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高大陆 作者:胡蜂 丝丝缕缕的寒气,如絮似雾地在路面上飘来拂去。一阵小风,它们受惊般地纷 纷往路两边散去。但不一会又聚在一起,沿着路面滚一程,忽前忽后,或左或右。 一匹骆驼拉着刮路机,象一只硕大的蜗牛,缓缓朝前蠕动。青藏公路宛如一条 九曲连环但却是静止不动的河,在荒漠上逶迤而行,一直伸向那个幽深的峡谷。路 的两边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沙砾地,其间布满一丛一丛荆棘样的骆驼刺,如一滩滩干 焦的牛屎高高低低地流向仿佛是拔地而起的巴颜喀拉山脉。 骆驼怕烫似地踩着小心翼翼的碎步,打着响鼻,梦悠悠地一耸一耸前行。那驼 峰,象老妪的乳房,干瘪、松垮地歪斜在一侧。已经断料很久了,沙江舟放开它任 其四处觅食。显然,它没找着多少可吃的东西。不过,那一双驼峰不论吃进多少草 料,也总不见雄起,沙江舟一直觉得怪怪的。它此刻半闭眼睛,象眼镜王蛇似的一 圈圈红黄相间的虹膜不时上下波动,透出一股煞气。如错齿的蚌壳一样的上下嘴唇 也松松地耷拉下来,但什么时候都在咬牙切齿地嚼动着,嘴唇四周的绒毛挂满了结 成细碎冰棱的青黄粘液。谁也甭想接近它,一见人来,它即刻发出燥怒地低吼声, 将一口臭气冲天的青绿色的粘液嚼得泡沫四飞。连狼也对它敬畏三分,远远地躲开, 唯恐喷一身沫子,烂掉一身皮毛。 它来自于柴达木腹地的鱼卡驼场,段上买进时因其终日上窜下跳,便被饿得奄 奄一息。刚到这个道班的沙江舟是自它离开驼场笫一个给它投料的人,因而他是个 例外。五年前,一辆开往省城的大轿车停在这加水,在一群下车的男女乘客中,有 一头戴黑羔皮帽的中年男子扬臂踢腿,舒筋活血。它在窝棚里发一声长嘶,扯脱缰 绳,一蹦三跳地冲入炸了窝的人群,直奔黑羔皮帽而去。它如烈马腾空,扬起前掌 踏倒左冲右突的羔皮帽。沙江舟如不及时出手,黑羔皮帽将死无葬身之地。车开了, 已被捆在棚中立柱上的它仍暴跳如雷,梗着脖颈向绝尘而去的大轿车长啸不止。黑 羔皮帽是鱼卡驼场的驯驼手,十年前与它结下梁子。自此,它声名远播。很长一段 时间里,段上来人总是恭肃有加地到窝棚那儿溜个弯儿。 套子松松地耷拉下来了,沙江舟晃一晃揽在怀里的鞭子,它的眼睛猛地睁开, 凶光闪闪。这几日,沙江舟不时地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卑鄙的念头,每日清 晨他都希望看见它僵死在窝棚,这样他就得救了,老黄老白他们几个拖家带口的也 得救了。他们可以先斩后奏。几天前,他和他们一样抖空了面袋。他知道他绝撑不 到下月月初,段上的车至少还得五六天才能上来。它如饿毙,无一人对此负责。半 月前,段上就该送草料来,老班长陈根发已托过路车给段上捎了几回信了。自打有 了这个念头,怎么压都压不下去。他为此自责,毕竟它和他风雨相伴相随十载有余, 且心灵交通。它从来都没弄拧过他的意思,指哪奔哪。但他仍满心渴望它死去。从 那天开始,他感到它和他突然间似乎隔了层什么,它的目光也变得闪烁不定。但他 确信,那是疑神疑鬼,那是它饿急了。 风一阵紧似一阵,寒气逼人,带着湿重的粘性,针扎似的。沙江舟脸上阵阵生 疼,笼在老羊皮袄袖筒里的手,早已僵掉,恨不得连手带腕塞入嘴里。毡靴四周塞 足驼毛碎布,但还是冻得坚硬如铁,倘若双双剁下,撂在路边,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不知何故,这冬天一年冷似一年。今儿早起,牵骆驼看见那几只僵死在窝棚里的老 家雀,他就知道今天完了。而它照旧昂首挺立,将口沫嚼得津津入味。一丝失望泛 出眼底后,他又生出几分愧疚。每日如此循环往复,令他有些倦意和厌烦。 灰蒙蒙的天,没有一丝云,日头象一枚用旧的镍币嵌入昏沉沉的天幕。看这天 色,他估摸用不了多会,雪就会从天而降。他缩紧身子,又晃动鞭梢。蜇伏在路边 沙地里的一团碎布,贴着一丛骆驼刺,犹如一只受。伤的大鸟不时地扑腾几下。远 处一堆不知是何动物的骸骨,白森森地摊在沙窝里,显得格外醒目。每次看见这堆 骨殖,他都会因为没有在它成为裸骨之前看见它而痛惜万分。 前面,一大片青灰色的薄雾轻悠悠地荡过来。 一张桌面破损的小方桌边上,齐崭崭地露出三个毛茸茸的脑袋。他们狼吞虎咽 地吃着小碗里调成糊状的那一口东西,周围洒落星星点点暗白色粉末。身后的长条 凳上,摆着一口他们刚从高高的碗橱上搬下来的小黑匣子。匣子盖开着,里面空空 如也。它的正面嵌着一小张面容清癯的老人相,老人眼里噙满泪水。 门蓬地开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妪,痴痴地看看三个进食的小人,看看长条凳 上那口敞开的黑匣,呼天怆地扑过去……。 沙江舟宽宽地张开臂膀伸出手去,他怀里的鞭子,直直向前倒去。 “哦……”他顺着留在怀里的鞭梢,一点一点拽回鞭子。一溜长长的青鼻涕, 直落在毡靴帮上。刮路板发出空刮时的声响,哐啷哐啷的。 一辆载重汽车哼哼唧唧地从后面爬上来,喇叭上气不接下气地响了两声。 沙江舟忙把骆驼往一边赶。有时,那些二杆子司机把车开得跟特快似的,与他 拍面相遇,他只要往里多加两鞭,随后滚下路基,便可大功告成。但不论怎样他都 不忍下此毒手。 汽车摇摇晃晃从他身边开过。这是他今儿个遇到的第二辆车,一辆开过来,一 辆开过去。 风在旷野里发出尖锐的哨音。这匹呲牙裂嘴的骆驼身上头上的长毛全剌刺拉拉 地扎了起来。 一具残缺不全的男尸,还是那样蜷缩在沙丘上。周围仍是那一堆零零碎碎被狼 狐吃剩的内脏,内脏几近风干,一片污黑。风掀起尸身上如同片片鳞甲的破衣烂衫。 汽车熟视无睹地驶过去,仿佛一头哼哼唧唧的猪,看不见肉店钉头上挂着的整 爿整爿的猪身和摊开的杂碎。 这是昨天倒在这儿的死尸,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来一具,全打河南招来开发柴达 木的。数十万中原精壮男女在此生活无着,纷纷出逃,没有盘缠的就这样沿着青藏 线走着,走着,一头栽下去,再也爬不起来。起先,对这些只有一副骨架的人,他 还周济那么一点点,人一多则无能为力了。为一口吃的,他们什么都可以做。前几 天,一个快被风吹倒的女人,为此轮番陪潘麻子、唐老三过夜。刘根发似乎什么也 没看见。末了,她又象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沙江舟喝停骆驼,取下他今天特意带来的铁锹。他总是见一个埋一个,任大胡 子也是,其他人不干这活。刘根发说,填埋个人,白吃个馍。除非横尸路中央,他 们从不出手。 在他掩埋尸体的当儿,雪悄悄地飘下来了。这些犹如找不着去处的白色精灵, 在昏惨惨的天地间无声地号叫着,游荡着。 三个小人手牵手坐在一片泥泞的门前,小黑豆似的眼中充满期待,一脸真切仰 视高空,绿嫩绿嫩的声音:老天爷呀,快下雪呀,下白糖呀,下白面呀……老天爷 呀,快下雪呀……。 他柱锹伫立,面对这状如史前的蛮荒世界,脑子一片空白。 骆驼自始自终紧盯着那具黑血淋淋的死尸,眼中闪现出异样的神采。 骆驼又载着他晃晃荡荡朝前驶去。雪愈下愈大,在他回来时,荒原戈壁,远近 的山峦沟壑,掩埋死尸的沙丘,全被这纷纷扬扬的雪覆盖。 一只精瘦的野兔,从前面公路一跃而过。沙江舟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大喝一声, 他想起契诃夫”万卡”中的爷爷。野兔倾刻间消失在雪原深处。雪地上留下长长的 一行=**形的足印。 他哆哆嗦嗦搓着手,坐下。黑紫的脸上浮起一抹僵硬的微笑。逮住过的,用套 子。晒成干,连同那半袋一口一口省下来的干馍一起托人捎回去。他的那种喜悦一 直维持到祖孙四人把那点东西吃个精光很久以后。过去冬天,偶尔还能下套逮只把 野兔什么的。但自从前年,成营成团的大军整日出动长蛇状的越野大卡,机枪步枪 一齐上,在各山口峡谷,戈壁草滩,白天用高音喇叭,晚上用探照灯进行兵团围猎 之后,成群的野牦牛野骆驼野驴藏羚岩羊这样的大家伙不见了,但沙江舟不明白何 以连野兔野鸡这样的小东西也没了踪影。 媳妇死了,去年春天。他没回去,只是把那笔攒下探亲的路费寄回家。过去, 他一直许诺啥时弄只雪鸡给她补补身子。方圆百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就数媳妇俊俏。 临死前她腹如鼓,头大如斗。娘把半个糠粑粑喂到媳妇嘴里,她嚼呵嚼,但她最终 也没能咽进肚里,就断气了。前些天,他看见那个快被风吹折的女人,心想媳妇也 这样,就不会殁掉,队长书记憋足劲想和媳妇睡觉。现在想想他肯的,只要媳妇活 着。 沙江舟的眼泪夺眶而出。 雪下着,下着。 刮路板又刮空了,但沙江舟听不见这种磕碰讨饭罐似的空响。刮路机在路面上 留下长长的一片拖过一张草帘子似的痕迹。 起风了,风搅着雪,刮得昏天黑地。沙江舟从沉思中醒来,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条在刮路机下呻吟的雪路。刘根发今天领着大伙在道班以东 的十公里处干活。这天气,那边大约收工了!他想。 “驾!”沙江舟压下闸把,向骆驼吆喝。骆驼别过眼镜王蛇似的脖颈,半开半 合的眼睛猛然睁圆,凛凛地瞟了他一眼,前弓后蹬地小跑起来。 雪片交叉飞舞着,一张张,一束束,在这铅灰色的天地间疯狂地旋转。沙江舟 胃里猛然生出一阵翻江倒海的刺痛,笼在袖筒里的手抑止不住地抖起来,身后有一 股热哄哄的虚弱沿着脊梁爬上来,全身酥软发麻,心脏象一块行将散架的老怀表。 他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要大块东西倒进肚里,这种症状就会消失。沙江舟一头冷汗, 青紫色的脸膛死白如灰。他歪斜在座垫上已感觉不到这副皮囊的存在,只有那颗衰 弱得不成样子的心,还是他自己的。眼前一片乱云飞渡,他分明听见脑袋里一声金 属断裂的铿锵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丝丝哈哈的声音隐约入耳,沙江舟慢悠悠地睁开眼睛。一 个毛茸茸的大头紧靠过来,一团一团恶臭的热气迎面扑来。他汗毛倒竖,一声惊叫。 那匹折过身来的骆驼被骇住了,连连往后倒窜。但它的眼睛仍满含极其狞恶的神情, 异光闪烁。沙江舟一个激棱,捞起鞭子用力甩过去。骆驼身上的积雪纷纷飘落,它 上窜下跳地蹦回去,把刮路机拉得前仰后合。平时,从不真正出手的沙江舟又即时 加一鞭。 刮路机又吱吱哇哇向前驶去。 沙江舟傻呆呆地瞄着眼前这匹身披银甲的骆驼,直喘粗气。它眼睛里的那种神 情,令他心如鼓动。此刻,他虽开始对它有点戒备,但他仍确信在本质上它和一只 兔子没有两样,他肯定误读了这种眼神,于是紧握鞭杆的手松开了。经这么一折腾, 方才刀割火燎似那种饥饿的刺痛愈演愈烈。这种剌痛伴着周围死一般的沉寂,显得 益发尖利。皇天厚土的每一个猗角旮旯,他身上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张开嗷 嗷待哺的大嘴,透出一个冷气森森的声音:“饿…我饿…”。 沙江舟抬起晕乎乎的脑袋,散乱的目光竭力想透过这厚实的雪幕向前张望,他 怕捱不回去。 刮路机静静地停在路边。 一排土坯房,在雪天雪地里显得有几分臃肿,歪歪斜斜地呈订书钉状排在离公 路十来米的地方。东头窝棚边上散乱地堆着一大篷晒得枯干的骆驼刺和红柳块根, 上面满是积雪,看上去象是一堆破碎的棉絮。紧贴西头那一间,是他的。 骆驼昂首向东,目不斜视。它大声地打着响鼻,在抖落积雪时,软耷耷的驼峰 夸嗒作声。 沙江舟如大病一场,一身虚汗,手脚不住地哆嗦,浑身没有气力,他快虚脱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从座垫上慢慢滑下来,异常吃力,但又非常留心地卸下骆驼。它 始终偏转脑袋,不看他一眼。 通往道班房前面的开阔地也积满厚雪,一望便知,他们没有回来。沙江舟向那 条盘旋而上的路看一眼,捏着鞭杆,慢慢地撒开缰绳。他和它各自向自己的窝奔去。 他呼吸急促,拎着发飘的双腿踉跄向前,一阵更为浓烈的虚弱使他脚步变得益 发粘稠。忽然他感到一种厚重的目光落在他背上,这使他战栗。他猛然回首,那匹 骆驼中途驻足,一片迷乱地看过来。四目相接,胶着片刻,它垂下眼皮,呼吸粗重 地看着沾满白雪的驼掌。沙江舟这一次从它眼中读出一种令人毛发倒竖的慌乱。他 双手高擎长鞭,在空中甩出一片裂帛脆响。它如梦初醒,头一低扎进窝棚。他心里 毛扎扎地挪到门口,把长鞭依在门口。锁一开,他一头撞入屋内,即刻又砰地一声 锁死屋门。 屋里热哄哄的,他周身感到一阵撩人的暖意,即刻忘掉那双眼睛,直奔火炉。 炉边那几只早上捧回来的家雀,又羽毛蓬松现出胖乎乎的样子。他喜滋滋地看它们 一眼,抖手抖脚地从炉门里扒出几个半熟洋芋,吹着、拍着。然后连灰带皮往嘴里 送去,他尽量想吃得慢些。洋芋带着极浓的生腥味被吞了下去,这种东西他从不烧 熟,那样耐饥。但一俟通过食管的那种令人惬意的厚重消失后,一种更为激烈的饥 饿感紧紧攫住了他。他象走投无路的困兽,绝望地环顾四壁。几段干涩的锁阳从小 桌上落满油烟的瓶瓶罐罐中探出头来,他抑止着冲动,忍着不去看它们,那是他最 后的晚餐。他哆嗦的双手抓起那几只小雀,向脸盆走去。 褪毛的家雀,浑身赤紫,光裸裸地窝在盆底,薄薄的翳一般的表皮布满细碎的 纹路,圆滚滚的腹部隐隐泛出黑色肚肠,满满的,那么一包。他用粗铁丝炉钩把它 们穿成串,直接上炉。那满满一包肚肠开始皱缩,血水滴在半明半暗的炉膛内,如 泣如诉。 媳妇皱缩着身子,苦苦呻吟。一点一点剥下的内裤满是血污,裤裆的皱折里, 赫然蜷曲着一包血肉,赤紫的、薄薄的翳一般的表皮血光滑亮。 娘说,几千号人的大队,只有三户人家生孩子,队长书记大队会计。所有婆娘, 要么绝经,要么小产。 娘将那包血肉煮了,媳妇连汤灌下肚去。 胃里一阵痉挛,沙江舟嘴里噙着最后一只血鸟,低伛着腰,将胃内翻涌上来的 腥物死劲咽回去。他小心翼翼地向卷起铺盖的炕头摸去。 炖在炉子上的桶里正化着的冰咯嘣咯嘣地响几声。 满满一车沾满沙尘的冰。 “卸冰,再领面!”段上的司机照例那么一句。 “呀!”掉在地上的冰,幽幽然,水晶般的光泽。 整个道班洋溢着一片热腾腾的喜庆。 沙江舟蜷着一条腿,沉沉地躺着。风凄厉地咆哮着,雪花沙沙拉拉地撞在窗子 上。隔壁老王头空出来的屋门搭扣不知怎么开了--砰…砰啪啪,门被碰得山响。 老王头倾其一生积蓄,用一百五十多元从别人手里买了四斤大饼、一斤半水果糖还 有一堆肥肠。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直不住嘴地全吃进肚里,最后再未走出那屋。 一粒暗红的煤核骨碌碌地沿着炉门煤灰堆滚下来,埋入那堆灰褐色的羽毛。不 一会,屋里就弥漫着鸟毛烧焦的味道,异常刺鼻。炉口,随着屋外时强时弱的风, 冒出一圈圈时浓时淡的蓝烟。 沙江舟咽下细细嚼碎的家雀每一根骨节不久,始终不肯平静下来的胃立马又怨 气冲天折腾起来,这种饥饿的痛楚如潮似涌。他几近哀求地呻吟道:天呐……。 那匹骆驼顶风冒雪一圈又一圈绕着房子狂奔,不时发出阵阵低吼。 他的眼睛猛然睁开,灼灼发亮,他又想到那把钥匙。到任大胡子那儿去的念头, 如同一个施咒泉眼,不论怎样镇压,稍候片刻又咕咕嘟嘟翻将上来。任大胡子前一 周背大半袋用各种兽皮换来的小米,打镇上回来时,令他们眼中滴血。从前,沙江 舟就住那。搬出去时只交出一把钥匙。那时,什么也没想,只因为是自配的。他注 意到后来搬入的任大胡子一直没换锁。身上的不适突然象潮水一般退下去,他终于 一跃而起。 沙江舟哆哆嗦嗦半跪着,挪开铺盖,一层一层翻起垫褥。他抓住那把黑铁皮钥 匙,紧紧攥在手里。旧棉絮上留下一个浅浅的钥匙状小窝。回来就扔进炉内的想法, 使他好过了些。 拉开房门,一股风雪拍面而来,晕乎乎的脑袋刹时一爽,他又犹豫了。 门口布满杂乱的驼掌足印。一条断成三截的长鞭浅卧在松软的雪地里,鞭杆沾 满青黄口沫的冰屑。 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向公路那头久久张望着,谛听着。他真希望在那雪雾迷 豪的峡口出现他们摇摇晃晃的身影。然而除了漫天飞舞的大雪和显得益发狂躁的风 声,什么也没有。他的意识涣散了。风挟着雪从他身边掠过,呼呼撞进屋去。老王 头的门又砰地大响一声。一个寒颤,他醒了。心尖上仿佛有成千上万蚂蚁列队通过, 沙江舟浑身奇痒难熬。每个指尖痒苏苏,涨鼓鼓,只要用针尖一挑,就能挑出-条 条白白胖胖的小虫。他一咬牙,象出洞的鼠类,沿墙根一溜烟窜过去。一站在干裂 松木板门前,他心如奔马。尽管风雪冰润彻骨,但他脸颊却是火烧火燎。 咔嗒一声,门开了。沙江舟的心往上一拎,又一沉。屋里羶味薰人,四壁糊满 陈年旧报,中央斜挂着一把自制土枪,还有几张狼狐狗兔毛皮。大胡子是段上有名 的神射手。沙江舟的心和脉博不合规矩地跳成一片。一阵从未经验过的不安和恐惧 徐徐袭来,他有一种身陷囹圄的感觉。屋内另有一股阴森之气夹杂在满屋的羶味和 自制火药味之间,犹如平缓的河流之下的一道暗流。 沙江舟如梦游般地扫视四周,然后木僵僵地蹭着床沿摸到炉边的铁锅前,慢慢 蹲下。锅内有一汪金黄的小米粥,他抄起锅勺舀半下,动作迟缓地送入口内。嵌在 黑匣子正面噙满泪水的老人相上有两行泪徐徐落下。一滴硕大的泪珠从沙江舟眼中 溢出,然后一动也不动地挂在那。又凉又粘的粥糊带着些微甜味灌进了喉咙。他觉 得从此他将永远失去做人的资格。他又舀起小半勺……。 沙江舟近乎麻木地把手伸向堆在屋角的一小堆洋芋,拣小的揣几个在怀里。面 板上有一个用手巾半包着的锅盔。圆如满月的锅盔透出诱人的清香。沙江舟抚着锅 盔沉思半晌,撒开手朝倚在床头上的那只米袋走去。手一触到凉润的小米,一种沉 甸甸的适意通过指尖流遍整个心房。他的动作一下变得十分急迫,迅速张开衣兜, 实实在在舀一碗,刷地倒入,接着又舀一碗,稍作迟疑又倒回半碗。正待入兜的当 儿,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汽车马达声。他手一抖,碗里小米撒出多半。沙江舟犹如万 箭穿心,急忙连碗带米塞入米袋,跌跌撞撞奔到门口拖起扫把将洒落在地下的小米 扫作一处。他一手推开垂挂在床沿上的旧帆布。 一堆布满尘埃的旧鞋上赫然摆着一只干瘪的手。 沙江舟的心倏地拎起,接着狂跳不止。他吃力地蹲下,撩起旧帆布。 一具赤条条的女尸着地平躺着,她满是血污的头发象多日不用的抹布,干涩地 贴在已经塌陷的额头和脸颊上。一双半开半闭的眼睛,在幽暗中默默地凝视着他, 如同一条死鱼。她的表情极为冷淡,精赤的身子有几块青伤,大腿根糊满了鼻涕状 的粘液。 沙江舟一阵天旋地转。屋外的汽车马达声随狂风呼啸而过,震得沙土贴着墙纸 沙沙啦啦地下落。他趔趔趄趄冲到门口,踉跄而出,象是有人在他背上踹一大脚。 在门口,他把吞下去的东西一古脑喷出去,全吐尽了,但仍干呕不止。他的头发似 章鱼无数触手在风中狂舞。 他衰弱地象个久病在床的老人,喘息着朝自己屋子走去,任凭那门在身后砰啪 作响。 雪渐渐地停了。一个白亮的世界,生出一股冷峭的寒意,触人生疼。为雪覆盖 的荒漠和远山之间的距离,似乎拉近了。四周泛起一阵世纪前的沉寂。 那匹骆驼在屋后的雪原上,喷着口沫,中邪似地来回狂奔。 一股旋风,裹着雪在沙江舟眼前一掠而过。 任大胡子高举铁锹马熊似地咆哮着扑过来。 沙江舟跌翻在地,深蓝色的天空在他眼前如星矢轰然而下,他紧紧闭起眼睛。 人群一阵骚动,刘根生、老黄老白猛扑过来。 铁锹擦着沙江舟脑门劈下来,他觉得耳根一阵热呼呼的钝痛。 任大胡子被拖开了,双臂反剪。他双足顿地,诅天咒地要宰了他。刘根生下手 把任大胡子绑成肉棕,然后将其丢入老王头屋内。屋里铁锹洋镐什物哐哐噹噹跌倒 一片。老白焦黄的脸上一片苦寒,他对刘根生说,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捆法,没火, 手脚一会儿功夫完球蛋。 刘根生说,人都要完球蛋,还要手脚干什么?他一直视任大胡子为刺头。任大 胡子是这个道班上唯一敢跟他开骂的人。 任大胡子扯开嗓门狂操刘根生祖宗八辈。他的狂嚎声,象旷野中的风,经久不 息。 沙江舟四脚八叉在地上躺很久,坐起身颤颤巍巍摸一把耳根,摊在眼前。一只 血肉模糊的耳朵牵牵扯扯躺在掌心。但他什么也没看见,仍旧静坐于地。身后雪地 一片殷血,晶光闪烁。 潘麻子、唐老三肩杠铁锹镐头默默无声,他们的毡靴头上沾满污雪。其余人表 情漠然,一言未出转身回屋。谁都嫌他多管闲事,那女人,大胡子不出手,也会死, 象倒在荒漠里其他死尸。 大胡子避开众人视线,将那女人藏在屋内数日。前天他将面袋撤空,烙一锅盔 欲截车送女人上路。半夜,那女人因索要钱物引发口角,大胡子大打出手铸成命案。 “吝屄!”潘麻子一脸鄙夷对老王头屋门说。 “贼松!”唐老三一脸鄙夷对他说。 那一只血肉模糊的耳朵,象流产胚胎,僵硬地窝在雪中。白雪、鲜血相映成辉。 道班前的空地上,一辆架子车头扎地,把朝天,象一门小炮怒气冲冲指向慢慢 暗下来的远空。 次日清晨,刘根生向司机擎着大胡子一双皮靴截下车来。昨晚,除了沙江舟, 他们分光了大胡子所有粮食。老白老黄口嚼坚韧的锅盔边角,趁势将大胡子抬回他 自己屋内。去年,他俩实在撑不下去时,任大胡子帮过一把。 被扔上载满货物车顶的任大胡子一嘴口沫,嗓音嘶哑地对沙江舟窗子喊道:驴 日下的,你这驴日下的!刘根生兜着光板羊皮袄将老黄扔上来的狼皮大衣又扔下来, 那是大胡子的狼皮大衣。刘根生说:省省吧! “杂种,你不得好死!”任大胡子象一条激怒的大蛇吐出血舌丝丝地说。 潘麻子拎起大衣,拍拍,披挂上身,呲出一只金牙向司机挥挥手。 车劈哩啪啦开走了。人们嘶嘶哈哈各回各屋。 沙江舟扶窗而立,慢慢闭起眼睛。他不清楚这一天一夜里他都做了些什么。眼 前发生的这一切仿佛是在久远的年代里曾做过的一个破碎的梦。被纱布裹紧的脑袋 涌出阵阵涨痛,他返身走回炕边。短短的纱线头和高高束起的长发一起轻轻地颤动 着。 那辆汽车已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茫茫雪原深处。 朝霞剪出一匹昂首伫立在雪原上的骆驼的剪影。 沙江舟被人遗忘似地整日独自昏睡。待他醒来,天又黑了。炉上水桶断续发出 吱哩吱哩声响,炉火行将熄灭,屋内寒气逼人。 又下雪了,沙沙沙,沙沙沙。 沙江舟舌干口燥,耳根刀剜一般,疼入心肺。他挣扎下床倒杯水,但未等水凉 又睡了过去。 沉沉黑幕,一个影子舞动手脚,翻入一辆上坡货车。那影子掩埋在杂草般胡须 中的眼睛寒光四射。沙江舟缩聚手脚,渴求变形远遁,但无计可施,虽东躲西藏, 全力掩匿,可车到哪,他得跟到哪。 汽车亮着大灯,象一匹怪兽,劈开凝重黑暗,呼呼直喘粗气爬上山岗。飞车下 岗,哼哼唧唧的马达声霎时变得轻快起来。沙江舟似平日搭车,档内物事全体上扬。 蜷曲在车顶的黑影-颠一颠,使沙江舟想起那匹骆驼,他骤然有一种铁壁合围的恐 惧。车驶上一段搓板路,车身突突突地抖着,好似一只上足发条的铁皮青蛙。 沙江舟累极了,且头疼欲裂。车又开始爬坡,他厌烦之极,因为每次都靠他暗 中倾全力,车才勉强上去。这时风雪刮地而起,冰冷彻骨,他感到心窝仅有一点热 气在一点点消失。 那黑影在车尾伸一条腿,足尖沿后档板下舔,踩实大梁尾挂钩,翘臀往外一悠, 嗖地跳下车来。黑影几经趔趄,定神片刻,裹紧棉袄横过公路,径直向西头奔来, 吱嘎吱嘎踏雪声清晰可辨。 起初沙江舟就隐约感知,黑影为何而来,但他仍大惊失色。他一点点将自己拽 出被窝,屏息心气滑下炕来,蹑手蹑脚摸到炉边,操铲煤铁锹立门中央。 门轻悠悠地开了,一股黑风啸然卷进屋内。一个额头高隆的脑袋黑乎乎地探入, 呲出一排含有笑意的黄板牙,一对毒蛇般的眼睛乌光铮亮。它头一勾,慢悠悠地迈 步而入。 沙江舟急吼一声高举手中锹直劈下去。但任凭利锹左右飞舞,它未损毫发仍呲 出含着笑意的黄板牙向他逼来,并把臭气薰天的沫子喷他一脸。沙江舟发一声狼嗥, 醒了,但随即又昏睡过去。 一夜风暴,震天撼地。暴风似千万个抱恨终天的厉鬼在哭嚎--呜啊…呜啊…。 半夜里,谁都听到自己房门被重叩的声响。早上,谁都看到门口一片模糊的骆 驼足印。 中午时分,段上车来了,车上载着草料面粉和刘根生任大胡子冻在一处的尸体。 贷车司机抵达镇口,才发觉搭车人不知去向,随即向段上通报。段上派车沿线一路 寻来,在羊肠子沟口找到两人尸首。段保卫处的老李推测,五花大绑的任大胡子, 自忖横竖一死,一头将刘根生撞下车去,刘根生率先着地不死即昏,大胡子便断其 喉,尽其血,然后生啖刘根生耳鼻脸颊。两人都被抬入大胡子屋内,请示后再行发 落。 吃罢午饭,段保卫处老李和他指定代理刘根生的潘麻子撬锁而入。他们看着满 脸通红,神智迷乱如死狗般的沙江舟一言未出。老黄老白将半袋面一封信搁置炕头, 往炉内添几块大煤与潘李同时退出。雪沙猛烈地拍击着门窗,沙江舟气如游丝。 段上的车走了。谁也没注意堆着草料的窝棚里,空空荡荡。远处,他们埋下的 那具女尸的坟头被扒开了,尸体残缺不全,依然那么精赤条条地躺在雪原上。周围 布满杂乱的驼掌印迹。潘麻子骂骂咧咧吆喝大家出工,他拉着架子车先走了。大家 陆陆续续拖着铁锹镐头,勾头缩脑地跟过去。雪地上划出一道道长长的印迹。这一 溜歪斜破败的道班房,飘浮在荒无人烟的雪原上,象一艘失事的船,那一路人顶风 冒雪各自载沉载浮地向天昏黑地的地平线划去。 沙江舟又迷迷糊糊地醒了,眼皮又粘又重。他奋力撑开眼皮,他知道心气一泄, 他将长睡不醒。他久久地挣扎着,死命抓着稍纵即逝的意识,突然他自觉浑身痛疼 渗入骨髓。一阵狂喜,他完全清醒了,歇息片刻,他挣扎着半坐起身吃几片自备药, 而后颤声长叹。 门突然呼地开了,又砰地关上。 沙江舟听见门口传来充满着凶猛的喘息声。他慢慢侧过脸来,心轰然下沉。那 个身影僵直地贴在门上,一动不动。他想大叫,但任凭控瘪肺叶也未能发声,四肢 僵直,动弹不得,如梦如魇。沙江舟着力晃动脑袋,又是一阵他所熟悉的刺痛。但 等他定神再看门口,那黑影并未如期消失,他甚至闻到了那黑影散发开来的羶味。 黑影一步一步紧逼过来,手里拎一把十字镐头,胡子拉碴的脸上一对眼睛精光闪闪。 沙江舟皱着身子往里缩,直抵墙头。 “白眼狼,去死吧!”黑影扬起镐头,低沉而粗嗄的声音,同屋外的狂风一样 具有一种可怕的威势。 唐老三捋胳膊抹袖子朝他走来。沙江舟腋下一滴一滴冷汗顺腋毛淌下来,他不 知如何是好。昨晚有人乘他不在,往他被褥塞一烟蒂。待他回屋,火已被老王头他 们扑灭。一炕的水,半床焦湿的被褥。三九严寒,沙江舟和衣而卧,啜泣直至天明。 那是他到这儿的第三天。老王头对天起誓,他亲见唐老三进来过。出工前,沙江舟 硬着头皮就这么一问,唐老三来劲了。抖落身上棉袄,一言不发迎上去,死死盯着 寻衅者的正是这位任大胡子。唐老三干笑一声,就此罢休。一年夏天,把沙江舟一 筐霉烂过半的白菜,扔回车上,逼段上食堂管理员另择一筐的也正是这位任大胡子。 沙江舟垂下首级。 镐头生风猛然砸下……。 鸡皮鹤发的老妇牵引三个皱巴巴小人在泥泞中蹒跚而行。 镐头垂直落下,砸在嵌入地皮的卵石上迸出一串火星。黑影柱着镐把,象凝固 了似的垂首伫立。突然,那黑影如落入陷阱的猛兽,长啸一声飘然而去。 沙江舟一身冷汗,怯生生地朝那望去。一把十字镐头横梗屋子中央。他擦着墙, 精疲力竭歪倒下去。 屋外一片嘈杂,哇哇啦啦的叫喊声,乱哄哄的脚步响作一团。潘麻子唐老三老 黄老白和所有的人几次三番从沙江舟屋里跳进跳出。任大胡子的僵尸不知去向。 沙江舟沉沉睡去,浑然不觉。 清晨,突然风消雪散,整个世界立刻坠入一片深不可测的死寂中。 沙江舟再次醒来,看见炕头上的面和信。 三个瘦骨伶仃的小人磨磨蹭蹭偎过来。沙江舟泪眼朦胧,伸出手由高到低依次 摸下去。他掏出兜内小米,一人一把放在三只向他高高举起的小手掌里。他们嘎啦 嘎啦地嚼着,嘴角泛起金灿灿的粘液。他伸手拽他们窝在颈内的领角时触到一只质 地冰润的瓷盘,盘中盛着三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嘴里嘎啦嘎啦地嚼着,嘴角泛出黄 白色的粘液……。 啊……他肝胆皆裂,跳起身来推开盘子,往门外冲去。他身后三颗人头满屋子 乱滚,旋即象风火轮似的追随他而去。 鲜红如血,大如磨盘的太阳冉冉从山的那一边升起。 沙江舟扎开双臂,嚎叫着,在雪原上拼命奔跑。他的身后拖曳着一串耀眼的光 斑。 雪天雪地的高大陆,无处不燃烧着跳动着蓝恍恍的光焰,在那广阔无垠的蓝色 雪原上,有一匹金色的骆驼,象幽灵一样,轻悄悄地滑行着。它沿着那串狂乱的足 印,紧紧地,静静地向前滑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