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连续三日,李扬请了假,早出晚归,忙魏春风的丧事。 魏春风父母双双病倒了。 先是魏父,在春风出事次日凌晨,魏父在床上瞪着双眼想去卫生间,挣扎了几 下没起来,却突然嘴歪眼斜,半边身子发僵,浑身上下不由自主了。叫来120 ,诊 断为脑血栓急中风,拉医院了。后是魏母,在儿子身亡、老伴病倒的双重打击下, 悲伤过度的她,凌晨三点出了门往医院跑,不料刚跑至楼梯,突然眼前一黑,一脚 踏空,一头栽倒,怎么也爬不起来,在邻居的帮助下,叫来120 ,也给送医院了。 这头,两位病人在医院里输液、打针、开刀手术;那头,魏春风的遗体还在殡 仪馆冷冻着。一头如火烤,一头似油煎,陈惜惜尽量不让自己在众人前失态,却又 一次次克制不住巨大悲痛,悲伤得不省人事。 魏氏公司的财务总监张睿虽然不过三十来岁,来青岛也不过四五个年头,却已 积累了良好的人脉资源,也有着相当丰富的处世经验,但也不是万事全能,三头六 臂,正因为有了李扬全力以赴的默契配合,整个治丧过程才得以从容顺畅,没出任 何差错和纰漏。 李扬有礼有节、有分有寸地接待着一批批吊唁者。亲戚,朋友,一拨一拨地来。 陈惜惜尽管悲痛难抑,可涉及人情时,头脑还是清醒的。魏春风那头的老亲戚,有 几家从春风母亲的老家安徽农村赶来,虽然每家不过几百元礼金,可人家要搭上时 间,还有长途跋涉的颠簸劳苦,乍一到陌生城市来,东西南北都辨认不清,绝不能 让人家住大街上。李扬和陈惜惜商量该以何种标准接待这些农村亲戚。陈惜惜只有 一句话:别心疼钱,尽可能条件好一些,大家伙大老远赶来不容易,至少得让他们 吃好喝好,别亏着身子。还有魏春风当年的大学同学,从外地陆陆续续赶来十多个, 有的自己安排住处了,有的自己没安排。自己安排了的,这边就不用管了;自己没 安排的,这边就得安排。当然这些杂事都由李扬负责了,统一联系了宾馆和餐馆, 一桩桩、一件件,李扬都做得踏踏实实、细细致致、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陈惜惜娘家也来了一拨亲戚。这拨人从山西赶来,男女老少三十来名之众。还 好,这帮人来,吃住都不成问题。陈惜惜父亲陈锦江在山西某县开煤矿长达二十余 年,家底儿厚,兜里有钱,走哪儿从不给人添麻烦,一众人的食宿问题,还不待李 扬安排,人家已经在一家高档酒店包了一层住上了,还有专人管理,让李扬省了老 鼻子的劲。 殡仪馆遗体告别仪式上,凝重的气氛下,李扬望着黑框照片中的魏春风,鼻头 发酸,心里如同压了一座寸物不生的灰色的山。被放大了的照片里,魏春风依然一 脸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但,他已不在。两个人若还想坐在一起喝顿酒、谈谈心、 发发牢骚、骂骂娘,只一种可能:下辈子。 山体一般厚重且延绵不绝的哭声,让李扬悲伤的感觉再次被强化。愈是悲伤, 纠结心底的痛苦便愈是强烈。若说魏春风生命的消失,带给李扬的是一次情感、心 理乃至精神的沉重打击,那么,那张20万借据的消失,带给李扬的则是经济生活中 的一次雪上加霜。 仔细算起来,李扬和魏春风最后一次见面,就在四天前。 见面的时候谁也没想到,那是两个男人的最后一面。见面前一天,李扬接到魏 春风的电话,说遇到事了,急需一笔钱渡一下关卡,并叮嘱,只是临时周转一下, 最多俩星期,他股市上有一只全仓股因停牌被锁了一个多月,两周后开牌,钱就可 以提出来。李扬不假思索,问需要多少?魏春风说,30万。李扬说,手头只能拿出 20万,先给你用着?魏春风说,也成,先用着吧。李扬要魏春风把账号发手机短信 上,魏春风却问,给现金方便吗? “事儿比较特殊,回头找时间我和你详说。”魏春风又解释。 “成,今天得开一天会,出不去,明天给你提钱去。”李扬一口应承。 通话后的第二天,李扬和魏春风见了面。李扬清晰地记得,自己穿着那件穿了 一冬的咖啡色外套,拿着自己的借记卡,从银行提现20万。魏春风开着他的沃尔沃 越野车,静静地等在银行门口。 几年前魏春风辞去公职后开公司做生意,公司运营顺风顺水,日子过得蒸蒸日 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缺钱的人。不过开公司做买卖,用钱地方多,现金 流动快,遇到周转不灵,和朋友拆借一下,短期使用,资金今天跑你手里,明天流 他手里,有利大家享,有钱大家赚,都是很平常的事。通常情况下,魏春风的这种 流动仅限于生意伙伴和几个有钱的朋友。李扬是朋友,非生意伙伴,且混饭于国企, 领工薪,无余钱,这么些年了,魏春风对李扬的情况不是不了解。因此在这次之前, 他从来不曾因钱的事向李扬张过口,倒是李扬每每遇到困境,魏春风都会二话不说 主动支援,要人出人,要钱出钱,从没在朋友需要时皱过一下眉头,说过半个不字。 如今从不向李扬开过口的魏春风,若非特殊情况、万不得已,他是绝不会开这个口。 因此李扬十分清楚,这个忙必须得帮,不帮不行,不帮说不过去,连自己都会瞧不 起自己。没钱?砸锅卖铁把自己卖了,也得把钱凑出来,无论如何得帮春风过了这 个坎。 关于钱的用途,魏春风没有主动说,李扬一句也没多问。两个人都忙,见面那 天也是匆匆忙忙,没有工夫坐下来好好聊聊。以前每次魏春风给李扬“救场”,一 万两万,三万五万,每次都是现金一扔,或者账户一划,从没让李扬打过借条。这 么多年,两个男人间,没有因为钱的问题发生过任何不快。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的 债务,也无需借据来防范,这是双方的情感和彼此的为人所共同决定的。大学时代 上下铺睡了四年,毕业后又在同一个城市混了十年,两个男人间的友谊和信任,早 就和铜打金铸一般了。 这次轮到李扬,原也打算慷慨潇洒一把,然而魏春风却是公事公办,当场从汽 车收纳箱里翻出一个笔记本,翻到空白处,刷刷几笔,打下借据,刷地撕下,态度 坚定地塞给李扬,然后才将装现金的纸袋子,丢进汽车收纳箱。 随后,李扬从汽车副驾座跳下来,站在马路边,道别似的朝车内的哥们挥挥手, 魏春风按了一下汽车喇叭算作回应,一踩油门,疾驶而去。 三天前在银行门口的马路边,李扬和魏春风分手后,将捏在手里的借据整整齐 齐叠起来,装进了怀兜。当晚,单位有活动,下班后李扬跟着主任朱贵三接待外地 客人,一拨人到顺峰海鲜酒楼豪吃海喝了一顿。饭后,主任领着客人去了“鑫东方” KTV 练歌,李扬醉意有些浓,在KTV 卫生间里吐了一场,便提前回了家。他摇摇晃 晃进了门,顺手将外套脱下挂在门厅,脑子里仿佛被灌了糨糊,把借据的事忘得一 干二净。次日早晨上班,闻到外套上有明显的白酒味,也因气温骤然升高,李扬换 了另一件外套,接下来,单位里各种事情层出不穷,每天从早到晚,忙得脚打后脑 勺,连上厕所都要一路小跑速战速决,就这样,借据一事浑然被抛至脑后。 李扬做梦都没想到,仅仅三天,魏春风就撒手人寰了。更没想到的是,这张由 魏春风亲笔书写并留在李扬手里的借据,原本被叠得整整齐齐装在怀兜里,还被小 心翼翼系上了怀兜纽扣,却鬼使神差地被洗了:经过洗涤剂的浸泡,经过自来水的 漂洗,经过洗衣机的高速旋转,又经过太阳光线的烘晒,阴差阳错地变成了一个纸 团,而且一碰即碎,整个儿给废了。 潜意识里,衣服就挂在自己家里,除了精明的岳母隔三岔五过来帮着收拾家务, 轻易不会有任何旁人、杂人、闲人来。因此,家就是一个保险库,放入保险库的东 西,就丢不了。 李扬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批评和自我反省:首先,那天回到办公室,就该把措据 从兜里拿出来,锁办公室抽屉里,或者锁保险柜里,锁文件柜里也成,反正单位大 楼下24小时有保安值守,楼内每个关要处都有摄像头,办公室尤其财务重地,那是 一个相对安全之处。可怎么就没这么干呢?那天都在忙什么呢?其次,没这么干就 算了,那晚又不该出去喝酒。有他妈的什么好喝的?应酬那些乱七八糟的业务关系, 都喝出脂肪肝了,除了老婆谁心疼过?单位绝不会因你多喝几顿酒就提拔你,再说 朱贵三也没有提拔一个人的能力,也不会有因为你拒一顿酒就能把你怎么着。陪朱 贵三,真不如回家陪老婆孩子,还能歇歇身体;再者,还有一个问题他不该忽视, 那就是时不时来家里的岳母大人,她的勤劳干净,放在平常日子里固然是好事,可 好事做不到点上,也会酿出祸事。比如这一次,他怎么就没想到她会洗衣服呢…… 连续几夜,李扬在床上翻来覆去。说到底,这事谁也怨不着,要怪只能怪自己。 是不是已经未老先衰?三十出头的年龄,六十岁的记忆?20万的借据,这么重要的 东西,当晚回家为什么没记得立即收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呢,当晚喝了酒就算了,可 第二天怎么也没想起来呢? 死亡,是飞来横祸,也属不可抗力。从法律的角度讲,商业合作的正式协议, 面对不可抗力的时候,都可以不履约,可予以免责。借据就是协议。协议在,好说 一些,毕竟魏氏公司在,魏春风的继承人也在,债务就不会随着他的离世而消失。 可协议不在了,就不好说了,情感和义气,是李扬和魏春风之间的事。魏春风都不 在了,上哪儿找什么情感和义气。 无论如何,死亡这件事实在太大了些。魏春风的法定继承人——儿子,还太小, 主事的是妻子陈惜惜,此时正掉落在丧夫的悲痛中无力自拔,钱的事,就先别提了, 不合适。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