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悲怆的夜 1 雨,落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的巴士溅起阵阵水花。 李捷戴着耳机坐在南下的巴士,耳边奔荡的是t.A.T.u 的曲子。 他突然想起前几天所看到这首歌的MTV ,那两个女生驾驶着油罐车在雪地上奔驰, 横扫阻挡在面前的一切。如今的他,感觉就像那首MTV 。只不过外面是雨丝飞舞,而不 是大雪纷飞。 他,摸了摸身旁的背包。 羽嬅戴着耳机坐在北上的巴士上,耳边回响的是播放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 她睁大眼睛望着窗外,耽溺于悲怆的音符里,放纵心绪跟着悲怆的音符使劲翻腾, 算是对命运的无言反抗。 但是,她的泪,也随着外面的雨一起落下。 李捷跟羽嬅所褡的巴士在雨中匆匆交会。 他们的脸颊贴着车窗,茫茫然望着窗外。 隔着被淋湿的玻璃以及雨丝,惊鸿一瞥的人儿彷佛就是他/ 她。 他们的嘴角是微笑,内心却是悲怆。 李捷在长途巴士的台中休息站打电话给程秋婷,当然两人又大吵一架,程秋婷再次 扬言他再不来,就跳楼给他看。 他,并没有说出此刻正在台中,而是有意无意地惹她生气。 “限你两个小时之内到我这里,不然我就跳楼给你看!”程秋婷厉声喊着。 “希望我到的时候,你就坐在阳台上;他冷冷地说。 “你竟敢这样说!好,我就坐在阳台上等你。”程秋婷怒气冲冲地说。 “你为什么不得SARS呢?”李捷不屑地说。 “干!竟敢诅咒你祖妈死。”她狠狠挂上电话。 你不是想自杀吗?为什么还怕别人诅咒你死呢?他鄙夷地自言自语。 站务人员跟乘客光明正大地在旁边偷窥这位大声吵架的男人,然后看他气呼呼地登 上南下的巴士。 羽嬅踽踽凉凉地来到李仲鸿所住的大楼,她用纸笔告诉警卫她是李捷的朋友,有事 要找李仲鸿,警卫这才开门,让她进去。她彷徨蹀躞来到李家,在门前做了许多次深呼 吸,才提起勇气按下门铃。菲佣在里面喊了好几次,都没有人应答,只听见门铃一直响 个不停,只好不耐烦地开门。羽嬅立即闪了进去。 坐在客厅的李仲鸿满脸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令他萌生莫名悸动的女孩。 羽嬅甩开要拦住她的菲佣,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着。“我是姚羽嬅,就是二十年 前的李黛。” 李仲鸿瞠目凝视她,紊杂的情绪在心里翻腾。菲佣的声音扰醒了他的迷乱,才激动 地伸出颤抖的手,想抚摸她的脸颊。羽嬅却不自主地撇过头去,不让他触碰自己的身体。 李仲鸿叹了口气,这才叫菲佣倒杯饮料过来。 “你就是我的父亲。”虽然只有几个字,她却是写了好久才写完。父亲,对她而言, 太沉重了! 李仲鸿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亏欠这个女儿太多了,不禁老泪纵横。“我就是你的 爸爸!我苦命的女儿,好想你呀;他低头拭去脸上的泪水。 “你不能激动呀!”菲佣把茶杯放在羽嬅的前面,用菲式英语对李仲鸿说。 羽嬅突然觉得好笑,既然心疼我,既然很想我,既然知道我在那里,为什么二十年 来不闻不问呢?如今才在我面前流泪。是我要感激你吗?是要我激动的抱着你吗?是要 我陪你哭吗?不!我只想笑!笑你这个伪君子。对不起,我的演技不好,所以恕不奉陪! 李仲鸿还以为羽嬅太激动了,才变成发愣似的看着他,因此十分热情地拿起杯子, 递给她。 而羽嬅也接了过来,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柳橙汁。因为,她真的很口渴。而且浑身燥 热,脑子烦乱,正需要冰冷的饮料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二十年来你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受了什么苦,你哥都告诉我了,也狠狠骂了我。 我,唉,除了愧疚,还是愧疚。因为我的自私,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只是现在说这些, 为时已晚,悲剧已经造成了。”他沮丧地说,顿时老了将近十岁。 “请你说慢一点,说太快的话,我无法听清楚。”一份被害的自卑感,驱使她垂下 头来。 “原来你这么严重呀!为什么吴佩雯不告诉我呢?如果她早说了,我一定去T 市接 你回来呀!”他心疼地说,更想紧紧搂着她,给她小时候渴望的搂抱。但是他才一起身, 又坐了下去。羞愧告诉他,你没有资格再拥抱她。 虽然这出悲剧是他引起的,但是看到他那苍老憔悴的脸孔,羽嬅还是于心不忍。严 格地说,他只是间接害了她,而不是像曹逸春和姚世博那样直接加害。真的要恨的话, 只能恨命运的捉弄。 “你还好吗?嘴跟脸好多了吗?” 他感动地吸了下鼻子,鼻酸立即触动所有的神经。“嗯,好多了,谢谢你还愿意关 心我。” 羽嬅不由地微侧着脸,不愿正眼看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是要让我为自己的冷淡 歉疚吗? “曹逸春那样对你,离开她吧,回到我的身边,让我补偿你好吗?小时候,你一看 到我回家,就兴奋地跑过来,要我抱你。”他越说越兴奋。 但是,他自以为甜蜜的一席话却勾起了羽嬅隐藏许久的记忆,脑海浮现出片片断断、 模糊不清的画面。看不清,心还乱。唯一清晰的就是…不准说话,不准说话…诅咒似的 威吓。 “最后,你还是不要我,不管我过得是怎样的生活!小时候的事,我已经忘了,别 再提起好吗?”她满脸幽凄又悲愤地写着。 “对不起,让你想起了过去。”他卑躬屈膝似的说。 他的卑屈,也许是要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 但是在羽嬅的眼里,他这么做彷佛希望用软功来逼她接纳他﹑原谅他。一份莫名的 厌恶,在她的心底飘起。 “别一直说对不起好吗?”只要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就可以掩盖你曾经犯下的错误 吗?就能抚平我受过的伤痛吗?羽嬅在心里激动地想着,但没有写出来。她注视这位遽 然老了许多的男人,不禁萌生了恻隐之心。 菲佣好奇地站在一旁,探着头偷瞄羽嬅写的字。虽然她看不懂中文,满足一下好奇 心也好。 “欸,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慢了,大错已经铸成。你愿意来看我,我就心 满意足了。”他用手掌轻抚湿漉漉的脸颊。 “谁叫你是我的……”她在最后画了一条长线,父亲这两个字还是写不下去。 李仲鸿很希望她能写下父亲两个字,就像她开口叫他爸爸。虽然没有看到,但是知 道她已承认自己是她的父亲,憔悴的心顿时宽慰了不少。 他站了起来,到厨房的冰箱取出柳橙汁,亲自为她斟满,不假菲佣之手。羽嬅愣了 一下,还是接过杯子咕噜喝了一大口。动作虽然简单,所代表的意见却是深远,羽嬅已 经接纳了他这个父亲。 “虽然很不想听,但还是希望能知道当年的事情。不然,我永远也走不出那个看不 清楚的恶梦。” “现实是残酷的,但是只有面对它,才能真正站起来,才能完全摆脱阴影。”他转 身要菲佣再倒杯冰水﹑还有一杯热水过来,他害怕羽嬅承受不这些打击。 “我要开始讲了。”李仲鸿郑重其事地说。 “请说慢一点。” 于是,李仲鸿慢慢讲起了过去,也是医院那天他告诉李捷跟李黛的那些话。 李捷在T 市用手机打电话给羽嬅。“是我,我在T 市。”然后就挂上电话。 “我在台北呀”羽嬅传来手机短讯。 “怎么会这样阴错阳差呢?那我就回去好了。”李捷再打电话给她。 “来回搭车很累的,你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再搭车回来。” “喔,就听你的话。这样聊天很累的,你就不用再传短讯了,我去喝杯咖啡,再搭 车回家。bye !”李捷收起了手机,朝附近的连锁咖啡店走去。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不只是曹逸春有错,我也有错。”李仲鸿说。 “现在,我终于看清楚恶梦是长什么样子,而不是只听到不准讲话而已。”羽嬅泪 流满面地写着。 李仲鸿拿了张面纸递给羽嬅,她接过来,拧了一下鼻涕,而没有擦拭泪水。她知道, 泪流完了,心情也会随之好些。 “我希望你回来!不要再跟那个女人住在一起好吗?” “她已经老了,我不能丢下她不管。但是,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唉,你是个善良的女孩。我们这一代的仇恨与报复,没想到竟然让你成为唯一的 受害者,而不是应该受到伤害的人。” “悲剧都过去了,人要往前看嘛”真的已经过去了吗?另一场悲剧的风暴才刚开始 而已。她想着。 “那个吴佩雯也要负相当大的责任!”你要报仇的人是我,不是无辜的他们呀!而 且,那天你也是欲拒还迎﹑寂寞难耐呀,不能全部怪到我身上!如今,你让晚辈们痛苦, 你就高兴吗?他气愤地想着。 “怨她﹑恨她,也无济于事。” “唉,在这里多住几天好吗?” 羽嬅想了一下。“住一晚好了,明天我想回去。” “都可以,别忘了,这里也是你的家。”他既开心又有点遗憾地说。 “我会试试的。” “太好了,太棒了。明天我就去打把钥匙给你,以后你就可以自行出入了。”这是 他中风以来,第一次开怀地笑。 菲佣觉得很奇怪,这两个人怎么一下哭﹑一下笑! 羽嬅茫茫然地望着他,情绪纷杂交迭。 这个”以后”,可能性只有一半,更可能是零。她,已经觉得人生乏味了。虽然梦 魇的诅咒已经解除了,却变成现实的残酷。 2 “喂,李先生吗?” “我就是。”李捷坐在开往台北的巴士上面,对着手机说。 “我是派出所的老张。” “她又自杀了?!这次用什么方法呢?”他不屑地说。 “欸,还是老方法。” “唉,一点创意也没有。对不起,又麻烦你们了,还是那家医院吗?” “她不是在医院,而是殡仪馆。这次她自杀成功了!” “不会吧;他惊讶地大声说。“真的还是假的?你别学她吓唬我呀; 附近的乘客被他的声音吵醒,不悦地瞥了他一眼。 “是真的!人命关天,我们警察怎么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呢?” “吓吓大家就行呀,干嘛真的跳呢?”他悲恸地说,眼泪硬生生地挤了出来。 “请节哀顺变。你什么时候来呢?” “喔,我来T 市找人,现在正在回台北的巴士上。”他哽咽地说。 “嗯,你先到殡仪馆看看她,我会在那里跟你碰面。” “好的。她为什么真的跳呢?至少也要等到安全气垫铺好了再跳呀。” “别太伤心了。明天见。” “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这么傻……”他呜咽地喃喃自语。老张当然也听到了。 他望着漆黑的窗外,发出抽咽的声音,嘴角却漾着狡黠的笑容。 乘客只听到他的哽咽声,没有看见他的奸笑,也是解脱的笑靥。 谁叫你老是要耍阎罗王,这次祂终于发飙了,气得直接把你踢下地狱。活该!竟然 连阎罗王也敢戏弄! 清晨的殡仪馆,程秋婷的父兄看到李捷就劈头大骂,骂得狗血淋头。 李捷,一味地抱着程秋婷的尸体恸哭,不管他们骂得多难听。 当他们知道昨晚他竟然是去T 市,不需多问也知道是找女人。他们更是怒不可遏, 手搥脚踢,纷纷落在他的身上。 虽然他们知道程秋婷自杀成性,有事没事就上演一段自杀未遂的戏码吓唬大家,早 晚真的会自杀成功,跟李捷并无多大的关系。只是顿时丧失亲人,仍然必须找个替死鬼 来发泄复杂的情绪。 他,还是搂着程秋婷的尸体放声大哭,不在乎身上的疼痛。 他们发泄完了,手脚也累了,只好趴在尸体上一起哭。 许久,警察老张陪着检察官过来。他们已经勘察过现场,也询问过邻居跟守卫。大 家异口同声说这次终于成功了。不过,还是有些人觉得可惜,以后就没有闹剧可以看了。 而且,连检察官对程秋婷经常故意自杀未遂也早有耳闻,很快的就判定程秋婷自杀跳楼 身亡。 检察官走了之后,老张的情绪很复杂。既是松了口气,尸体总不会再跳起来,玩自 杀的游戏吧!又觉得很遗憾,毕竟这是一条人命。 不过,他的心里直犯嘀咕,到底是什么,他也拎不清。 不知是谁通风报信,记者赶来了。也许大部份的记者都去采访SARS疫情,这次只有 寥寥几位。 那位曾经被李捷揶揄过的女记者,一看到李捷这个仇人,立刻跑了过来,把麦克风 塞在他的嘴边。 “请问人是你杀的吗?”女记者问。 “我有被戴上手铐吗?”李捷举起空荡荡的双手,斜瞪了她一眼。 “请问你现在的心情怎样?” “如果你的亲人发生意外了,你一定也很伤心吧; “对呀,一定很悲伤的!”她很自然地说出来。 “那你还问我;他语带哽咽地说。 旁边的记者,转身抿嘴窃笑。 “你认为她是自杀﹑还是他杀呢?” “你应该去问检察官才对。”李捷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喔,这样说来,你对检察官的报告有疑问喽!” “我没这么说,也没这么想。各位观众,刚才她说的只是她的臆测。”李捷看着镜 头说。 然后,李捷用力咳了几声,女记者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使出防止被煞到的轻功往后 跳开。而他则趁机摆脱了记者的纠缠,礼貌性的朝她点了点头,转身走到程秋婷旁边, 打算陪她步入停尸间。 那位女记者转身对着镜头,颤抖地说。“死者的男朋友情绪相当低落,哀恸的说不 出话来…” 其余的记者看到程秋婷的父兄哭哭啼啼地走过来,赶忙奔了过去访问。谁也不想再 访问李捷,了无新闻性,无法满足观众喜欢看悲剧的天性。 “这样也掰的出来!”李捷惊讶地看着那位女记者喃喃自语。 “不然怎么当记者呢?”老张说。 “我刚才那一招有没有学起来?” “那招的杀伤力太大了,欣赏就好,不然被煞到的记者怒气冲冲去执问我的主管, 我会死很惨。不过,你的回答有够绝了。” “她是我爱的人,她死了,我当然很伤心呀,连这种谁都知道答案的问题也要问!” 李捷斜睨了那位女记者一眼,才回过头来幽凄地凝望盖上白布的程秋婷想着… 我从来没有真心答应过你任何事。现在,我心诚意恳地答应你就此长眠。 你死了,别怨恨任何人,是你一直想死的。 喂,千万别烦阎罗王,免得祂来找我报复。 如果你想再跳楼自杀的话,顶多是从第一层地狱,跳到第十八层。所以,尽管跳吧! 反正你已经死了,再怎么跳也是死! “这下子你也解脱了。”老张故意说。 “这算那门子的解脱呢?虽然我们经常吵架,还是相爱呀;李捷佯装气愤地说。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如果说到解脱的话,也应该是你们,她在生前给你们惹了不少麻烦,我代她向你 们致歉。”李捷朝他一鞠躬。 “千万别这么说。”老张慌张地推开他,转身斜看那些记者是否有发现。 那群喜欢追根究底的记者倘若看到了,一定会询问李捷什么事,他那张鸟嘴不知道 又会说出什么鸟话。当老张转身看到李捷哀伤的模样,原本那份怨怼也随之消失。 下午,羽嬅回到了家里,彷徨蹀躞地走进客厅。倏地,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两腿发 软,跌坐在地上,张大嘴巴想哭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姚世博跟曹逸春横死在客厅! 姚世博的喉咙被划破,胸口插着一把刀。曹逸春七孔流血﹑口吐白沫,旁边有个某 家快餐店的可乐杯子。 她想爬到身卧血泊中的姚世博与七孔流血的曹逸春,希望抱住他们的尸体恸哭。突 然想起不能破坏命案现场,爬到了一半的她不得不停下来,只能趴在地板使劲抓扯头发, 任凭泪水狂流。 过了一会儿,她才逐渐清醒,急忙站了起来往外奔去,一边用手摀住满是泪水的脸 颊﹑一边踉踉跄跄地跑到欧阳笙的家里求救。 当欧阳笙随着羽嬅赶来时,同样被眼前惨不忍睹的景象吓坏了。他呆愣了一会儿, 才想起要报警。他打完电话,瞥见羽嬅虚脱似的坐在地板上凝视那两具尸体发呆,双眸 像是没有关紧的水龙头,眼泪直流。 他,跪了下来,从后面搂住她那颤抖的身子,像只人体的椅子将她环抱。然后,替 她哭出声音。 他的哭声在她的耳边狂烈回荡,她的眼泪沾湿他的手臂。 哀嚎似的警车匆匆赶来,辖区派出所的警察看到这幅血淋淋的景象也不禁愣了一下, 才赶紧打电话给刑事组,请他们派鉴识人员过来。 “请问你们是死者的…”警察拿起笔记本说。 “我叫欧阳笙,是死者多年的邻居。她叫姚羽嬅,是死者的女儿,尸体也是她发现 的。对不起,我能打电话请朋友来照顾她吗?”欧阳笙哽咽地说。 警察看到羽嬅一付神情恍惚的样子,赶忙点头说。“喔,好的。” 欧阳笙于是打电话给叶锦丽跟李黛,要她们有空的话立刻赶来,姚世博夫妇被杀, 羽嬅已经崩溃了。 羽嬅两眼无神地盯着躺在地上的尸体,眼睛虽然哭肿了,但是内心却是五味杂陈… 谢谢你们,把我抚养成人!我不知道是该爱你们,还是恨你们? 但是,怨恨却浓厚于爱意。我到底做错什么,你们非要这样对我,把我摧残到这付 德行,你们才满意!为什么?告诉我呀!别以为你们死了,不能说话了,就没事了!死, 就可以洗去你们一生的罪恶吗?我想,你们在死的那一剎那间,连一丝的后悔也没有! 为了让你们高兴,害怕失去你们,我牺牲了自己的身心,不敢爱我渴望爱的人,最 后还陷入乱伦的悲剧。 可是,那真的是最后吗? 早在一开始,我就陷入父女乱伦的丑闻!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但是我一直把 你当做亲生父亲呀!是你们硬生生抹去我对生父跟李捷的印象,逼迫年幼的我只认定你 是我的亲生父亲。然后呢?你们这对丑陋的夫妻,竟把我逼入火坑,让我这辈子必须在 炼狱中度过。 而你,我的亲生母亲,我的恶梦制造者。若不是你,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身心残 缺,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狠心的母亲呢? 你,是撒旦的情妇! 你们,连禽兽都不如!奸夫淫妇﹑男贱女荡﹑狗男女! 我恨你们!连你们的尸体都恨… 泪流满面的羽嬅悲愤地想着,众人却以为她是悲伤过度。 老张陪伴李捷和程秋婷的父兄来到程秋婷的住处,这里的一景一物如此熟悉,可是 主人却已西归,他们不由地再次红了眼眶。老张想缓和一下悲伤的气氛,搜索枯肠之后, 仍然想不出适合的话题来冲淡凝重的氛围。 李捷细细抚摸沙发的椅背﹑餐桌﹑床铺﹑她喜欢的杯子﹑以及他从西班牙买回来的 唐吉诃德,这一切有他们俩的共同回忆,有欢笑,更有愤恨。 他踽踽走到阳台,柔情万千地爱抚护栏,彷佛是抚摸她的臀部,因为她总是坐在这 里嚷着要自杀? 此情此景,他不禁想起了学生时代念过有关黄鹤楼的唐诗,脑子一转,他分别把崔 颢的黄鹤楼与李白的送孟皓然之广陵改成… 佳人西辞阳台杆,尸体直坠阎王楼。 孤魂远去碧空尽,惟见欢笑天际流。 佳人终已自杀成,此地空余春宵楼。 贱人一跳下地狱,白云千载乐悠悠。 胴体历历诱人心,呻吟阵阵床铺抖。 日暮乡关何处是?大楼阳台惹人愁… 他很想狂笑出来,更钦佩自己能掰的如此贴切。只不过,不能嘲笑出来最是可惜, 憋得他痛苦万分,只能扭曲着脸面向中庭,如丧考妣。 别人看他浑身哆嗦的样子,还以为他触景伤情,心痛不已。程秋婷的父兄虽然气他 花心,却也觉得他还有点良心。而老张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劝他节哀顺变。 应该是节乐顺变才对!李捷憋红着脸,痛苦地想着。 警察在姚家拉起了黄色封锁线,不时有穿着不同制服的人员进进出出,同时有几位 警察守在外围,防止不相干之人进入命案现场。 邻居们围在封锁线外面探头探脑,异论纷纷,凭空想象的谣言也开始四处传播。闻 讯而来的记者除了访问警察,也少不了询问这群像九官鸟叽叽喳喳的邻居。有些人甚至 故做神秘,装出一付知道很多秘密,只是不能说出来的死样子,以凸显出自己的重要性 …告诉你喔,唉,这可能不关案情,而且死者为大,但是!唉,还是不说好了,他们以 前,嗯,不能乱说…惹得记者很想踹他们几脚。 姚世博跟曹逸春如今是这出凶杀案的男女主角,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当然少不了观 众热情地对他们拍照,闪光灯耀眼又短暂的光芒不时乍现。为了满足观众的要求,他们 俩继续保持惨死的姿势。 有些看厌他们俩的鉴识人员四处搜集指纹和有关证据,有的询问欧阳笙关于他们俩 的事情。叶锦丽则搂着发呆的羽嬅,瑟缩地躲在客厅的一角。 “姚小姐,我能询问你几个问题吗?”刑警礼貌地说。 叶锦丽搡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微微点了点头。 “你能描述一下经过吗?” “下午我从台北回来…”羽嬅比着手语。 刑警剎时瞠目结舌,愣住了! “她不能说话,但是听得到,我会帮她翻译的。”叶锦丽搂着她的肩膀说。 “喔,对不起,就麻烦你了。” “我一进入客厅,就看到他们躺在地上了。”她垂下头来,眼泪又从眼眶溜了出来, 叶锦丽赶忙帮她抹去。 “那你有发现任何异状吗?比如大门和窗户有被破坏的迹象,或者看到没有见过的 东西。” “没有,就是一切都很正常,当我突然看到他们被杀死,才会非常惊吓呀” “家里的财物是否有丢掉?” “我还没看呢。” “你方便的话,能够现在就检查一下吗?” 羽嬅点了点头,然后奋力撑起身子,叶锦丽则挽着她的手臂,陪她到处查看。那位 刑警的下巴朝一位警察挪了挪,这位警察立即跟在她们后头监视。 “欧阳先生,照你刚才所讲的,他们夫妻有时会吵架,就是姚先生看不起太太。” 刑警问道。 “欸!换成是你我,”欧阳笙指着那位刑警跟自己。“也都会看不起她的。连当个 母亲都不够格,何况是妻子呢?你已经知道姚羽嬅不能说话吧!” 刑警望了羽嬅的背影一眼,点了点头。 “家里如果有这种孩子,基本上父母会去学手语来跟孩子沟通。她母亲是有学啦, 但是碰到比较重要的事情,还是需要我们这些外人来翻译。连最基本的都这样了,其余 的更不用提!虽然死者为大,但是要说的,还是必须说,这些事情太多人知道了!你可 以问问街坊邻居,她这个母亲和妻子是怎么当的。”欧阳笙摇了摇头说。 “她是哑巴吗?” “她是后天不能说话的,类似失语症。因此可以听得到。” 虽然刑警搞不懂这些医学名词,还是点头表示知道了。 “但是,谁会杀了他们呢?怎么一点打斗的痕迹都没有?”欧阳笙自言自语。 “你知道他们的交友状况吗?” “我不知道他们的交友情况,只知道他们家里发生的事情。” “那姚小姐知道吗?” “她父亲很少讲公事,母亲连手语都不灵光,怎么聊呢?总不能都用笔聊吧!” “财物都没有损失。”羽嬅垂着头,走了回来比着手语。 “都没有损失。”欧阳笙代她说。 “嗯,这把凶刀是你们的吗?”刑警拿起包着一把切肉用的锐利长刀的证物袋说。 “不是,我妈不太会煮菜,所以厨房只有几把小刀切东西而已。” 刑警刚才已经到厨房查过了,一看就知道曹逸春不善于做菜,厨房里的刀具都不足 以一刀毙命。 “你母亲会去快餐店吃东西吗?”他瞅了一眼证物袋里面某家快餐店的可乐杯子。 “她常说她不会因年龄的增长,而放弃追求年轻人的时髦。所以,她有时会穿的自 认为很年轻,到快餐店看帅哥。”她比到最后,羞赧地垂下头来。 刑警跟旁边的警察和鉴识人员听完欧阳笙的翻译,差点晕倒! “姚小姐,你现在可以到警局协助调查吗?” 羽嬅缓缓地点头。 “我们可以陪她去吗?她不能说话,而且精神状况不太好。”欧阳笙问道。 “我们有手语和心理顾问的。”刑警婉转地拒绝。 “羽嬅,你要坚强点呀;叶锦丽拉着她的手说。 “放心,我会撑下去的。” “我们可以在外面等她吗?”欧阳笙仍然不放弃地说。 “嗯,好吧!”刑警瞥了神情沮丧的羽嬅一眼,终于点头答应。 老张等到李捷他们离去之后,又回到大厦的中庭徘徊。他蹙起眉头,两手插腰,凝 视地上所绘的人形,再抬头眺望程秋婷所住的阳台,视线不时在两者之间梭寻。大楼的 住户经过时,看他一付沉思的模样,不禁停下脚步,视线随着他的目光移动。 他总觉得有股莫名的蹊跷,彷佛置身于浓雾之中。直觉告诉他好像有东西躲在白雾 后面,至于是什么,却是看不清,也摸不着。 周遭人们的窃窃私语扰醒了试图拨开浓雾的他。老张回头一看,身旁站着五﹑六个 人正盯着他瞧,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在看什么?命案是不是有新的发展?”男人说。 “喔,我在发呆啦。”老张说。 男人不悦地斜睨了他一眼。“无聊!害我浪费时间在这里陪你看东看西。” 这时,好奇的人群才一哄而散。 “靠!如果我无聊,你们不是更无聊。看到有人盯着某个东西瞧,就好奇地围观像 个白痴跟着看。盲目;老张噘着嘴,喃喃自语。 倏地,啪一声,他不自觉地拍了拍自己的臀部,喊了一声。“围观!”然后再次抬 头凝视程秋婷自杀的阳台。 他终于知道那个一直看不到的蹊跷到底是什么了。程秋婷每次自杀,不是李捷在场, 用死来威胁他,就是要闹到一堆人围观才满意。不太可能在没有观众围观,李捷又不在 的情况下跳楼自杀,太不符合她的个性。 虽然他厌恶程秋婷经常玩弄自杀未遂的把戏,把所有人搞得人仰马翻,更庆幸她终 于自杀成功。然而警察的正义感与好奇心,驱使他再次走进大楼,四处询问程秋婷的邻 居与警卫,当晚是否有看到或听到有任何异样。 也许记者都去跑SARS新闻,像这种自杀事件不需要大肆采访,所以没有记者留守于 这里。因此他可以大大方方挨家挨户访查,不怕记者大人来打扰。 T 市的刑警陪着满脸幽凄﹑体力孱弱的羽嬅走出侦讯室,欧阳笙跟叶锦丽立刻迎了 过来,一人一边搀扶着羽嬅,低声安抚她那狂乱的情绪,慢慢走出刑警组。 他们俩的安慰,并不是哀悼姚世博夫妇的死于非命,更是在心里咕噜着死了活该﹑ 恶有恶报﹑罪有应得。也不是因为羽嬅就此孤苦无依,毕竟她已经找到了生父。而是害 怕羽嬅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这辈子最痛恨的人忽地全死了,就在一剎那间所有 的爱与恨都必须随之消逝,心里顿时空荡荡的,了无凭借,而再次空虚地封闭自己,或 者罹患忧郁症。 办案的刑警只是茫无头绪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就如欧阳笙所说的,姚羽嬅只知 道父母经常吵架,彼此相看不顺眼,并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外面的交友状况﹑个人恩怨与 财务纠葛。 邻居也证实这一点,这对夫妻貌合神离许多年了,而且曹逸春鲜少关心女儿,反倒 是姚世博疼惜女儿多些。姚羽嬅虽然不能说话,但是相当乖巧,是个好女孩。不过,曾 经罹患自闭症与心理障碍。 命案现场并无强行进入的痕迹,因此研断凶案应该是熟人所为。当项目小组获悉羽 嬅曾经有过心理上的疾病,直觉反应她可能一时情绪失控,而杀害父母。虽然发疯似的 杀人不太可能把命案布置成是这对夫妻自相残杀的模样,他们仍然不放过这条线索,随 即调查她当晚的行踪。姚羽嬅供称当天她去台北找李仲鸿,经过调查,命案发生时,她 果然在台北。 她为了问路,曾经进入两﹑三家便利商店询问。因为她不能说话,只能用纸笔跟旁 人交谈,因此许多人对她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李仲鸿所住的大楼警卫,同样也证实当晚 她曾来过此地,他还很好奇地目送她进入大楼,直到隔天上午才离开,那时他还很热心 地帮她打开大门,告诉她要搭几号公车到火车站。 当警察拿出姚羽嬅的照片给他们指认时,他们都异口同声说就是她,一个很有礼貌 的女孩。姚羽嬅杀人的可能性随即排除在外。 外人有姚家钥匙的只有欧阳笙一个。但是当晚他上课到九点半,而且有位小朋友的 父母没办法来补习班接小孩,他只好开车送学生回家,学生家长还在家里跟他聊起孩子 的学习状态,直接十点半他才离开。因此,他们也排除了欧阳笙的可能性,因为命案发 生的时间大约在八﹑九点之间。 姚世博在台湾的公司营运状况虽然差强人意,还算平稳,资产大于负债,没有资金 周转不灵而向地下钱庄借钱的迹象。而且他在大陆的投资挺成功的,工厂甚至即将扩大 营运,不可能因为公司即将倒闭而夫妻相约一起自杀。另一方面,也查不出有足以杀人 泄恨的个人恩怨。 曹逸春虽然行为不羁,并没有与人结仇。只是当天下午跟朋友去洗spa 时,神情十 分沮丧,朋友问她什么事,她却缄默不语。她们以为可能又是跟姚世博吵架,因为姚世 博经常讥讽她。 而且,他们一家三口全都没有在这一﹑两年内向保险公司加保。 综观所有的线索,刑警研判可能是曹逸春受不了姚世博长期的讥刺与咒骂,故而怀 恨杀死姚世博,然后才自杀。 老张询问过邻居跟警卫,他们都说没看到﹑也没听到有任何异样发生。唯一值得怀 疑的就是自杀之前几个小时,她曾经在房里大吼大叫。 他一想就知道程秋婷是跟李捷吵架。老张故意打电话给李捷,说是警局还有程秋婷 的遗物,而且应该是他的,请他来警局领龋 因为程秋婷经常上演自杀的闹剧,李捷跟派出所的警察也成了旧识,因此特地买了 些饮料和披萨来到警局,算是代替死去的程秋婷向他们道歉,慰劳警察的辛劳。他本来 想买一些口罩送给他们,但是市面上严重缺货,干脆买了两枝耳温枪。 当他踏入警局时,不由地嘀咕着,真是阴魂不散,死了还要我帮你收尾,四处道歉! 不过,这些警察也没有亏太大,至少眼睛也吃了冰淇淋,看到的那个死鬼的半裸胴体, 不知道那个时候他们有没有勃起?! 有的警察知道他从大陆回来,不自主地特意跟他保持距离,甚至戴上口罩。或者等 他离自己有一段距离,才拿下口罩吃披萨,以策安全。 老张本想一边吃喝﹑一边佯装跟李捷聊天似的旁敲侧击。当他正要开口说话时,瞥 见同事戴上了口罩,愣了一下,随即拿出李捷刚送的耳温枪量测李捷的体温。 干!竟然拿我送的耳温枪,枪毙我的耳朵,还好这枝没有用过。李捷虽然面无表情, 一付很配合的样子,但是心里很不爽。就像自己买把菜刀送人,而对方却用这把刀毫无 心软地砍死他。 “嗯,正常!”老张顺口说了出来。 “我也要检查你;李捷把耳温枪抢了过来,强奸似的使劲插入老张的耳朵,然后瞄 了上面的温度显示一眼,用台语说。“嗯,在室的; “嗯ㄟ,哇西刚耶啦!”老张用台语说。当然很不爽地斜瞪了他一眼。 旁边的警员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有的甚至把嘴里咬碎的披萨喷到桌上。 两人不爽完了,老张就随口聊些最近SARS的新闻,以及青岛有没有病例发生。没多 久,他就把话题转到程秋婷的邻居曾经听到她在跳楼之前在屋里大吵大闹。李捷说那是 在台中休息站的时候,跟程秋婷在电话里吵架。 李捷很自然地说出来,语气没有编造故事的迟滞,其实也正是如此。不过,他仍旧 在心里窃笑着。你是怀疑我因为一时气愤,而把她推下楼,造成她自杀身亡的假相,才 故意来找我聊天,实际上是侦讯吧! 老张一直观察李捷的表情,直觉告诉他李捷没有说谎,但他还是来到那家长途巴士 的台中休息站调查。结果就如李捷所言,站务人员看到他在休息区的柜台附近拿着手机 吵架,然后搭上前往T 市的巴士。而且这辆巴士直达T 市,中途没有乘客下车。 依照时间研判,程秋婷不可能是李捷所杀。 然后他调阅了李捷的通联记录,他的确在那个时候用手机打电话给程秋婷。 老张顿时气馁了! 她,真的在没有观众欣赏的情况下自杀吗?老张望着天花板揣想。 姚世博跟曹逸春的验尸报告已经出来。 姚世博的致命伤是胸口的一刀,而且依照刀子刺入心脏的角度研判,凶手的身高与 曹逸春类似,杀人的力道应该是女人所为。警方模拟杀人的前后步骤,凶手应该是先划 破他的喉咙,再往胸口刺上一刀。 曹逸春的体内跟那杯可乐都含有FM2 的成份,以及四亚甲基二硫四胺。后者的毒性 相当强劲,只要六十毫克就能使一位六十公斤的成年人致命。而且曹逸春口吐白沫﹑七 窍流血﹑有呕吐过的痕迹,正是中此毒的症状,也是致命的原因。 然而问题来了。如果曹逸春想要自杀,为何要吃迷药,先让自己逐渐进入昏迷状况, 最后才死呢?FM2 的取得并非难事,只要到摇头店买就有了。但是,她从那里拿到四亚 甲基二硫四胺? 还是,这杯含有剧毒的饮料本来想给姚世博喝的,只是一气之下就用买来的刀子杀 了他,接着她才喝这杯可乐畏罪自杀? 如果是他人所杀,刀子与杯子上的指纹全是曹逸春的,而且她为什么要喝别人从快 餐店买来的可乐呢?依她的习惯,应该是喝家里的酒、或饮料才对。 还有一个不算疑点的迷惑,姚世博的喉咙被划破时,应该会喷出大量的血,而曹逸 春身上的确有被鲜血溅撒的痕迹,只是隐约觉得有些奇怪。至于是那里,大家却都说不 上来。 有天,一位刑警一时兴起,上网查询有关四亚甲基二硫四胺的资料,却在某个新闻 网站看到四亚甲基二硫四胺在大陆俗称为毒鼠强,去年南京大毒杀时,歹徒正是用毒鼠 强下毒。但是,台湾买不到毒鼠强呀!他纳闷了,随即向项目小组的组长报告此发现。 他们随即翻阅姚氏夫妇的台胞证。曹逸春去年年底曾经到过大陆旅行。姚世博更不 用提了,他经常两地奔波,而且上个月才到广东的东莞和江苏的南京视察工厂。 难道,毒鼠强就是他们其中一位从大陆买回来的吗?项目小组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