。 按着信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大学。站在高耸明亮的玻璃大楼前面,我眼前一阵 旋晕。突然心中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恐惧,那一刻心中有一丝犹豫。不知是否该继续。 走进校园。高大的梧桐散发着浓郁的芬芳。我顺着林荫小路走过去,停在一幢 古朴陈旧的建筑前面。 我找方伦。我向站在门口的男生说。 灯光昏暗的小面馆里。方伦就坐在我的对面。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 面漂浮着几片碧绿的蔬菜和几块牛肉。 方伦静静的看着我。我拿起筷子,大口的吃着面条。感觉身体立刻暖和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热面,还是身边的男孩。 他把我安排在离学校不远的小旅店里。他说,先住下,我们从长计议。 我轻轻的微笑,眼睛望着这个大男孩。他长高了,轮廓分明。皮肤黝黑。笑容 亲切。眼睛明亮。 他依然是我的方伦。在口袋里装牛奶糖给我吃的男孩。 方伦旷了三天的课,他陪我到城市郊外的树林里去。 那里有一条小溪。清澈,甘甜。他说,记得吗,那些蓝紫色的小花。 我们躺在溪边的草地上,半睁着眼睛。晴朗蔚蓝的天空中漂浮着薄薄的云层, 它们缓慢轻柔的从天空中滑过。姿势优雅。树林里是茂密的杨树,风掠过,树叶被 哗哗的吹响,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绿色的光芒。 天气真好。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多好。 放心吧,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他说。 第四天,我等在小旅店的房间里。他没有来。就这样,我不吃饭,不说话,一 直坐在那里等,直到天黑。 我走上街,在公用电话亭旁,我翻出了一枚硬币。 回到旅店,我的心开始纠结。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冰冷的黑夜,只有方伦可以 给我温暖。可是这个时候,我却感觉不到他。 我找方伦。当接通的时候我说。 电话“啪”的挂断,然后是一片忙音。 一直断续的做梦。梦见村外孱孱的小溪,我和方伦的影子倒映在水里,然后破 灭。梦见母亲的双手长满老茧,然后她迅速的衰老下去。梦见一直在打电话,拨了 很多遍的号码,电话里一直是刺耳的忙音…… 然后是敲门声。 我睁开眼睛。开门。方伦神经萎靡的站在门外。 我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紧紧的抱住了他。不要离开。方伦。不要。 听我说,别哭。他用力握住我的手。我们必须得走,马上离开这里。 坐在深夜的火车上,我仍紧紧抓住方伦不放。他轻轻的拍着我的背,让我把头 靠在他的肩上。 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永远不会。 真的吗。 只有死亡才能让我们分离。 我们坐在深夜的火车上,不知去什么地方。只知道必须离开。因为方伦的父母 强烈的反对我们在一起。 他们把他关了起来。他在夜里跳窗而逃。 记得八岁生日那天,方伦从厨房的小窗跳出来,带我去山里捉蝴蝶。荆棘划破 了他的衣服,划伤了他的腿。看着鲜红的血液从他的身体里面流出,我只是傻傻的 站在那里,大声的哭泣。方伦爱怜的用手揉乱我的头发,抹干我的眼泪。他说,别 怕,不会死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火车停靠在宁静的小城。我们从车厢里携手走出。我挽着他的手臂,轻轻的偎 着他。现在和以后,他会是我的全部。我在心中暗暗发誓。 无论到哪里,我都要和他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们住进火车站旁的小旅馆。用木板隔开的窄小脏乱的房间,潮湿的被褥,床 单的颜色已分辨不清。但是我们只能住在这里。只有这里才不要身份证。 买了大包的方便面和火腿,我们暂且住了下来。 房间里有一台破旧不堪的黑白电视机,没有天线,只收得到几个台的节目。我 们整天的看电视,或者彼此对视。即使单调,却也感觉快乐。 有些时候我有些许的愧疚。方伦为了我,失掉了学业和家庭,在陌生的异乡肮 脏的旅馆里过着乏味枯燥的生活。有时我甚至希望他回去,然后我一个人可以静静 的离开。可是每当我想向他表明,话未出口,他便先言。他说,无论多苦,也要坚 持下去。因为说过要在一起。 不可以分开。 就在那时,我已热泪盈眶。 走出旅馆,已经好久没有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这个小城,是北方惯有的布局。 错落有致的街道,路两边种了一排排的银杏。热闹的市集,吆呵叫卖的小贩,摊前 摆满的香气四溢的小笼包子和热馄饨。 我和方伦坐在小摊的桌子前面,饱饱的吃了一顿。 我们的囊中,已所剩无几。 接下来的生活反而轻松了起来。我们徒步走到小城的广场,坐在石阶上,仰望 蓝天。天空的颜色是几近透明的蓝,纯洁,干净,明亮。望过去会有微微的旋晕。 好久没见过如此清透明朗的天空了,坐在下面,感觉身体在它的笼罩下变得轻盈和 舒展。灵魂得到释放。 我和方伦都快乐的笑了。 记得村子里的天空吗。是那样的碧蓝。 我们曾在天空中留下诺言。是蓝色的诺言。一颗晶莹的水滴。 我们把心埋进蓝色的天空里面。我轻轻的说。 然后发誓永不分开。 他轻轻的吻住了我的唇。 终于穷途末路。口袋里只剩下零散的几张纸币。我们已饥肠沦虏。 在阴晦潮湿的地下通道里,他把我裹在衣服里面。持续的高烧让我意识混钝, 感觉漂浮在空气中,摇摇晃晃,若即若离。 方伦紧紧的拥着我,闭着眼睛。皱着眉头。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回去吧。你必须看病。 我费力的睁开眼睛,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愿意跟你走。无论何处。 那一年山里下大雨,我和方伦打着伞,一直走一直走,已经走出很远。我们找 不到回去的路。在山里,我们躲在树林中,风吹在被雨水打透的衣杉上。我们又冷 又饿。 后来天晴了,雨后的天空格外的蔚蓝。太阳出来了。我们踏着湿漉漉的草地和 温暖的阳光,快乐的走回家去。 那时候,是可以经历任何风霜的纯真的童年。我们无所畏惧。 世事无常。宿命为我们摆下一个局。绕了大大的一圈我们又回到起点。 因为方伦的恳求,他的父母把我送进了医院,并且同意他在一旁照料。我一直 在飘忽中迷离,感觉身体失去了重心,在虚无中游荡。生命是一层薄薄的膜,随时 可以膨胀到碎裂。会持续的做梦,片段的残破的梦境。我与方伦在蓝色的天空中纠 缠,幽蓝阴郁的蓝色渐渐的淹没了我们。他离我越来越远,然后失去了踪迹。我的 身体开始滴血,鲜红的血液散发着诡异腥甜的味道,凄艳的染满整个天空。然后我 开始糜烂。 醒来的时候发现方伦在身边,这是莫大的安慰。他把头垂在床边,手盖在我的 手上。轻轻的安静的呼吸。熟睡。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唤他的名字。方伦。 他抬起头。憔悴的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眼睛里写满无限疼爱和怜惜。 然后他紧紧的抱住了我。 不要再离开。他的眼里有泪水。 渐渐康复了,一直在心里逃避的事情也到了需要去面对的时候。母亲说过,我 是坚定执着的,充满勇气。 我们的灵魂炽热。所以不要爱情躲藏在阴暗里面。 可是方伦却病倒了。知道的时候已是晚期。肺癌。经过长时间的奔波和流离, 他已经失去了力气。躺在病床上的脸是毫无血色的。嘴唇干裂。面色苍白。 他的父母用怨恨憎恶的表情盯着我走进病房。 方伦静静的望着我,脸上已透出死亡的气息。 你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这是你说的。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方伦。我爱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 命运向我们开了个玩笑,当我们抵达彼此的灵魂时,它给我们永无边际的黑暗。 让我们陷入绝望。只是我们曾经承诺,要终生相守。所以无论何时,我都不会被命 运所主宰。 这是我的坚持。 方伦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我抬头仰望天空。天空的颜色是那样的蓝。清澈。纯洁。明亮。 双手紧握刀柄,我把它用力的一寸一寸的插进自己的身体。感觉冰凉的刀纫在 身体里面延伸,突然记起美好的过往。 和方伦躺在草地上仰望蓝天。站在寂静的路口等躲在柳树后面的他出来。在下 雨的树林里看他被淋湿的漆黑的头发。温暖的午后阳光透过树叶把绿色的光芒洒落 在他的身上。 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与他贴近。一直没有离开过。不管从前,现在,还是将来。 感觉到爱情。另人痛彻心扉。却又无比的甜蜜与温暖。像蓝色的天空,无边无 际,让人深陷。 我们有过承诺。要永远在一起。因为有爱,所以必须实现。 用力把刀插入身体深处。然后眼泪,就这样轻轻的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疼痛。 即使死亡,也无法让我们分离。 我拿过一张白纸,用粘满血剂的手指,轻轻的写:凌晨五点,我与方伦一起走 进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