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旧上海 作者:robert59 总感觉现在人的眼里有两个旧上海:一个是历史记载中的旧上海,一个则是现 代人吃饱了撑起来的旧上海。而让我有些模糊的是,这两个旧上海除了名字相同以 外,相关程度并不怎么完全一致的,虽然有交叉的地方,但是有些时候却是并行的, 很有些“各为其主”闹独立的意思。 在现代人的眼里,旧上海已经不是在简单的存放在博物馆或者书里面,不中用 的孑然而立。那是没志气的地方的做法,我们的上海如果不是一枝独秀,也是数一 数二的(老北京的皇城根儿就享受不了这样的殊荣),它毕露的浮华让现代人沉迷 不已。旧上海让大众还原扶持出来,给重新站立起来了。现在,它不断的被后人抬 出来供着奉着,不断的从那里寻找发掘他们需要的或者梦想的东西、挥霍的资本, 它不断的被捣腾出来甩卖,不断以新的形式和新的行头被拉出来应对现在的流行式 样……旧上海那泛滥得无处不在的不着痕迹浪漫让后人一个个仰慕的在云头雾头里 面不愿出来,他们不断的加进去自己对旧上海的精神意想,不断丰富着旧上海的脸 面,让旧上海的生活经验“现代化”。这个是现代人眼里的旧上海。 这样抬举我们的可亲可爱的旧上海当然是好事,是人们生活有创意的表现。但 是,我却觉得这个有些不真实。 真实的旧上海大概是这样的:它也真的有着上面提到的本钱,它独特的气质也 真的是别的什么地方不能比拟的。它那名利场的传奇故事、不断被刷新的大资本家 记录、各行各业的兴旺发达你争我抢、小知识分子的温情不标榜和平逸、可歌可泣 的爱情、插肩而过的财富、弄堂市井生活的微水波澜,“东方纽约”的多国风情浪 漫大组合,歪门邪道大观,排场大得惊人的达官显贵,赌场那一掷千金的手笔,优 雅风情的美女,多样而又互不相扰的阶层、力量均衡而环环相扣的稳定社会生态… …当时的上海是应验了那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话的, 全国各地顶尖儿的高手人精都汇聚在那里了,真的是风云际会精彩绝伦的。当时的 上海振臂一呼,天下雄豪莫有不响应的,掷地有声的紧;这种巨大的号召力或者说 吸引力在当时的东方无人可敌,而让它成了那个特殊年代中国的标杆和参考标准。 什么东西一旦在上海传播起来,那么,它在全国也必定可以得到拥护和抬举的…… 真实的旧上海就那么盘踞在海上,以它开放的姿态沉淀包容了那么多让人倾倒让人 赞叹的东西。 老实说,旧上海得到现代人这等程度的青睐是有它存在的理由和实力的,它不 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但是,这些东西毕竟是过去了的东西,是难以复原再造的,旧 上海也提供不了现代人真实需要的全部原料,替代不了现代人心灵上的渴望。这种 迷恋很有些象国人在文革年代的一些对欧洲的感觉一样:除了一点基本的恋旧可以 原谅以外,其他的一概是无所事事的表现。 在文革时代,一拨子留过洋、爱好过西洋文学古典音乐之类东东在当时被打倒 在地的知识分子在批斗之余,很是难忘他们曾经熟悉的这些东东。他们的心思很简 单,做不了物质贵族外表也没有脸面的时候能够内心做一回精神贵族,消遣自己彷 徨的心灵。这个倒也没罢了,问题是他们的子女却也跟着受影响,在学校功能陷于 停滞的时候,他们在父母的熏陶下,同样向往这些在当时是大逆不道的东东,他们 就着那老掉牙的旧唱片机甚至连音质都不堪听的音乐熟悉了贝多芬、巴赫,躺在被 窝里读那原本是禁书的安徒生、海涅,偶尔则能够听到他们的父母讲述一下他们父 辈曾经的经历。他们就是那样闹中取静的建立了他们最初对欧洲的认知。他们对欧 洲的向往和向心力就是那样培养起来的,这个也成了他们后来走出国门奔往欧洲的 原动力,有朝一日能够到达欧洲是他们的梦想,他们的图腾,他们就那么期盼着欧 洲,思念着欧洲,享受着老欧洲的人文想象所带来的精神愉悦。但是,当1990年代 他们真的到了欧洲,把他们存放在脑袋里面的欧洲知识和现实中更为多样多姿的欧 洲比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突然发现那些真实的景象跟他们的梦想中的欧洲完全两样, 这个时候的他们失落和紧张自然不提了。我们只说这个现象的原因。 细细探究之下,这些有着欧洲情结的人才发现,他们在那些书和音乐里面学到 的欧洲是和文革那喧嚣动乱连接在一起的,是跟着破旧的穷中国连接在一起的,是 和他们变形或者说在高压氛围下的小心翼翼的心灵连接在一起的,这样的欧洲美丽 是美丽,丰富也足够丰富,营养也是没说的,比那青黄不接的教科书要自然连贯的 多,比空洞的口号要实在的多,这样相对养料富足的欧洲印象当然会成为他们的理 想。 但是,这些碎片拼装起来的欧洲图象自然是简单片面、抽象化的,也是跟现实 脱节的,甚至在有些地方是不相关的两个部分。贝多芬、巴赫、海涅的欧洲是19世 纪的老欧洲了,他们的父母看到的欧洲也是还处于工业社会的欧洲。这些离他们抵 达的欧洲是已经进入后工业社会的欧洲已经很遥远了,都有些象老照片一样泛黄了。 欧洲在几十年中间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了,很多事情已经不复原来的摸样了。而他 们的欧洲图腾却维持在了跟文革年代对比中的欧洲,仅仅要求它超越贫穷落后而且 还动荡不安的中国就可以了,这样简单的要求虽然是可以考虑也是值得同情的,在 当时那样紧张难以自由呼吸的空气中甚至是需要巨大的勇气,是值得赞赏的;他们 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会中保留了他们和欧洲的根脉,建立了他们和欧洲的深厚而奇怪 的精神联系,在当时的苍白混乱的现实中丰富了自己的思想,这些都是值得鼓励和 嘉奖的。但是,当他们真正到了欧洲,到了现在这些刻板印象却反倒成为了一件阻 碍他们真正认识欧洲的事情,成为他们与欧洲的隔阂,让他们两边都不尴不尬的, 两边不讨好,这个强烈的对比很让人悲哀,也很让人警示。 我想,现在人们对旧上海的迷恋就很有一点骑墙的样子,除了那些基本的怀旧 神话一般的旧上海可以提供背景资料以外,其他的就全无根据的了。它是国人在经 济发展生活富裕以后一种没来由的紧张,是他们信仰不坚实的根本反映。在没有参 照的前人模式的情况下,他们只有把他们浮躁的心态投射到了梦幻却不现实的旧上 海里边了,他们对旧上海的附会,对旧上海文本的重新解释都是这种情绪的无奈而 又矫情的体现。因此,当我们找到原来旧上海的时候,我们发现,这种表现跟我们 文革期间的留洋知识分子的子弟对欧洲那样的感情一样,也是那样的脱节,那样的 抽象而偏偏,那样的尴尬。 文革那一拨子弟在到了欧洲以后,找到了他们对欧洲的真正感觉。那么,旧上 海什么时候能恢复它的真面目,把两个旧上海合二为一,让它们融和到一起,摆脱 它这不堪重负的无辜责任而褪下那个假面具,恢复其本来更为可爱面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