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逛灯节 作者:劳美 天寒地冻。月亮在东方升起,月光斜斜地照在地上,覆了一片青色。 老鬼从一米深的蜗居里浮到地面时,看到了四周萧瑟清冷的景象。抬头望, 他看到了饱满的月亮正在向头上爬来。 他马上感到外面的寒意包围了自己的身体,他深深地打了一冷战,身体悬出 地面慢慢摇晃起来。他想借助身体的晃动为自己增加些热量。 今天的月亮很圆。今天是十五。 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这两天,是人间为各路神仙们烧香祭拜的日子,也是老鬼 的心情最不好的日子。这两天,夜幕降临时,老鬼能看到各路的神仙们从四面八 方或徐徐或匆匆在空中飘过,一直向北面的镇子飘去,他们是去镇子的人家里享 受每月两天的香火和贡品。到夜半时分,他又看到那些神仙们慢腾腾地从镇子的 方向飘来,那飘动的神态宛如一个个吃得心宽体胖的老者,觍着肚皮,一步三摇 晃地散步;当他们飘过老鬼的头顶时,往往有三两个神仙都要打出一个饱嗝,清 新浓香的味道伴着一股污秽的浊气,留在老鬼的鼻子里。每当这时,老鬼都要迅 速地腾向空中辨别着其中的味道伸出长长的舌头拼命吸吮。等神仙们向远处飘得 无踪无影时,他落回地面,禁不住一阵阵黯然神伤起来:当初自己为何要死呢, 人间多好,就算要吃苦受罪,可也是还能够吃上些可口的饭菜,能够享受一些人 间的欢乐啊,怎么也要比自己待在这空旷孤寂的野地里强上千倍;自己是上吊死 的,自己死时才二十岁,是那种人们常说的恶鬼,恶鬼是注定成不了神仙的,所 以,自己在阴间不论成活多少年,最终是再也享受不到人间和神仙们能够享受到 的吃吃喝喝和那些欢乐了。 每月的这两天里,老鬼都是站在空旷孤寂的野地里,眼巴巴地看着神仙们一 阵风似地飘过头顶飘向镇子,一个时辰后,又茫然若失地望着神仙们优哉游哉地 飘过头顶飘向远处。自己为什么要死呢,为什么要恶死呢,做神仙好,可做神仙 还是要人们赏赐的,做个人多好啊。老鬼两天里的心情酸酸的,悔悔的。天将黎 明时,老鬼沉入地下的蜗居里,卷曲着身子,豆大的眼泪一个接一个往下掉。 今天是正月十五。老鬼忽然意识到,今天是人间的元宵节,今天的人们都要 全家团圆在一起吃元宵,吃过元宵上街看灯,是人间一个很热闹的节日。 北面的镇子是个古镇,在老鬼还做人的时候去过几次。那镇子里的房子都是 一色的青砖房,四合院,古色古香。但老鬼却没有机会能看到一次镇子里元宵节 的灯,但听在一起改造的“老右”们或“现行”们说过,那个镇子上元宵节的花 灯是北方少有的:家家门口有灯,院里有灯,各条街各条道上有灯,穿过镇子的 那条河的河面有灯,孩子们的手里有灯,大人们的手里有灯;灯的装裱五颜六色, 透着古气,灯的类别五彩纷呈,令人眼花缭乱。听说当天晚上,镇子里各条街组 织的高跷队、舞狮队都要出动,一直在主要街道上表演到很晚,逛灯的,看热闹 的,人山人海,把各街道拥得水泄不通。 老鬼在镇子南边这个小农场里改造的三年里,一直没有被批准回过四十里外 城市里的家,那时的他,尽管身陷囹圄,深感前途渺茫,但仍童心未泯,几次和 “老右”们和“现行”们私下嘀咕,请求农场的管理者在元宵节这天放一会儿假, 让大家到镇子上看看灯。他得到的回答是,你糊涂了,咱们是劳改犯,过年,元 宵节,是农场管理最严的时候,咱是被专政对象,是人家眼里的敌人,放你假? 那不是放虎归山吗?你快收敛点吧,别把自己的小命搭上。 老鬼被改造,是因为自己在业余时间喜欢写点小说发表,后来写了一篇题目 叫“老鬼”的小说,内容是一个解放前的老地主在解放后,带着一身病认真种自 己家的二亩地,到秋收时,地主的地里收成比村子里村民的都好。老鬼写这个小 说的本意是老地主被人民群众教育好了,能自己自食其力丰衣足食了,改掉了不 劳而获了思想。可在小说发表两个月,就被单位的人揭发检举说是歌颂地主阶级, 贬低劳动人民群众的智慧和才干。单位专政小组的头头把小说读了一遍,说道, 抓,把这个老鬼抓起来,他是不折不扣的现行反革命。自此,他的名字被“老鬼” 代替了。 老鬼记得第三年元宵节晚上,他吃过晚饭偷偷地爬墙头出院子时,没有任何 人看见,却在向着镇子跑到已经看到了那些人家门口得红红的灯笼时,被一辆嘎 然而止在前面的汽车挡住了路,随后,被车上下来的几个人一顿拳打脚踢,又被 从地上拉起来,搡进车里,拉回农场,关进一间黑暗冰冷的小屋里。他刚想对着 要走的外面的几个人喊“我只是想看看镇子上的灯”时,他听到一人在大声地说, 明天一早,把他家里的人都拉上,一块儿斗。 老鬼记得当时自己的脑袋“嗡”地一下,就晕过去了。 老鬼醒来时,已躺在地上浑身抖个不停。他摸着黑努力地站起来,借着外面 的月光,依稀地察觉自己被关进的好像是一间仓库。 老鬼当时就流了泪,他感到委屈,无奈,无助。他曾经对自己写的那个小说 所表达的思想深信不疑地肯定,那绝不是一个反动小说,他也没想过要贬低劳动 人民群众的智慧和才干,因为自己的父亲母亲都是工厂老实巴交的工人,因此, 自己也应算是一个劳动人民群众的孩子,他怎么能有贬低自己父母的想法,再说, 小说中如果真的有那一句话说得不恰当,人们都可以批评他,毛主席不是说过,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怎么专政小组的头头只看了一边自己的小说就认定了自己 是现行反革命,自己才二十岁,初中没毕业学校就不再上课了,进了工厂,业余 时间里,自己不愿和那些到处游逛的年轻人玩儿,自己就在家里偷偷看小说,那 些小说都是父亲母亲曾经看过的,藏在厨房的一堆废物中,被他在一次作卫生时 无意中发现,因此,每天晚上,在自己屋子里,他都要把灯泡用一张纸罩上,把 那些已经脏兮兮的书看到天亮,后来,有了学着写小说的想法,当他在一本杂志 上看过一个叫“暴风骤雨”的连载小说后,就模仿着写了约有两千字的小说“老 鬼”,寄到南方的一家杂志社,一个月后,他收到这家杂志社寄来的样本,兴奋 之余,他将样本拿到了工厂,给车间的人们看,又一个月后,他就被专政组的人 叫去问话,他如实地说了写“老鬼”的经过和自己写作的初衷。专政小组的头头 说,你个小小的孩儿还真他妈鬼,长大了还了得。那头头拿起那本杂志看了一遍, 对着旁边人说,抓,把这个老鬼抓起来,他是不折不扣的现行反革命。 父亲被停职了学习一年,才回到工厂上班,然而工作却变了,每天要一个人 打扫整个工厂大院和七个车间的卫生。他听说,父亲每天回到家都要晚上九点多 钟,第二天,又要五点多赶到工厂,把一夜间大院里落下的树叶纸屑在工人们到 厂之前扫干净。专政小组的人说,表现不好就是态度不好,态度不好就是思想不 好,思想不好就回家反省去。反省期间没有一分钱。 老鬼三年时间里被拉回工厂批斗了三十多次,挨斗的次数依年减少,但每次 挨斗都少不了挨上几脚和几个嘴巴。 想起这些,老鬼在黑暗阴冷的小屋里浑身哆嗦起来,肌肤也在发紧,心好像 也在一阵阵抽搐。 他想起了刚才那几个人的话,他们说是算数的。他们明天要把父亲母亲拉上 一块儿斗,今天是正月十五,明天就是十六,十六,当地的习俗是要在晚上吃过 饭之后“蹓百病”的。“蹓百病”的意思就是,母亲养儿育女不容易,一生为儿 女操劳,身上落下很多病,孝顺的儿女都要在这天晚上出去走走,在大街上扔下 几枚硬币,意为去“百病”,为母亲除病驱邪。想起在明天这样的日子里父亲母 亲要被拉上一起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与自己挨斗受辱,老鬼的脑袋在发胀。 老鬼的腿有些抽搐,他赶忙蹲下身,又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腿伸直,只 感到屁股下有什么东西在硌着。他伸手把那东西拽出来,凭着手的感觉他断定那 是一根长长的绳子。 老鬼的脑子里忽地产生了死的念头:死吧,上吊死,自己死后,明天父亲母 亲就不会和自己一起挨斗受辱了;要避免父母跟着自己挨斗受辱,要成全自己做 个孝顺的儿子,恐怕只有一死这个办法了。 老鬼将身体向后仰去,他感觉倚到了一堆什么东西,接着,他听到哗啦一声, 像是什么东西倒了,他伸手去摸,摸到一个平平的木板,再往下摸,摸到了木凳 子的腿儿。老鬼颓丧地双眼一闭,天啊,天助我死也。 老鬼突然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使他腾地站了起来,他走向门子,透过玻璃, 向外看去,外面一片漆黑,一片寂静。 我就要在今晚离开这个人世吗?老鬼眼里的泪哗哗地流下。他浑身哆嗦着啜 泣起来。 老鬼脑子里清晰地闪现出被反绑了双臂戴着纸糊的又圆又尖的高帽子的父亲 母亲被那些人抽着一个个嘴巴的情景。他向那木凳子摸去。 站在木凳上,老鬼向屋顶伸手一摸,正好摸到一根房檩,他费劲地将绳子穿 了过来,系上一个死结,双脚踮起,把头伸进绳套里,脚尖儿一扫,木凳子咣当 倒了。老鬼听到脖子处“咔”地一声,他双手扬起攥紧绳子拼命向上擎,想把头 从那绳套里再褪出来,可是,越是急那绳套像是越紧,他难受地干咳着,全身没 了一丝力气。 老鬼的脑子里在冥冥之际闪出了一个轰隆隆的声音:悔呀,我不想死。 那年是一九七三年。 今天又是十五,那天死时的时辰好像比现在要晚些,那个十五的现在自己应 该还活着。 一切的一切,去了就不能再回返。老鬼向镇子的方向深情般地望着,眼圈突 地热了起来,眼前模糊了。 父亲母亲,你们好吗?我死了,我的躯体被你们拉走了,可我的魂魄却仍留 在了这个农场的原野上,我做了鬼,鬼的解数是有限的,我飘不到四十里的地方 就要化为一缕风,就算飘到了,作鬼的也是看不到自己亲人面孔的,作鬼的只能 托梦给自己的亲人。父亲母亲,我能想象到当年你们失去我时的悲恸,我多少次 托梦给你们,让你们保重自己,也许你们不知道,我在那最后一刻我后悔了,我 舍不得你们,我舍不得人间。 老鬼转身向着东面城市的方向望着,摇晃着。老鬼心情激动时身体摇晃的最 厉害。 东南方向突然幻化出一片雾状的云团,之后,几抹彩虹渐渐地显现出来。老 鬼看到,彩虹映着云团向这边快速地游动,云团上站着一位赤发须白的神仙。 霎那间,四面八方都呈现出一片片的云团,一抹抹的彩虹,都快速地向着镇 子的方向游动。 不一会儿,天空里又恢复了原始的平静。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老鬼隐约听 见了远处的爆竹声。他的耳际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去看看镇子元宵节的灯吧。老鬼为自己猛然间的这一想法感到欣喜。 圆自己三十多年前的梦。老鬼飘忽的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 自己就远远地看看,不能靠近,正月里的人间到处贴得红红的,何况一会儿 那些神仙们吃饱了喝足了就要返回,红色和神仙,自己那一个也惹不得。 老鬼腾起身子飘向空中,像一阵风倏地向镇子飘去,心情像三十多年前一样 忐忑,却又比三十多年前更为急切。 飘忽在天空中的老鬼已经能看到了镇子里街道上攒动的人群,也看到了家家 户户的门口和街道两边悬挂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灯笼。他忽然感到眼睛有些肿 痛,那些灯笼都闪动着烈烈的红色的光。 人间真热闹啊,人间多好。老鬼心里酸酸的。 他刚想折身返回,却看到从一片空地上嗖地升起一个球状的东西直奔天空, 他睁大眼睛,眼光死死地随着那球状的东西往空中走。他想,人间的变化太大了, 该有多少自己没吃过没看过没享受过的东西啊。 哗。那球状的东西在半空中突然间炸开了。老鬼只感到那炸开的粉彩斑斓的 一片就像是在自己的眼前,眼睛一阵撕心裂肺般疼痛。 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双眼里汩汩地流了出来,老鬼“啊呀”着去摸,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