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看见草生长:被忽略的郭家桥 作者:雷立刚 半夜醒来有些冷,依稀记得似乎刚刚做了个梦,每次梦醒总是有些失落,其 实我经常记不清梦到了什么,但我知道醒来就意味着一个梦终结了,终结总是让 人于心不忍,毕竟有什么被割断了。 我在黑暗中坐起,对面楼房里的一只猫正在声声叫唤,它在叫春。 确切地说,应该是“叫夏”,甚至可以说是“叫秋”,因为那时已是阳历9 月,若按阴历,今年立秋早,秋天已经来了好一阵了。所以,我十分佩服这只猫, 作为一只猫来说,它的情欲多么绵长啊。 我甚至怀疑它是否是在叫春,竖起耳朵细听,内心深处,我希望不是。然而, 那单调凄厉的尖锐声音,除了猫叫春,不复有其他可能。我有些莫名其妙的沮丧, 睁大眼睛,在黑暗笼罩着的床头又坐了一会儿,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开灯,起 床,随手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居然是《格非文集:树与石》。 这本书,前些日子刚刚看过,但是我懒得把他放回去了,我是比较随缘的人, 既然无意中拿到的是它,那就读它好了。灯光散淡地涂抹在我和这本书身上。当 天色逐渐发白的时候,我再次读完了全书,包括《没有人看见草生长》。 说实话,在格非的这个短篇集子里,这篇小说不是我喜欢的。但是,我喜欢 这个名字。没有人——看见——草——生长,这是多么奇异的感觉,那些隐秘的 陈年旧事,那些飘逝的鸡毛蒜皮,那些夹在书页里的早已干枯的树叶,甚至那些 ……那些曾经打湿了信签,如今却也只剩下一些淡淡印痕的泪斑……都象夜色里 的草一样,伴着时光,无声地生长。 生长是多么寂寞的事情啊。 1 今年七月,我开始在郭家桥生长了。 从成都的“九眼桥”,往南两公里,经过古代美艳妇女薛涛的“望江楼”, 就是郭家桥了,它指一座横跨锦江的桥,也指这一片区域。 成都,是一个懒惰无聊并且夜郎自大的城市,地处内地西部,但这里的人对 于时尚的追逐从来快的惊人。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城市,我很讨厌她,却 又很喜欢她。我想,短期内如果不出国,我不会离开这里,尽管,她远远不如北 京和上海乃至广东适合有创造力的人生存。是的,这是一个善于扼杀人的闯劲和 创造力的地方,我看到过很多在成都生活经年的男人,除了性技能或许有所提高 之外,别的什么都退步了。 而郭家桥,则尤其集中了成都的优点和缺陷。这就是一个微缩的成都。这里 紧临川大南门,夜夜笙歌,年轻女孩没有一丝皱纹的额头,可以把路都照得光洁 滑爽。方圆4 平方公里的区域里,大约有网吧40家,咖啡吧5 家,茶坊7 家…… 另有烧烤摊,麻辣烫,冷淡杯等不计其数。 对于深夜里营业的那些小烧烤摊,麻辣烫,冷淡杯等,成都人有一个贴切的 称呼,叫做“鬼饮食”,每次我听到或者自己说起这个名词,我都会忍不住笑起 来。多么有趣啊——鬼饮食,我想,这些有趣的细节,或许就是我舍不得离开这 个早已让我极度厌倦的城市的真正原因吧。 前几天,一个深夜,我和朋友一起,在郭家桥的河边吃“鬼饮食”,我们喝 了不少酒,醉眼迷离中,我看到身边的路旁,那些茂盛的草丛,那些如同女人秀 发般的在风中微微摇曳的草的细长叶子,我感到有些忧伤:如果女人的头发也能 象草一样,年复一年地不断恢复青春,那将是怎样的人生?然而,不可能的,再 秀美的容颜也抵抗不过两鬓的微霜……又或者,当真能够持子之手,不离不弃, 与子偕老,那又该是怎样的人生?但是,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一生只爱一次,实 际上只是个神话,何况,一生一世的爱情,成本实在太高,是脆弱的生命所不堪 承受的。许多时候,对于真正扎了心的爱情,我们反而只能装作忽略…… 2 然而,爱情毕竟总是和生长相伴的,只要心没有枯萎,对于爱情的隐秘渴望, 也就难以被真正忽略。就说我在郭家桥上网的一件小事吧,如上所述,这里网吧 很多。我以前喜欢到处上网,每家网吧都去体会一下,心里悄悄比较比较,哪家 干净些,哪家老板态度好些,哪家空调效果好点,哪家出没的美女多那么一点点。 几乎把全郭家桥的网吧,都转了一遍,仿佛跟每家网吧试婚了一次。 比来比去,发现其实都差不多。干净不干净随伙计的勤快与否而变化,老板 的态度随他的心情而变化,空调的效果,随这一带电压的稳定而变化,这一带电 压不稳,网吧时常跳闸,一跳闸,空调就不敢开了,热得要命。至于美女,她们 是流动的,她们从这家网吧不时流动到那家网吧,所以,与其跟踪追击,不如守 株待兔。 我曾经在一个夜晚,在不同的两个网吧,两次与同一个美女相临而坐。开始 是在“快乐网吧”,我先是闻到一股微微的香气,我知道,用这种很淡很淡香水 的女人,一般是有格调的女人。我好奇地侧过脸去,于是,我看见了美女。 郭家桥一带,一旦九月份川大开学后,的确美女如云,川大据说是全国高校 中美女最集中的大学之一。我曾在宣传部门工作多年,没吃过猪肉总还见过猪跑, 所以对于美女,的确有点见惯不惊了。但是,当我发现身旁的美女在上网时,我 依然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她的模样,唉,这就是男人。身为男人,有时候真的感到 很可怜,总是控制不住那些下意识的愿望。而这些愿望又总是那么难以满足。比 如那次,我才大着胆子看了两眼,该美女突然关了电脑,下线离开网吧了。 我有些悻悻然,后来也下了线,转到川大报林去看报纸,然后又找了家烧烤 摊吃了几串土豆和一瓶啤酒。这时候,离刚才上网已经两个多小时了,因为实在 无聊,我又随便踱进一家网吧,好象叫“探索网吧”,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才 坐了三分钟,一个女子在我身边的空位坐下,我立即又闻到了那似曾相识的很淡 却又无法忽略的气味,我知道,又遇到了她。 其实,在一个夜晚,在不同的两个网吧,两次与同一个人相临而坐,显然是 概率极低的,然而,即便这算是缘分,我却一点也不敢前进一步,因为此时任何 话语都依然显得很唐突,我能怎么样呢?我依然只能任由彼此忽略,使相遇变成 路过。我和对方,依然只是陌生人。对于那种把陌生人变成恋人的过程,我现在 已经实在感到心力不逮。 所以,有时候,我觉得白头偕老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必一遍遍地重复那个把 陌生人变成恋人的艰难的过程。那个过程虽然在很多人眼里充满刺激和挑战性, 但我觉得过于辛苦,过于无法把握,过于患得患失,过于消耗时间。我希望能够 忽略。 假如,爱上一个人之后,便不再对旁人有念头,这样真的很好,因为这么一 来,就再也无需重复追逐的艰辛,求爱的惶惑,彼此试探的小心翼翼,互相闪躲 的悲悲喜喜,那该多好。 但是,人的心,似乎是不可能满足的,当生活真的一平如镜的时候,人们总 是会忍不住要制造一些波折。得到了,就会害怕失去,失去以后,反而无需再担 心什么了,这是多么无奈的嘲讽啊。也许,对完美的恐惧疑虑,是潜伏于每个人 内心的无法避免的天性。又或许,每一个灵魂,都注定要在阴差阳错地失之交臂 之后,才能回复平静。而爱情,或许本来就是如此——你拥有时想要忽略,而你 忽略过后却又想拥有。 3 说起爱情,不禁想起了一幅油画。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发生紊乱,那么,那幅 不断打动着我的油画应该是今年上海双年展上的作品,那是一个孤独的杂耍艺人, 在大片的黑色的背景中,口里正喷出火焰。火焰象蛇一样妖娆,邪异而风情万种。 然而在火焰的后面,喷火的艺人孤独并且落寞,这种落寞因火焰的万般风情而尤 其令人揪心,那是一种可以将心撕成玫瑰花瓣般碎片的纠缠撕扯。 六年以前,当我第一次失去爱情的时候,我爱上了一首歌谣,那是一首英文 歌,叫《卡萨布兰卡》,我费了很多功夫,才终于将它的歌词抄全,然后拿着词 典,逐行逐行地翻译给自己,再唱给自己听。我在反复的独自吟唱中时常自己感 动自己,我就象歌中唱道的那样,猜测着在卡萨布兰卡,那座我从来没有去过的 城市,有许多破碎了的美丽的心,那些心因破碎而美丽,二者无法俱全。我以为, 这是一个符合自然的解释,对于完美的事物,我有着天生的惊恐疑虑,完好的美 丽似乎总存在于即将破碎的危险里,而破碎之后的美丽使我感到安全。 就象那首歌谣里的歌者没有到过卡萨布兰卡一样,我没有到过上海,所以我 自然也没有参观到双年展。我是在互联网上看到那幅油画的,在看到的第一个瞬 间,我就被打动了,或者说,我被画里的忧伤打动了。因为被打动,我几天没敢 再看,当几天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再看时,页面却已经更新了,我后来用搜索 引擎找到网上双年展的作品集,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幅画儿了,它就象一场被记忆 忽略的梦一样,陡然消逝无痕。 我只好在脑海里不断回忆那幅图画,如同那个歌者反复去电影院里看那场远 去的电影。歌者因为电影里的怀旧爱上了忧伤,而我则因为那个制造火焰的喷火 人爱上了异乡——只要是异乡就可以,不必是上海,确切地说,我不喜欢过于灯 红酒绿的流金之城,我渴望生活在类似于普罗旺斯或者阿尔那样阳光明朗而平实 的地方——但是,它必须是异乡,我可以在那里担当一个异乡人的角色,如同那 个孤独的喷火人,将寂寞制造成火焰。 我知道,把寂寞制造成火焰,是一种彻骨的浪漫主义。我还知道,关于浪漫 的一些秘密:适度的浪漫如同在夜风里拉小提琴,可以为你赢得爱情,又如在普 罗旺斯写点轻松的随笔,可以为你创造隐士的美名同时又带来实惠。但是,极端 的浪漫主义却是狰狞的,比如顾城远逐自己于小岛,比如温森特·梵高要“向南, 向南,再向南”,他们对普罗旺斯不屑一顾,如同高更说的,“如果你认为在普 罗旺斯就可以得到真正的阳光,那么你错了”,梵高不打算犯这种错误,于是他 选择了“阳光可以把你晒疯的阿尔”。为此,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先是失去了 耳朵,后是失去了生命。 无疑,后一种浪漫更为惨烈,因此作为旁观者更容易被震撼,但我并不认为 前一种浪漫就是虚伪的浪漫,这和每个当事者的心性相关,都可能是彻骨的浪漫 主义,因为都可能不失真诚,只要真诚,就可以彻骨,我作如是观。但是,每一 个不得不选择浪漫的人,都不得不面临这样一种抉择:你准备追求极端的浪漫主 义,还是适度的浪漫主义,或者说,你选择普罗旺斯,还是阿尔? 那么,郭家桥到底是我的普罗旺斯还是阿尔?我想了很久,依然想不清楚, 于是我只好装作忽略了这个问题,就像我装作忽略了爱情一样。 4 然而,爱情可以被装作忽略,那幅油画却无法视而不见——在郭家桥,我几 乎再次看到了那个喷火的艺人,不过,不是在画中,而是在我租住的灰色楼宇下。 我租住的那个大院里面几乎都是修城市干道时的拆迁户,他们大多因干道占 地而农转非,但是却都几乎没有找得到好工作,不少近年还下了岗。这个大院其 实就是由几幢拆迁楼组成,很明显地比那些“高尚商住社区”色彩单调得多。灰 色是这些楼房的主体色,如同这些拆迁户们面容的颜色。 在那几幢灰头土脸的楼宇下面的空地上,有大约4 家简易露天饭馆,说是饭 馆,实在有点夸张,其实就是一些随时可以拆走的小摊。自从七月初我搬到郭家 桥居住以后,就一直在楼下院子中间的临时炒菜摊上吃饭。成都的物价不贵,这 些小摊的价格尤其便宜,一份单锅小炒3 元,饭随便吃。稀饭干饭都有。 这里的顾客,以民工为最多,郭家桥紧靠二环路,有很多在建的楼房,因此 也就有很多的民工。他们大多三五结伴而来,仿佛在城市里连吃饭也不敢落单, 他们黝黑着膀子,赤膊上阵,还喜欢喝二两小酒。他们其实构成了这些炒菜摊最 主要的客源,但是,掌柜们却并不热情相待,在同时点菜的情况下,掌柜们一般 先给那些在此租房大学生们炒菜。当然,大学生们受到的礼遇又不如白领,这里 的白领也不太少,大多是和女大学生在这里租房同居,每次他们来时,掌柜们最 为笑脸相迎,商人们眼睛从来都不忽略人与人的差异。 其实,我大学毕业已经5 年,但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没能有幸具备白领气质, 混杂在人群里,如同一个大四的学生。今年7 月,我刚搬到郭家桥时,每次我去 吃饭,掌柜们都会大着嗓子招呼:“嘿,同学,吃点什么?” 尽管早已经接受了“同学”的称呼,但当我看到一个比我晚来的白领,先吃 上炒菜时,依然心绪难平,或者说,心情十分复杂,简直使我对自己曾那么坚定 地选择的这种远离社会分工的自由而贫穷的生活,产生了怀疑。就在这时候,我 感谢命运使我再次见到了那个制造火焰的人。 那个制造火焰的人就在三米开外,他正赤着上身,满背淌汗,他一手拿着铁 锅,一手拿着锅铲,他在炒菜。当他用力一抬手,将菜翻动时,火焰腾空而起, 无限妖娆。炉火熊熊燃烧,他就在炉火之侧,在当时7 月流火的夏天,在那正午 的阳光下,气温起码接近摄氏40度,他正在制造着火焰,而他却浑然不觉——为 了生计,他担当了一名炒菜人,在掌柜者的驱逐下,他必须将烈日和高温忽略, 必须将与付出不成比例的收入忽略,他还因为社会没有给予他足够受教育的机会, 主动地将自己是一个火焰制造者这一身份忽略——他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每天 都在制造火焰。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尽管他不关注自己是否在制造火焰,尽管他没有运 气进入双年展的画中,但他和画中那个孤独的喷火人有什么区别呢?他们都曾在 未曾意识到的某一些时刻,制造出感动了旁人的比烟花更美也更热烈的火的变幻 之花,这是不能被忽略的,而这,也就够了。 在我幸运地再次看到美丽火焰的那天的晚上,我坐在我10平方米的租来的房 间的窗前,心里泛起一种隐隐约约的感恩之情。我实在说不清楚那种感觉的细节, 但我突然对周围的一切涌起一种宽容,曾经,我是一个极度苛刻的人,我无法容 忍别人得意的笑声,或者那些在我看来很愚蠢的言行,然而此刻,我恳求那些曾 被我刻薄相待的人和物都原谅我,那些被我追着一脚踩死的蝴蚣,那些被我故意 划脏的墙壁,那些被我刻上“到此一游”的风景区里的树,请你们都宽恕我,忽 略我曾经的过错,好吗? 5 自从有了这种感恩之情,我就突然特别地珍惜从身边流逝的每一个日子,时 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让我无法忽略,有时,夜深了,我不忍一天就这么过去, 于是独自在郭家桥徘徊,仿佛希望能拖住时间的尾巴。 郭家桥紧邻锦江,我最喜欢沿河而行,每走大约50米,就要停下来,看看换 了角度之后,周围的风景又有了什么新的变化——依然是那暗夜中隐隐约约波光 闪动的河面,依然是那不远处静静仰躺入眠的桥,依然是对岸带子般的河堤与荧 火虫似的沿河小灯……就这么些东西,每次却因视角的变化呈现变幻的景致,这 条睡眠中的河,是多么曼妙啊。 河已经入睡了,但不少人却还没有。在郭家桥,有许多深夜游走的人。其实, 他们并不是可怕的人,这是我的切身经验。我自己就经常在深夜里游走,反正不 带多少钱,十来块,如果真有人抢我,我就主动把那点钱奉上,免得他空手而归, 脑羞成怒,彼此伤了和气,就没必要了。但这么久,我居然一直没机会送出,看 来郭家桥还是好人太多了一点。 那些深夜里游走的人,对很多早已入睡的人而言是被忽略的人,对我来说, 是没有名字的人。我给他们笼统地取了个称呼,叫“夜游神”,他们多数是进城 打工的农民,白天,城市只属于城里人。他们被固定在脚手架上和工棚里。脚手 架像水泥丛林里的藤本植物,而他们像那植物上小小的触须。工棚则像张着嘴死 了的鱼,他们像死鱼嘴里进进出出的蚂蚁。只要监工的不在,他们就在藤本植物 和死鱼之间兴高采烈地打闹,他们也说黄色笑话,本能地看女人,他们凑着工地 的水龙头喝凉水,拿一张帕子,擦脸,擦背,擦腋窝,再擦脸,于是他们的脸上 终日有腋窝的气息,但他们浑然不觉,将那些气息忽略了——他们似乎都没有太 多奢望,从不在白天向城市要求太多,只有深夜,他们才自如地在这城市边缘弥 漫开来。他们将屁股搁置在河边的石凳和商厦前的铁椅上,他们笑得满足而纯真, 为终于用水泥隔开了土地而欢欣鼓舞。 另一些深夜游走的人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因为天灾,或者人祸,忽略了家 乡。他们白天的时间用于上访和告状。在城市中心政府门前的马路边,铺一张白 底黑字的申诉状,但他们其实大多无法接近有权力的人,因此注定要一再失望。 不时有巡警来驱赶他们,说他们损害了城市美好的形象。其实,他们内心深处已 经投降了命运,大多已经不对未来抱太大指望,但是,告状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生 活的必需品,一种生活方式,他们不这样,简直不知道如何打发剩余的时间,于 是他们就习惯性地继续着上访的马拉松,习惯于一再的被忽略。 在8 月的一个深夜,我顺着郭家桥的锦江河堤而行,河已经入睡了,但河边 的人还没有。这些夜游神,这些城市里的流浪者,在市中心,即便深夜,他们也 依然存在着不能忽略的被警察驱赶的危险,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城市的边 缘地带,比如郭家桥。我发现流浪者们在深夜里的表情显得轻松得多,有的甚至 洋溢着笑意,仿佛在说,这城市,如果在白天不属于他们,那么现在终于也属于 他们了,或者说,他们自认为也属于他们了。他们因此而轻松。 河边的石凳并不太多,不是每个深夜游走的人走累时都能有石凳坐,于是多 数只好席地而坐,或者干脆在路边的小树下面躺一躺。但是,我惊异地发觉,他 们不挣不抢,那么地自安天命,即便是连席子也没有便躺在水泥地上的,也看不 到有什么悲呛的神情。或者,他们已经麻木了?又或者,我们这个民族真的是一 个能够无限忍受的民族? 今年入秋以后,成都总是夜雨绵绵,郭家桥的夜晚成了湿露露的夜晚,石凳 上,草地上,街道旁,到处都是水渍,于是那些深夜游走的人陡然全部消失了。 秋天的一个深夜,我上网上到一点,出了网吧,想到进大院的门反正要交开门费, 不如在外面多溜哒一阵,也算够本些。于是我撑着伞,再次沿河而行,时隔一个 多月,夏季里那坐无虚席的石凳,全部空空荡荡,我在河边站了好一会儿,像是 在猜想那些人消逝到哪里去了,又像是什么也没想,只是发呆而已。雨点打在我 的伞上,“啪嗒,啪嗒”,仿佛是从很高很高的云层里坠落下来的泪滴,一掉到 人间,就化作寻常的水,被忽略了。 此刻,2001年10月26日中午,我坐在郭家桥租屋的桌前,从清晨一刻不停地 写到现在。窗外没有云,有着一些秋日里温柔的风。我的思绪如同这些风一样羽 翼轻柔,又如郭家桥下的青草,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知足而宁静地生长。 一切被忽略或者没被忽略的,都是而且只是一种存在,我来到郭家桥,其实 也是郭家桥来到我的身边,而迟早有一天,我要和郭家桥作别。所有的一切,就 像草的生长一样,都是生命的状态,无所谓悲喜,如同月有阴晴圆缺,无非一种 必然的轮回,人类硬要在上面附加很多的感伤,其实那些感伤对于人类之外的一 切,甚至他自己之外的他人而言,都是局外之物。对于所有的人是事,风景和回 忆,包括郭家桥,在很多时候,我们所能做的无非是:面临,经过,然后记住或 者忽略…… (雷立刚,2001年7 月初至10月底,断断续续写于成都郭家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