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祁 作者:秦艳景 1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写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意义。 他实际是我的老师,我在这儿按村里多数人的习惯,称他老祁。 老祁是一位民办教师,且是一位资格很老的民办教师。二十多年前村里集资 盖起了小学;而他,据说,在之前就教了好几年的书。他从那时就没间断地到了? 现在。 村里主要是一条东西街,小学校位于街西段,老被却住在东街口,这样老祁 从家去学校和从学校回家都要穿过大半道街。他天天如此,街头上的人也每天都 能看到他。在人们的印象中,老祁总穿一身整洁衣服,夹两三本书,笔挺着身子 走路;见到人笑一笑点点头。 每天黄昏,在大家都即将吃晚饭时,老祁也从学校往家走,夕阳从背后照着, 一道长长的阴影落在他的前面。他一面笑着,一面点头,一成不变的形象。当他 走到一座有漂亮小洋楼的庭院前时,站在门口的王大叔总大声地招呼:“老祁, 过来坐坐。”老祁多半会停下来,“嘿嘿”笑着过去蹲。于是两人便交谈起来, 中间还会不时地发出大笑声。过一会儿,总要从里面走出来王大婶,她做好了饭, 出来唤王大叔。一见老祁,便和王大叔一齐邀请同吃。老祁这时候便有点儿慌张, 站起身,一面不停地重复“家中做好了,家中做好了”一面不回头地走了。 前面不远,就是老祁的家。 2 通常,街中心总有人聚在一块聊天。老祁天天经过,也偶尔停下来,但其中 若是有说话不知轻重的年轻人在场,老祁却总快步走过,不管别人是如何热切地 招呼。 以前曾发生这样一些事:一次老祁放学回家,走过街心时,也凑过来说话。 话题渐渐转移到老祁身上,人们谈着老祁的工作,有个子愣头的青年突然问一句: “祁老师,你教了多少年学了?” 老祁听了发问,很随意地回答:“二十多,近三十年了。”于是人人都惊叹 年数之多。惊叹一阵后,青年又问:“这么多年,你每月的薪金估计不少吧?” 大家听了后,都说一定不能少,有几个人还很坚决地说必定下不了八百元,并喊 着说敢打赌。旁边没人吭声,都略带羡慕地望着老祁。 老祁被大家看着,似乎有点儿不自然,干笑了两声,脸上似有了惭色。他把 头转向左边,用右手遮在前面摇摆着说:“别瞎猜,别瞎猜。其实每月不过百十 元。——民办教师,民办。”他怕人们不相信,又加以解释。人们都为他不平起 来,认为即便是民办,可教了二十多年,并且成绩也不错,给这点钱也太少了。 那个青年大叫一句:“这不有点儿侮辱人么?”大家也都赞成。又议论一阵后, 均感到不值得去干,于是纷纷劝说老祁干脆辞职算了,就算只在家种地,也不差 那百十块钱,何况还可做点儿别的什么呢。 老祁没想到自己会孤立了,看到他们意见这么一致,都朝着自己发问,不禁 有点儿手足无措,于是他边不停地说“教惯了,教惯了”,边挣扎着走了。身后 几个人还在气愤愤地议论着。 其实后来不久,老祁就遇到了一次转国办的机会。当时老祁想着自己的条件, 觉得很有信心,就写了份审请交上去,并在别人的催促下还跑去问了两趟。不过 最后也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没有批准。老祁自己稀里湖涂的,奇怪的局外人倒像 心里透亮,王大叔就叹着气说:“老祁唉,你教学教迷糊了。” 但是老祁却不那么认为,他想:“这话也许有道理,但又何尝不是因为名额 有限呢?”这样想着,心时就十分坦然,就安安静静地接受了,没有说一句不满 的话。 别人开始还为他不平,为他气愤,给他出许多主意,但后来见他这个样子, 一个个都要感到自己多操了心。想到自己为他费神,他自个倒毫不在意,渐渐对 老祁就有了怒气,对他叱责。老祁的反应却又缓慢,还是那样的无动于衷,并且 反过来还想劝说这些好心人。人们便渐渐地觉得没趣,对于这样一个腐锈的人无 可奈何,便不再为老祁不平,而且背地里还嘲笑起他,后来又发展到当面嘲笑他, 都用看不起的神色对着他。发展到最后,对整个教师行业都轻蔑了,认为教师窝 襄,当教师的人都无甚能耐。人们论证为些时,总举事例:“看那个老祁,能干 成个什么?” 3 老祁有二个儿子,相差一岁。在儿子出生时,老祁非常高兴。谁不器重自己 的儿子,老祁也不例外,他给儿子分别命名为祁翱、祁翔,大概取的是“翱翔” 之意。在当时,一传开,村里人无不啧啧赞叹:“毕竟是人家读书人,取名就是 不一样。”也的确,在当时还流行着什么贵什么福的农村里,这样的名字也真脱 俗。不过,这些赞叹都已成了过去,现在的人们再经过头脑考虑,发现全不是那 回事儿。原因么,也无怪大家,这个老祁也太奇怪,他也许还不知别人的议论, 也许着意要同大家对抗。两用人才个儿了初中毕业后都要没有上高中,却都让老 祁送到中等师范学校。村里人对老祁这一举动均感摸不着头脑,怀疑老祁疯了。 人们议论纷纷,找不到结论,结果大多是“哈哈”一阵大笑。只在后来一次集体 研讨中,有个上年纪人突然想到一件事,并不由自主地说出来:“知道么?老祁 父亲年轻也曾教过书。”这句话激发了在场另一人的灵感,这个人上过初一,也 有点儿墨水,他眼睛一亮,“嗨”的一地声叫了起来:“明白了,人家是先生世 家,当然是世代先生了。”说罢“哈哈”笑起来。听的人也感到有趣,想一下也 有理,也笑着说是。 “也真是这么回事呢。” “先生世家——世代先生,哈” “有意思,有意思,” 人们都似乎真找到了答案,并且开始为找到这个答案感到快乐。从此都暗中 称老祁家庭为先生世家,慢慢地便明明白白喊了出来,有了先生世家这个概念预 先存在心上,人们便据此对老祁为儿子的命名发问,并且同样下功夫探讨。 有一次闲谈,老祁也在场。内中有个不知好歹的小伙子突然向老祁说:“祁 叔,我俩哥哥的名字都是你取的吧?”老祁不知做什么,点头说是。小伙子又说: “取得真好。意思是不是要像雄鹰一样翱呢?”老祁连忙说:“瞎取的、瞎取的。 ——也算那个意思吧。”其他人心里明白,都微微笑着不作声。这小伙子嘻嘻一 笑,说:“这我就不懂了,难道上师范,出来教书能做到像雄鹰一样翱翔?” 老祁没料到是这样,好像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如今被这突然的一问,不禁 手忙脚乱。他口中讷讷地说:“难道,难道,教学就不能够翱——翔——”人见 老祁的窘态,都要滑稽,大笑起来。这笑声倒也不是纯为嘲弄,那个小伙子却以 为得到了支持,不禁洋洋得意。他带着冲动又喊到:“祁老师,你二三十年来翱 翔了几次呢?”大家猛停住笑声,均大吃一惊,觉得这话太过刻薄,都责备地望 着小伙子。说话的人话出了口,也感到后悔,向老祁看看,果然老祁已经发怒了。 他嘴角抽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来,又用眼狠狠瞪了小伙子一下,气愤愤地转身 走了。身后人们都责备着小伙子。 上面的这几桩事多由愣头愣脑又不知好歹的年轻人惹起。老祁从此就惧怕了, 再不敢接近青年,只和上年纪的人来往。上年纪的人比较稳练,不像年轻人那样 说话,但时间一久,老祁也察觉到了什么。老祁逐渐地明白了所有的人都是一样 的看法,只是不像几个小伙子明了地说出来罢了。 4 时常说:众口一词,足可铄金。我想这话说出了舆论的厉害,金犹如此,何 况人呢。且人性儿本身就如墙头上的小草,容易随风而齐倒,舆论既是无形之物, 也雕刻着看不见的东西。 中午一点钟时,太阳正晒得厉害。老祁用清水洗了下脸,就拿几本书走出去。 在大门口向外探头一看,见那边正说笑着走过来几个人。老祁忙又退回院中,活 象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他回头看见妻子向他望着,就讪讪地一笑。老祁发觉 自己近来越发胆怯了,总在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人。 等那几个人过去,老祁才出了家门。幸好,中午阳光毒辣,人大都呆在家, 街上显得空荡荡的。老被因而感到心安,沉重的心情也轻松了。他现在有点怕在 这条街头上走,他有时想绕个弯去学校,但总找不到合适的路线,又曾想过买几 袋方便面就在学校吃饭,但总究没有那样做。一方面他自身本不愿那样敌,另一 方面怕再招来别人的嘲弄。老祁有时也嘲笑自已这些古怪想法,但这些自嘲大抵 是无可奈何,并且次数千越来越少。 老祁走过王大叔门口时,心里蓦地多了点什么。 老祁常在心里说:王大叔这个人,“嘿嘿”最是可交,实际上也最与王大叔 要好。对方也同样,两个人在一起总感到愉快。近些年,王大叔跑生意特别顺利, 生活水平上升飞快,他虽说新结识了许多朋友,可仍未忘记老祁。老祁近来十分 苦恼,王大叔是着实想帮他一把。 王大叔思考了很久,于前两天对老祁说了一番话,分析了老祁如此境遇的原 因,认为主要是现在大人的观念已经变化,对人的评价标准也改变了;安分守已、 胆小怕事的人已不被人们推衷,而敢于闯荡、能赚大钱的人下被人们颂扬。基于 此,便劝老祁做被人们颂扬的人物,至于怎么个做法,王大叔说:“老祁,别教 学了。——跟我出去跑生意,见见世面。别怕学不会,我可以帮你。”说完看着 老祁。 老祁感激王大叔的好意,但突然听到这个建议,很为吃惊。似乎没想到王大 叔也这么认为,但既然王大叔也这么认为,仔细想想也正常。老祁一时间感到是 应该为样做了,并且早该如此了。但要立即肯定地答复,又莫名觉得唐突,似乎 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没有考虑到,一是地拿不定主意。他吞吞吐吐说了几句毫无 意义的话,惹得王大叔急了,生气地说:“老祁,你也太不果断了。如果是这样, 到了外面也干不了什么!”老祁对后半句话竟非常常敏感,脸色冫既就变了,心 里又怀着愧疚之意,于是惶惶地起身走了。后来王大叔跑生意去了,老祁仍锱在 家。 老祁现在想起这些事,觉得一种无名味道涌上来。临街大门开着,老祁想赶 紧走过,并想掉过头,他竟然什么人也怕见了。可那头还是不由自主地转向大门, 眼睛也朝里望去。老祁很着急,心想:“千万别看到人。”可,天!偏偏王大婶 正从里面出来,瞧见老祁,亲热地招呼:“上学校去啊?”老祁连忙应着声,一 边加快脚步,好像跑似的走过去。这天太阳可真热,老祁觉得头上昌汗了。 “唉!我这是怎么了?”老祁一路走着,一路想。他近来一段特别爱思想, 白天想,晚上也想。他感到非常疲惫且很痛苦,要静静地不想任何东西,却办不 到,一切事物都能引发他的思想。独自一人时想,与别人一齐时也会呆了起来。 “我究竟是怎么了?”老祁怀疑是病了,大概是神经出了问题吧!可好端端地怎 么会出了问题呢?…… 一只狗蹲在街旁,脸朝着老祁。老祁走过时,它睁开眼看看,又闭上,继续 伸着舌头。“连这只狗也蔑视我!”老祁气愤地想,“我难道做了什么见不得人 的事?”他又突然觉得可笑,狗懂得什么,自已也真是。但另一方面却不由得又 想起王大叔的话了。 街旁一庭院内忽然传出妇女的高而尖的声音:“要你做什么?什么也干不成!” 老祁大惊,慌张转头,浑身颤抖起来。 “这么大的孩子了,都不能长点心眼儿!”声音又传来,原来是责骂小孩子。 老祁想笑,又笑不出来。身心刚才骤然紧张,这一下又松到底了。虽然知道了真 像,可那声音仍在耳边时时响起。 老祁怀着一种哭笑不得的悲苦心情,细细地回顾着自个的多半生,蓦地冲上 一股热血:“算了,不干了,不干了……” 5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夕阳的光线变得极明亮,又一条条可数。树木和房屋一 半明亮一半黝暗。老祁从学校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神气。 他没有辞职。“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一见到这些小孩子,就把什么烦 恼都忘了,只感到心花怒放。在学校里,我有着说不出的高兴,可一走出来心情 就变得这么阴郁。唉!幸亏没有辞职,否则岂不是把仅有的一点儿快乐也丢掉了 吗?”老祁一边想着回到家。 一进门,见晚饭已做好了。老祁坐下来对妻子说:“你知道么?我今天差一 点就要辞职了。不过现在是一点出不想了,我决定一直这样下去。我觉得自已老 了,别的恐怕都干不成了。至于孩子们,他俩人都长大了,让他们自已办吧!”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