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倩 作者:雷立刚 1 兰若寺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 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引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该怎么说呢,在这个世纪末,什么都一个比一个怪了。先是流行摇滚,不管 是人是犬,只要是雄性的,就得吼两嗓子,否则都有阳痿的嫌疑;而后流行“丐 帮服”,好端端一条裤子,硬要割几个破洞,好象那才叫有个性;再然后,又一 窝蜂似地往酒吧里钻。据说,在西方,只有没正经事儿干的人,比如古惑仔和思 想家,才老在那儿耗着。但在我们这里,在我们J 城,如果你不常去酒吧,你就 不是精英,不是新人类,不是金领银领白领,甚至不是八九点钟的太阳。 所以,J 城的酒吧,生意兴隆得永远超乎你的想象;酒吧的数量,多得也永 远超乎你的想象;而酒吧的招牌,自然也就一个比一个让你无法想象:老板明明 是个J 城土生土长的家伙,却悬挂着大幅的印第安人头像,并自报家门:“红番 部落”;在门口廉价地堆两大块水泥,花里糊哨地弄个象是恐龙但更象是野猪的 模型,就号称“侏罗纪”;更有别出心裁的,让服务生们剃个光头,装作和尚的 样子,再安置一些作为饰物的佛教器具,居然就大言不惭地美其名曰:“兰若寺”! 虽然,宁采臣一直觉得,一个酒吧叫做“兰若寺”,非常不伦不类,而且, 似乎有点渎神——寺庙是清修的地方,怎么能够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呢?但是, 或许正因为犯了某种不成文的禁忌,反而更加刺激,反而更加迷人。总之,这个 兰若寺的生意,好得尤其难以想象。非但是周末,就连平时的夜晚,也总是人山 人海。而宁采臣,也是其中的常客之一。 这一年,宁采臣二十七、八左右,是一个相当帅气的小伙子。和你一样,他 可能大学毕业五、六年了,可能是个销售主管或者部门经理什么的,可能也有过 两、三次无疾而终的恋爱,三、四个曾经的情人,四、五场模糊而类似的一夜情。 但是,他肯定还没有结婚,肯定也是个害怕寂寞的人。你可能也知道,对于害怕 寂寞的人来说,寂寞就象自己的影子一样,不知何时就会钻出来,甩都甩不掉的。 而解除寂寞的药方,一个或许是朋友,另一个,或许是酒和酒吧。 现在,又是一个弥漫着啤酒味道的夜晚,你是不是也有点寂寞,或者是有点 无聊?那么,干脆就跟着宁采臣到兰若寺去看一看吧。 这的确不同于一般的酒吧。门口,一尊石佛眼睛似开似闭,象是在打瞌睡, 又象是在淡漠地冷笑,让每个泡吧客从心底里隐隐泛出一股凉意,让你只想离佛 越远越好。感觉不大舒服吧?没关系,只要一进门,立即别有洞天:音乐的气味 扑鼻而来,吧女妩媚的微笑瞬间便会将你紧紧缠绕。在这里,你不会再感到孤单, 因为你身边的人正在陪着你一起堕落。当然,也可能是你正在陪着他们一起堕落。 谁陪谁,谁说得清呢? 话说回来,你又何必什么都说清呢?何况,更精彩的东西在等着你呢,酒喝 半醉,你就可以开始亵渎全世界了—— 首先,你可以跟耶稣开开玩笑。很简单,兰若寺的一角,可以掷飞镖,这不 稀奇。稀奇的是靶子,那其实就是一幅耶稣受难图,你掷中了十字架上绑着的手 臂,算你10环;掷中了那个塌拉着头颅,算你20环;如果有幸掷中了耶稣双腿间 那遮遮掩掩的物件,恭喜恭喜,你抵御住了“基督的最后诱惑”,算你50环!很 有成就感吧?什么,不敢?怕什么,这里是寺庙,不是耶稣他老人家的地盘,他 能吃了你? 还是不敢玩耶稣?那就玩女人吧。不过,兰若寺虽然是楼,却不是青楼。在 这儿,只可以勾引或者勾兑,不可以上床,想作那个么,到对面的五星级饭店就 是了,方便得很,而且安全。什么,你是同性恋?那有什么打紧?你是女人,兰 若寺可以给你提供男人;你是男人,兰若寺同样也可以给你提供男人。不是说男 女平等么?何况,“同志”之间,更应该互相帮助。 什么,你还是不敢?那你就只好自己玩自己了。换一种说法,也叫“自渎”。 这样其实最好,不必去对面那家饭店了,在兰若寺的卫生间里就成。实际上,大 多数自渎者,都是颇具公益心的,他们很有骨气,不依靠“外援”,自力更生, 自给自足,“躲进蹲位成一统”,一点也不妨碍别人。只是,总有一小撮害群之 马,不大能为他人着想,在便槽前就行动起来,影响了广大自渎者的声誉。幸亏, 这样没觉悟的人不多,这么长时间,宁采臣也就见过三、四次。 头一次,宁采臣看着就恶心,自己的事儿还只进行了一半,也冒着伤害自身 泌尿系统的风险,来了个“紧急刹车”,坚决走人。后来,也就习惯了,其他人 不是都对身旁自慰的人安之若素么?所谓井水不犯河水,就是这个含义吧。反正, 渐渐地,宁采臣也就懒得和自己的泌尿系统过不去了,偶尔,碰到个把神色怪怪 的男子在便槽前自慰,宁采臣总是能平和地站在一旁,他们各自解决着各自需要 解决的麻烦,互不侵犯,完全符合联合国宪章“互不干涉原则”的内在精神。 2 燕赤霞 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有士来,自言:“燕姓,字赤霞,秦人。”语 甚朴诚。(引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1999年1 月的一个夜晚,在兰若寺的洗手间里,宁采臣正在便槽前站着,突 然,一个满脸是泪的男子,满嘴酒气地蹒跚过来,靠近便槽时,他似乎走不动了, 一手撑墙,一手拉开拉链,掏出阳具,动个不停。 这个男人,异常高大,脸上的线条象刀削的一般,也是将近三十岁的模样。 此刻,他身子太软了,几乎要瘫在便槽上,别人在后面乍一看,还以为他是在和 便槽做爱呢。 但宁采臣就在他的身侧,他知道他在流泪,在痛楚,在自己和自己做爱。突 然,那人侧过脸,看了看宁采臣,说,“帮帮我。” 宁采臣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真的就帮了那个陌生人。可能是他担心那人的性 器碰在便槽上,对健康不利;也可能是他担心那人最终会醉倒在便槽前,影响了 大家方便;但更可能的解释是,那一刻,那个男子眼神中痛彻骨髓的伤心和绝望, 打动了他。于是,宁采臣走过去,搀扶住那个男子,帮他站稳。 男子仍然泪流不止。整个过程中,一直到他的精液象浆糊般稀稀拉拉地落了 下去,他那压抑的男人的呜咽始终没有停息。是什么,竟能令一个如此面貌刚毅 的硬汉肝肠寸断,令他旁若无人地悲伤,旁若无人地自渎,对一切不再在乎? 宁采臣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任何一个象这样真正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一 定是一个真正绝望了的人。宁采臣叹了口气:“兄弟,我先走了。”他拍了拍那 个醉酒男子的肩膀,走了出去。 约摸一周过后,宁采臣再次坐在兰若寺的吧台前,自斟自饮。突然,一只手 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带着西北味道的声音说:“兄弟,来了?” 宁采臣抬起头,他已经不大记得这个人是谁了。 “我在这里专门等了你好几天了”,那个人说,“还欠你一声感谢呢。” 宁采臣一下子想了起来,微微有一点尴尬。其实,该尴尬的,应该是那个人, 但那人却似乎一点也没觉得什么,他伸出手来,一把逮过宁采臣的手,热情地握 了起来。“我叫燕赤霞,身份证上面是朝霞的霞——也不晓得他们怎么取这个霞 ——我自己一般都写成‘蝙蝠侠’的侠,也就是‘神雕侠侣’的侠,X 城人”, 他爽朗地笑着,“第一次来J 城,人生地不熟的,上次多亏了你。” 宁采臣笑了笑。 而后,燕赤霞又要了几瓶燕京啤酒。他们对饮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们X 城不兴喝这个”,燕赤霞晃了晃瓶里金黄的燕京,说,“我们兴喝 黄河。” “哦?我还以为只有L 城流行黄河呢”,宁采臣说,“去年,我去L 城的西 固,喝了半个月的黄河。” “你知道,X 城附近多的是秦瓦,城郊的农民,挖地时,渴了,随手捡一块 秦瓦,倒半瓶黄河,就着喝,那才叫带劲……” “西固是个好地方,就是污染重了点……” “不过,可能也是说笑罢了,秦瓦现在还能剩多少呢……” “西固……” 对话渐渐地就接不上了,变得越来越象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这样, 一下子便可以热起来,但热到一定的温度,却总是热不下去了——这其实很正常, 也很合理——每天,都可能有新的面孔从不知哪个鬼地方,漂流到你暂时栖居的 城市,漂到你的身边。但你们都不了解对方的历史,所以就很难理解彼此的现在 和将来,就象读一本书,拿起来才发现只是下册,而你永远找不着上册。对,就 是那样的感觉。 这似乎是一种悲剧般的感觉,而这代人,似乎本身就是一个悲剧:这些70 年代陆陆续续来到这个世间的孩子,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纪末,陆陆续续地开 始承受生计的压力了。这些年轻人,为了事业、金钱、爱情或者肉体再或者别的 什么,总是不得不追踪着传说中的机遇,莫名其妙地在各个城市之间游走,人们 叫他们“飘一代”。宁采臣倒觉得,其实应该叫“漂一代”才贴切,他们都是漂 泊在不同的城市河流上无根的浮萍,疲惫而暗藏焦灼,没有谁是真正的飘逸洒脱。 “漂一代”是缺乏朋友的一代。这一点,王菲这些60年代的老前辈或者谢 霆锋等80年代的小朋友,可能都很难相信。但没法子,谁让这一代人老是“在 路上”呢?你那些知根知底的老友,有的出国了,有的早漂到别的城市去了,甚 至有的莫名其妙地就人间蒸发了,如同你正和一个人打着电话,打着打着,线就 断了。就拿宁采臣来说吧,当年,他们班留在J城的同学,起码十多个。可是, 短短五、六年间,除了两个早已嫁作他人妇的女同学,另外就只剩一个住进了精 神病医院的男生和宁采臣,还留守在这个城市。以至于宁采臣如果不去酒吧,简 直就不知怎样才能将时间和寂寞通通打发。 于是,为了排遣寂寞,宁采臣来到了兰若寺,于是,他遇见了燕赤霞。 本来,宁采臣和燕赤霞,就象大多数漂流着的浮萍一样,随着波浪,轻轻地 碰一下,然后便会再随着波浪,轻轻地散开。他们那些在夜晚的酒吧里应景而生 的闲聊,注定将象呓语般很快飘散在记忆里。 然而,这时候,小倩出现了。这个女人的出现,使这两个原本即将远远地漂 开的男人,纠葛在一起。 3 聂小倩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壁石窗下,微窥之…… 有一女子来,仿佛艳绝……(引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宁采臣一直确信,他是在第一眼看到小倩的那个刹那,便爱上了这个女子。 这是一个小妖精,一只九条尾巴的狐狸,她的眼睛是两口陷阱,因为危险而 异常艳丽。此前,宁采臣一直以为,他喜欢那种高贵清丽的窈窕淑女,但1999年 1 月的那一刻,他蓦然明白,其实他心底里真正热爱的,从来就是这样狐媚的小 妖精——从来——自始至终就未曾变过。 当时,宁采臣和燕赤霞正喝得微醉,准备去抵御基督的最后诱惑,这时,一 个颀长却又凹凸有致的女子,从人群后面挤了过来。 “这是我的表妹。”燕赤霞介绍得很简单,似乎不大愿意表妹在此刻出现。 倒是这个表妹,十分大方,她伸出手,主动与宁采臣握了握。“聂小倩”,她说, “很高兴认识你。” 宁采臣轻轻地握着聂小倩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暖暖地在他手心里荡漾。 那种暖洋洋的感觉,从那个夜晚开始,贯穿了以后所有的日子,在宁采臣的心中, 一直挥之不去。那时候,兰若寺里的灯光象浅黄色的啤酒一样迷离,小倩的眼神 仿佛五月的微风般漫不经意,酒吧里断断续续飘扬着爱尔兰的风笛,间或还夹杂 着林忆莲的小曲。“男人久不见莲花,开始觉得牡丹美……”林忆莲的声音悠远 而感伤,宁采臣笑着开玩笑,他问小倩:“你是牡丹还是莲花?” 小倩也开着玩笑,“都不是,我是罂粟。”女子笑着说。那一瞬间,夜的光 亮在她脸上水波般荡漾,她的笑靥竟真如绽放的罂粟,妩媚袭人。 聂小倩与燕赤霞,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漂进了宁采臣的生活,宁采臣不知道他 们从哪里漂来,也不知他们将会漂到哪儿去。本来,这些都和宁采臣无关。但问 题是,他已经爱上了这个陌生的女人,于是,一切又似乎有关起来。 为此,宁采臣不得不主动向燕赤霞靠近,找机会约他和他的表妹泡吧。然而, 宁采臣所能了解到的,也无非是他们来自X 城,他们漂过不少地方。其它的,甚 至连小倩的具体岁数,宁采臣也无从知晓。而燕赤霞,似乎越来越对宁采臣充满 了戒心,越来越多地婉言谢绝了宁采臣的泡吧邀请。 这使宁采臣一度怀疑这两个人的关系,她真的是他的表妹吗?似乎不象。妒 忌之火一旦燃起,是不那么容易扑灭的,以爱情的名义,宁采臣开始问心无愧地 扮演不大光彩的私家侦探般的角色。在不同的夜里,他躲在不同的酒吧里面不同 的角落,远远地观察着聂小倩和燕赤霞。在那些很深的午夜,他甚至还悄悄跟踪 着他俩,走过J 城宽阔而漫长的大街。最开始的观测结论是喜人的:这两个人, 即便不是表兄妹,至少也不会是情侣。因为他俩从未接过吻,也从未搂搂抱抱, 甚至连手似乎都没有牵过。 然而,观测得越久,了解得越多,情况却似乎越来越扑朔迷离。这个小倩, 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她总是在很深的夜里游魂般活动,浓浓的夜的气息中,她的眸子猫一般 荧荧闪动,仿佛不安份的精灵,向往着暗夜。 ……在某些不同的夜晚,如果有老外或者优秀的男人出现,宁采臣就可以在 不同的角度,透过啤酒杯浅黄的泡沫,远远地看着他暗恋的这个女子,款款走向 不同的那个男人。她优雅而娴熟地和他们勾兑,然后浅浅地笑着,多年的恋人般, 手挽着手,一起走出去。 宁采臣心在拒绝承认,他的眼睛却在不断告诉他真相。痛楚开始偷袭这个陷 入了暗恋的年轻人,当有一次,他尾随着她和她那新结识的男人,走到长城饭店 门前时,他终于无法再回避这样一个事实:他爱上的,其实是一个隐秘的风尘女 子。 4 宁采臣 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 (引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当然,宁采臣并不是老古董,他也早就知道柳如是、李香君以及茶花女的传 奇。况且,他们这代人,从少年时受到的社会教育,其实就是笑贫不笑娼的。所 以,宁采臣对于风尘女子,并没有多少鄙薄。实际上,他的第二任女友,其实就 是一个曾经坐台的小姐。然而,他们之间那个一度超然脱俗的故事,最终依然以 虎头蛇尾告终,同时,正因为有过那样的经历,宁采臣有了某种“一朝被蛇咬, 三年怕井绳”的感觉。有时候,宁采臣甚至相信,风尘中人的工作性质早已决定, 他们或许的确不能有太多的真情,而他们,或许也确实已经习惯于分不清真情和 假意的界限了。 惟其如此,当宁采臣再也无法自欺地发现,他这次爱上的,竟又是一个风尘 女子时,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拔出慧剑,斩断情丝。然而,爱情往往是这样的: 当你意识到需要控制住它时,你其实已经控制不了它了——在那些躲躲闪闪的偷 窥过程里,在那些轻轻晃动的啤酒杯后面,宁采臣其实早已无力自拔,他已经是 那么深地爱上了这个小妖精般的女子! 99年2 月,还是在兰若寺,还是远远地躲在暗处,还是透过啤酒杯里那浅黄 色荡漾着的液体,宁采臣醉眼蒙胧地看着小倩和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款款走出 了酒吧。而燕赤霞,就在门口靠窗的位置上,麻木地目送着她的离去。那一刻, 宁采臣感到胃里的酒精陡然涌到了胸口,简直要燃烧起来。他步履蹒跚地走过去, 乘着酒性,一拳砸在燕赤霞鼻梁上。 一行血丝如阴冷的蚯蚓般爬过燕赤霞铁青的下额。两个男人的目光里,一个 是愤怒,一个是依然是麻木。 “你还是个男人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表妹去卖!” “你也知道那不是我表妹”燕赤霞冷冷地说。 “那你更不是个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去卖!” “你也知道那不是我的女人”燕赤霞冷冷地说,“你跟踪了那么多天,不要 说连这也不知道。” “你这个胆小鬼,懦夫,自虐狂!”宁采臣歇斯底厉地吼叫着,“爱又不敢 去爱,只知道自慰,手淫,自我折磨……” 那一瞬,仿佛被击中了某个穴道,燕赤霞陡然站立起来,先前的麻木突然变 成了神经质的抽搐,他也歇斯底厉地挥舞着拳头。两个男人,目露凶光,象是被 激怒的野兽,撕咬在一起。周围的泡吧客,冷漠却又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角斗, 连服务生和保安,也不愿错过这精彩的打斗场面,他们站在一旁,直到其中的一 个已是头破血出,才意犹未尽地把他俩拉开。 西北人真正打起架来,是玩命的。宁采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算是充分见识 了西北汉子的厉害。不过,宁采臣一点也不后悔,因为,他终于可以那么长时间 地靠近了小倩。整个上午,从宁采臣一苏醒过来,他的双眼,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守在病床旁的小倩了。 “值得吗?”小妖精说,“我真的不值得你这样。” 她看宁采臣的眼神,第一次象一个淑女。 “值得,再被打一千遍也值得”,宁采臣大着胆子,一把抓住小倩的手,说, “什么都值得。” “你是真的很傻呀”,小倩浅浅地笑了一下,“可我是真的不值得你这样, 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不管,我也不在乎”,宁采臣再次握住了聂小倩的手,她的手一如第一 次在兰若寺里相识时那样柔若无骨,依然是那么暖暖地在他手心里荡漾。宁采臣 的心中陡然溢满了豪情,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个侠客,正用全部的爱去护佑一个人 见人怜的红颜。他说:“我不在乎你以前干过什么,我要你离开燕赤霞,跟我在 一起,我要你再也不用去干什么了,我来养你,一起好好过日子。” 这一段话,发自肺腑,连宁采臣自己,也被自己感动。然而,一旁的小倩, 却突然冷冷地微笑了起来,仿佛在看着一场滑稽戏。“你来养我?你拿什么养我, 就你那五、六千的月薪,你养得起吗?”聂小倩悠悠点起一支烟,叹了口气,说, “还是别讲孩子话了。” 而后,聂小倩拍了拍宁采臣的脑袋,象对着一个孩子似的,说:“乖,别想 那么多了,把身体养好才重要。”再然后,她就走了。宁采臣听着聂小倩的鞋跟 清脆地敲打着门外走廊的大理石地面,那声音轻灵而果断,每一声,都象踩在他 的心尖上,隐隐的疼。 5 剑 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所缄何物?剑也。”慨出相示, 荧荧然一小剑也。(引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后来的几天,小倩没有再来。只有燕赤霞,时不时还来病房探看一下。燕赤 霞越来越不爱说话了,总是静静地埋着头,抽烟,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去。惟有一 次,他突然抬起头,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宁采臣说。 “不要再追小倩了。” “不可能的,你也知道我爱她。” “我是知道你爱她,能在J 城1 月的寒风里守那么久,傻瓜都看得出你爱她, 更麻烦的是,她……她好象,也喜欢上了你……”燕赤霞的眼神忽地一暗,说, “所以,你更不能再追她了,她是个可怜人,别再给她添乱了……” “她究竟怎么了?”宁采臣焦急地问,然而,燕赤霞,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再度闭紧了嘴巴。 整个下午,宁采臣一直心神不定。小倩,那个恼人的小妖精,她究竟怎么了 呢? 就这么想一阵子,发一阵子呆,再睡一阵子觉。不知不觉间,竟已是午夜。 城市的喧嚣开始退却,四周正在变得静谧,但宁采臣的心里,却更加冷清,在似 醒似梦之中,他仿佛走进了自己的心房,他第一次发现,他的心竟是那样的空旷 ——象是一幢尘封的小楼,每一间房子都灯火通明,每一间房子却又都空无一人 ——他的心中,其实竟没有一个人,连他自己也没有……空虚变形为巨大的恐怖, 一阵一阵袭来,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吞噬。他蓦然清醒,“噌”地一下坐起来,满 头是汗。 而这时,病房的门“嘎”地轻轻响了一下,小倩轻轻地走了进来。 宁采臣象看到救世主般一把搂过了小倩。他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梦魇里。“不 要不理我,不要不理我”他紧紧地搂着她,象是怕她幻象般消逝,他不停地喃呢 着,“我心里太空了,需要有个人在里面,需要你在里面”。 小倩在宁采臣的怀里,微微地颤栗,仿佛北国寒夜里的精灵,轻轻地没有一 丝重量。她的泪水,慢慢地漫了出来。 “我也是”,小倩自言自语般说,“我心里也太空了,空得可怕……” 在那个夜晚,小倩本来已经和一个男人走进了昆仑饭店的大堂。然而,毫无 缘由地,她突然涌起一种很疲惫的感觉。大堂的金碧辉煌,反而衬出她的心,越 发地清寂,对眼前的一切,她陡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厌倦。没来由地,她突然很想 去看一看那个在寒风中悄悄跟踪她那么久的男子。她对自己说,只是去看一看罢 了,不会发生什么的。然而,一去了,爱情就那么突兀而又自然地发生了,他俩 就仿佛两个将要溺水的人,牢牢地抓紧了对方。 从那个夜晚开始,J 城就少了一个叫做聂小倩的风尘女人,而兰若寺里也从 此少了一个名叫宁采臣的泡吧男子。他们躲进了二人世界,心比蜜甜。他们在八 王坟附近租了房子,还象模象样地买回了简单的家具,过起了小日子。不过,他 们的生活多少又有点奇怪,象是同居,却并不完全是同居:在两相厮守的日子里, 小倩从一开始就坚决地划了一条界限——可以亲昵,可以抚摸,但绝对不可以做 爱。 99年3 月底的一个清晨,宁采臣从睡梦中醒来。晨曦透过窗帘,在他们的小 屋里流动。身旁的女人,懒懒地舒展着,将被子勾勒出一道优雅的曲线。宁采臣 忍不住紧紧地贴在聂小倩的身上,成熟女人丰腴的体香,幽幽地弥漫开来,令宁 采臣仿佛泡在温泉里一般,全身发软,一处发硬。他轻轻地爱抚着女人的躯体, 女人的身子在迷迷糊糊中本能地迎合……然而,就在宁采臣正要进入身下那兴奋 着的胴体时,聂小倩却猛地完全清醒了过来,仿佛是下最大的决心,她终于还是 将宁采臣断然决然地推了下去。 宁采臣恼羞成怒,“你这不是成心要折磨我么?”他暴躁地一把掀开被盖, 赤裸着身子,冲进卫生间,自慰起来。当快感在他的手掌下一阵阵扩散开时,他 依稀听到女人的抽泣隐隐约约地传来,他知道,小倩哭了。 但是,小倩为什么要哭,要这样互相折磨呢?宁采臣却怎么也弄不明白。当 天晚上,他又来到三里屯,一家酒吧一家酒吧地找燕赤霞。运气不算太坏,在兰 若寺,宁采臣终于又见到了燕赤霞。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的。”燕赤霞似乎没有一丝惊异,“既然你已经 来找我了,我再瞒你,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讲述一个 故事。 故事其实十分简单:在X 城,有一个主攻艾滋病防治的医生,97年的一天, 他接收了一个女艾滋病人。几乎从第一眼起,他就狂热地爱上了这个病人。他参 照西方最新的鸡尾酒疗法,为她设计了疗程。然而,大量的进口药品异常昂贵, 她的钱很快就用光了, 虽然明知道她一点也不爱他,他依然义无反顾地为她付出了全部的积蓄,很 快,他的存款也用尽了。 “不要再为我破费了”,她对他说,“我不是您的什么人,而且,我什么都 不能给您,连我的身子,都没有资格给您。”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第二天,他就把自己的房子卖了。那笔钱,让她又支 撑了一段时间,但是,同样没过多久,又不够用了。 “不要再管我了,我实在不想欠您太多”,她几乎在哀求他,“而且,无论 如何,我不能骗您——可能是我太感激您了,我反而怎么也不能爱您,我越是想 把心给您,却越是无法给您……” 他又笑了笑。“你不爱我,那是你的自由;我爱你,却是我的自由,一个人 真正爱另一个人,是不会在乎回报的”,他盯着她的眸子,一字一顿地说,“我 只想让你多享受一天阳光。” 此后,他就陪着她,在各个城市间飘荡,为了买药,他不择手段,甚至鼓励 他至爱的女人去出卖身体。 “这是在造孽”,她说,“我会把病传给别人的。” “我不相信你会真的不珍惜自己的命——你既然还珍惜你的命,既然还想活 下去,就别管别人那么多”,他盯着她,象是要透视到她的心底里去,说,“你 只能管你自己,管得太多,除了增添烦恼,什么也不会改变。” 她服从了,但她的烦恼依然不断增加,因为她作不到不在乎别人的生命。 “我太累了,我真想躺在一个我爱的人的怀里,就这么死去。”有一天,她突然 对他说,“如果我真的爱上了谁,我会这样的,到时,请您不要拦我。” 她这么说的时候,第一次直视着他的眼睛。而他,则第一次流出了泪水。那 以后,这个铁打的汉子,就经常落泪。当他看着她和别的男人勾搭着走出酒吧, 偶尔他甚至会泪流满面地到酒吧的厕所里自慰……再以后,他们就遇见了宁采臣, 在那一次次执着而又傻乎乎的跟踪过程里,她,爱上了这个英俊的跟踪者…… 他,当然就是燕赤霞;而她,那个身患艾滋病的女子,是聂小倩。 6 岸 临别泣曰:“妾堕玄海,求岸不得……”(引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宁采臣离开兰若寺时,已是深夜。燕赤霞的话语,一遍遍回荡在脑际。小倩, 这个柳枝一般柔媚的女子,却竟是一个艾滋病人,无论如何,总是叫他难以置信。 他的脑里乱成了一锅粥,稀里糊涂地回到他们的小窝。灯,居然还亮着,小倩, 静静地坐在床前,还在等着他。 “怎么不睡呢?”他头一次面对她感到失语,只好没话找话。 “你去哪儿了?”她反问。 “没去哪儿”,他说,“随便逛逛。” “你一定是去找燕赤霞了。”女人的第六感异常的灵敏。 “……” “他告诉你了?” “……”,依然是沉默。 一夜无话。宁采臣躺在床上,很久都睡不着。但他知道,如果她发觉他没有 睡着,她肯定也难以入睡,于是,他一动也不敢动,装作进入了梦乡。就这么强 忍了许久,宁采臣不禁浑身发痒,他悄悄瞟一眼身边的小倩,她正宁静地蜷在被 窝里。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应该已经安然入梦了吧,他想。他以极其缓慢的速 度,轻轻地挪下床,随意披一件外套,站在窗前,远眺着夜幕沉沉下寂寞的街灯。 而那时,聂小倩其实也并没有睡着,她也怕他发觉她没有睡着而无法入睡, 所以她也一动也不动,装作是睡着了。过了许久,她身边的宁采臣似乎终于入睡 了,她心里隐隐地有几分欣慰,然而,这时,他却突然悄悄地起身,走到窗前去 了——他,终究还是没有睡着。 小倩静静地看着她最爱的男子,在J 城初春的寒夜中,无声地默立。空气仿 佛凝固的白纱,将他和她隔开,他就在窗前,那么近,却又那么远,似乎是咫尺 天涯。她的泪水,就那么突如其来地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象是初春的夜雨。 又过了许久,宁采臣回到了床边。他突然发觉,微弱的夜的荧荧光亮中,小 倩的面庞上似乎闪动着星光。他心里一颤,轻轻地将手伸过去——他摸着了满手 的泪——泪水象星光一样微微地闪亮,热热的,在宁采臣手心里荡漾。 虽然一夜没有阖眼,第二天清晨,小倩还是一如往常地早早起床,做好早点, 端到桌前。两个鸡蛋,红润得象少女的脸颊;一杯牛奶,还在冒着热气。然而, 几乎是下意识地,宁采臣的手,摩挲着牛奶杯子,久久地没有送到嘴边。 “喝啊”,小倩的眼圈黑黑的,她体贴地看了宁采臣一眼,说,“生死由命, 我的事,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你的身体要紧,呆会儿,还得赶着上班呢。” “好,喝……喝”,宁采臣嚅嗫着,却还是没有举起杯子。 “怎么啦?不舒服吗?”小倩关切地问。 “……”宁采臣的脸微微地胀红了。 “哦,我知道了……知道了。”小倩的眼神一下子失去了神采,身体象被抽 去了筋骨的皮囊,渐渐地,渐渐地,瘫软在椅子上。 宁采臣心里一阵刺痛,不敢直视小倩的双眼。他一咬牙,端起杯子,放到唇 边,手,却禁不住微微地有几分颤栗。 “算了,别那么为难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你为难。”小倩使尽了最后 的一点力气,伸出手,想要从宁采臣手里拿过杯子。她苦涩地笑了一下,说, “告诉你,艾滋病是不会通过喝水吃饭传染的。” 宁采臣下意识地想要去护住杯子,可那一刻,巨大的羞愧象海潮一样卷来, 令他无地自容。心烦意乱中,手一松,杯子掉在了地上。 随后是玻璃摔碎的尖利的脆响。那声音,仿佛一把尖锐而锋利的玻璃碎片, 割断了小倩最后一缕憧憬。她伏在桌上,双肩耸动着,终于放声哭了起来。“连 你也以为我会害你吗……你真的以为我会害你吗?”她绝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是的,我是得了艾滋病……是不是得了艾滋病的人,就不是人了,就连爱别人 的资格,都没有了……” 那天傍晚,当宁采臣在公司里累了一天,筋疲力尽地回到八王坟的小窝时, 电饭煲的保温指示灯亮着,菜已经做好,放在微波炉里。而小倩,却已经不见了。 宁采臣发疯一般冲出了屋子,冲到了大街上。他象一匹孤独无助的狼,在都 市的钢筋水泥的丛林下穿行,眼睛里是说不出的惊恐。沿着J 城宽阔的大道,宁 采臣一路狂奔,泪水象蛇信子一般无声地蜿蜒而出,在北国三月的寒风中,冰冷 地舔着宁采臣干裂的脸颊。 终于,又到了那灯红酒绿的酒吧街,宁采臣,就那么满脸是泪地在一家酒吧 与一家酒吧之间逡巡,一遍又一遍,然而,根本没有燕赤霞和聂小倩的踪影。凌 晨两点,当宁采臣再一次从兰若寺里失望而出时,他腿一软,瘫坐在门前的石佛 脚下。 泪水已经流干,再也淌不出来,宁采臣睁着干枯的双眼,仰起脖子,他看到, 石佛依然高高在上地似笑非笑着,依然是那么淡漠地面对着人世间的分分合合、 悲悲喜喜。无边无际的孤立无援的感觉,使宁采臣第一次虔诚地向佛许下诺言: 如果要他付出生命的代价,换取和心爱的人再相守哪怕一夜,他一定愿意。 7 歌 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此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陵于雄鬼。一沤浆水 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引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那以后,宁采臣改变了夜晚关掉移动电话的习惯,全天24小时开着手机,以 免错过小倩的任何可能的讯息。接连好几个星期,每个晚上,宁采臣都要到兰若 寺附近甚至J 城其它的酒吧区游走,抱着一线希冀,期望着能与小倩相遇。然而, 结局总是和他自己预料的一样: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小倩乃至燕赤霞,就象突 然从地平线上消失了似的,再也没有一点点来自人间的消息。 1999年5 月,宁采臣辞去在J 城的工作,退掉八王坟的租屋,带着剩下的一 些积蓄,开始在各个城市间漂泊,寻找他的小倩。 他先是去了X 城,因为那里是她的故乡,然而,X 城没有他的女人;他又去 了G 城,这个南方的都市,据说在治疗艾滋病方面,走在全国前列,但是,那里 依然看不到小倩;再后来,宁采臣又到了S 城。有一次,在S 城的八百伴商店, 宁采臣突然看见了小倩的背影。那一刻,巨大的幸福猛然袭来,令他手足无措, 就那么愣了两、三秒钟,她的背影却不见了。他发狂般声嘶力竭地喊着小倩的名 字,在人头攒动的商场里左冲右撞,然而,他却怎么也无法再看见那个背影了。 这下子,宁采臣几乎要崩溃了,在一家医院里,一躺就是两周。出院后,为了那 个虚幻的背影,他在S 城停留下来,找了份工作,白天上班挣钱,晚上到全城各 个酒吧搜寻,准备坚守在这里,打持久战。 就这么日复一日,转眼到了2000年11月。对于S 城,宁采臣已经相当熟悉, 而越是熟悉,他反而越是失去了找到小倩的信心。这个城市太大了,要再遇见他 的爱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一天,他站在外滩的护栏前,突然深深地怀疑起八百 伴里见到的那个背影,是不是真的属于小倩。这种在旁人眼里再平常不过的怀疑, 对当局者而言,却是致命的,宁采臣陡然浑身无力,几乎要滚下护栏——是啊, 那真的是小倩吗?显然无法肯定。刹那间,世界显得如此虚幻,连河对岸高耸入 云的金茂大厦,都象海市蜃楼或者“楚门的世界”里的布景一般!一切变得不可 确信——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活着?他们这一代人,为什么总这 么漂来漂去,总象靠不了岸的浮萍?他忽然记起,过去小倩总说她是个没有岸的 人,那么,他自己就有岸么? 就这样想着,宁采臣心里,更加空空荡荡了,寂寞得发慌。他甚至自残般地 希望,有人在后面推他一把,将他推到浑浊的江水里去,只要他能够就此解脱… …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一个电话,突如其来地打了过来。 那个电话,来自遥远的J 城,燕赤霞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到了宁采臣耳畔。 “……小倩,已经……快不行了,我不忍心她离开的时候,她最想见到的男人, 却不在她的身边……”燕赤霞的话象铁一样坚硬冰凉,“本来,我应该杀了你,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回来——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她。” 在那个瞬间,时光仿佛突然凝固了,而宁采臣,仿佛等这个电话,已经等了 整整几个世纪。当天下午,宁采臣离开S 城,飞回了阔别一年多的北国都市。 仍然是冬天的夜晚,仍然是熟悉的酒香,仍然是这纸醉金迷的兰若寺,仍然 是这两个男人,闷闷地喝着酒,相对无言——他们都是找不到岸的人,他们都曾 经以为,那个小妖精般的女人,就是他们的岸了,但其实,不是的,她和他们一 样,也只是一张浮萍,而且比他们更快地即将永远地漂走——她,已经没有力气 伴在他们身边了,那个女人,那个曾经活力四射的小妖精般的女人,此刻正躺在 她昔日租住的八王坟的小屋里,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凌晨五点,宁采臣回到了那熟悉的小屋。在黎明前最浓黑的夜色里,他轻轻 走到小倩的床前。他的影子象一张比夜色更黑的剪纸,贴在小倩床头。轻轻地, 他吻着她的额角,象吻着99年3 月的玻璃杯。而小倩,一动不动静躺着,象是仍 然在熟睡,只是,她的泪水,却悄悄地地溢了出来。 宁采臣感到小倩的身体,同样象那逝去的玻璃杯一样,冰凉而坚硬,她,明 显地瘦了。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瘦瘦的身子,象抚摸着一片洁白的薄薄的羽毛。与 此同时,他清晰地感到,他的心,也象一个被冰块胀裂的玻璃杯,正在一毫米一 毫米地破碎。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既然将来的幸福永不可测,那么不如先抓住眼 前的幸福,哪怕这个幸福,要用生命来换取。 于是,不顾她沉默而顽强的反对,他强奸了她。当他进去的时候,她的身体 剧烈地颤栗了一下,她说,“值得么?” “值得”,他的泪水也涌了出来,他用头顶着她的头,轻轻地说,“真正相 爱的人,哪怕是死,也要作真正的夫妻,就象杨过和小龙女,就象梁山伯与祝英 台。” 又是一个周末,夜色妖娆,在某一个同样纸醉金迷的城市,音乐的淫迷正释 放着颓废的美丽。迷离的灯光中,一个妖艳的女孩,在酒吧里独饮。某一个命中 注定的瞬间,她不经意地看见,一个忧郁的英俊男人,正在不远的吧台旁自斟自 饮。于是,正如雷达表的经典广告词演绎的那样—— 晚上十点,她过来一起喝杯酒…… 凌晨零点一分,他遗失了隐形眼镜…… 时间改变一切,唯有城市里的情爱,生生不息,每一秒都在流转。但是女孩, 请小心,你身边的这个男人,或许也是一个身染艾滋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