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连续两天,田歌没去单位。 不去单位,是因为着实去不成了。那天凌晨从外面回来,进门后就头昏脑痛, 直接躺倒了。病来如山倒,两天没能爬起来,若还有一分能耐,可以咬牙坚持,她 都不会待在家里。请一天假,扣一天工资,两天的损失,足够带妮妮玩一趟海底世 界了。去年国庆,孩子对“海底世界”产生了向往,田歌算了算,一家三口怎么也 得花费300 多元,最终还是连劝带哄,带女儿去了中山公园,看不成昂贵的海底动 物,就去看免门票的陆地动物吧。那天女儿虽然玩得很高兴,可田歌心里很内疚, 不过是去看本城市的“海底世界”,又没要求去玩香港的“迪士尼”,可自己这个 当母亲的,连女儿这点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那之后,田歌总觉得欠女儿一次 “海底世界”,一直计划着给补上,谁知不久之后,田歌娘家嫂子突然查出了乳腺 疾病,住院做手术。以往总是李扬家事多,轮到田歌家里的事,李扬仿佛弥补似的, 赶紧拉着田歌赶去探望,并送上两千元。那是一笔意外支出,完全在计划之外,那 笔钱出去了,田歌便有意无意地将补孩子“海底世界”的想法给裁掉了。能省就省 吧,妮妮现在还小,海底的世界太丰富了,现在带她去,她未必看得明白,再过两 年,等她再大一些,能看懂了,也算不浪费。田歌这么想,也算安慰自己吧,可心 里每每想到这些事,又会不由自主隐隐地疼。 那20万暂且不说,冤有头,债有主,只要陈惜惜还在,慢慢地作计较,倒也不 至于真的掉进了阴沟里。可眼下这已交出去的2 万定金,如同一块铅,沉甸甸压在 田歌心头,把所有关于轻松、愉悦的正面情绪,全都挤没了。这笔钱若换算成“海 底世界”,可以带女儿看多少次啊。再一想到眼下的焦心事,田歌就控制不住眼泪 哗哗的,简直痛不欲生了。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房子啊,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就 要拥有的新家啊,就这样一转眼就泡汤了。 这些年来,田歌对李扬的依赖,已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高兴事找他分享,忧 愁事找他分担。无论工作方面,还是生活方面,屁大点事都喜欢和他商量,请他分 析利弊,给自己拿主意,唯有这一次,自己拿了一回主意,竟落个这般田地。 发烧,胃疼,还兼有轻度腹泻。田歌在家先给自己扎了吊针,又给自己开了药, 从家里的小药箱里,一样一样配起来,配不齐的,由李扬出去买回。服过药,躺着, 脸色难看,暗自神伤。 病,不仅仅因为那晚在外着凉所致。谁都知道,病由心生,心理因素、强烈的 情绪波动,会带来身体各脏器意想不到的各种损伤,要不怎么智商越高的人越容易 患各类病症,就因为心理负担和精神问题积累太多。看那些憨傻之人,偏偏一点毛 病没有,越活越健康,那是因为没心没肺,从来没有忧愁烦闷……田歌想,如果有 下辈子,让我做一个傻子好了,什么也不想,有吃有喝,就快快乐乐的了。 李扬那晚也受了风,有些小感冒,头上像箍了一个“盖”,沉闷得难以忍受, 但又不得不咬牙挺着,只悄悄吃了些药,始终没让她知道。他要请岳母过来照顾田 歌。田歌坚决制止:“若要让妈知道了这事儿,这不是要她的命吗?她那个心理承 受力,能受得了这个打击吗?里面还有她八万块钱呢,那可是她一辈子的积蓄,再 要让她知道,借据因为她洗衣服而给洗出事的,让她背着这个心理负担,我妈她还 怎么活下去?” 田歌要李扬别管自己,只管上班去,别因为她耽误了工作。李扬说:“工作重 要你重要?” “可着我一个牺牲就行了,把你的工资也给扣了,我们一家三口下个月喝西北 风去?” “钱重要命重要?要钱不要命的主,命都没了,还留着钱干什么?” 田歌卧病的两天,每早李扬送完孩子就匆匆赶往单位,打个卯,把手头紧要工 作处理一下,然后跟主任请个假,在午饭前匆匆赶回家照料病人。买菜,做饭,打 扫,干这些时,他会播放着专门用来疗伤的音乐,在音乐中,一边干活,一边默默 地听田歌唠哩唠叨个没完没了。 “为什么借他?他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借用你的钱?你很有钱吗?你充什么大 头啊,你怎么现在才给我说这事啊?你把家里的钱借出去,为什么不打个招呼啊?” 田歌躺在床上,身子软软的,头脑却十分清醒,流着泪反复叨咕。 “当时不打招呼,不是为了不影响你的情绪吗?”李扬一边擦地板,听到这里, 暂停下手里的拖布,一次次耐心地解释。 “借就借了吧,可你该把借条收好,这么大的事一点不往心上放。魏春风这死 了,他老婆能认账吗?要是他老婆不认账,我们该怎么办哪?” “借条本身就是防小人不防君子的,她怎么可能不认账呢?陈惜惜不是那种人, 这个事你放一百个心,钱肯定一分不少给你拿回来,只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 “可是房子怎么办?今天周期一,周五之前如果交不上首付,卖给别人了,定 金人家也不退了……这怎么办啊?” “明儿我就想办法,就是抢银行坐班房,也得想办法把首付凑齐了。既然你喜 欢那套房子,咱说啥也把它买回来!买了就装修,装好了咱就搬进去,哎,你想装 成什么风格的?哥明天就去书城买几本装修书,研究研究,亲自设计……” 中午李扬精心地做了病号餐。西红柿鸡蛋面,手擀的面条,切了黄瓜丝,还炸 了一碟肉末黄豆酱,香喷喷地端上来,把田歌从床上拉起来。田歌软沓沓地拿着筷 子,一边吃,一边继续含泪翻着旧账,“结婚时连婚纱照都没舍得拍,这辈子连婚 纱都没穿过,我这个女人活得怎么就这么没劲啊!” “后来有一天我拉着你要去婚纱店,是你自己半道上忽然放弃了。”李扬吃完 一碗面,顺着她的思维,帮她回忆。 “那天你有诚意吗?大街上影楼的推销人员塞你一张优惠卡,为了捡便宜你才 心血来潮拉我去拍照。那天在外逛一天,累得要死,我那形象和精神状态能照婚纱 吗?还有,就算优惠价,也要一千多,还不如省下来给孩子买营养品呢,当时我不 舍得花钱,你为什么不坚持?你要坚持拉我去,还会留下这么大的遗憾吗?”田歌 流泪控诉。 “行,我的责任我不推卸,这是个事儿,大事儿,我在心里给记下来,来日方 长,以后咱找机会一定补上,到时一家三口拍去,把妮妮打扮成一个小天使,往咱 俩中间一站,多完美啊,到时候,咱不穿别人穿过的婚纱,哥给你量身订做,找青 岛最好的婚纱店,请最好的师傅,用最精湛的工艺,行吗?你现在先吃饭,吃完饭 长点力气,好继续说。” “结婚时除了领张证,什么都没有。你父母寄来两万块钱,你说啃老可耻,非 要把钱再寄回去,我一个‘不’字都没说。后来生了妮妮,你父母来看大孙女,带 来五千块,可你又说父母太不容易,走时坚决把钱塞回他们的旅行箱,我说什么了 吗……” “这不是领证时候说好的吗?你自己说的,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没有也 没关系。你也看到了,这些年我一直挺感激你的,因为你,让我这辈子才有了一个 很低碳很环保的婚礼,你这样的女人,在我心里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和收藏级的 翡翠一样,怪只怪我没能耐做一个配得上你的包装盒。我心里知道,这些年你跟我 没少受苦受罪,我确实对不起你和女儿,我一直在努力弥补,这不是需要时间吗?” 李扬耐着性子,搜肠刮肚地劝慰。 没什么有效的办法可以把耳朵堵住,索性这耳朵进,那耳朵出。洪水积多了会 酿成灾难,怨气积蓄太久了易得抑郁症,得容她排遣,“泄洪”。为她健康着想, 他必须得听着,忍着。再说,这次的事确实太大了些,让她像以前那样面对夫妻间 的不愉快,几小时内闪电消化掉,那也不现实。 田歌的眼泪汹涌着。 我比别的女人少什么零件吗?缺胳膊还是少腿?哪里比别的女人差?或是做得 不比她们好?为什么别人有的我一样没有?别人享受的我一样享受不到?我要求太 高了吗?我要求能力够不到的东西了吗?我是兜里只有一块钱,非要奢望一百块钱 的主?我只有十万块,逼着你买一千万的别墅了吗?我什么地方做错了?我有什么 过分的吗?让我过这样不见天日的日子?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因为我太 好说话了,因为我太天真了,因为我太相信爱情,太相信你了。如果我像别的女人 那样,不买房坚决不结婚,或许我早就有房子了。可我呢,我傻啊,我什么也没要 就跟你领证了,我真是天下最大的傻瓜啊,我怎么这么贱啊…… 心里原本还积郁了好多需要发泄出来的话,可这些话,一句也说不出了。他收 拾了碗筷,转身去厨房洗涮。瞅着他瘦削的背影,她忽然有些良心发现:自己是不 是过分了?连续两天,自她躺倒到现在,他几乎没消停过一分钟,一直在忙,在干 活。从里到外,从外到里,除了体力活,耳朵也没清闲过一分钟。这些由她所赐的 精神压力和摧残,他怎么一点怨言没有?就是他是个机器人,也不能这么折腾他。 除了这件事,他还有什么过错?勤奋,努力,不赌不嫖,不和别的女人搞暧昧,没 有不良习惯,虽然抽烟,但没瘾,一周至多两包,也都是在外面进行,从不在家里 制造一丝烟味。就是喝点酒,十有八九也是为工作做奉献,说起来月薪也少得可怜, 平常买双鞋子从未超过三百元,买衣服不打到5 折以下他不会考虑。她委屈,牢骚 满腹一次次对他爆发,可他没委屈吗?他怎么从未向她牢骚过? 两天后,田歌和李扬各自回单位上班。这天李扬正开会,收到田歌从医院发来 的短信,询问定金的事情该怎么办。她不再咄咄逼人地要求非买不可,而是向他讨 主意,着手善后事宜了。他知道,地震、风暴和阵痛,已经过去。她已经接受了这 场意外重创,像以往任何一次遭受重挫之后,必须面对现实,咬紧牙关,重新来过。 接下来,就是该如何夫妻携手,齐心协力在灾难过后的废墟上重建美丽家园。看到 这条信息,李扬顿觉一座大山从心头卸下,由于感冒而闷在脑袋上的“盖”也一下 子给掀掉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