嫖客为什么不快乐 作者:雷立刚 1 明浩打电话来,说他8 月初才能回成都,“到时候一起去嫖妓吧,你不要先 去吃独食。”我说,好的,我等你。 我肯定会等着明浩。倒不完全是顾什么哥们义气,关键是我不敢一个人去嫖 妓。那时候,虽然常在网上大侃嫖经,不时给人造成嫖海英雄的假像,但其实, 直到2002年8 月前,我还真的一次也没嫖过。我一向叶公好龙。 2 我和明浩是本科时的同学,不同寝室,大学时候关系很一般。1996年,我们 大学毕业,我分到省委机关工作,当时算是分得最好的之一,明浩则被分回老家 那个偏远的小县。但是,世事难料,我这个当初被认为去向最好的人,几年后却 辞职出来,颠沛流离,而明浩则在1997年便励精图治考回了四川大学,读研究生。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虽然同在成都,我和明浩交道打得依然不太多。直到2001 年6 月底,我从机关辞职,在川大南门外面的郭家桥租房子住,一天傍晚,偶然 遇到了正在南门外边瞎逛的明浩。啊呀啊呀,廉泊,你怎么在这里,明浩老远就 叫住了我,他上穿白短袖,下穿沙滩裤,瘦长的腿显得特别细,明浩个儿高,有 一米八六,却又很瘦,像一根竹杆。 我其实老远就瞧见了明浩,但我原本打算埋着头装作没看到。被明浩叫住后, 我也只打算点点头然后开溜。那段时间我心态很复杂,仓促辞职后好一阵都没找 到工作,自卑和自尊奇怪地组合在一起,特别不想见熟人。然而,仿佛看破了我 的想法,竹杆两跳两跳就迅速跳过来。那天的明浩出奇的热情,硬把我喊到他的 宿舍里去。聊了好一阵,我终于知道,他刚刚考取了中国人民大学的博士生,怪 不得那么兴奋。 好事啊,恭喜恭喜。 哪里,还不是因为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只好再念几年书。现在读博士得自己 交钱,我三年得掏三万多,正到处借钱,愁着呐。 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很乏味。我本来想走,但又觉得一听到明浩读博士的 消息就走,仿佛是在嫉妒他,而明浩,似乎又觉得我辞职了,他理应更热情地对 我,否则仿佛有些功利。于是,我们继续没话找话。一般到了这种时候,男人之 间最能调动情绪的就是谈女人。这一点我们都明白,便心照不宣地谈起了女人。 但是,这年头女人被谈得太多,男人之间哪怕说最黄的笑话也不足以显示关系亲 密了,似乎是为了制造某种亲密无间的氛围,明浩突然问我,“你嫖过妓吗?” 随后立即补充一句,“我嫖过的。” 我确实没嫖过。很长时间里,我一直有一个感情特别好的女朋友,她不仅美 丽,而且聪明,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嫖妓,一是因为爱她 的美丽,二是因为害怕她的聪明。可是,2000年初,她出国去了,不久就用短短 数十字的电子邮件,结束了我们长达五年的恋爱。我当时想,如果我很富有,我 就可以立即办签证买飞机票去美国把她追回来,然而我在机关当毫无权力的小公 务员,怎么可能富有?看看前途,目之所及的几年内,我只可能还是无权无势的 小公务员。不甘心自己的青春就这么耗掉,我决心趁着还算年轻,赶紧博一下, 辞了职。然而辞职后却很不顺,因为急于求成,我将以往的积蓄都拿去炒期货, 结果惨遭斩仓,一贫如洗。这种种原因,导致我和女友分手后一直在为生计挣扎, 所谓饱暖思淫欲,我连温饱问题都没解决,自然来不及考虑嫖妓之事。 然而,明浩却不相信我没嫖过。他诡秘地笑了两声,“我不信,你在实权机 关呆过那么长的时间,怎么可能没嫖过?” “确实没嫖过。”我只好再次申明。 “好了好了,嫖没嫖过无所谓,今晚,你想去嫖一次吗?” 明浩接着说,起初他和一个朋友约好了去肖家河嫖妓,但那个朋友突然有事, 没来得了,让他在川大南门外白等了好一阵子。一旦有了嫖的计划,临时去不成 是很窝火的,明浩偏偏又不喜欢一个人去嫖,他习惯于拉个人同去,于是一个劲 地怂恿我。 那时,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做过爱了,不可能一点都不想,而且我一直觉得, 在我漫长的一生中,不可能永远一次都不嫖我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好人既然迟早 有嫖的一天,从哪天开始都无所谓,那么,就从这天开始吧。所以,我稍微犹豫 了一下,就答应了。 然而,当我和明浩走下寝室楼,我又后悔起来,因为摸摸口袋,我只有三百 多元了,那是我的全副家当,一直要支撑到我找到工作为止,什么时候才能找到 工作呢,只有天知道了。如此一来,要我花150 元,嫖一次妓,确实让我非常为 难。何必为了那么几分钟的快感,弄得自己连下个月的房租费都没有呢?这么迟 疑着,已经走到楼下我的自行车旁了,我掏出钥匙,打算开锁。 你这是干嘛?难道要骑自行车去?明浩惊奇地问。 是啊,你没打算骑车? 当然不能骑车去,很多人都是自己开车去,最次的也得打的去,你骑车去, 让那些小姐看到了,睬都不睬你,即使和你做,因为她们心里看不起你,做得也 不热情,很没意思的。 那我们可以骑车去,然后把车停在附近的街角,走到发廊去,谁知道我们是 骑车来的?我说。 明浩想了想,说,“也是,我们在附近下车,然后走过去,她们肯定都还以 为我们是打的去的,我这段时间也穷,能省就省。”我听他这么说,还以为他同 意骑车去,又打算开锁。但明浩再度拦住我,说,“我们坐公共汽车去,在肖家 河前一站下。” 我坚决不同意坐公共汽车,明浩则坚决不答应骑车。我们莫名其妙地就这个 本来微不足道的交通工具问题争执不休,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我说,“那今天 就不去了,改天再去。”原以为明浩会不同意,然而他却立即说,“好。” 后来我想,我之所以在交通工具上寸步不让,潜意识里的原因是我有些舍不 得那150 元钱,希望有某个合理的理由使自己名正言顺地不去嫖了,嫖不嫖是小 事,但“毁约”是大事,只是我当时确实没有想到,轻而易举撕毁几分钟前热烈 讨论达成的嫖妓意向的,竟然是在骑自行车还是坐公交车如此芝麻小事上的争执。 我估计,明浩真正的原因可能也同样是舍不得那150 元钱,他家在农村,经济上 肯定也极其紧张,而那时,他是那么地缺钱。 那次,一旦达成不去肖家河的意向,我们似乎都顿时有些轻松起来,在楼下 又说了好些老同学之间该说的话,我骑车回去,明浩则返身回了他的寝室楼。 3 此后好些天,我和明浩都没有联系,他离开成都去北京读博士时,我也没去 送他。确切地说我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是哪一天离去的。我们大学毕业5 年了,同 学间早已不像毕业头两年那样经常聚会了,大家都疲于奔命,谁还能顾得上关心 谁呢。 我后来终于找到了工作,不过都不稳定,每个工作都没能干太久,总是板凳 都没坐热便被老板炒了。据说这是如今老板们的惯用技巧,除非你是很有独特本 领的人,否则让你干满三个月试用期就滚蛋,谁都知道,试用期工资是很低的, 这样一来老板付出的劳动力成本就很低。但这能怨谁呢,要怨就怨我们自己没有 独特本事吧。对于所有的不公平,我真的已经麻木了,我连一点点愤怒的感觉都 无法产生了,这真可悲,我知道,但是,可悲就可悲吧,我已经没有兴趣思考可 悲不可悲的问题了。 可悲的还不仅仅是对收入的麻木。我对什么似乎都麻木了。以前,我在街头 看到乞讨的残疾人,多少总是会给点钱的,但我如今不给了,我突然觉得我不欠 这世界什么,我最孤独无助时谁来慰籍过我?我恨世界,但我也并不想报复这世 界,我只是想对一切都麻木,麻木,麻木。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理我也无所谓,我 什么都受得了,但是,谁也别想我会真正理他,我只管我自己。 对那些“先富起来的人”,我也一点都不仇恨或者嫉妒,我很麻木地看着我 们老板将办公室漂亮点的女人一个个搞了,那些有钱有闲的人,他们已经不屑于 嫖妓了,让良家妇女自动送上门来,才是高尚的事。那段时间我常常想,男人用 甜言蜜语骗取女人的身体,或者利用钱财权势让女人自动投怀送抱,或者打着爱 情的大旗始乱终弃,这些,其实在世界上都是多么盛行啊,它们其实构成了男女 关系史的绝对主流,但是,这些行为难道比嫖妓更道德吗?这世界充满着随时可 能背叛的诺言,嫖妓最纯净之处在于它没有承诺,因此也就没有欺骗和背叛。 可是,尽管如此,我依然没有嫖过哪怕一次。有两个原因。一是我想攒钱, 月薪本来就低,随时还可能被炒,我不得不省下每一个铜板。另一个原因是我开 始染上手淫的习惯。记得有一天晚上加班,看到老板把我一直比较暗恋的那个女 同事叫进了总经理室。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我真的一点也不嫉妒老板。我麻 木地干完手上的活儿,回到租屋,开始看一部黄色VCD.那部黄色碟片我以前看过 无数次,但从来没有想过要利用它手淫,那一次,我手淫了。 有必要说说,我是74年出生的,成长的那个年代是比较传统的。我父亲是个 工程师,母亲是教师,从小家教特别严,所以我在青春期竟然没有正儿八经手淫 过,总觉得那是件极其下作的事情。而此后,我在20岁念大二那年,就体验了性 生活,并且一直断断续续地保持着,没有感觉到许多运气不好的男大学生深受其 害的性苦闷。如此,我之前的确没有手淫过。 2001年8 月,我平生头一次手淫射精。我诧异地发现,这和与女人做爱是多 么相似啊,射之前紧迫的感觉是一样的,射的时候释放的感觉是一样的,既然如 此,如果仅仅是为了性的话,真的不是非得有女人。我当时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想,我怎么27岁才第一次手淫啊,才知道这可以不需要女人的法门,是不是太迟 了,太迟了。 4 2001年12月,我在网上看到北京一家文学网站招聘编辑,想想反正是孤身一 人,在哪里都一样,于是我就发电子邮件去应聘,因为我那时常在网络上贴一些 文章,渐渐有了点小小的知名度,所以很快便被聘中了。简单收拾了行李,我便 来到北京。 办公地点在四通桥附近,离人大不远,因为当时实在太穷,为了省钱,我只 好抱着侥幸心理向很久没联系的明浩求助,希望他能帮我在人大找张床。碰巧, 他寝室里另一个研究生将老婆接到北京,两人在知春里租房子住,经明浩两次请 客,他们将床租给了我,只象征性地要了点租金。 所以,我那时特别感激明浩,以前并不是多么好的关系,他却能为了我破费 请客两次。人在困境时是特别容易被感动的,这几乎让我感到无以回报。我是这 么一种人,不喜欢别人欠我,也不喜欢自己欠别人,既做不到放长线钓大鱼让别 人对我知恩图报,也做不到欠了别人的还无动于衷,所以说,我这种人沉不住气, 天生干不成大事。 就在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报答明浩的时候,庆幸的是他给了我报答的机 会。那就是,陪他到三元桥附近看妓女。明浩有个很好笑的习惯,喜欢去看妓女。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只看不嫖,问了他很多次,终于,有天深夜,就我和他在寝 室里,他说,“其实我并没有嫖过。” 想起来,同学四年,我对明浩的了解还不如同住四天所知道的多。明浩从小 没有父亲,家里很穷,如今读博士的钱全靠银行的教育贷款,压力很大。在成都 时,他都没有真的嫖过,何况是在消费昂贵的北京呢?因为家境贫寒,加上很自 尊,他和大学里每个同学都交往不多,也一直没有谈过恋爱,虽然常把嫖妓挂在 嘴上,其实28岁了,竟然还是童男。我终于完全理解那次他怎么咬定了要坐公交 车去肖家河,原先我只以为是他也不想花150 元钱,如今看来,钱是一方面,另 一方面是他对真的去嫖并没有足够心理准备。 正因为其实是童男,他对性特别好奇,几乎每晚都纠缠着问我,做爱到底是 什么感觉。他还爱去“红灯区”逛,那是他最大的爱好,在成都时是去肖家河, 到北京了是去三元桥,以前一个人去,如今我来了,他就每次硬拉着我去。 5 开始,我还对去看看伟大首都的妓女多少有一点热情。我和明浩总是天黑了 就出发,从人大坐302 路,顺着北三环,经过北太平桥、安贞桥、静安庄,走很 大一段路,才能到三元桥。北京城很大,这一路可算是从城西北到了城东北,得 花一个多小时。到了三元桥下车,就更累了,明浩的固定路线是,从三元桥走路 到燕莎,然后顺着新源南路到华都饭店附近转转,据明浩说,这里就是北京高级 妓女比较集中的地方。但我觉得明浩的信息绝对是有误的,他其实是个书生气很 重的人,了解什么东西都过于书面化,而不是实事求是。想想,这么冷的天气, 怎么可能有多少高级妓女站在街头挨冷受冻呢?实际上的情况是,连一般的野妓 也不多,偶尔碰到个把个,明浩要么就远远地观察,和我讨论着那个人是否是妓 女,每次我说是,他就说不是,我说不是,他就说是,总之要和我争,我发现他 对争议一个可疑的女人是不是妓女有着莫名其妙的热情。 有两三次,某个妓女主动冲我们暗示地笑一下,或者某个皮条客靠过来压低 声音问我们“要不要玩玩”,明浩总是特别严肃地走开。我知道,他并非故做正 经,而仅仅是紧张和对浪费金钱的恐惧。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越来越对这种走马 观花看而不嫖的行为无法忍受,这几乎有点像是变态,我不喜欢。尤其是,北京 的冬天很冷,顶着寒流,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而其目的居然只是看看妓女,这不 仅变态,而且近乎傻逼。 2002年1 月初,一个夜晚,明浩又拉我去三元里,我实在很不想去,那些天 工作特别累,我的围巾恰好又掉了,还没来得及买。谁都知道,没有围巾,在一 月的北京街头行走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但我还是答应了明浩。我们下车,从三元 里一直走到了亮马河,连一个妓女也没看见。“回去吧,回去吧,”我说,风从 我没有围巾的衣领处插进来,仿佛要把摄氏零下三度的低温注射到我血管里去, 我冷得牙齿打战。明浩显然对我很愧疚,但总是忍不住想继续再走走,“再走一 小截,说不定就能看见一个”。终于,在新东路口昏暗的路灯下看到了一个妓女, 我方可以肯定她是妓女,因为两个巡警正在追她,她拼命往前跑,穿着高跟鞋, 还没跑十米就被追到了,一个巡警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往后拖,边拖边说,“杀 叫你敢跑”,妓女痛得弯了腰,鞋子掉了一只。 我和明浩互相看了一眼,我想我们都感受到一种作为小人物的痛楚,我从小 看不得男人揪女人的头发,假如我有能力,那一刻我一定会站出来,甩手给那个 警察一记耳光,但我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外省人,一个北京本地人看不大起的 “京漂”,而明浩呢,是个博士,可是,在中国,博士算什么,和警察相比,能 有几斤几两? 明浩没有再继续要求走下去了,我们顺着亮马河南路返回。那条路很安静, 路边有成排的高达八九米的柳树,柳树另一侧,就是亮马河,一月的亮马河结了 很厚的冰,泛着淡淡的寒光,我从路上走到柳树下,又从柳树下走到亮马河的冰 面上,我在冰面上走了很长一段路,一直走到昆伦饭店对面,冰很滑,我摔了四 跤。 6 由于整个网络经济越来越不景气,2002年2 月,我所在的那个小网站倒闭了, 我对北京也感到厌倦了,干脆就回到了成都。 经过这段北京的生活,我和明浩彼此成为对方最重要的朋友,其实并非我们 有多么融洽,而是我们生活圈都太小,又都没有其他更融洽的人。回成都后,我 还是在郭家桥租房子住,仿佛环绕地球一小圈,终点又是起点。不过心态似乎老 了许多,我在一家小广告公司里搞文案,日子过得波澜不兴。 一个夜晚,我突然很不想手淫,但又想发泄,我就打电话给明浩,让他详细 讲讲肖家河的情况。明浩委屈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肖家河也只是走马看 花,具体怎么操作我都不知道,只有你自己去试了。我骂了句狗日的,骑车就直 奔肖家河。 我以前也来肖家河走马观花过,大致地形是了解的,但真打算嫖,这还是第 一次。可是,我发现,虽然一家挨一家的发廊都灯火粉红,但我确实没有勇气独 自闯进去,而且发廊毕竟不是明火执仗的妓院,如果是明明白白的妓院,我进去 就是了,什么也不必说,直接可以开始。发廊似乎隔了一层纸,我该怎样才能把 那层纸捅破呢?在这一点上我很没有经验,骑着车在肖家河巡回了两圈,我还是 犹豫不决,突然想,怕是整条街的妓女都看到我骑自行车逡巡了,我还怎么好意 思去呢,干脆就装作记者来踩新闻点的样子,绕两圈回去吧。 那以后,我就莫名其妙地不愿意再去肖家河了,虽然我确信不需要半个晚上, 就没有人记得我曾在那里绕了一圈又一圈的傻逼样子,可我还是不想再去。我有 些沮丧,幸亏不久之后,偶然从一个高中同学那里得知,成都以北50公里的德阳, 有个叫德旺的郊区小镇,是成都附近半公开化的红灯区,“路两边全是妓院,一 家挨着一家。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不大想独自去,从小到大,我就比较害怕被敲竹杠。对于妓院这种完全陌 生的东西,我更是有着怀疑和顾虑。所以我想等明浩放暑假回老家时,和他一起 去。明浩老家是眉山的,这个暑假要回来,不过得等到八月“导师那里有点事, 所以得稍微回来晚点。到时候一起去嫖,你不要先去吃独食。” 我说,好的,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