龄儿 作者:范矢 一 据说早年这里还是洞庭湖的湖区,岸边有一座非常宏伟的寺庙,取名义堂, 所以村子也便叫做了义堂村。义堂寺里有两处引以称道的地方,其一就是阎王殿 里的小鬼,只要有人跨进殿门,踩到地板上的机关,泥塑的小鬼就会飞身扑下, 将铁链锁在人的脖子上。 但是听说后来因为吓死了人,和尚便将机关卡死,小鬼再也无法动弹了。再 则是庙里有两株存活了几百年的银杏树,传说那是岳飞亲手栽种的。当年岳元帅 在洞庭湖剿灭了杨幺的起义部队,正班师回朝的路上,马车的车轮突然在义堂寺 的门前脱轴,所以岳元帅便下马到庙里为战死的部将安魂,然后在庙里亲手种下 了一公一母的两株银杏。当然,这些只是老人的传说。如今洞庭湖已在千里之外, 义堂寺也早已拆建成了学校,不过银杏树还有留下一株,树干倒是非常的粗,需 要四个人才能合抱,而且银杏树下确实也有一个巨大的石头车轮,中间有个方形 的洞眼,冬天学校的老师们就用它来作火盆。 不论传说是否属实,但是义堂寺确实存在过,村子里的许多人都曾经参与了 它的拆建,并且村子里还生存着当年庙祝的后代!何道明的父亲就是义堂寺里的 最后一位庙祝。道明是村里的电工,平时脸上总是挂着和蔼的微笑。但是不能喝 酒,因为一喝就醉,然后拉着别人的手羡慕人家有传宗接代的儿子,直至失态的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让别人扶回家去。道明只有三个女儿,在他第三个女儿出生后 全国就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所以他关于儿子的梦想注定了永远无法实现。他喜欢 别人家的儿子,亲热起来比亲生的爹娘还亲,但是他并不因此而厌恶自己的三个 女儿,尽管他的大女儿龄儿还是个傻子。正常的时候,道明总爱在村里开玩笑说: “呵,我没有儿子,但是我会有女婿啊!” 然而道明的老婆和道明不一样,因为自己的肚皮不争气,她在何家没有少受 气,现在她便将自己曾经受过的气全部出在龄儿的身上。龄儿没有读过书,自懂 事起就开始全面接手母亲的活计。早晨鸡叫三遍起床,踏着曙光清扫院子;然后 打开鸡笼喂鸡、到猪圈给猪喂食、到菜园里摘菜,当太阳从湖面上升起的时候, 她正在湖边洗衣淘米。回来后叫两个妹妹起床,整理铺盖。这时道明自然是到田 地里去,而道明的老婆也自然到别家和老太太们聊天。清晨的炊烟一点一点的在 村子里弥漫、飘散……早饭过后,两个妹妹背着书包高高兴兴的去上学,道明得 到电房去工作,村里的茶馆也开门了,道明的老婆急着去赶麻将桌上的三缺一, 而龄儿则必须忙完家务后扛着铁锨下地…… 这样的生活对于龄儿来说虽然没有快乐,但也不至于感到悲哀,除非母亲打 骂她的时候,她才觉得难过。她并不知道母亲打骂她是因为输了钱或者听见人家 谈论儿子,她只是为自己挨打受骂感到不明不白。当然,她也有开心的时候,每 天晚上关好了鸡笼、喂完了猪,静静的坐在妹妹的旁边看她们写作业,她觉得有 趣;半夜时躺在自己小屋的床上听屋后年轻人的歌声,她觉得有趣;午后坐在院 子里看家里养的猫和狗的嬉戏,她觉得有趣;早晨在湖边洗衣淘米时看波光粼粼 的湖面,她觉得有趣;有时家里来了客人,看见他们在那里欢欢笑笑,她也觉得 有趣……最令她开心的莫过于过年,她和奶奶还有母亲一起炒米、用小麦熬糖、 做各式各样的点心,而且过年还有新衣服,而且父亲还会给她压岁钱,尽管第二 天母亲便会收回去。 她还不懂得羡慕和嫉妒,看见两个妹妹穿得漂漂亮亮得和伙伴们一起快快乐 乐的放学回家、和伙伴们一起快快乐乐的做游戏,她也在一旁傻笑。她没有朋友, 因为那些同龄人总是取笑她,他们的游戏她也玩不来。但是在她的生活里,一切 不过那么个样,太阳从湖面上升起、从屋顶后落下,春夏秋冬反反复复,她也并 没有觉察到自己在一点一点的长大。 二 直到两个妹妹都到镇上去上了中学,饭桌上只剩下了她和父母三人,她才感 到日子有了变化。父亲常常不在家,母亲对她的打骂也渐渐的少了,村里的同龄 人也都长大开始干活了。这时她慢慢有了自己生活的圈子。她和村里的妇女们一 起围着火塘织毛衣其实她的手艺还不赖一边听她们谈论村里东家西家的故事。在 湖边洗东西的时候,妇女们也不介意她在旁边倾听她们的玩笑,因为她只会傻傻 的笑。她又逐步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变化一段时间之后,她就记不清楚了。 她永远是孤单的,但是她自己并不知道什么是孤独,从小到大她早就麻木了。 然而有一天,邻家的唐婶过来和她的母亲说了半个晚上的话,从此邻村的瘸子良 兵就经常提着白酒陪父亲吃饭。那时她不准上桌,只能躲在厨房里等他们吃完后 吃一些剩饭。她无心理会这样做的原因,反正父亲的吩咐她绝不敢违抗。她不知 道自己到了出嫁的年龄,更不知道瘸子良兵就是父母为她选定的对象。 她终于还是知道了,是桑四娘在湖边洗衣时告诉她的,那时她才朦朦胧胧的 察觉到妇女们看她时眼神的怪异。她的心中莫名的产生了一丝抗拒,她不喜欢瘸 子良兵,但是她又害怕父亲。她把心底含糊的意思含糊的告诉了桑四娘,于是桑 四娘对她说:“你就去给你父亲说,就说你死也不嫁给那个瘸子,你父亲不会打 你的!”父亲有没有打过她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所以她断定父亲确实不会打她。 于是当那天晚上良兵和父亲喝酒的时候,她跑过去,站在父亲的面前,无所畏惧 的说:“我不要嫁给这个瘸子!” “这个瘸子?”没想到父亲竟然会用手中的筷子扔过来,“这个瘸子,你他 妈的还学会了挑剔呢!格老子还会造反了?” 她不敢再说话,低下了头,不敢看父亲的表情。母亲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将 她拖到她的房间里,那天,她狠狠的挨了一顿打。父亲的拳头抹灭了她心底对良 兵的厌恶,她第一次在家里的抗挣就这样简单的被压制了,她也并不怎么觉得悲 哀。 三 桑四娘和道明一样住在村子的北边,男人是一个在外地干建筑的小工,家里 有一个傻气的儿子和一个和龄儿差不多大小的女儿。傻儿子名叫贵久,读过书, 九年才念完了小学五年,据说里面还有老师无可奈何而让他小学毕业的原因,然 后便在村子里跟着剃头的胡老头学理发。因为两家离得并不远,又因为同为村里 公认的傻子,所以龄儿相比之下和贵久还有一些接触。但是接触也仅限于有时在 湖边相遇,放牛的贵久会骑在牛背上放肆的唱着“傻龄儿,系绳儿,扯着头发傻 眼儿……”而龄儿则会嘲笑他小学要读九年,然后两人都得意的走开,仿佛打了 一场胜仗。 而瘸子良兵对于龄儿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从小到大她从没有走出过村子,当 然不可能认识良兵。良兵是天生的残疾,母亲早逝,家里就剩下他和一个懒散的 父亲。但是他的爷爷的父亲却是从前这一带的地主,听说土改的时候偷偷埋了一 坛银元,所以家里还有三间红砖瓦房。良兵是一个出了名的憨厚人,小学毕业后 就在家里伺候那几亩田地,虽然不可能干出什么名堂,但是衣食无忧。道明也正 是看中了他家还有几分薄底,而且人还算老实,所以应下了这门亲事。对于龄儿, 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起码还会做事,嫁过去之后能够有吃有穿,也不会受什么欺负, 他便满意了。可是他没有料到女儿竟然会说出不嫁给瘸子的话,思来想去,怎么 也不敢相信龄儿竟会有这样的主见,所以他料定是有人在背后给龄儿吹阴风。 但是那个人会是谁呢?他筛来筛去也没个底,于是推醒睡在旁边的秀莲他的 老婆,让她陪自己一起考虑。 “你这人就这么多心。”秀莲让人从睡梦中叫醒,自然不大耐烦。 “吓,怎么能说我多心,这说明有人在背地里对我们有意见,想整我们哩。” 自己也让自己说得事态严重了,所以道明索性坐起身来,把村子里的人挨个的考 虑了一遍,王进财因为交电费的事和自己吵过架,毛成云曾经偷过自己稻田里的 水……直到第一遍鸡叫,也没有个所以然,然而秀莲早又睡了。最后道明想出了 一个绝妙的主意,尽早让龄儿和良兵成婚,别人想使坏就都没办法了,而以后自 己在村子里自然要加倍提防。有个主意之后他觉得轻松了许多,于是他又美美的 睡着了。 四 龄儿这一晚第一次失眠了,父亲打在脸上巴掌的疼痛早已消失,她在想着自 己将来和良兵的事。她并不怎么懂得结婚的意义和内涵,只知道结婚了自己要和 良兵住在一间屋子里、睡在同一张床上,而且自己要重新去喂一群鸡,要到不同 的地方洗衣淘米,还要做饭给良兵吃。她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和良兵在同一张 桌子上吃饭,那时自己炒菜时是不是可以多放一些菜油,晚上还能不能听见屋后 年轻人的歌声……她的思绪早已离开了自己应不应该出嫁的问题,而更像是在勾 勒着出嫁之后的生活。许许多多的问题折磨了她整整一个夜晚,最后她突然想到 良兵的鼻毛好长,一直接到了胡子,她不由得单纯的笑了。这时,鸡已经叫过三 遍,她应该起床了。 在湖边她又遇见了桑四娘。桑四娘昨天晚上便听说了龄儿的挨打,早晨又看 到龄儿通宵未眠的模样,以为她还在为不出嫁的事情抗挣呢。桑四娘瞧见四下无 人,便扯过龄儿,头贴着头,警觉的压底了声音说:“龄儿,可不能嫁给那个瘸 子啊,你看他一瘸一拐的,你和他走在一起别人会羞你的。” “我不和他一起走路。” “是哩,就是不嫁给他!” 龄儿不明白不和良兵一起走路和不嫁给良兵有什么联系,她望着桑四娘,怯 怯的说道:“我爸会打我的……” “哎呀,他总不至于打死你吧。”桑四娘急了,“可你嫁给良兵以后,他会 逼着你和他一起走呢,他还会打你……” 啊!龄儿还没有想过良兵会打她,不过父亲的拳头更加现实一些,何况良兵 打她她还可以跑,她并不怕良兵,因为她确定良兵追不上她! 龄儿的思绪又飘散开了,朝阳照在她略微有些扭曲的脸上,她望着面前无边 的荷叶和在晨风中颤抖着花瓣的荷花,她突然发觉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的早晨。嫁 给良兵有什么不好呢?她并不怕他啊! 五 龄儿和良兵的婚期定在了旧历的十月二十四,这是王道士专门掐了指头算定 的,王道士因此而得到了良兵孝敬的两只下蛋的母鸡和一瓶高粱酒。 义堂村地处江汉平原,是有名的鱼米之乡。秋天到了,稻子熟了,整片田野 满眼金黄,空气里掺和着稻子的清香,全村的人看着闻着都不禁陶醉了。很明显 这是一个丰收的年份,村子里的气氛俨然过节一样,家家都在等着吃新米呢。道 明自然是更加高兴,两眼眯成一条缝,逢人就散烟。别人接了他的烟,自然得说 两句恭贺,于是道明又会请客喝酒。 但是村里的妇女们并没有抽到烟,也没有喝到酒,何况龄儿的母亲在村里的 人缘并不怎么好,所以她们绝不会因为心情的愉悦而忘记了本性里的刻薄。离农 忙的时节还有一段日子,妇女们就聚在一起一边晒太阳一边纳鞋底,而同时谈论 的话题自然是龄儿和良兵的婚事。在她们的眼里,这样的两个人的结合无非是一 场闹剧,但是特别具有观赏的价值。所以她们仔细的关注着道明家的一举一动。 “听说道明要请三十桌酒席呢,吓,看来他还将他们家的龄儿当作宝贝呢!” 傍晚时分桑四娘在稻场上喂鸡,远远的召唤过来在湖边洗菜的杨大婆,非常为自 己信息的灵通而自豪。 “哦,看来他真的要将良兵当作儿子呢。”杨大婆是一个心眼不多的人。 “说不定这是良兵要求的,道明不答应不行哩。你想人家良兵虽然腿有点瘸, 但头脑灵光,也能下地,还有他爷爷留下的家底,他若不图道明家没有儿子,能 继承一份财产,他会娶那个傻里傻气的龄儿?吓,打死我也不信。” 桑四娘这样反反正正的分析将杨大婆整迷糊了,老太婆想起桑四娘家的贵久, 心底一阵冷笑。但她还是成功的掩饰住内心的想法,只是不住的点头表示赞同, “说不定呢,说不定呢。”然后颠着小脚急匆匆的赶回家,把桑四娘的一番话说 给媳妇孝英听。 孝英可是念过初中的,头脑考虑的比她婆婆不知深了多少层。她一边接过婆 婆手中的竹箕,一边不动声色的说:“她桑四娘还不是眼红道明家的那一栋瓦房?” 她一面给婆婆递过毛巾擦手,“我说您那,往后少在外面跟她们谈这些是非,传 出去还惹麻烦哩。” 六 外面各种各样的说法龄儿并没有丝毫耳闻,即使听见了她也不能明白其中的 含义。但是婚事对她的影响她还是感觉得到的。母亲第一次带她到邻村张裁缝家 量身材,而且村里的妇女们在她面前也不如以前那样谈笑风声。瘸子良兵依然经 常来她家喝酒,但是看她的眼神渐渐由客气变得冷漠,有时甚至开始吩咐她做这 做那,俨然已经成了她的男人。 然而最令她感到奇怪的还是贵久。最近每天早上去湖边洗衣时都会遇见他扛 着铁锨站在田埂上,望着他傻傻的笑。这是龄儿第一次面对男人这样的表情,她 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也不敢告诉母亲,因为不能确定告诉之后是不是会挨骂。而 且在她的认识中,贵久并不是一个讨厌的人。她只能尽量的躲避,但是贵久就像 跟屁虫,总是站在她面前傻笑。 这样过了十来天,龄儿也渐渐习惯了,也觉得贵久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对。有 一天傍晚,太阳早已落下,湖面上悬着一轮金黄的满月,照得大地有如白昼。龄 儿正在房子后面唤鸡归笼,贵久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依然那样傻傻的笑:“龄 儿,他们说我们是一对呢,我娘让我跟你好。”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羞涩,仿佛 在背诵一句台词。 龄儿也没有感到任何的难为情,在她的思维里,跟谁好不过是父亲的一句话, 然后自己就去做饭给那个人吃。但是她毕竟还是清醒的,于是她说:“我爸让我 嫁给良兵呢。”贵久沉默了,半天才又开口:“不要把我的话告诉你娘,”他转 过身去,又蓦地回过头来,一脸的庄重,“不要告诉你娘啊,我娘专门说的。” 说完他就匆匆的走了。 龄儿站在那发了好一阵呆,直到听见母亲的骂声这才慢慢的回到屋里。那天 晚上,她躺在床上,望着窗纱上映下的竹叶的影,突然发觉自己心里有些不舒服, 就好象有什么东西堵在自己的胸口,让人发闷。窗下蛐蛐在恣意的放歌,凉风送 来连绵起伏的蛙鸣,空气中洋溢着浓郁的泥土的气息;远远的,有人在田野提着 自制的煤油灯钓鳝鱼,灯火在夜幕下流动,映衬湖面上的点点渔火,仿佛在构筑 着另一片星空……屋子后面又响起了晚归的年轻人粗野的歌声,龄儿感觉有点晕 晕的,情不自禁的想起贵久从前骑在牛背上对她唱过的歌谣:傻龄儿,系绳儿, 扯着头发傻眼儿…… 七 龄儿终于如道明所愿的要嫁给良兵了,吃过午饭之后,龄儿就被关在自己的 小屋中,一大堆妇女小孩围着她。有的给她化妆,更多的人则纯粹是看热闹。在 龄儿的内心深处,她感到激动、感到兴奋。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望着自己、从来 没有这么多的人围在自己的身边,而且自己穿上了崭新的衣裳,还用烧红的铁针 烫过刘海。但是昨天晚上奶奶特意将她拉到房子里,告诉了她许多女人出嫁的常 识,很多她都不理解,也觉得特别新奇。其中有一点便是新娘离开娘家时必须要 哭,她就觉得不可思议。干嘛要哭呢?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而 且离开娘家后还可以常常回来的啊,反正又不远。 按照当地的习俗,男家是在傍晚时分派出迎亲队伍到女家,而新郎则必须在 家里等待的,然后女家派出一队人马和迎亲的人一起将新娘送到新郎家。一大队 人走在村里的大路上,走一段路就放一挂鞭炮,而且领头的人还会拎着一个录音 机,放着欢快的歌曲。夕阳给整个村庄涂上一层深红的色彩。路旁站着看热闹的 人,小孩子还会冲进来向新娘讨喜糖吃,当然,这些都有专门的人应付,用不着 龄儿费神。龄儿看着这样的场面,忍不住傻傻的又裂开了嘴,尽管脸上还挂着刚 才挤出的几点眼泪。两旁挽着她的两个妹妹连忙向她提出意见,龄儿并不理会。 道明和秀莲目送送亲的队伍渐渐的远去,虽然觉得了却了一桩心事,但是心 里还是感到失落。在道明的心里,龄儿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何况傻气也并不是她 的错。如今她要成为别人家的人,要真正行使一个女人的责任,他再也无法照顾 她了,他替女儿担心呵!他希望女儿这一辈子能过得安安稳稳的,有吃有穿有住 有人疼爱……而秀莲则在思忖着往后得自己喂鸡喂猪、得自己洗衣做饭,她失去 了一个任劳任怨的苦力,从此打麻将的时间都没有多少了,她自然不会高兴。 除了道明和秀莲,义堂村里还有一个人感到失落,那人就是桑四娘。一直以 来,她就自作主张将龄儿看成了他们家贵久的媳妇。本来就是两个傻里傻气的人, 天生的一对。当然最主要的是她看上了道明的家业。道明家在村里算得上数一数 二的人家,而且他又没有儿子,二三十年之后,这份家业自然会有龄儿,也就是 桑四娘他们家一份。而且,道明在村子了也算得上一个台面上的人物,如果和道 明攀上了亲家,那么往后得到的好处定然多多。她算计着这个村子里龄儿也就配 得上他们家得贵久,所以从没有过危机感,也就不急于请人提亲,可谁知半路竟 然杀出了瘸子良兵这个程咬金。于是她又竭力鼓动龄儿自己去反对,然而对于毫 无主见的傻女龄儿,道明的拳头要有威力得多。今天在村口看着良兵娶走这样的 一位财神,怎么不令她眼红,怎么不让她失落呢? 八 婚后龄儿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她要和一个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之外, 再一点就是她成了青龙村的人。现在很多时候她对生活有了更多的自主权,譬如 做饭的时间完全由她决定,炒菜用油的多少也由她定夺。良兵是一个老实得只知 道干活的人,而她的公公鼎盛老头是村里有名的闲人,一天到晚都在村中转悠, 根本不过问家里生活的事情。而且鼎盛老头觉得自己瘸腿的儿子能娶上媳妇就很 令人满意了,他没有心思去挑剔。现在的生活对于龄儿来说简直是一种享受,她 心满意足了。 同时她和良兵的结合也成了青龙村的新闻,她也顺理成章成了村里的热门人 物。乡下平时难得有什么轰动的事情,所以村里的人抓住龄儿不放。哪天她晒被 子挨了雨淋,哪天她家的猪跑出了猪圈到菜园吃了一垄白菜,哪天她喂鸡的时候 竟然一边在给鸡说话……这些都成了村里最时尚的谈资。 青龙村里有一个闲汉左兴,从小就是孤儿,靠村里资助长大,如今已经有了 三十岁的年纪。左兴住在村子最西边的山冈上,一间茅草棚,一套锅盆碗灶和一 床铺盖便是他的全部家当。他自己种着一亩二分地,但收成还没有别人四分地多, 所以粮食常常不够吃,便在村中挨家挨户的讨。大家几十年早已经习惯了对他的 资助,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有一天下午,左兴竟然讨到了良兵家。那时龄儿和良兵结婚已有三个多月, 在这一百多天里,两个沉默的人并没有多少冲突,龄儿也习惯了良兵的吩咐,她 听从良兵的话,就像出嫁前听从父亲的话一样。而且龄儿对鼎盛老头也很好,正 因为傻,她的观念里反而没有和许多的新媳妇一样有什么厌烦公婆的心理。 当左兴跨进良兵家的大门时,良兵为春耕翻第一遍地去了,鼎盛老头和往常 一样在村里走村串户,家里只有龄儿一个人在纳布鞋。龄儿还不知道左兴上门来 的意图,只是傻傻的望着他。 左兴面对这样一个村里人传得沸沸扬扬的傻子没有任何的拘束,直截了当的 说明了来意。没想到龄儿竟会问他的话:“你到别人家的时候,他们给不给啊?” 左兴轻蔑的瞄了龄儿一眼,理直气壮的说:“当然给的,家家都一样!”于 是龄儿放下手中的布鞋,走进屋里在米桶里舀了半袋米,附带还给了左兴良兵的 一件旧外套,因为她看见左兴全身冻得轻微的发抖。 左兴拎着米袋和衣服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九 第二天晚上良兵喝得醉醺醺的回来,进门就是对龄儿一顿拳打脚踢。他听说 自己的老婆勾引汉子,还送给左兴一件外套呢。起初他并不相信,但是下午在村 口遇见左兴时亲眼看见左兴竟然穿着自己的那件外套在那儿招摇,他终于在流言 面前屈服了。在他的认知中,老婆的功能只有两个:做饭和传宗接代。所以他不 奢求自己的老婆有多漂亮、有多贤惠、娘家有多少钱。他明白自己生理上的缺陷, 所以当初和龄儿结婚他并没有觉得失望。但是一个男人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做乌龟, 带绿帽子,他认为老婆偷人无疑是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他在茶馆里买了一瓶烧 酒,遭受了这样的耻辱,他希望借酒消愁。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可能在外 人面前粗脖子红脸,便只有回家对龄儿发泄。 龄儿在地下翻滚着躲避良兵的殴打,正如从前自己经历的许多次打一样,她 感到不明不白。但是这次出手的并不是自己的父亲母亲,而是一个只是和自己生 活了三个多月的人。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挨他的打,于是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拉 开门迈开步子向娘家跑去…… 无疑龄儿又成了义堂村的焦点人物,全村人都在谈论着看不出她傻里傻气的 竟然会干出这种事。龄儿的母亲觉得龄儿丢了全家人的脸,对着她翻白眼,恨不 得一把撕了她。然而道明却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傻女儿竟会有思想和勇气干出这 么丢脸的事。他一定要完美的解决好这件事,否则,他这张脸往哪儿搁啊?何况 看着女儿被打成这个模样,他心里疼得厉害。于是次日一早,他就找到青龙村的 支书和联保主任,将良兵和左兴叫到了村部。 事情很快就得以水落石出,道明心里又是气又是痛,他决定让女儿在娘家住 一段时间,要求良兵在十天之后摆一桌酒席,当着双方家族德高望重的亲戚给龄 儿赔罪,为女儿恢复名誉。 于是龄儿又住回了娘家,每天除了帮助母亲干一些家务活,其余的时间就呆 在屋子里。每天都有很多好奇的人来探问这件事情的经过,没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龄儿不记得自己到底讲了多少遍,多少次卷起衣袖裤管让别人观赏自己手上腿上 的伤痕。如果不是道德观和羞耻感的约束,那些人真恨不得让龄儿脱光了衣服搞 一个人体展览,好让他们览尽龄儿身上的每一处伤痕。对于这次挨打,龄儿是气 愤的,所以不论多少遍,她都愿意不厌其烦的讲给别人听、展示给别人看。其中 这段时间里桑四娘曾经和龄儿单独说了一个下午的话。 十 十天后,良兵请人在家里办了一桌酒席,亲自到义堂村来接人。道明的气早 已消了,于是和几位长辈一起送龄儿回家。一路上龄儿都没有言语,倒是道明在 从头到尾的批评良兵,良兵自然只有洗耳恭听的份。 龄儿回家后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良兵在外面陪前辈和丈人喝酒。一桌人正 喝得高兴,突然听见里面房子里传来花瓶摔碎的声音。良兵以为是龄儿在发脾气, 便走进去准备安抚乞求和好。但他刚走在房门口,突然惊叫一声,然后慌慌张张 的冲了进去。 一桌人都放下了酒杯冲进去,看见龄儿竟然上吊了。一伙人连忙帮助良兵将 龄儿救下来。幸好发现得早,龄儿甚至还没有昏过去。道明拔开人群,上前就是 给龄儿一记响亮得耳光。 一旁的人都小心的退后一步,龄儿用手捂住脸,惊恐的望着暴怒的父亲,畏 缩了半天,终于开口说:“爸爸,我不要和他住在一起。不然的话,我就死在他 的屋子里!” 道明从来没有见过龄儿作出这种坚持与哀求的表情,他以为女儿在这里还有 什么难言之隐,心头一酸,两滴眼泪就吧嗒掉了下来。他扶起女儿,安慰她: “先起来,有话慢慢说,来,先起来。” 于是两个家族的亲戚又开始商议。首先是责问良兵是不是还有什么对不起龄 儿的地方,良兵跪在地上拍着胸膛向天地祖宗诅咒如果他还有什么对不起龄儿的 地方就五雷轰顶,一番话说得让所有的人都对他深信不疑。然后他们又询问龄儿 上吊的理由,但是龄儿就是咬牙不说。这下轮到道明不知所措了,他没有任何证 据责怪良兵,又无法说服女儿,而且在房子里上吊是当地非常强烈的抗议方式, 他也不敢贸然用以前拳头的办法。最终,他只得又将女儿带回了娘家,等待事情 弄清。 道明为龄儿的事烦恼了好几天。他不明白女儿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他揣测 着原因只可能有两个。一就是良兵还另外欺负了龄儿,可自己的傻女儿不会说出 来。再或是自己的女儿竟然变的聪明了,她厌弃良兵。但是据道明的观察,女儿 和从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看来第二点不可能,所以他断定原因只能是第一点。 想到女儿被欺负,道明又不由得一阵气愤。这时良兵家提出离婚,道明正在 气头上,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双方家族的几位长辈又有机会好好的喝了一顿酒。 于是,龄儿第一次婚姻才三个多月的时间就闹剧一样的结束了。 离婚后的龄儿并没有多少伤心,她又过上了她所熟悉的出嫁前的生活。然而 一个月之后,桑四娘就请人来为他家的贵久提亲。道明没有料到自己的女儿在这 样的时候还会有人家来提亲,尽管桑四娘的家境让他有些犹豫,但是他还是答应 了下来,女儿总不可能在家里呆一辈子啊! 十一 龄儿和贵久的结合在村里所造成的轰动绝不亚于当初龄儿的第一次出嫁,尽 管两个当事人都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欢喜,只有桑四娘在那儿高兴得合不笼嘴。她 暗暗得意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这个媳妇挖了过来。不但解决了自己傻儿子的婚 事,还找到了道明这个财神和靠山。从此她走在村子里腰板也挺直了许多,和人 说话的声音也变大了,一天到晚都裂着嘴,喜欢自觉的去给别人出谋划策…… 对于龄儿来说,桑四娘家的生活令她多少感到有些失望。当初在娘家不分日 夜的劳作她毫无怨言,毕竟有一份亲情的因素在里面;而在良兵家她拥有很大的 自主权,她的生活过得自由自在。然而在桑四娘家,她所干的活并不比当初在娘 家干得少,而且桑四娘也不像原来对她那么好。世人总是这样,对自己希望的东 西在得到之前和得到之后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这样的变化在桑四娘这样的村妇 身上表现的尤为明显。她当初千辛万苦的将龄儿挖来做自己的媳妇,一方面固然 是为傻儿子贵久考虑,希望能为他们家延续后代,但是更重要的是道明的那份令 人眼红的家产。现在龄儿既然已经成了她家的人,时间一长,她的眼光就自然开 始挑剔了。当初的高兴劲儿渐渐的淡化,而龄儿毕竟是一个离过婚的人,在乡下 人的观念里,离过婚的女人是要大打折扣的。于是她虽然在外人的面前表现得依 然那么得意,但是在内心深处,她总是隐隐感到不快。有时想得太多,她就拼命 的要求龄儿干活,蛮不讲理的加以指责和唾骂,似乎她突然觉得自己亏了本。 所幸龄儿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而且从小就习惯了不明不白的挨打受骂,所 以这样的生活她还能够接受。最主要的是贵久待她还不错。有时桑四娘骂得过份 了,他会在晚上睡觉前宽慰她,这让龄儿感到从没有过的温暖。半夜龄儿瞧着睡 在自己身边张着嘴打鼾的丈夫,想起当初贵久骑在牛背上唱着讥笑自己的歌谣, 想起从前贵久望着自己傻笑的样子,她朦朦胧胧的感到幸福…… 然而这种幸福的感觉并没有让龄儿享受多久。一个月后,桑四娘发觉龄儿的 肚子竟然挺了起来,这至少有三个月的身孕。桑四娘盘算了一下日子,心里感到 从没有过的恐惧,于是连忙带着龄儿去看村里的赤脚医生,得到答案证实孩子不 是他们家的。桑四娘从前的得意消失殆尽,她就像秋霜打过的茄子,觉得自己受 到了莫大的欺骗和讽刺,她的头发一夜之间花白了。 龄儿的第二次婚姻只坚持了一个月,她又会到了熟悉的家。每天早上鸡叫三 遍起床,踏着曙光清扫院子;然后打开鸡笼喂鸡、到猪圈给猪喂食、到菜园里择 菜,当太阳从湖面上升起的时候,她正在湖边洗衣淘米……她又恢复了自己少女 时代的生活,她觉得自己对这种生活的每一个步骤都是那么的熟悉。而这两次婚 姻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梦。她并不理解梦的涵义,不知道自己有何所得 有何所失。其实,每个人都曾或都在或都将自觉不自觉、自主不自主的做着同样 的梦,又有几个人能在梦醒之后明白梦里的涵义呢? 龄儿又住回了自己从前的小屋,夜晚她听见墙角的蛐蛐在唱歌,听见门前连 绵起伏的蛙声,听见屋子后面晚归的年轻人粗野的歌声……她听见贵久骑在牛背 上对她唱着:傻龄儿、系绳儿,扯着头发傻眼儿。她觉得有趣,但是又觉得迷糊 ……窗外钓鳝鱼的煤油灯又亮起来了,湖面上的渔火也闪起来了,这一片星空总 感觉曾经在哪儿见过,今夜未必和从前的那个夜晚有什么不同…… 两个妹妹考上了高中,饭桌上依然只有龄儿和父母三个人。龄儿感觉生活并 没有任何不同。在她的生活里,一切都不过那么个样,太阳从湖面上升起、从屋 顶后落下,春夏秋冬反反复复,她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在一点一点的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