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马里安巴:纪念一场雪的融化 作者:雷立刚 ○ 今晚,我的记忆如同去年一月川陕路上纷纷扬扬的细雪,这些雏鸟羽毛般的 细雪从许多年前开始,穿越无尽细碎的时光,仿佛一个遵循多年前的诺言前来赴 约的故人,在我几乎遗忘的瞬间,叩响我的心灵。 那么,此刻就开始回忆,并且记录,并且在此后的岁月里逐步忘却。 前年初春,我获得了一个悠闲的差使,成为某省扶贫小组的一员。当时,我 是该省委机关里比较被看好的年轻人之一。原因恐怕在于我的党龄相对较长,我 刚20岁时,就很轻松地加入了共产党,这使得我在1999年26岁时,党龄比单位里 所有年龄相近的人都长一点,于是我被选进了下派干部之中,据说,此后的仕途 可能会相对平坦。 我们下派扶贫的地方是一个革命老区,那里真的很穷,没有去过的人,简直 无法想象。下派的共三个,一个挂职县委副书记,一个挂某局副局长,再一个是 我,挂职某镇副镇长兼该镇中学副校长。我们一行三人,被部里专车送到了老区, 上车时我就觉得很奇怪,因为三个人中,只有我带了个大行李箱,他们两个,只 带了简单的随身物品,仿佛不是去常驻,而是去出差或者调研。 到了县上,先上搞了个热烈的欢迎仪式,然后就喝酒,书记和县长在接风宴 上如牛饮水,喝个不停。喝完,睡觉,第二天醒来,我惊异地发现,我们一同下 派的另外二位已经不见踪影,原来清早他们已经随着送我们下来的车回去了。他 们的理由都很充分,要么是部里另有要事,要么是临时有急事,于是,下派的头 一个月里,我们“三人组”,其实就我一人。这事令我感到震惊,此前,我看过 不少关于下派扶贫的小说,也听过机关同事不少关于扶贫早已经成了形式主义的 说法,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但真正面临时,我才发现,水分的比例如此之高,远 远超过了你在任何“扶贫小说”中看到的程度,触目惊心。 当然,我无意于针砭这种制度,甚至我还比较厚颜无耻地感激这种水分,因 为它使我获得了一年意外的轻松。我沉醉其中,往返于省城和老区之间,每一次 下去对我来说都宛如旅游。对于制度上的弊端,我一向麻木,何况,我从来就不 是勇敢者,我拒绝任何人要求我与他认为应当抗衡的事物抗衡,因为我觉得我没 有这个义务。长久以来,我毫不讳言,我欣赏自私行为,我认为我只爱自己。然 而,时光终究会给人的生命打上烙印,始料不及,在这一年,除了继续坚定不移 地爱我自己之外,我还爱上了农民。 ○ 继续说去年,去年一月。 ○ 我们的下派生涯确切的时间应该是自前年初到去年初,一年而已。一月底, 车就从省城来接我们了。 那时候,盆地的边缘刚刚下过一两场雪。我们从盆地北部的高山一路奔向平 原,沿着川陕公路。过了剑门关,风景陡然美得让人心颤,路边是古老的柏树, 尤其是剑阁一带,千年的古柏郁郁苍苍,而古柏的枝条上,积着洁白的雪,像裹 着婚纱的新娘。 去年一月,我们的车在披着雪衣的柏林下前行,风擦着车窗滑过,窗外的景 色,每一寸都可以让心醉……可是,除了这些,我还记起了什么?时光仿佛在我 身上安了一个加速器,使得仅仅一年零十个月前的人与事,陡然都变得那么遥远, 以至于全部模糊不清,以至于回忆在下派阶段所发生的一切,居然如此难以集中 精力……记忆变得飘忽不定。 ○ 搜索记忆的角落,我终于可以触摸到下派时的一些碎片,尽管它们依然如此 毫不连贯…… ……我记得有一次,我参加那个中学的校运会开幕典礼。我作为副校长,坐 在主席台上,我可能去得稍微晚了几分钟,反正我上台的时候,台上位置已经坐 满……我站在台下,我好像说,就不上去了吧……不行,你怎么能不上去,办公 室主任说……于是我半推半就地上去了……他们忙着让座……教导主任正在发言, 大家都不管他,忙着互相让来让去……然后是升国旗,当时我刚落座完毕,正和 身边嘘寒问暖的校长小声寒喧……那个校长其实是个好人,尽管他爱打麻将赌点 小钱,尽管他喜欢和女教师打情骂俏……我们说得起劲,以至于国旗升了一半时 居然忘记起立…… 如果是任何其他正规场合,我在升国旗时忘记站起,这都将受到严厉的指责 ……然而彼时,在那个乡镇中学,规则对于正在寒喧的我和他失去了作用……那 是我第一次感到,当一个人处于规则最高执行者之一的地位时,那种自得其乐和 漫不经心的麻木不仁。 ○ 那所乡镇中学的孩子基本上都是附近大山里农民的孩子。他们的纯净和朴实, 是今天城里孩子普遍丢失了的品质……那些孩子是如此可爱,但是……我居然记 不清任何一个确切的细节了…… 我知道,在那些孩子们眼里,我是个神秘人,他们的如此年轻的副校长,带 着一些他们陌生的都市的气息……他们究竟怎么看我……我曾想问问,但我没问 …… ○ 我有时侯想,我怎么就成了一个共产党员了呢?我不是指现实经历中的过程, 我是说,命运。 ○ 如果我不是一个共产党员,那么,很可能我就不会进管理部门,也不会下派, 不会去一个遥远的乡镇,当一年的小官僚。我混杂在其他很多共产党员里面…… 我该怎样才能说清我那复杂的感觉…… 如果不可以说清,那就点到为止。 还是如果,我没有下派,我没有那么近距离地靠近过农民制度在基层的执行 情况,我或许就不会辞职……今天,我或许还在管理部门呆着,我的日常生活会 比现在优厚很多。 但我那样就比现在幸福吗? ○ 我在辞职之后,生活一度非常潦倒。 有一次,我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被一辆轿车从后面撞了一下,幸亏它开得相 当慢,我只是连人带车被撞倒在地而已,没有跌伤……但车子毫不在意地就开过 去了,连句关切的问话也没有……我揉了揉眼睛:那个车子我居然是认识的,就 是附近某郊县的车号尾巴数字最小的那辆,我在辞职前不久,参加了“三讲”工 作检查团,检查的就是那个县的“三讲”,那辆1 号车我常坐的,以至于一眼就 认了出来。 但他们已经不认得我了。 还有一次,我在剑南春酒厂陪同某领导检查,偶然认识了一个做酒生意的老 板,也就是个百万左右资产的小老板吧,他极尽献媚之能事,求我帮他说两句好 话,因为他要见剑南春酒厂的老总是根本见不到的,我要见则易如反掌,我看他 可怜,吃饭时顺便帮他说了不得几句话,居然就办成了……当时他硬要表示感谢, 我坚决不要,他便说了无数感激的话,没事就给我打个电话保持着联络……半年 多后,我辞了职,四处找工作,给他打了个电话问能否帮忙,他约我出来吃了顿 饭,吃着吃着我才明白,他之所以请我出来,仅仅因为他自以为终于找到了在我 面前扬眉吐气的机会。 说实话,哪怕我穷得身上只有一毛钱,区区一个百万小商贩,我根本就看不 起,我一向鄙视商人,尤其是小商人。 ○ 然而,在这个重商的时代,我的鄙视是如此的微弱无力。这是一个可耻的年 代,因为不管用什么理由搪塞,一个嫌贫爱富的年代都是可耻的年代,一个只看 重金钱不尊重灵魂的年代,必然是一个可耻的年代。 更大的可耻在于对可耻的麻木。包括我这个可耻的人在内,我们内心深处其 实已经顺从了金钱规则。以至于每一声对于金钱的呐喊讨伐,都显得那么底气不 足,无人响应。 我知道这必将是一个孤独的结局。一切结局一旦归于必然的弱势,就将使其 所有的姿势都显得不真实,仿佛去年在马里安巴,成了无法考证的可能。 ○ 雪,已经化了。 2001年11月28日于长沙马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