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作者:老装 “哪儿能买到不注水的猪肉在这个千万人口的都市里?” 捎带一身捣腾出来的可疑的猪屎味儿,老装愤愤地抒着情,晃出门,又恨恨 地挂上锁。 “其实夜不闭户也他妈省事了,只是这手贱,它还习惯这动作了。月租150 吊的大杂院小天地,能有他妈啥好东西劳烦‘铁哥们儿’把门呐。”打着啤酒嗝, 老装自嘲道。 “那就甭他妈挂呗你以为是挂着一靓妞呐?让人家半天下不来。”我逗老装。 “嘿,你知道里头有什么吗?银子!比前两天那‘胖东’腆着脸管我要的那 什么,违法搭建劳务费还得多上两三倍呢。”晃悠着冲我挤挤眼,老装还特意凑 上去看了看他的“铁哥们儿”。 “胖东”是我和老装才懂的语言。又矮又胖的女房东,这么称呼她够抬举的 了要知道,她比能糊弄肚子的那种蔬菜才少一点点内容。在这个杀猪卖肉、贩卖 凉鞋和收捡破烂的人们频繁流动的大杂院里,胖东对我和老装两位老房客才肯在 讨要房租时,颧骨上临时堆起横肉来。 晕晕乎乎、酒足饭饱,我和老装去“大众浴池”洗澡。 和老装成为哥们儿,纯粹是缘分。毛主席语录怎么说来着,我们来自五湖四 海,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三后面马上挂不住数的我和老装,都 教过书、都只是为活个自在我是妻离子散,老装则是光棍胡子一个,我们相遇在 了这个大都市的同一个大杂院里。 我卖文,老装卖字画当然,都是自己的。 说他光棍胡子,不单说他既是光棍一个,又带着东北人那股子匪气,还指他 蓄着一嘴大胡子当然,这只是为了能让字画卖个好价、蒙人方便而已。 “我姓庄,叫我老庄好了。”第一次认识,互相介绍时,老庄握着我伸过去 的手,大大咧咧地说。 “老庄?你敢叫老庄?!” 混熟络了之后,有一天我说出了心里话,“叫你老装还差不多,瞧你那画难 卖的,老装孙子老子和庄子两大圣人的大脚丫子你都没福闻到臭味儿。” “是吗,那我以后就当老庄(装)孙子吧。”老庄大乐,认可了我送他的绰 号。 和老装混熟后,隔三岔五地我都和老装一块儿喝两口当然,都是在用自己的 东西骗到俩钱以后。老装这天还难得地买了肉,准备自己弄两天饭吃。 “哥们儿,再有两天,我一幅大作就成了。”老装高兴地告诉我事后想来, 这是他第一回没拿自己开涮,神情挺认真地,并且破天荒没有同时提到钱。 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刚在小店啃的红烧猪蹄的滋味儿,也就十来分钟吧, 我和老装晃到了“大众浴池”。和往常一样,门口停着几辆出租车。尽管是卖文 为生,可我一直也没弄明白这“大众浴池”怎么个“大众”法。洗一次得8 块钱, 像大杂院的邻居们肯定是舍不得花的,我也一次都没看见过。本地的大多数市民 呢,犯不着花这钱。所以除了一些的哥之外,我还真不知道这种澡堂子是什么人 的乐园也许,都是象我和老装这样穿长衫却站着喝酒的鲁迅笔下的“孔乙己”? 贴着服务台黑瘦、矮小的乡下妞身边过去,掀起厚重的棉帘子,照旧是几个 只穿裤衩的澡堂小伙计在换衣间大呼小叫下着象棋,几个已穿好裤衩的顾客则在 默默地往身上添着包装。 黄恹恹的两盏灯泡照着近六十平米的澡堂,墙上依旧是两幅让老装讨嫌得眼 出绿火的招贴画,两个光屁股女人双手拿毛巾揩着身子,对着进来的每个客人讨 好地卖弄着风骚。好在夏天快到了,洗澡的人并不多。一个干瘦的老头子和一个 胖大“的哥”全裸着趴在铺了黑色塑料布的生锈铁床上,享受五块钱的搓澡服务。 只穿裤头的两个伙计不紧不慢地搓着,老头子和胖“的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话。 洗澡的时候,我和老装向来不太说话在这个让我和老装都觉郁闷却又刚好能 咬牙消费得起的地方,有他妈啥话好说呢。 “嘿,说不定我这幅画他妈能成无价之宝呢,你信不?” 突然,老装用若有所思的口吻扭头对我说,并且习惯地冲我挤挤眼。 “我信,比你这身肉值钱的都是无价之宝。” “操,败兴!”双手挠着头,老装拿屁股对着我不言语了,头上的泡沫流到 了肥大屁股的夹缝里。我偷偷乐了。 “哥们儿,我先走了。” “走你的。” “啪”一声脆响,就象一只塑料鞋底抽到人脸上的声音。怎么也不能想象那 是身高不到一米七、体重却有一百六十多斤的老装倒下的声响。 下意识地扭过头,抹抹脸上的水老装静静地侧躺在了门边,纹丝不动。上半 身在换衣间,穿着拖鞋的两条粗腿在浴室。在我发呆的几秒钟内,血从老装的头 部流出,很快地,浴室门边的水被染红了。老装是在侧身避让进来洗澡的人时, 脚滑摔倒的。在他努力平衡身体时,太阳穴撞在了狭窄的换衣间冰冷坚硬的铁柜 尖上。那“啪”一声响,不是头撞击的声音,铁柜没有任何反应,而是两条粗腿 倒在滑地上与水击出的脆响。 后面的情形现在想起来就象早上快醒时做的梦,只留下片段了。 老装死了,死在赶来的急救车上。公安部门通过身份证只找到了老装家乡年 老多病的母亲,遗体草草火化后骨灰都没留。 我很想找到老装正儿八经提到的那幅画,可是让“胖东”卖给院里收破烂的 了。“胖东” 说她房租尾巴不要了,只想着快点处理老装的后事。 “哥们儿,我先走了。”这是老装给我、也是给这人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唉,这家伙,连死都透着爽劲儿,就象老病的海明威看够了、活够了,二话没说, 用手枪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一声枪响,我想也和老装这一摔的动静 差不多吧。也许老装地下有灵,他会因为我把他和海明威比而跟我急。我也承认, 就两人说来也就最后向人生剧场谢幕方式有一比,其他就同性电极靠不上了。何 况,我敢断定老装还并不想谢幕呢。 不久,我搬家了,再也没有去那儿洗澡,可是这天洗澡的情形想来一辈子也 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