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周日一早,李扬在楼下绕着小区外围跑了两圈,大约三公里多点的样子,汗出 得透,便有淋漓酣畅的痛快感。 小区里有几处早点摊,刚出锅的炸油条,诱人的香味儿飘出老远,挡不住地往 李扬鼻孔里钻。田歌母女不吃油条,说是地沟油,垃圾食品,不健康,田歌经常把 这句话挂嘴上,小妮子因此也养成对油条敬而远之的习惯。她们不吃,但对李扬还 是蛮宽容。李扬的胃自幼对油条有一种好感,小时候,油条是好东西,不逢年不过 节,难得吃上一根。或许从小养起来的习惯,这味道不闻到还好,一闻到,尤其在 早晨这种氛围里,胃里就像长了小嘴巴一样,忍不住想咬几口。 为了田歌母女不被地沟油的味道熏到,李扬坐在小区一条石凳上,捏着一根油 条,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着,感觉小时候的幸福又回来了。看到小区内打扫卫生的 老杨,老杨一手拿长把撮箕,一手拿笤帚,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扫一下,撮一下,勤 劳啊,这么早就开干了。老杨冲李扬笑一笑,说了声“你好”,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李扬忽然叫住他:“杨师傅……” “哎,”老杨回过头,笑眯眯地瞅着李扬,目光里闪着些疑问,“喊我?” “哦,早上好。”李扬笑了笑。前阵看到老杨佝偻着腰,腰椎间盘犯了病,痛 得很厉害,腰都直不起来,走路一瘸一拐地,仍然拿着撮箕和笤帚,挨个楼道里打 扫卫生,一天也不肯闲着。平时老杨与老家农村的妻子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一个 人在城里,住在一间十平米的地下室,李扬没去过老杨的地下室,但去过这个小区 内别人家的地下室,里面堆满了废旧杂物,没窗,别说晒太阳,一缕月光都照不进 来,常年散发着霉湿味道。每次李扬看到老杨,都发现,这个人总是笑呵呵的,见 人就主动打招呼,似乎从来不知愁苦滋味。李扬想到单位里的朱贵三,包括朱贵三 上面的那一级,甚至更高层的领导,住豪宅、开公车、穿名牌,天天接受宴请豪吃 海喝,喝茅台犹如喝矿泉水,海参吃得腻味,可还动不动就蹙着个眉,黑着个脸, 时不时步履沉重,心事重重,仿佛一天到晚、一年四季,总有解决不完的愁人事。 这个周日的早晨,李扬很想问问老杨,腰怎么样了?好些了吗?可最终也没有 问出来。他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若腰还没好,你能介绍医生给他治病吗?对了, 这点忙还真能帮得上,可以找田歌。田歌给他拍个片,悄悄地干,拍片费用可以省 下来。可是,李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瞅着老杨那矮小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一栋大 楼后。 鲜榨豆浆是给妮妮的,新出炉的面包是田歌的,李扬拎着它们进门前,用纸巾 将嘴巴上的油渍擦拭了一下,销毁证据一般,不愿让她们看到,自己又吃垃圾食品 了。 田歌在南卧室在给女儿穿衣、扎蝴蝶结。妮妮从三岁半起,就开始爱漂亮了, 每到周末,不把头发扎出一个花蝴蝶,她是不肯出门的。打扮完了女儿,田歌麻利 地从厨房端出两个小菜:凉拌紫橄榄,洒一把芝麻盐,香喷喷的;一盘炒鸡蛋,另 一种香味。粥已经煮好,五米粥,白米、黑米、黄米、江米、薏米,兼地瓜块。周 末有时间,田歌会一天熬两次,早一次,晚一次,喝粥,是最养人的。 田歌一碗一碗地盛出来,向李扬道:“你小姨来电话了。” “啥时间?”李扬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姨,借钱还追到家里来了。 “你刚出门不久,也就六点多钟时。” “啥事呀?”李扬明知故问。 “她儿子结婚,问你借点钱。”田歌道,“我正在厨房淘米,家里电话就响了, 吓了我一跳,这么一大早,还以为单位有什么紧急事呢。一接电话,一口你老家的 地道土话,问,你是谁?我说我是田歌,她说,李扬在屋不在?我说刚出去。她说, 那算了。还不待我回应,电话就挂了。过了十多分钟,我正在拌凉菜,电话又来了。 我说,有啥事可以告诉我,我转达给李扬,她倒也实在,就说了。” 谈及小姨说的话时,田歌仿照李扬老家的河南某县城口音,学舌般照着说出来, 学得很不正宗,逗得妮妮前仰后合地大笑。 李扬咧咧嘴,算是附和着笑一下,洗过手,在桌边坐了。 “唉,你老家话,怎么那么难听呀!” “你现在才知道吗?” “你以前说你老家话的时候,我没觉得难听,你这小姨说的时候,怎么听着就 那么怪呢?你怎么还有个小姨啊?以前没听你说过呀?哪来的小姨?” “好多年不联系的亲戚。” “好多年不联系,借钱时怎么想到你啊?你借她吗?” “我哪有钱借给她?别理她。” “哦,”田歌松了一口气,“既然人家张开了嘴,孩子结婚的大事,要不咱给 她添份礼算了。” “不添,这么添下去,那么多老家亲戚,往后谁有什么事都打电话来,千里迢 迢的添来添去,添得起吗?他家笨笨才20岁,还是个孩子,急着结什么婚?再说既 然拿不出结婚的钱,那就先别结,缓两年不成?” “随你吧,反正是你家的亲戚。”田歌长舒了一口气。心里道,我们也没办过 婚礼呢,我们当初就没找人借钱办事。我们厚不下那个脸皮、张不了那个口。当然, 这话不能说出口。 “不说她了,我得赶紧吃,吃完就走了。”李扬端起粥碗,喝了几口。 “去哪儿爸爸?”妮妮放下勺子,瞪大双眼说,“我不吃了,爸爸又要出去, 我不吃了。” “来来,乖,爸喂,”李扬把勺子拿起来,“爸爸要工作,爸爸现在去工作, 就是为了以后可以多和妮妮在一起,知道吗?” 早饭后,李扬在卫生间里刮胡子,田歌靠在卫生间门口,瞅着镜子里李扬的脸, 继续昨晚的话题,“这样吧,李扬,你今天加班去,你把卡留给我就行了。” “首付多少?”李扬满嘴白沫,手上的动作稍停一下。 “110 万,百分之二十,总共22万,你那儿有20万,黄金账户还有2 万多,股 票账户有3 万,还有两个税,基本上够用了。咱们能力够不到的房子,我也不会看 的,所以觉得这个还算合适,才不愿错过机会。现在市场上二手房源非常少,遇到 一套合适的不容易,你今天先把卡给我,我和房东说说去,如果今天签不了合同, 也要再交点定金,先给定死了,等房产合同签下来,拿着合同可以提出些公积金, 装修费也有了。” “非得今天交钱吗?” “今天不再交点给房东表示诚意,我心里不踏实啊,怕房东再涨价,他要涨十 万,咱俩明年的工作又白干了。” “这涨法不正常,越这么涨,越不能冲动。” “正因为这些多年,在任何一次买房的时候都这么想,所以到现在还没拥有自 己的房子,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了。” 李扬叹了口气,“卡没在我身上。” “在哪儿?” “在办公室。” “你的卡不一直放身上吗?突然放办公室里干什么?不怕被人偷了?” “以前带身上,上面不都是一点小钱吗?现在里面装了20万,这么大一笔钱, 随时带身上安全啊?锁在办公室的保险柜,24小时有人值守,再没有比那儿更安全 的地方了。” 田歌锲而不舍,“这样,我跟你去办公室,取了卡,你忙你的工作,我办我的 事。” “田歌,能不能别逼我了,就差这一天两天吗?再给我两天时间,这个事我肯 定给你一个说法。” 去单位的班车上,李扬再次接到小姨的电话。这次打到手机上,接了。因为周 围嘈杂,也不便说话,李扬答应一会儿到单位给回过去,就挂了。小姨上次来电, 是哪天?他当时答应考虑考虑,一忙,竟给忘了。小姨却是惦着,念着,可能等到 今天到了极限吧,连续三通电话打来,不肯放过他。到了单位,李扬给小姨回过去, 在电话里如实诉说了自己的实际情况,还没说“丢钱”一事,只说眼下田歌也正在 看房买房,实在腾不出闲钱,希望小姨体谅。 小姨显然是不相信,“李扬,这么凑巧啊?如果实在不行,那就算了,算我没 开这个口。” 小姨四十多岁的人了,张一次口也不容易,千里迢迢的先后花了四次长途费, 就那么撂那儿,也不妥。李扬沉默了半分钟,语气坚定,“这样小姨,我确实拿不 出钱借你办婚事,不过,我和田歌可以给你500 元礼金,行吗?” “这也行,”小姨语气立即就变了,有些欣喜的意思,“这也行,那就谢谢你 了。” 放下电话,李扬打开电脑,从自己的网银账户,划了500 元给小姨刚刚提供的 账户上。心中那份苦涩和无奈,无人能体会。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