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 作者:若冰 一 认识老舅是在十多年前的一个下雨天。 我的学校是离家十二里以外的镇里(那时叫乡),因为年龄小,长得也小,上 学就让哥哥用自行车带我。可是哥哥有时烦,没办法爸爸就弄了辆旧车,有时让我 自己骑着跟在哥哥后面,而每每就让他们甩得无影无踪。碰上个下雨天,就要扛着 车子走,我扛不动,就就近找个人家扔下来走着,等天好时再来取。 那一天,早上下了一场雨,看看家附近的草地上还能骑车,就推着出了家门, 毕竟能比走快点儿,开始还行,可是到了正道时就再也蹬不动了。往来的马群把乡 间的土路踏得稀烂,车圈上沾满了泥。我横拖着车子,走进了西场子村。这是一个 以前的畜牧场,取消了畜牧以后,就成了一个自然屯,因为在我的村的西面,就叫 它西场子。 人们都改以种地了,也有一些人家弄了点牲畜就近放着。 碰巧一个中年人在园子里干活儿,看我过来知道要存车,就招呼我,帮我把车 弄到院子里,就催我快点上学,我竟然连谢都忘了说。 我那时还处在好做梦的年龄,每天上学就像是例行公事一样,到学校里开始是 胡思乱想,想一些美事,也就是白日做梦了,等到下午就真的睡着了。 等那一天放学时,早已是阳光普照大地,虽然有些地方还有水洼,但骑自行车 是没问题的。当我手里掐着一把不知名的草叶儿,饥肠辘辘地走到那人家时,中年 人还是在园子里忙活。我想他应该是在等我,因为他老远看我走过来,就赶忙从院 子里推出车子,我赶忙仍掉了那一堆草,紧跑两步,甜甜地叫了声:“谢谢大叔!” 不料他竟说:“啊!你管我叫老舅,你不是徐国家的吗?” “是啊!” “那就对了,回家跟你爸一说就知道,快骑上车走吧,回去晚了你妈就担心了。” 当我回到家和爸爸一学,爸爸就点头了,“是,是老亲,你得叫他老舅。” 从此,我再遇见他时,都大声地叫他老舅,每次他都乐呵呵的。 其实他可能不是乐,只是他的嘴有点儿歪,每一说话就像是在乐一样,等我长 大了些才多少对老舅了解了一点点。 他在家族中排老末,哥几个都是本份的人,自从畜牧场黄了以后,就都四处开 荒种地,一时间牧场上的草被翻了个儿,黑油油的土地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像是黑 绒被让人有发困的感觉,近看时,一株株草在黑坷拉上痛苦地挣扎着,好像是在求 救,一阵风吹来,轻抖了几下,便扭头栽下离开了扎根的地方。在太阳的温柔抚摩 下,软化、枯萎,埋到缝隙之间找寻不到。一些生命力强的桀骜地挺着身子,向任 何东西示威。一群牲畜过来,轻吻了几下,便只剩下一丛光秃秃的茬了。几天后, 生命力又开始恢复时,锄头便伸了过来,便连根而起,从脚到头慢慢追赶弟兄去了。 等到第二年的春天,便满眼都是绿油油的,这些作物在死草、牲畜的粪便的滋 补之下长得密匝匝的,又不失茁壮,所以遮住了去年的悲怆。人们心中那场雪早被 这景象所添补,不由得都乐起来。 老舅那时孩子小,媳妇又很虚弱,等后来又生了几个孩子,就更虚弱了。所以 开荒种地的事自然轮不到女人家,老舅一个人全包了。 二 其实,有一些是听别人说来的,而我也着实去过一趟那里的,是赶在他们开天 辟地以前。 小时侯,我们村里没有磨米坊,或者是黄了,也说不清,反正是爸爸从别人家 借了车马去西场子去磨面。因为我累赘就不带我去 ,只是小时侯很爱玩又很有主 意。碰巧那天和我同玩的就是借我家车马的,就一起商量偷偷地跟着。 远远地看那车,快要消失在甸子里,就取了直线往那个方向奔去。岂料聪明倒 成了错误,没有想到面前横着一个大水洼,要是再绕着走的话,就费事了。好在小 时侯一直在水里爬过,也不怕这稍大一点的,我摔掉鞋子拎在手里,战战兢兢地先 下了水,那孩子和我同岁,但长得要比我小一点,所以当我下水之后也脱了鞋跟在 后面,水越来越深,在水中央看着天的影子,还飘着几朵白云,而随着我们荡起的 水花就全都动起来,回头看时那孩子也随着天空动得厉害。已经不时地用那鞋子的 手去抹眼了,就像是用鞋来擦脸,眼圈就黑了起来,像被人打了一拳,我便嘿嘿地 笑起来,倒是笑让我们放松了下来,再定神往前走,还煞有介事地总结经验:“一 定不要往水里看好迷糊!” 走着走着水就没腰了,裤衩也湿了,就又都害怕起来,那孩子也早有要回家之 意,理由是怕把衣服弄湿回家挨打,遂决定往回走。没想到只走了两三步便“咕咚” 掉进了一个坑里,一下子把我也拉倒了,等爬起来时都喝了几口水,小脸有些烫, 脑子也有些混沌,遂骂起:“是谁在水中挖个坑!”一定是那些大孩子在洗澡时干 的,想坏别人,我们成了牺牲品,这下子衣服全湿了,鞋子里也灌满了水,想不挨 骂也不行。看看太阳还挺高就表示,要不就继续往前走反正已经湿了。就过去看看 能不能在回家之后把衣服晒干,很快就达成一致了。 其实水最深也就是齐腰而已,等上了岸,就把鞋子往脚上套,忽然看见一条长 长的、黑黑的虫子伏在腿上,正死命地往里钻,一阵疼痛传下来,吓得我大声地嚎 叫起来。对于虫子我是最怕的了,无论是哪一种,大的还是小的都能把我吓得大哭。 就在我哇哇大叫时,那孩子竟像没事似的,走上来用鞋子使劲地拍了几下,那虫子 掉在了地上,迅速地缩成了一团。现在想来那就是蚂蝗,学名叫水蛭吧! 如此一折腾,那车早已走得看不见了,追不上了就是追上了,浑身湿漉漉的一 定会挨骂或者挨打,就顺着大路往回走。当时太阳虽已偏西却也挺热。就光着脚用 鞋子去扣蚂蚱,等到家时,衣服竟也快干了,只是多了些褶皱与草芥,还有一些泥 巴,挨了顿说也就罢了,而晚上那孩子却发起烧来,想来是我弄的了,等大人们问 清楚之后,到底没有逃得过打,屁股都肿了。 三 其实,我对老舅的大儿子印象挺深的。在小学时由于长得小,就经常受人欺负, 其中有个叫刘国春的,外号叫刘光串。因为他有抽风病,大约是羊角风吧!家长、 老师都不敢管他,所以他在学校里就为所欲为,而有一天早上,一群孩子都叫喊着 :“打仗了!”我胆小,别人打架怕碰着,更何况总挨欺负,所以一般不敢往前凑, 就扒在窗台上看。事实上,别的孩子也和我一样离得挺远。 是光串,他大哭着,旁边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光串从地上捡起来半截砖 头向他砸区,他一下子就躲开了,光串大声喊着:“我有病啊!” 他也叫道:“有病你就欺负人,欺负我弟弟?” 光串没词了,“你等着,我找人去。” “你找去吧!我等你十分钟。”说完他看了看表。 人固然是找不来的,只是他在我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个是他为了弟弟惩 罚坏孩子,再就是他竟然有一块表,在那时有一块表是很令人羡慕的事了。 等我后来提起那件事时,他就用自行车带我,那时他已经高中了。 第二次看他打架就是在初中了,当时学校很大是高中、初中都有的完中。而就 有几个镇里的孩子自恃是本地的,家中又有点钱就欺负人。一个叫孙士伟的,他们 兄弟两个在学校里无人敢欺,而他们就更横行起来,当时都喜欢用链子锁缠在腰中, 用的时候拽出来就能打人。 那一天,很多人都往后面操场跑,一个叫扬伟的,他也和二孙兄弟一起横行, 拿起了我们班的铁锹,我想:一定要出大事的,也跟着跑过去。这时我胆子大了一 点儿,但还是受欺负,每看见别人打架时,总是手不由自主地动,好象是自己打似 的。那个打架的人就是他,我叫他 超哥。心中不免为他捏一把汗,心中也有了为 好人祈祷的意思,我相信他是个好人。 士伟一锁链打过去,并没有如他所愿地打上对方,却被超哥一把夺过来一下子 就扯断扔在了地上。这下就镇住了在场的痞子,刚开始呼喊乱叫的也慢慢地没音儿 了。那扬伟一看这阵势,悄悄地往后退,把铁锹放在我们班的门口溜掉了,而士伟 也骂骂咧咧地不敢再冲向前,最后由人拉着走开,只是不忘了回头说一句:“你等 着!” 超哥也指着他说:“有能耐你就来!”人群渐渐地散去了,我才敢靠近。 “哥,你得小心点儿,防他找人。”,“没事儿,别人怕他,我不怕他,不怕 死就让他来!” 给我感觉超哥就是一个正义的人,他总是敢向恶势力挑战,而每次都能以胜利 结束。 我也想像他那样,可是我没有他那么厉害,也没有那个胆儿。 四 老舅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要比超哥还大,在我上初中时她就已经高考了,她考 的是生物系。据说是报了冷门儿压着录取线走的。对她的印象并不算太深,只是在 记忆中存放着她骑车的样子,因为她个子不高,所以在车子上总是拧过来拧过去的, 把车座子蹂躏得惨不忍睹,所以经常能在修车的地方看见她。 等她大学毕业回来,我初中还没有毕业。想来她大约上的是专科了,她就在学 校里看会议室,会议室里有一台彩电,在当时的农村,彩电并不多见,所以没事时 就去她那里看电视,更要命的是她那里除了电视外,还有一台录象机,时不时地还 能看上一段武打片,这可比看小说过瘾多了。 那时,不知是她那里有我们喜欢的东西,就是她那个人,也是我在心中偷偷喜 欢的,我从来不敢说喜欢谁,只是在心中想,或是梦中梦见,大约就是暗恋吧!相 比之下现在的中学生就开放多了,敢大胆地爱或恨。虽然总是招来学校、家长的唾 骂,但总比我那时差点儿憋出病来好。我所喜欢的是她能够弄一些我没有见过的衣 服而那样或又是我所喜欢的,就是那些衣服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于姐姐 长什么样儿,说实话一直没敢看。 等我毕业时,她也结婚了。她的夫君是她的老师,虽然前人有很多老师要学生 的例子,但当时我还不知道。乡下人也不知道,纷纷说东道西,不过还是嫁了。再 后来才知道,好像是那位老师等了她好几年,一直到她大学毕业。想来真是痴情, 比起现在的人来这种感情太难得了,后来他们全都调到了县里去教书,生了胖儿子, 还评上了全国优秀教师等等。再往后就不知道了。 剩下的两个孩子都和我同学,相比之下,小女儿要笨一点儿,在初中他很能学, 所以平时成绩就好得不得了。再加上有时编上几个好看的头辫,也曾让我想入非非 过。嘿嘿!我好像挺色的,不过,我可什么都不敢做,有那贼心没那贼胆儿啊! 初中毕业时,我们一起上了高中,我只念了一学期就休学了,所以要比她晚一 年而她却也没有学好,最后干脆花钱念了自费,学中医的,也挺好。现在医生很吃 香,就是分配难,不是,是找工作难!不过要是回乡下开个诊所,一年也不少挣。 几年之后,稍稍知道了点消息,大约是嫁了夫,随夫去医病救人去了。但愿天下苍 生均有救,济世良医亦有她! 小儿子是我休学之后再上学,上二年级才转大我们班的,熟人嘛!自然走得近 一些。其实他是从一年级上来的,自然什么也不会了,不过有一点值得佩服,那就 是眼神特好,记忆力也强,所以在高考中,竟然一下子考了个本科,也是中医。不 过要比他老姐强多了,是正规的证书嘛!现在的证书对人太重要了,他毕业后再也 没有联系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本来,他想考警察,可老舅实在没有钱为他疏通,不过这也是很好的了,他经 常被请回原来的学校做报告,介绍只念了两年高中就考上大学的“诀窍”。 五 乡下的生活是窘迫的,尤其是孩子多的家庭,再尤其就是孩子既多又要念书的 家庭,老舅家就是这样,村子里的人都想,是不是老舅转错了哪条筋,在别人家都 张罗盖房子时,他家的土坯房都濒临倒塌了。 先是一个角漏雨。每逢下雨天,老舅都头上顶个草帽一下一下地连泥带土扔上 去,直到有一天屋角再也承受不住“哗啦”一下塌了下来,才知道事情严重了,从 路边走可以看得见厨房里的锅灶了,村里人都大笑。 等熬到了晴天,老舅才小心翼翼地上了房,用一块大破塑料布盖住可能漏雨的 地方,用土块压上,脚底下呼跚呼跚的,随时都可能掉下去,而出现一个更大的窟 窿,那破的屋角就用大把的草盖在上面,然后抹上泥,远看成里一个长方体被砍下 一个角,竟都争相查起剩下多少个角来,可真是一大特色。而就地取土的缘故,许 多草都未死,这经历一场雨之后,都郁郁葱葱的长高。老舅又不得不扒掉重来,如 此几次,夏天也就过去了,冬天好办,用大捆 的玉米梗挡住就行了,不过还要防 失火,人们都说这房子挺不了几天,不早点推倒迟早要出事,不过这房的生命还真 强,一直等到了老舅的几个孩子都上了大学。 六 自从畜牧场彻底黄了之后,这村子里就再没有用上电,一到晚上,黑魆魆的, 有月亮时,还可以分辨这里有一个村庄,而在月黑之夜,远远的人声、狗声混在一 起,却不见亮光,便疑是遇上了狐仙。而鬼火也会合适宜地出来凑凑热闹,朦胧地 像是《聊斋》中的故事,有很多外地人都被吓着了,有时干脆原路返回等到天明再 走,却才知道是一场虚惊。 直到这里的人稍稍有了点钱,却没有女孩愿意嫁到这里时,人们才想起这里的 生活其实很落后,便有人提出要安电,几乎全村人都很赞成,可是到了老舅那儿却 拿不出那400 块钱,村里人便大骂他,什么话都出来了,还威胁他以后如果自己再 安就要拿几千块。可是老舅像是什么也没听见,每天还是几点一线地生活。终于村 里一片光明。人们都喜气洋洋地说笑,很多人家都买了电视,便都聚在一起唠家常, 有时谈到光明中的一点黑,但每次都一撇嘴赶快把话题岔开。 村里都欢天喜地的,邻村的姑娘也看上了本村的小伙子,接二连三的喜事在鞭 炮声中成功。每每也能看到老舅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之中,但人们对于他的招呼像是 很木然。在热情地搭讪中相遇,在尴尬的笑容里离开。老舅也乐此不疲,好像除了 村里人神情的麻木,麻木的还有老舅的神经。 几个孩子都离家在外,老屋中烛光闪动,映着两双浑浊的眼睛,脸在昏黄的光 中一明一暗,低声的交谈时不时地被外面一些孩子的叫喊声淹没,终于灯光慢慢地 暗了下去,接下来一片漆黑。而外面还在疯狂地叫喊着,不知何时远去了,而屋里 还在说着,仿佛这是一片光明。 大女儿回来时,给老舅的钱,他一点都不乱花。就连几个孩子的衣裳都是一个 捡一个省了又省。 超哥在复习一年之后终于考上了警察学校,老舅扛着行李送他上学,那也是一 个下雨天,我们几个初中生走在一起走走停停,有时聚在一起看路边的水塘,看是 否有可吃的蒲棒。等老舅从后面赶上来时,我们还惊诧于他们走路的快,像是一刹 那间出现了。这一眨眼已经走到前面去了,硕大的包儿没有让老舅感到吃力,他好 像执意不让超哥来搬,而从他的脚步上看却早已凌乱,呼吸一下粗似一下,汗水就 着星点的雨水从脸淌下来,躲到黄中山装的领子里不见了。而他还是欢快地走着, 消失在拐弯处。 等我们回过神来才想起超哥上了警校。就是说以后要当警察了,心中着实替他 高兴一阵子,那也是每一个男孩子的目标啊!警察可以有枪,有人说,男人一生会 喜欢三样东西:一是钱,二是女人,三是枪,而对于枪的喜爱更要胜过其他,我看 没错。 等我在看见超哥时,已是上了高中。爸爸赶车送我上学,而后面开过来一辆车 是那种老式吉普,在碱土路上扬起一溜烟尘。我的眼睛尖,开车的赫然就是他便挥 了挥手,车停下了,他把脑袋伸出来问我们干什么去?便下车拎起我的包往车后一 甩,再一指让我上车,我还没有来得及和父亲告别车已经开动了。 坐在后面,我想起从前他用自行车带我的情景。而面前开车的他,早已不是原 来的样子,只是和旁边的同事骂骂咧咧地聊天,没理我。 七 安电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超哥在刑警队上班,有一次在执行任务时战友被持 枪的歹徒打死,他急红了眼,不顾命地冲了过去,把歹徒击毙了,立了大功。 休假回家时,就提出要安电,老舅半晌无声,好久才说:“等他们都毕业再说 吧!”他们是超哥的妹妹和弟弟,还在上学。 超哥由不得他,第二天便来了几个人,只一个小时左右就把电给接上了,没有 花钱。 灯在村里人的眼底下亮了起来,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向老舅要那400 块钱或是那 几千块钱,反而都和老舅好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好。 八 老舅住进了新房子,是原来畜牧场的房子改的,他却很舒心,几个孩子都大学 毕业了,他每天还是几点一线地生活着,背是弓得更厉害了,嘴还总是像笑似的歪 着,我想现在应该是真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