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的天或是灰的海 作者:甘薇 一 在多年以前,我去过一个地方。在那里,我看到蓝的天,灰的海。或许是灰 的天,蓝的海。 记忆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人如果总在回忆,记忆就像插上了翅膀,然后漫天 飞翔不着边际。人如果终止了回忆,就好像翅膀给折断了,你一头栽倒在地上。 现在我就是这样,我不能准确描绘我的过去,因为我的翅膀在回忆途中折断 又展开,展开又折断。 我跟面前的那个男孩说,我来的路上天是蓝色的,后来就灰了。 那个男孩突然若有所思,他说,我喜欢你用这样的语言说话——这样说话的 样子。天是蓝色的,后来就灰了。就这样他跟我说,我喜欢你。 我呢,因为他喜欢我,所以也就喜欢他了。这是很自然的事,那一年我19岁。 我喜欢他,因为他是我到达那个奇异的海边城市最初的邂逅。没有理由的, 因为还没有任何比较的机会。 他上班的地方在一家航空公司,他抬头往海边的一栋高楼指过去,说,就是 那里。 那一年我19岁,我去到那座海边城市是因为大学放暑假了,我一直向往自由 地走,于是就坐了火车,又转了几趟汽车,到了那个艳阳高照的地方。下车的时 候我发现当地的男人和女人都面色黝黑眼窝深陷同时神情落寞,像很多忧伤的公 猴子与母猴子。 接待我的是同学介绍的朋友,那个说喜欢我说话的样子的男孩子。他的名字 叫峰,或者磊。这就是我记忆出错的地方,多年以后,我记得他们说过的某一句 话,但是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 那个男孩曾经牵了我的手,走在城市的街道中,他说,你看,这就是我喜欢 的城市,房屋不高,街道整齐,空气潮湿,那是海水的气息。 他有白色的衬衣,黑而明亮的眼睛。 因为他的喜欢,于是我也真的喜欢。暮色降临,海水一阵阵拍打着岸边的巨 大岩石,并染上夕阳的嫣红色。海上有船,白色或者红色的,它们向着远方航行。 在这以前的19年,我不知道自己竟可以如此迷恋海,迷恋有关海的一切。甚 至海边的男子。 我住在他租住的房子里,夜里我们开着灯说话,累了的时候我看见男孩清秀 脸庞的轮廓近在眼前,又有点模糊,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我感觉到他眼睛上 面睫毛的颤动,我笑了,他俯下身来吻我。 然后我见到男孩的朋友,一个皮肤黝黑身型健美的高大男孩。这个男孩问, 嘿,要不要一起去游泳? 我说当然可以。 他说我说的是半夜去游泳,等涨潮以后?我说好,我去。 夜里10点,我们坐在星空下的海滩,喝着啤酒。两个小时以后,我们看见潮 水逐渐上涨,仿佛一阵呼啸,它就扑到了我们的面前。 男孩说,好,我下去了,你敢不敢? 男孩站在月光下面,宽阔的肩膀,黝黑的身影。 我说,我跟你去。 海水冰凉,像柔软刺骨的绸缎。当这些绸缎温柔地包裹着我的时候,男孩宽 阔的肩膀出现在我的身边,他张开双臂……我迷失在海水潮湿的呼吸里面。 那一晚我没有回到另一个男孩的家,仿佛意料之外,又好像命中注定无法躲 闪。 年轻如我19岁的生命,有什么不可能发生? 二 现在我坐在这里,这么多年来我经过很多地方,像我小时候盼望的一样,一 直往前走,去远方——直至走到这里,另一个南方的海边城市。我不知道是什么 在逐渐改变或塑造着我,或者说是什么让我的容颜倍受摧残,我照着镜子,看见 镜中的自己皮肤黝黑,眼窝深陷,神情落寞,宛如一只忧伤的母猴子。 好像是一个女作家说过这样的一句话:这些年来,我好像生活在原始丛林里, 先是遇到一只猩猩,后来遇到一只类人猿…… 这话仿佛成了我的参照,当我照着镜子,镜子里现出模糊的记忆。 我回到男孩的住处的时候,他坐在打开房门的房间里,他焦灼的眼神一直望 向我。 为什么电话也没有一个?为什么不说一声? 我开始撒谎,我说,电话一开始打不通,后来太晚了,怕你睡了,不想吵醒 你呀。 我19岁,我有撒谎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能力。 我说,你知道的,我跟你的朋友在一起,你怎么能不放心?如果你怀疑我还 说得过去你怎么能不相信你自己的朋友呢你说是不是? 他似乎信了,他抱着我,突然哭了。知不知道我在担心你? 我抚摸他泪水盈眶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忧伤美丽的眼睛,如果我知道我这 一生再也不会遇到这样专注看我的眼睛我便不会在他背过去的时候得意洋洋地偷 笑,好像自己的奸计得逞。 像电影里上演的那种背叛情人的坏女人,我不动声色地被他抱在怀里,我说, 你说过的,带我去看电影。电影院在上映《情人》,梁家辉把钱递给那个法国女 孩的时候,我嘿嘿地笑出声,男孩坐在一边突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然后放开, 我回头看他,他的好看的轮廓在影院明灭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后来我才想起,他那天抓紧我的手,然后突然放开,像极了想抓紧的希望突 然变得渺无希望,直至绝望。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以为青春是永远不完的,可以尽情挥霍的。最后发现自 己上了自己的当。 我不在乎,我19岁,我认为自己可以什么都不用在乎,哪怕男孩在用忧郁的 眼神望着我的眼睛。而我的眼睛落在别的地方,世界如此宽阔,每一天都是新的。 夜晚降临的时候,我跟他说,我要去海边的那所大学跳舞,他们有周末舞会, 我有漂亮的裙子,我要让自己漂漂亮亮的。 我偷偷地去约会他的朋友,另外一个男孩。 校园的舞会是在一个露天的场地,音乐响起,灯影摇曳,我与另一个男孩淹 没在人潮中。 谁会注意到我呢,好看的年轻女孩那么多。 但是有人在我背后拍我的肩,我回过头,看到一双黑色的眼睛,眼睛里燃烧 着怒火。 然后是脸上响亮的一记耳光。他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愣在原地,当周围所有的人都望向我的时候,我狠狠地抬起手,给了他同 样响亮的一记耳光。我说,我又不会嫁给你! 三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年轻的我们那么不懂得什么叫珍惜,珍惜时光,珍惜爱, 珍惜一切来之不易的东西。因为我们以为,任何东西只要我们想要,就是唾手可 得的。我们一直以为唾手可得的东西,其实在以后的岁月里,你再也碰不到,也 无迹可循。 现在我住在另一座海边的城市里,我坐在自己房间里,我仿佛闻到来自从前 那片海水的气息,潮湿而冰冷的,刺骨的海水,毫不留情地,它们刺进了我的肌 肤血管深至骨髓,很冷很冷的疼。 那是我在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发生的事,但是我并没有回到大学,我怀孕了。 即将开学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没有回学校,也没有通知任何人。我在老家的父母费劲千辛万苦发了疯一 样找到我的时候,我的肚子已经在即使宽大的衣服下也掩盖不住。我在一间广告 公司找到一份工作,我租了一间只有8 平方米的海边小屋,夜晚带着海水咸味的 海风穿过屋里惟一的一扇窗户,掠过我的身体,我跟父母说,我很好,我现在自 食其力,能养活自己,你们不用为我担心。 父亲伤心地走了,母亲留下来陪我。 我能养活自己,但是我没有能力留住我肚里的孩子。 我走在秋天的大街上,一直走到以前与白衬衣黑眼睛的男孩手牵手走过的地 方。我没能如期遇见他,因此我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他的朋友的住处。 我敲门,门在静默之后打开,那个高大健美的男孩堵在门口,他说,这么晚 了,你找我有事么?我说,没事,就是路过。 然后我听见有女孩的声音问,谁来了? 好听的声音,悦耳清脆。我笑了。他也笑,说你回去吧。我说好,这就走, 再见! 我转身,大街的霓虹灯如此迷人,红的绿的,微弱的希望在闪烁,然后一点 点破灭掉,像我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身躯,与心。迎面而来的汽车多么美丽,这 个城市正在万象更新,然而它们都是与我没有关系的……一辆飞驰过来的红色汽 车在我面前发出急刹车的声音。 孩子没有了,一刹那间我想这也好,我还是个孩子,我怎么承担另一个孩子 的生命? 醒来的时候听见母亲嘤嘤的哭泣声,然后看见一对黑色忧伤的眼睛。 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住院的日子由此美好起来,男孩每天傍晚过来,带着黄色的雏菊,或是淡紫 的康乃馨。 后来我想,这也许是我幸福时光的一点边际,他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 …… 我说是我不好,我太任性。 我抓紧他的手,像他当初那样,抓紧,又放开。放开了,才知道再也回不去 了。 出院的时候,他来跟我道别。 我问他,你去哪里? 他说,美国。其实以前一直在安排,只是没有下决心。对不起,我不能再照 顾你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原来是这样,每个人的路其实自有安排,谁又能自己作得了主呢? 出院以后母亲直接带我回了内地老家,她与父亲替我跟学校请了长期病假, 说我得了乙肝必须在家休养一年。因此关于那个暑假那个发生在海边的故事,除 了我,我的家人,并没有人知道。 而知道的人,他现在身在遥远的国度,我触不到的地方。他也许在某一个时 分会怀念起我,但谁又知道呢? 就像多年以后想起了这个人,但是我居然连他的名字也记不起来啦。 四 正如所有的纯情故事那样,这个故事也必然有一个不那么纯情而且悲伤的结 局。 我承认自己的不纯情,甚至也相信自己并不那么悲伤。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镜中的自己正在一点点地苍老,别人看不到,但是我 自己知道,那种肌肤里面发出的细微的破碎的声音,它们瞒得过别人,却骗不了 我自己。 因为我早过了自己骗自己的年龄。 我没有我曾经以为的那么悲伤,正如春节的前夕我去到机场送一个客户上飞 机,在客户进了关口以后,我转身,看见一个人推着行李从我面前走过。这个人, 即使再过好些年,即使我一时语塞不能叫出他的名字,即使眼前这个人已经由一 个落寞的少年变成一个落寞的中年,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我大声地叫,嗨! 他停下来,回头,看见我,样子比我还吃惊。 如果这事发生在言情小说里,这时候我们两人理当热泪盈眶,然后抱头痛哭。 然后悔不当初,然后前缘再续。如果是琼瑶来做编剧,她老人家一定会把我们安 排在一家豪华高档的咖啡厅,相对无言,再执手相看泪眼,最后他伸出手来帮我 擦去眼角的点点泪花。 可惜事实上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也没有发生。 我们蹲在机场门口的吸烟区吸掉几只香烟,惟一亲近的动作就是在我把香烟 掏出来的时候,他把打火机递过来帮我点上烟,我在点烟的时候注视着他的手, 当时我想,以前,我与他都是不吸烟的啊。 烟抽完以后,他站起来跟我说,时间到了,我要上飞机了,我们,以后再见 吧。 我依然微笑,我说好,再见。我想我在这一点上倒从来都不是一个难缠的女 子。 时间不够多,环境也不够好,否则也许我会问他,婚否,职业,资产几多? 然而事实上是我就这样又把他给放走了。 后来,后来过了很久以后我都在想,我放走他也不完全是因为我的大方,也 许是他的再留恋吧。我们相互留了电话,但是谁也不曾主动碰过那个电话号码。 事情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这些年来我也爱过一些人,可是奇怪我就是很快便不爱了,很快就忘记了— —他们的模样,他们的名字、职业、爱好、生日——他们是一些模糊的人,这有 点印证了那位女作家的话:这些年来,我好像生活在原始丛林里,先是遇到一只 猩猩,后来遇到一只类人猿……不管他们是什么,总之,他们不是我想要的男人, 就是这样,他们在我的生命里出现,紧跟着稍纵即逝。 如果我到现在还记得起来,我曾经跟一个男孩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我来的路 上天是蓝色的,后来就灰了。 如果我还记得,我曾经见过蓝的天,灰的海;或是灰的天,蓝的海。 如果我还记得颜色的话,黑色的眼睛,白色的衬衣…… 那么我想无论如何我曾经还是纯情过,虽然纯情的故事后来难免有个不太完 美的或悲伤或平庸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