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浮山后六小区一栋普通的居民楼,一套位于七层顶楼的阁楼间,是李扬和田歌 生活了六年的家。阁楼总建筑面积70平,论到使用面积,那就更加有限了。房子最 低处低于1 米,最高处高于5 米,三平米大的卫生间,刚刚好,占领了那块顶部最 高的空间。 阁楼虽小,倒也五脏俱全。进门是客厅,客厅最高处4.5 米,最低处1 米,朝 南一面墙呈梯形,左右两面墙呈不对等梯形,北墙呈“人”字型,这间共约12平米 左右的不对称型客厅,同时兼具了书房、餐厅、儿童娱乐室等多种功能。 一间南向卧室,15平米多点,这是整个房子里位置最好、空间最大的房间。李 扬这样一米八的个头,推门进去挺直腰身仅能走到三步左右,跨出第四步,便会头 撞房顶了。不过三步已不算少,以一步一米来计算,这个房间的可使用空间,已接 近于正常建筑的居住空间了。这个房间还有一个接近于正常大小的大窗户,光照充 足,房间内摆着一张双人床,立了一只大衣橱,还有一张写字台充当梳妆台。女儿 出生前,这是李扬和田歌的爱巢。女儿呱呱坠地后,从医院出来,田歌就在这间屋 里坐月子,喂哺孩子。坐完月子后,起初一家三口挤在一张大床上,不是孩子半夜 哭闹影响李扬休息,就是李扬应酬到半夜归家,影响孩子和田歌的休息,于是李扬 便转战到小北卧,南卧则成了母女俩的小巢。妮妮成长过程中,田歌母亲赵文凤为 照料孩子,也为照料女儿这个家,时不时过来住上几天,她一来,田歌就挪回李扬 身边和李扬睡,这间卧室便又成了祖孙俩的爱之屋。 北屋很小,整体面积不超过十个平方,低处不足1 米,高处不过2.5 米,进门 如果昂首挺胸往前走,最多只能迈出一大步,第二步若不停住,又未及时低下脑袋, 必定要头撞北墙了。有孩子之前,这间小屋是李扬和田歌的小仓库,所有杂物都堆 在里面,包括夫妻俩几年来积累下来的大量专业及非专业的书籍。有孩子之后,废 品破烂该卖的卖,该扔的扔,反正收拾出来后腾出了空间,买了张席梦思大床垫, 往地板上一扔,铺上柔软的毛毯和暖和的褥子,在墙上和斜顶上,画些简单的装饰 画,便成了一间小小的卧房。 这间小寝室,睡觉时必须头朝南,脚朝北。如果头朝北,在床上就没有办法坐 起来,因为北边只有1 米高。 这房间好。田歌说。 当然是好。李扬说。 刚住进时,夫妻俩对这间房屋的认同度,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田歌说:头朝南,其实是最好的睡眠方位。从医学上讲,人体血液循环系统中, 主动脉和大静脉最重要,其走向与人体的头脚方向是一致的。睡觉时人体处于南北 朝向时,主动脉与大静脉朝向与地球南北磁力线方向,可以达到高度一致,这时候 人最容易入眠,睡眠质量无疑也是最高的。 田歌这番话,当然是最具权威的。不仅她本人就是科班出身的高材生,她父亲 在世时,也干了一辈子中医。可以说,自幼生活在医生世家,耳濡目染,长年熏陶, 在养生保健的问题上,绝对言之有据。 李扬说:夜里往床上一躺,就可以透过这扇长方形的天窗,望星星,赏月亮, 看一团团云彩飘移而过,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情啊!那些正常构造的房子,方方正正 的屋子,头顶就是线条生硬的天花板,住在那里面的人们能享受到这番情致吗?当 然享受不到。 刚住进来时,李扬对田歌的那番有关健康的说法,十二分称赞;田歌对李扬那 番关于情调的理解,拍双手赞同。李扬亲手将那两面“人”字顶,贴上了一片又一 片淡黄色的窄木板,淡黄色木板上彩绘着淡绿色的柳叶,片片柳叶都仿照田歌弯眉 的秀气形状,两个人每每在床垫上相拥而卧,激情燃烧时,田歌都觉得自己置身于 美丽温馨的的森林木屋,她和他共同为这间小屋取名,称之为“爱情小屋”。 在那个堪称幸福的时代,夫妻俩在很多问题上,常常是趣味相投、相互欣赏, 常常是一拍即合、和谐默契。应该说,田歌身上有着许许多多的闪光点,尤其是她 懂得随遇而安,不争意气,这让李扬感觉很舒服、很放松,没有负担、没有强压, 让他感觉日子很甜蜜,生活很幸福。 但那只是“幸福时代”的田歌,那是一个纯真的田歌、是一个一尘不染的田歌, 是一个像一朵菊花在阳光里自由自在绽放的田歌。那一时段的田歌,让李扬充分体 验了甜蜜和幸福,也因此对她愈加依恋、钟爱不已。 然而生活在缤纷的社会中,食五谷杂粮,阅世间百态,正如世间万物随时随地 发生着种种或细微或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日复一日看到周围人群、医院同事的生 活不断出现着惊人的变化,先前那些纯真浪漫派的女人此时大都思想上会有所波动。 田歌也不例外,她不可能永远保持纯真,不可能总也一成不变。不知从何时起,夫 妻俩的意见开始不断地发生分歧。 小的分歧,早上发生,傍晚化解,12小时之内化干戈为玉帛,一切不在话下。 严重的分歧,比如房子,比如孩子教育,经常是旷日持久,僵持不下,一不小心就 化玉帛为干戈,争吵激烈。 阁楼里的甜蜜仅维持了两三年,田歌便开始对阁楼生活产生了毫不掩饰的厌倦。 之后的两三年,她对周围的商品楼房产生了先是向往,继而渴望,最终演变为房价 越涨,她越想冲进去弄一套回来。无奈一直钱不凑手,就一直没有下手。可愈是不 敢下手,房价愈是直线上升,水涨船高,也就愈是赶不上。 田歌在阁楼间里住到第六年,终于住得好不耐烦,住得忍无可忍,住得濒临崩 溃。李扬又何尝不是?但他并不赞成在房价疯狂冲到历史高位时,不计后果一头冲 进去,从此做一辈子的房奴。田歌却认为,现在冲进去,透支的只是这辈子的劳动, 如果再观望个一年两年,照房价这番涨势,有可能夫妻俩下辈子的劳动都要提前被 透支掉,要挨的是两辈子的奴隶。 李扬说:我们能活两辈子吗? 田歌说:我们一辈子牺牲掉,再搭上女儿一辈子? 看上去,田歌脾气随和,性格恬淡,骨子里却是典型的一根筋。平日里不遇到 事,怎么都好说。一旦遇到什么事,又琢磨上这个事,就容易钻牛角尖,一旦钻了 进去,非要弄个子丑寅卯、水落石出,否则绝不会轻易收手。 尤其近半年,房价愈是火箭似的往上蹿,田歌愈是着了魔,跑楼盘,看市场。 每一个新楼盘的开张,都会让她兴奋和期待,每一次新楼盘的开盘价格,又都让她 痛苦和沮丧,于是退而求其次,放弃那挥着明晃晃大刀的房产商,与张着血盆大口 的二手中介密切联系,三天两头去看二手房,看那阵势,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夫妻 二人的爱情小屋,毫不留情地一脚踹掉。 房子,首先把田歌的幸福时代结束了。 之后,李扬的幸福时代也被迫结束了。 如果说田歌的苦恼,仅限于没有舒服的住房,那么,李扬,除了苦恼着妻子的 苦恼外,还不知不觉被压迫上了一份对妻女的歉疚、对家庭的羞愧,更难忍的,还 有作为男人的严重挫败感,这已不仅仅停留在苦恼的层面上,而是明显、清晰、确 切地晋级为痛苦了。 活了三十三年,他开始感受到痛苦,由生存压力带来的磨难。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