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陈惜惜去了魏氏公司。 公司业务已经全面停止了。就像一艘船,船长没了。船虽没有沉,但作为合法 的继承人,同时也作为大股东之一,陈惜惜不希望它再出航了。企业管理不光需要 专业知识和技术,更需要天分,魏春风是这方面的天才,无师自通。但她不是,既 不掌握技术,也不具备天分,更没有这方面的兴趣。所以,对于继任魏氏公司董事 长职务的善意建议,她不假思索,一口回绝了。 而对另一善意的建议:把公司交给职业经理人,只需要她做收钱和决策的后台 老板……陈惜惜也毫不犹豫,谢绝了。干公司就有风险,不能光看“收钱”的时候, 倘若遇到风暴呢?她有自己的本职工作——做了近十年的银行会计。她热爱并喜欢 自己的工作,目前不打算内退或提前离职。另外还要带孩子,照料老人,根本没有 多余的精力去操心生意。 多累啊。人这辈子,究竟在争什么?房子啊,钞票啊,哪样不是身外之物,过 眼云烟?春风这辈子要强,好胜,不甘人下,忙死忙活,争来争去,究竟争到什么? 钱没少挣,他自己花了多少?产业置了不少,他自己住了几间?开百十来万的车, 也没能在关键时刻保他一命。人这口气儿,不定什么时候,说停就停了,一场意外, 命都没了,还争什么? 好好活着,一家人能够天天在一起,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这不 比拥有一堆黄金,再为这堆黄金殚精竭虑,耗尽脑汁,最终这堆黄金还不一定属于 自己,甚至有可能因这堆黄金招来歹人而送了性命……来得更实在,更幸福吗? 树倒猢狲散,尤其在陈惜惜作出结束公司的决定后,有能力的员工纷纷跳槽走 了,一部分没找到更好去处的员工留了下来,无奈地等待新的股东和老板。公司高 层里,只有张睿留了下来。他不是没有新的去处,这段时间猎头公司不断地骚扰他, 都被他以各种理由谢绝了。他之所以主动请求留下,唯一的原因,就是为了帮陈惜 惜善后。毕竟,公司的各类账目和各项资产,除了已故的魏春风,没有人比他更清 楚。在公司转手的过程中,也没有人能够比他更让陈惜惜信得过。 青岛市南区××大厦,魏氏公司占用了整整一个楼层,一千多平米。陈惜惜的 父亲陈锦江早在十年前,在女儿决心嫁给魏春风并将生活于青岛之时,也在房价大 幅飙升之前,斥资买下了这层写字楼的70年产权,并以个人礼物的名义,赠给女儿 当嫁妆,成为女儿的婚前资产。婚后,魏春风辞去公职涉足商海,开办公司之初, 只使用了这层写字楼的三分之一,其余全部用以出租。后来随着公司逐渐发展壮大, 老婆名下的整层楼,都成了魏氏公司的根据地。魏氏公司主要做室外墙体保温工程, 经过魏春风多年的打拼,如今已做出了规模和气候,做成了口碑好、名气响、市场 占有率良好的品牌。这个城市内,无数栋近年来矗起来的新楼,外墙工程都有魏氏 的杰作。这种时候公司激流勇退,连张睿都觉得可惜。可是陈惜惜去意已决,整个 公司,股东只有两名:陈惜惜和魏春风。小股东魏春风业已不在,大股东陈惜惜便 成了唯一的老板,一切,她说了算。 周一上午十点半,在那个挂着董事长门牌的偌大的办公套房里,张睿见到了陈 惜惜。 板台后墙壁上,挂有范增的字画。临海窗户那宽大的窗台上,摆着两盆彩叶兰。 整个办公室,装修格调简洁雅致,是那种比华丽更有底气的简洁,比奢侈更具实力 的雅致。 进门之前,张睿有礼貌、有节奏地轻轻敲门。 进门后,陈惜惜从春风以前常坐的办公椅上站起来,离开阔大的办公台,走向 会客区。会客区的茶几上,摆着一套漂亮的茶具。她稍稍摆弄一会儿,便有诱人的 茶香钻进张睿的鼻孔。 她犹如一朵静静盛放的莲花,淡淡一笑,张睿只感觉眼前一片绚烂,一片清澈。 “刚炒出不过三天的春茶。”她倒满一杯,递到他这边。 “嗯,不错。”张睿放下带进来的厚厚一摞材料,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他和 魏春风同岁,看上却要比三十三的年龄稍稍年轻上一两岁。戴一副无框眼镜,个头 中等,五官俊朗,眼神坦荡,与魏春风的霸道气质有所不同,浑身上下散发着闲淡 的儒雅之气。 “给你捎了一盒,走时记着带上。”陈惜惜伸出细长的手指,朝张睿所坐沙发 的一边,指了一指。 张睿侧头看去,她手指所指之处,离他较近的地方,贴着沙发旁的墙壁上立着 一盒包装精致的崂山绿茶,张睿也不推让,说了一声:“谢谢嫂子!” 论年龄,她比他小几个月。但他比魏春风小几个月,一直称魏春风为哥,称她 自然为嫂子。 “下家的情况,你简单介绍一下吧。”陈惜惜开门见山。 “这段时间内,有意向的,先后冒出来十三家。十三家中筛出三家,分别详谈, 合同谈得很细。在谈合同的过程中,淘汰两家,剩下来的这一家,是最合适的了。 赵老板是东北人,在青岛做生意十八年,一直从事餐饮和娱乐,这几年餐馆和娱乐 竞争太激烈,早有意投资转别的行业,魏氏公司市场基础扎实,前景广阔,这段时 间,就属他盯得最紧,可这个人太精明了,他知道我们急于出手,开出了几个苛刻 的条件,但比起另两家,也算是厚道了。所以,我觉得,如果你一定要出手,这是 个机会了。”张睿将厚厚一摞材料搬到陈惜惜面前,“您安排时间看一下,这是我 和王律师、吕律师用了一周的时间,才最终确定下来的方案。” 为这场谈判,张睿连续六宿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合同谈得异常艰难,为了给老 板争取到最大利益,可以说,他把脑袋瓜里能掏出来的脑汁,都榨出来用上了。当 然,这一切,他不会告诉她。不应该吗?还拿着人家的薪水。 不仅仅为了死去的魏春风,不仅仅因为魏春风曾经待他不薄。在丧礼上看到陈 惜惜的梨花带雨的那一刻,他就做出决定:竭尽全力,帮助这个女人,义不容辞, 心甘情愿。 “既然你和律师已经通过,我暂时先不用看了,”陈惜惜瞥了一眼,拿在手上 翻了翻,“不过一定会安排时间仔细看的。” 她的信任,让他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必须把她交代的事情干好,干得漂亮, 必须对得起她的期望。这个过程,他不容自己有任何闪失和瑕疵。 “赵老板表示,公司最好不搬,如果可行的话,他就把这层楼租下来,签个三 年或者五年的合同,他想借这个地气把公司做下去。只是他不能把握的是,这层楼 这些年来一直为魏氏公司所有,如果魏氏公司不在了,您会不会卖掉它?如果房子 转手了,他还能不能用这个地方,就不好说了。” “是啊,当初我爸买下这楼,也是为了资助我们把日子过好。这些年,一直是 春风在用它,如果春风不在了,这楼留着,也用不着了。你看我是卖了好呢,还是 留着好?”陈惜惜征求张睿的意见。 “我个人一点看法,也不一定成熟,仅供参考。”张睿微微一笑,娓娓道, “如果变现,手里拿着钱,那就重新寻找新的投资,这也是个大问题。现在的市场, 哪一行都不好干。股市不能做,基金风险也很大,黄金只可投资一少部分,因为金 市也存大巨大风险。横看竖看,目前最稳妥的还是房地产。住宅地产这几年如火如 荼,仅去年一年,普通住宅涨幅高达80%,高档住宅涨幅甚至超过100 %,已经酝 酿了巨大风险。倒是商业地产,因为首付比例较高,把一部投资客挡在门外,这两 年虽然也在升,但涨幅一直较为缓慢。而住客地产经过去年大比例的疯狂上涨,老 百姓怨声载道,我有一种预感,国家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一旦政策出手调控,投资 客和投机客就会率先退出住宅市场,到时候,大量热钱寻求投资,而还没有经过炒 作的商业地产,会成为最佳的投资品种。所以说,眼下的商业地产,还是一片价值 洼地,今后,一定有着较为可观的升值空间。所以,我认为,如果您现在手头不等 钱急用,我建议留着。” “和我的看法一致,那就留着。”陈惜惜道,“目前市场价大约多少?” “市场南区最繁华黄金地段,新楼价在三万左右,旧楼,大约百之十五左右的 折旧。” “租金呢?” “从中介了解到,今年的写字楼租金较去年有一些下跌,具体多少,我会尽快 了解一下,给你报具体数据。” “公司资产具体是个什么现状?” 张睿从一摞材料中抽出其中一份,递给陈惜惜,“这是××会计师事务所出具 的最新资产评估报告。” 陈惜惜扫了约三分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年前就是这样子。” “除了这层楼属于您名下的私人产业,不在公司资产内,公司的现有资产内, 大约有二分之一,和部分债务相互抵消,基本平仓了。也就是说,公司另外二分之 一的资产,都还是前些年打下来的家底。” “这两年春风都在干什么?公司基本上没发展?” “这怪不得魏总,这两年行业竞争太激烈,拿到工程也挣钱,可养这么大一群 人,消耗也大得很,所以说,这两年,基本就是维持了。” “嗯,这两年不好做,听春风说起过。” “嫂子,还有什么疑问吗?” “公司的事儿先谈到这儿,”陈惜惜端起小茶碗,喝掉一杯茶,又满上一杯, “还有点私人的问题想和你沟通一下。” 陈惜惜从包里掏出那只小巧的手机,搁在张睿面前,“这个,你见过吗?” 张睿瞅着手机,迟疑了一下。 “没事的,你可以坦率告诉我。” “见过,但见的次数不多,魏总用过的。” “工作中常用吗?”惜惜问。 张睿摇摇头。 “那就是私用了?” “这个,不好说。” “周丽倩,你知道这个女人吗?” “周……小周?”张睿又一迟疑,还是点了点头,“知道。” 他两次迟疑的瞬间,已说明了问题。陈惜惜不给他思考的空间,“她和春风什 么关系?” “朋友吧。” “什么样的朋友?” “这个,嫂子,我真不清楚。” “你和春风天天在一起,知道有这个女人,不清楚他们的关系?” “我和魏总并不是天天在一起,只不过天天见面而已。虽天天见面,但我需要 八小时坐班,魏总可以随时外出。我们关系是不错,可毕竟他是我老板,他的私事 我并不了解多少。关于他和小周的关系,我真无法确定什么,也不好乱猜测。” “小周的联系方式,你有吗?” “我没有,一直没有。” “小周在医院工作吗?” “这个可以确定,是,她是个护士,护士长吧?曾经听魏总聊过一次。三年前, 他住院做那个小手术,她受朋友之托,照料过他。” “好了,谢谢你。” 张睿留下那摞厚厚的公司材料,拎着陈惜惜送给他的一盒绿茶离开后,陈惜惜 走过去,反锁了办公室的门,拿出手机,从中调出田歌的号码,稍一犹豫,摁了拨 出键。 铃声空响一会儿,没人接,陈惜惜不得不暂停了。 或许田歌正忙,正在给病人做“超检”。她想。 果然,过了二十多分钟,陈惜惜驱车往东部行驶时,田歌把电话回了过来。 “喂,田歌吗?”陈惜惜一手把方向盘,一手将耳机娴熟地塞进左耳。 “我是田歌,你是陈姐吧?” “是我,正忙着吧?打扰你了。” “陈姐,不好意思我刚才正在干活,你有事儿啊?” “是这样,田歌,有位朋友托我打听一个人,你们院的。” “哪位呀?” “你那儿是不是有位护士长叫周丽倩?” “丽倩呀?是我姐妹,”田歌无遮拦,“你应该有印象的,那年魏大哥住院做 手术,李扬交代我找人给些特殊照顾,我特意托付给了她,请她照料魏大哥呢。” 事实很明确了。但为确保万无一失,不冤枉好人,陈惜惜再问:“福州路北端 的福岭小区,是她的住址吗?” “很早以前她住那儿,那是她父母的房子,后来买了新房,父母都搬走了,她 也早不住那儿了。” “1380895 ××××,是她的号码吗?” “这是她以前的号,现在不用了,换了新的。”说到这里,田歌忽然意识到言 多必失,忙又打住。朋友的居住所在,手机号码,都属隐私,随意透露,实在不妥。 好在陈惜惜不是外人,更不是坏人。可再怎么不是外人,和周丽倩比起来,也远了 一步呢。周丽倩是自己多年的姐妹儿,陈惜惜不过是李扬哥们的老婆,和陈惜惜, 也不过跟着李扬参加朋友聚会,偶尔坐一桌上吃个饭罢了,往往饭桌中间还隔着好 几个人,见了面也说不了几句话。 想到这里,田歌打定主意,如果陈惜惜继续追问周丽倩的新号码,就临时扯个 谎,说前两天刚丢了手机,里面贮存的几百条朋友信息全给弄丢了,新号还没来得 及记呢。 陈惜惜却并没有往下询问,只是说了声谢谢。 田歌问:“你朋友需要和她联系吗?需要的话,我转告一声,让她联系你?” “不用了,”陈惜惜道,“我也不知道朋友什么事儿,就让朋友到医院找她吧。” 陈惜惜又说了句客气话,就把电话轻轻挂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