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晚饭后,陈惜惜陪公婆聊了一会儿,待一个连续剧开始后,老两口双双投入进 去,她就带儿子回楼上了。和儿子一起洗浴,换上睡衣,给儿子讲故事,哄儿子入 睡后,这才清静下来,来到书房,打开了电脑。 浏览了半小时新闻,玩了一小时“偷菜”,也无聊,打开自己的博客,访问量 小得可怜。因为她自从开博以来,很少发表自己的文字,只是转贴一些别人有趣的 东东。偶尔哪天会有一两个冒失鬼不小心撞进来,仿佛上当一般,又会迅速离开, 完全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安静地待在大千网络的一隅。没关系,她喜欢这种安 静,享受这种安静,职业会计的生涯,注定了在安静里燃烧生命。忽然想记点什么, 写了几百字,又删了,毕竟不是私人日记簿,别人随时可以闯进来。开这个博,主 要是为浏览别人的博客,偶尔给心灵受到触动的文字留言,也好让人家知道,是有 名有姓的人,而非缩手缩脚的匿名鬼。看过几位“好友”的博文,也无心思,索性 又关了电脑。回卧室躺下了,从床头摸过一本书,翻了几页,一向嗜书如命的她, 竟没办法把文字看进脑子里。 正发着呆,床头柜上电话响了。 是太原那边母亲的来电。 每天至少一次和母亲的通话,这是她自打嫁到青岛以来,被母亲——也就是那 位矿主老婆强制性保持下来的一个习惯。十年如一日,如果哪天没有接到女儿的电 话,母亲必会亲自打来。没什么正事,无非是一天中午吃了什么,晚饭吃了什么, 或者白天干了什么,忙了什么,事无巨细,没有主题。说好听点是为女儿操碎心, 说不好听是母亲太闲,钱又太多,网络免费通话都嫌通话质量不高,必用固定电话。 因此天长月久,这样的通话,成了陈惜惜每天的一项固定节目。 其实今天已经跟母亲通过电话了。晚饭后带儿子洗浴之前,陈惜惜主动打去了 电话,问了个好,报了个平安,就挂了。没想到夜深人静了,母亲又打来。 陈惜惜多少有些纳闷。 “妈,还没睡呀?” “这才几点?哪儿睡得着啊。” “家里有什么事儿了?”惜惜问。 “我这儿没事儿,我觉得你那儿有事,所以得问问你。” “问什么?” “你那儿有男人?” 陈惜惜惊讶:“没有啊!” “没有?刚才我们通话时,我怎么听到有个老男人的咳嗽声?”母亲洞察秋毫。 晚饭后和母亲通话时,确实有咳嗽声。魏父在楼下咳的,惜惜没在意,千里之 外的母亲听到了。 忽然想到这茬,惜惜忙解释:“哎呀,妈,那是浩他爷。” “大晚上的,这老头儿在这儿干吗?” “哦,是这样,我忘了和你说,他们俩住过来了。” “什么?老东西住你这儿了?为什么住你这儿?”母亲很吃惊,隔着电话线, 惜惜仿佛看到母亲因吃惊而瞪圆了的双眼。 “妈,怎么说话呢?公婆到我这儿住两天又怎么啦?人家又不是主动来的,是 我邀请来的。” “你邀请?你怎么不邀请我啊?他们住了,我怎么办?我今年还没过去呢,我 还得去住呢。” “你随时可以来,有你住的地儿。” “不是我说你,啊,我的小姑奶奶,你脑子进水了?” “又怎么了?不就接老人过来住一阵吗?怎么脑子进水了?”惜惜想挂掉电话 了,“妈,我困了,明天再说,好吗?” “哎呀,是不是又嫌我烦了?” “哪能呢,我真的好困啊,我要睡了。” “行吧,你先睡,明儿再接着谈。”母亲主动把电话挂了。 惜惜长舒一口气,把身体滚到了柔软的被褥里。 次日一早,惜惜把儿子送往幼儿园,开车往单位去的时候,手机铃又响起了。 “在哪儿呢?”母亲的声音。 “正路上呢,妈,有事啊?” “开着车吗?” “嗯。” “行,你先专心开着,等会电你。”母亲把电话挂了。 赶到银行大楼的财务办公室,在自己位子上刚刚坐定,母亲电话就又打进来。 惜惜叹口气,接了,压低声音问有什么事。母亲说开口即道:“惜惜,你把公婆接 到家里住,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惜惜瞅一眼周围同事,捂住手机听筒,忙起身离开办公室,走向洗手间,关了 门。 “妈,我刚到单位,正忙呢,这事回家再讨论行不行?” “在单位正好,回家就不方便说了,你知道吗?这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想过 吗?请神容易送神难。” “妈,没你想的那么复杂,老人出了点意外,暂时生活还不能自理,我不得管 着吗?扔下不管,你不怕街坊邻居笑你女儿有娘生没娘教?” “死妮子,你在跟谁说话呢?气死我了,你再犟?再犟,我抽你!” “妈——!” “我问你,在你眼里,我已经成老人是吗?”母亲气呼呼地问。 “你哪里老啊,你还年轻着呢,你还不到六十岁,还是中年人呢。”惜惜不明 白母亲为什么突然跳到这个话题,但她知道,母亲最忌说她老,虽然已年近六十, 身体各项指标逐日退化衰老,可你若要说她是老人,她非跳起来和你急眼不可。 “你公婆和我年纪差不多,怎么就老了呢?怎么就行动不能自理了呢?不就摔 了一跤吗?找个保姆啊,犯得着折腾儿媳妇?肯定是春风妈那老家伙想出来的毒招, 呸,亏她干得出来!你不就是个儿媳妇吗?再说春风都不在了,她也好意思?我告 诉你,你可以不这么做,谁也说不着你,知道吗?” “妈,这话可别让玉儿听到。”玉儿是惜惜弟弟陈军谈了两年的女朋友。 “听到也不怕,我早跟他们声明过了,我和你爸,我们可以管他们两个小兔崽 子一辈子,可从来没指望过有朝一日他们管我们。再说了,我们将来老了,绝对不 可能给自己孩子添麻烦的,真要老得动不了了,那就更不能拖累自己孩子了。” “你们有钱,孝子孝孙多嘛,我公婆就俩退休职工,弱势群体,现在能照顾他 们的,也就我一个人儿了,我要不管,他们可怎么办?” “住敬老院,找保姆,有的是办法,要不然咱给她出钱也行,就是别住家里折 腾自己,你一个人带个小的容易吗?再拖俩老的?” “妈,别这么说,再说保姆那也靠不住呀。” “就你靠得住是吗?就你好欺负是吗?” “浩他奶奶这人不行,浩他爷爷是个好人,自我嫁到魏家,老爷子一直拿我当 女儿待的,”惜惜叹口道,“妈,不讨论这个问题行吗?主任在找我,我得过去看 看。”陈惜惜找借口挂了电话。 不过十分钟,母亲又打过来,“惜惜,主任说你了吗?” “好好的,人家说我干什么?”惜惜奇怪了。 她是这家银行的老职工了。做了十年会计工作,兢兢业业,谨慎严格,大差错 没出过一次,小差错没出过半次。这种零差错的财务工作者,在这家银行的历史上, 二十年内她是唯一一个。十年间银行换了三任领导,三任领导都知道陈惜惜这个名 字。其中两任领导都看重她,有意重用她,给过她几次提拔的机会,但都被她婉言 谢绝,让给别人了。工作是为了学以致用,让自己有事做,活得有价值,生命有质 量,日子不空虚。当领导,没兴趣。别的人为了谋个一官半职,明争暗斗,冷枪暗 箭,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她从来只是远远看着,从不参与。更不会参与某一 帮派,站入哪一队伍。别人那么干,争强好胜也好,出人投地也罢,或为生存生活, 或为尊严体面,她都可以理解。但她不需要那样,上帝给了她一个事业有成的父亲。 父亲这辈子打下的江山足够下一代终生受用,托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她已经很知足 了。既已得到上帝厚爱,就无须再与人争抢什么。别人一出生,就被命运抛入荆棘 密布甚至阴云满天的小路,为一把口粮不惜相互残杀。那些人已经很无奈、很可怜 了,能让给他们的,就慷慨地让出去吧,人不能把什么好事都给占了。有时候,得 到太多,未必是好事,不属于你的又恰恰被你得到,上帝在天上看着,他会抱不平, 最终还会拿去。那个赵副行长就是个例子,他在任时利用职业技术和职务便利贪了 上千万,银行职工不少人联名上访,可人家上面有人,后台硬,领头上访最终没得 到好下场。赵副行长干到足龄,平安着陆,一点事没有。不过晚年的他幸福吗?不 幸福。儿子酒后驾车撞死了一对烤肉串的乡下夫妇,死者家属的索赔官司打了两年, 最终被索赔近两百万。儿子免去了牢狱之灾,但有案底在身,在原单位待不下去, 好好的工作也没法干了。退休的赵副行长拿出一辈子的积蓄,换成美元,送儿子出 国奔前途。到美国没两年,儿子又突然得了脊髓炎,身子直不起来,走路鸭子似的 一摆一摆的,不久儿媳就拟了离婚协议,分走了一半家产,飞走了。儿子在国外无 人照料,老子只能接儿子回国,陪儿子全国各地四处看病,听说前不久有同事见过 这位曾经的老领导,不过六十五六岁,头发全白,背都驼了……谁都知道,陈惜惜 在单位里的口碑,就像一块美玉在人间的传说。与人为善,与世无争,对任何人不 构成竞争上的威胁,因此人人都喜爱她,无欲则刚,任何人拿不到她的把柄,就连 行长都敬她三分。 主任说她?凭什么?母亲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了,但惜惜从不解释,从不和 母亲讲自己在单位里的情况。 “主任要敢刺儿你,你告诉我,我修理他去!要是不开心就别干了,天天和那 些钩心斗角的人在一起干活有什么意思?” “妈,这是干吗呀?” “我和你说些经验之谈啊,你把公婆接过来,没有比这步棋更糟的事情了。儿 媳妇要想和公婆保持友好关系,首先要保持距离,距离才能产生美,没距离了,什 么都免谈,不信你就等着吧,要不了多久,就会出问题,到时候好好的关系闹僵了 不说,搞不好,成仇人了。” “妈,说什么呢?” “我告诉你,你这婆婆不是个善茬,不好侍候,你做好点思想准备。” “行了行了,忙呢,挂了啊。” 惜惜仰靠在椅靠上,暗自叹了口气。 母亲的告诫不是没道理。远的不说,眼前就有一例。陈惜惜一位女友,婚后顺 从丈夫的孝心,同意把千里之外的公婆接来一起住。的确,两代人在两个城市时, 时常打打电话,亲啊疼啊相互牵挂啊,可住到一块没多久,便因为种种矛盾,闹得 鸡飞狗跳、不可开交。女友从此家无宁日、无处可逃,最终以离婚收场。再后来, 那位婆婆一提起前儿媳,恨得是咬牙切齿,水火不容,而这女友一提前婆婆,那也 是满腹怨恨、如同仇敌。 做媳妇的都说,和公公婆婆生活在一起,是女人噩梦的开始。去问十个媳妇, 绝对九个不愿意同住一起,就算是那个答应同住的,也是逼不得已。夜里陈惜惜躺 在床上,想:是不是天底下做媳妇的,都太小家子气,太自私,心胸太狭窄的缘故? 婆婆和媳妇相处,真有那么难吗?那些难以相处的事实,真的不可以改变?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