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起普通的车祸,在有关部门关于车祸的统计中,只不过是百分比前的一个微 小的个位数。但就这一“个位数”,给魏家老少,带来的是致命打击和前所未有的 灾难。 三百平米的复式房子。绿色,是室内最醒目的色彩。电视背景墙,和沙发后面 的背景墙,被一种特殊的硅藻泥,通过艺术的手段,进行了以绿色为基调的彩绘。 “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叮叮咚咚泉,高高下下树。深深浅浅绿,星星点 点花,迷迷漫漫云,稀稀落落人……” 那一年去杭州,陈惜惜在九溪小住,每日到九溪十八涧的山道上走一遭,被那 茶山的树,山间的绿,深深吸引,被那绿色构织的世界,深深震撼。因树种不同, 或松,或杉,或山茶,或翠竹,因树的叶子对季节的敏感度不同,绿色也就深深浅 浅,有葱葱茏茏,有轻轻淡淡,有浓浓郁郁,有柔柔嫩嫩。满山的绿色中,偶尔会 有那么一点红枫的红,或一抹杜鹃的黄,恰到好处地点缀其间,那空灵的意境和清 新的绿,仿佛淋漓泼墨而成的山水画,迎面给人愉悦之感,直让你酒逢知己般不醉 不休、妙不可言。 后来魏春风购下这套房子,无论从地理位置到小区环境,还是从建筑质量到内 部空间,都堪称一绝。陈惜惜因内心里的喜欢和满足,从而做出决定:就是它,这 辈子,什么样的华宅美居,再不换了,因此装修得格外用心。抛开那些专业的设计 师,陈惜惜亲自设计,每一个环节和每一处细节,严格把关,在做墙壁彩绘时,请 来专业的画家,以其无比精湛的纯手工工艺,将自己对家的感觉,通过画家的笔端, 得以一一体现。 她把当初拍摄下来那幅堪称经典的九溪山景,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家里,做 成这面清新怡人、美得惊心的电视背景墙。然后,与电视墙遥遥相望的沙发背景墙, 被她做成一幅山涧的瀑布。仍然以绿色为背景,从翠绿的山体垂直而下的细瀑,犹 如仙境中的水晶项链,挨着地面的绿幽幽的水潭,仿佛项链下端垂挂的玉坠,碧绿 而湿润,晶莹而剔透。这是一幅雨后的山瀑图:林中绿叶间,细雨如丝,雨滴透亮 ;林后山峦,青黛如烟,浮云缭绕……由于彩绘下面的墙壁上涂着一层厚厚的可以 调节空气湿度的硅藻泥,每每往墙上喷上水,便会有泥土的清香散发出来。工作一 天,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家里,进门的一刹那,会有一种天然园林的感受扑面而来, 那两面绿得养眼的墙眼,仿佛置身于充满负氧离子的天然氧吧,呼吸会顿时变得轻 松。 两人共同精心打造的家,如今少了一个人,忽然就显示出从未有过的冷清和无 尽的寂寥,而愈发显得空,显得大。 丈夫的东西还在,一件没少。每一件,完好无损、原封未动地保持原貌。他在 时,每晚都回家。无论多晚,她都等。因为她知道,无论外面有多忙,他都要回家 睡觉。夜不归宿的事,从不会无故发生。他有洁癖,除了自己家里的床,在哪儿都 睡不惯。出差在外,就算住五星级酒店,三天都是一个极限。三天不回家,他说, 他会有崩溃的感觉。现在,她不必再等。他住到陵园里去了,他用金钱亲手打造的 这个温馨华美舒适的家,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所幸还没有发生遗产纠纷。魏春风是独子,年过六十的父母,有自己的房产和 退休金,如今他们还在医院里,遗产分配问题还没有提出。以陈惜惜对公婆的了解, 婆婆不可能没有一点想法,而公公,或许会严厉地制止她。 一日,二日……过去已经整整七日。自出事以来,陈惜惜眼前的世界,整个变 成了灰色,仿佛一根支柱就此轰然倒去。她浑身上下,软绵绵的,却不敢倒下。她 的支柱倒了,但不能让儿子和她一样失去支柱,她是儿子的支柱,不仅仅是儿子的。 儿子的爷爷奶奶,两位还躺在医院里的老人,他们已经半横半躺了。她想就算自己 咬碎牙,累断骨,也得撑住,始终直立着,不能软下去。 一大早,陈惜惜五点就起床,熬了稀饭,做了小菜,先侍候儿子吃过,送儿子 去了幼儿园,又拎着两只保温盒,驱车来到医院。先到康复中心给公公送早饭,又 到骨科病房给婆婆送早饭。 从医院出来的她,又赶往墓地去做“一七”。 不必让儿子来。他才四岁,太小了。陈惜惜29岁才生下了浩浩,自然当掌上明 珠般疼着。爸爸出的事儿,他还不太懂。或者说,懵懵懂懂的,对死亡还没有明确 的概念。治丧那几天,儿子让保姆带回保姆家里去,每天照样上幼儿园,和小朋友 们玩,这是陈惜惜的意思,也是公婆的意思,能够最大程度地避免了家里面的悲伤 场面波及那颗幼嫩的心灵。事儿过完了,儿子被保姆带回来,再谈到爸爸,他就知 道,爸爸出远门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偶尔,他会思念爸爸。思念爸爸的时 候,他有属于自己的方式,比如,折一只纸鹤,画一幅表达心意的图画。再比如, 把一堆玩具整理整齐了,保存好,等爸爸回来后一起玩……成人的仪式,就不必强 加给他了。 做“一七”,也没有和公婆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本身就是一大悲,能不让老 人直接面对的,就尽可能让他们回避。可她却没想到,在墓园,撞见了春风的母亲, 自己的婆婆。 真是意外。婆婆扭伤的腿还没有好利索,早上在医院里,看着她吃粥,她什么 都没说。儿子的事一句没提,陈惜惜没想到,她会自己来。一定是打的来的。既然 一定要来,为什么不肯吭一声,儿媳的车就不能捎她来吗?不就一句话儿吗?对儿 媳开个口,就这么难? 婆婆拄着一根拐棍,让人搀扶着。搀她的妇女,正是陈惜惜为婆婆在医院花高 价请来的女护工。婆婆在儿子墓碑前坐下,老泪纵横,从拎来的庞大的纸袋里,一 摞摞掏出从医院门口的寿衣店买好的冥币、纸花,用打火机一把一把地点燃。看来, 婆婆只是扭伤了腿,头脑一直是清醒的,来为儿子做“一七”,也是早就准备好的。 由于行动不便,一定也是托人买的这些东西。 受了婆婆的感染,陈惜惜双目全湿,但没有把泪珠滚出来。她一声不吭,任凭 它们在脸上滚着。滚了一阵,她努力把后面的泪咽回去。多少有一点眼疾,泪腺循 环不好,平时无大碍,医生叮嘱过,要注意过度伤感流泪。 惜惜蹲下去,把带来的鲜花和水果,在石碑前一一摆放。 “来,惜惜,给你男人烧两刀纸。”婆婆说。 惜惜在婆婆身边蹲下来,学着婆婆的样子,将几刀纸一点点散开,又折叠成钱 的形状,然后一摞一摞送进跳跃的火焰。 “我的儿啊……老天爷啊,上辈子造什么孽了,你要罚就罚我好了,你怎么不 把我带走哇……春风走了,我该怎么活啊!”婆婆连哭带诉,鼻涕眼泪揉在一起, 雨泪滂沱。 “妈,别太伤心了,别伤着身子,你还有浩浩呢。” “你男人没了,你就不伤心吗?孙子是孙子,儿子是儿子,浩浩能代替他爸吗?” 婆婆哭声稍止,从泪眼里飞出刀刃一样的眼神,在儿媳光洁柔美的面庞划过,又在 儿媳曲线优美的身段上猛划一下,再划一下,划完了,又埋下头继续哭唱。 陈惜惜不再回应,保持了一份悲伤的沉默。 四月的微风吹乱了她乌黑的卷发,她没有哭出声来,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在那双湖水一般清澈幽深的美丽眼眸里,冰凝着;还有无法说出的痛楚,在心底里 深深地冻结。 离开墓园,陈惜惜开车送婆婆回医院,一路上,婆婆哭着要出院。 “在那地方再住下去,我真没法活了,医院那不是人待的地儿,这辈子,我真 没想到我也会住院啊,真是住不下去了……”婆婆眼泪汪汪地说着。 “好,妈,我这就找医生谈谈,咱尽可能快些出院。”陈惜惜轻声慢语地应和 着。 和医生谈过。医生表示,病人扭伤属于比较严重的那种,手术后炎症还没有完 全消失,如果执意要出院,若不能每天及时换药而造成感染,后果自负。陈惜惜权 衡再三,花了一小时做婆婆的思想工作,婆婆同意一周后再考虑出院。 回到家里,陈惜惜开始整理丈夫的遗物。 两位还在医院病床上焦躁不安的老人,出院后的安置问题,陈惜惜不能不考虑。 公婆有自己的住房,离儿子家横跨两个区的距离。老两口一直自己生活,在这次住 院前,两位老人在同龄人中,身体还算硬朗。但老年人的身体,就像从树上摘下搁 久了的发皱的水果,原本就严重缺失水分和营养,伤一次,就瘪一次,离生命的终 点也就近一步,出院后若把二位老弱之人,送回他们的住处,交给护工或保姆,显 然不妥。 陈惜惜决定接公婆到家里来住。至少,要照料到他们彻底痊愈,完全自理。 为了避免公婆触景生情,她把春风的遗物,能收的收起来,并不销毁,统统装 进三楼的贮藏室。虽然人已不在,但他使用过的东西还在,东西在,就感觉他还没 有远离。 整理装着手提电脑的包包时,拉开侧兜的拉链,一只黑色皮革小袋从里面露出 一角。陈惜惜顺手将小袋子取出来,打开,见里面装着一只款式精致、体积超小的 摩托罗拉手机。手提电脑是后事处理完后,陈惜惜从丈夫办公室带回来的。这台手 提电脑,为魏春风所专用,他通常把它放在办公室和车上,很少拎回家里。偶尔工 作需要拎回来,但很快又会从家里拎走。 两天前,它被陈惜惜从春风公司里拎回来后,就一直静静置于书房的一角,惜 惜看到它,便又有了伤感:再也不会有人拎它走了。 看到手提电脑包里冒出来的陌生手机,还以为自己前几日泪腺工作量太大,伤 了眼,视觉出了问题。陈惜惜使劲眨眨眼睛,没错,是手机。从丈夫的电脑包里取 出来的手机,但不是丈夫生前常用的手机,此时是关机状态。 出于某种疑惑和好奇,陈惜惜按了开机键,还好,电池还有电。 她试着往自己手机拨了一下,来电显示竟然为一个熟悉的号码:魏春风几年前 用过的老号码。几年前的某一天,他突然换了新号,把老号码办了停机,说是一位 崂山道士的建议,原号码有一个数字不吉利,不可再用。换新号后,似乎从此附上 了神光,起初做得磕磕绊绊的生意,突然顺风顺水、红红火火起来,继而迅速完成 了积累,跻身于社会中上层,出入各类在富人间流行的会所、俱乐部。 那个老号码,陈惜惜逐渐淡忘了,也以为它早已不存在了,却没料到,他不仅 一直保存在身边,享受着与手提电脑一样的待遇——随身携带,而且还一直使用着。 陈惜惜来到丈夫的书房,拉开抽屉,丈夫生前随身携带、日常使用的那部熟悉 的手机,正静悄悄地躺在里面。一部三星手机,那种镶着碎钻、限量珍藏版的,丈 夫平常装在口袋里,回家后就从口袋里取出,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放在桌上。不 像别的男人,回了家还要把手机紧紧夹在身上,或牢牢控制在视线范围内,手机短 信一响,就紧张地拿起查看,看完又立即删除。这种事,在魏春风身上从来没有发 生过。 十年婚姻里,陈惜惜一向从骨子里瞧不起那些逮着机会就抱住老公的手机,千 方百计追查老公行踪的下作行为。她没有过,从来没有。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未曾 查过老公的手机短信、接入拨打电话、钱包账单,从来不曾像别的女人那紧张兮兮、 疑神疑鬼,恨不能给老公身上装上个针孔摄像头,24小时实施监控。她不光是自信 和对丈夫信任,还有,她一直觉得,在这个男人身上,不会也不可能发生对不起她 的行为。谁都知道,春风是个好男人,顾家,爱妻,疼子,孝敬父母,永远牢记父 母、妻子、儿子的生日,以及结婚纪念日等每一个重要日子。 却怎么也没让人想到,在老婆的眼皮底下,在正常使用的手机之外,这个大家 公认的好男人,还暗暗使用着另一部手机。而她做为妻子,一直自以为是他生活里 最亲密的人,竟丝毫不曾觉察。 一部精致的手机。陈惜惜蜷在沙发一角,把手机握在手里,反复把玩。 已接电话和已拨电话,通话对象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花儿。 收件箱和发件箱,几乎是满满的,各存着四五百条短信息。短信息的交流者, 也只有一个名字:花儿。 显然,这是一部专用手机,一条专线,专门通往某一个人。 那些贮存的信息,应该属于舍不得删的精神食粮。 两个号码频繁联系,有些甚至是半夜12点以后打的或者发的。春风和花儿,短 信和电话的频率远远超过了他与老婆的联系。 这就让惜惜愈发震撼了。 再看信息的内容,惜惜几近崩溃。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春风开。” “妾似南山松柏,无心恋别人。” “我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夏雨雪,天地合,敢乃与春风绝。” “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 “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梦欲暮,思无穷,春风、花儿,欢爱如梦中。” 收件箱里,一个女人的语气。岂止是暧昧?简直就是毫无掩饰地传情了。看文 字,还确有一定的文化素养。魏春风念大学时,学的是金融,却酷爱文学,时不时 诗兴大发,涂鸦两首,一度也算得上有名的校园诗人。毕业后去了银行,后又从银 行辞职,进入商海打拼,多年来,在尔虞我诈、只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商业斗争中摸 爬滚打。他早说过,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老婆,他信不过任何一个女人所明示或暗 示的好感和感情……究竟是哪个女人,在人人热衷于追逐物质享乐的今天,能够拿 着古诗词这一特殊武器,精准无误地击中了春风心里最柔软的神经? 倒是专一得很。自始至终,对方是一个名为“花儿”的女人。 结合着收件箱和发件箱,结合着短信时间,陈惜惜从中摘取下几段对话: 花儿:亲,忙什么呢? 春风:想美人呀,宝贝。 花儿:想哪个美人? 春风:你说呢? 花儿:想的美人是不是很多? 春风:美人不少,灵犀难求。 花儿:亲亲我吧。 春风:那就先礼后兵? 花儿:坏坏坏…… 春风:你才坏呢,小坏东西,害我在办公室都不能站起来了,中午找你。 从你来我往的短信息里,傻子都看得出来,根本不是男女相遇之初的“萌芽” 状态,而早已完成了男女关系的实质性突破。另一段是春风主动发的: 春风:宝贝工作结束了吗? 花儿:没呢,今天病人特多,一边工作一边等你消息。没你消息,晚上回去也 睡不踏实。 春风:我不能等你了,得回家,明天抽空吧。 花儿:那抱抱花儿吧。 春风:宝贝儿,抱你亲你给你甘露美酒,琼浆玉液…… 花儿:亲遍所有,让花儿融化成一汪水吧…… 春风:乖,快去忙吧,我下班回家了。 花儿:不嘛,还要。 春风:听话,最近应酬太多,好几天都没按时回家,再不回她该起疑心了,她 那头要出了事儿,我们俩的好日子也完了。 花儿:那好吧,说好了,明天…… 春风:明天,一言为定。 类似的缠绵信息,三天两头就会有一番。有一段信息,来往于魏春风车祸身亡 的早晨: 花儿:昨晚……足以铭刻终身。 春风:嗯,我也是。 花儿:爱上你,就等于爱上了寂寞。 春风:宝贝,这样的状态,你我都很幸福,不要让幸福变成痛苦。 花儿:今天,我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你真的一点也不留恋吗? 春风:别胡说,你永远是我最亲的宝贝。 花儿:以后见面,可能会不方便了。 春风:好好过日子,你一定会比现在更幸福。 花儿:在我心里,你是爱人。而他,只是一个即将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的人, 可以一起吃饭,睡觉,仅此而已。 春风:倩,宝,你心我懂,我保证会一直在你身边,不弃不离陪你走下去。好 了,不说了,马上出发办事呢。 而春风出事后的第二天,花儿的号码再次发来几条信息,全是极度亲切的关切 : 怎么了?怎么没你的音讯? 为什么不回复? 都急死了。 春风啊,你究竟怎么了? 这是最新的信息。这之后,便再也没有发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情感走私了。 感情的被欺骗和羞辱,使陈惜惜几近窒息。短信不曾一一看完,惜惜大脑里仿 佛电流短路,一次次出现黑屏。待她意识重新恢复,头脑重新清醒,又觉得一股又 一股的热血,不受控制地疯狂地直冲脑门,她感到双目刺痛,大脑发晕,心里翻江 倒海、五马奔腾,甚至连手指也开始发抖。 这些隐匿在丈夫秘密手机里的秘密信息,让这个一直自诩内心坚强的女人,彻 底崩溃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