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和猎人 作者:路魂文学社 ——一只狼的自述 一 我睁开眼睛,使劲地动了动,母亲“独眼”正用她那温柔的爪子梳理着我背 上的毛。 母亲“独眼”是一匹残忍中带着温柔的狼。她现在老得几乎走不动了。原先 背上油亮的鬃毛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瘦得干干巴巴;高大的身躯几乎只落下 了一副骨架,砌底丧失了应有的威严和自信。此刻,她含在我嘴里的乳头,也好 像是骨头,没有肉,没有皮,也没有奶,没有水,没有肉感,没有皮毛的绵绵感 和奶的粘感。 母亲是一只十分厉害的狼,从我这一胎算起,她自己也不曾知道自己生了多 少胎,每胎有几儿女,他们的父亲是谁。她只记得,每一年她都要换一个丈夫, 然后寻找一块安全的宝地,刨上一个洞穴,静静地在里面“坐”上足有三个月的 “月子”,然后带领全体儿女,向别的地方进发,过程中,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失 了多少儿女,及丈夫是怎么消失的,她来到这个广褒的沙漠上快要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对于一匹狼来说,已经是一个长得不能再长的岁月,也该死了,生老 病死是生物的普通现象,她似乎把死看得很淡,对她对我这兄弟姐妹来说,却显 得关心而热忱。 哥哥“大仔”也醒了,用爪子刨了刨地上的士,一双涌眼凶恶地扫视一下我, 我的心“格”的一下,他是老大,狼的本性就是凶残的,我很害怕他,只好将含 在嘴里的乳头不情愿地吐出来,临时自然不免狠狠地吸了两下。当我眼睛要离开 母亲的身体时,发现母亲的身体微微地抖了下,深知这是我刚才用力过度的原因。 再看时,“大仔”的嘴巴已经占据了母亲的整个乳头,同时,母亲的爪子也 离开我的身体,目标转向了哥哥“大仔”的背毛上。母亲从不溺爱我们这帮子女, 她对待我们兄弟姐妹都一样。 我叫“小仔”,是母亲这批宝贝中最小的一个,我共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 大哥就是“大仔”,二哥就是“次仔”,大姐叫“大咪”,二姐叫“小咪”。这 些名字是母亲所取。 母亲的孩子都叫这名,她认为这名好记,她以前的儿女也叫这个名字。于是, 我每天没有事儿的时候就拔起脚趾来推算叫“小仔”的哥哥到底有多少个,我也 曾想过他们现在的处境,母亲告诉我,先前为小的,死得都很早,她希望我能活 得时间长一点,这样,我便有更多的时间里想着自己,想着自己如何能活和长一 点,好一点。 “大仔”的嘴丝毫没有放开母亲乳头的意思。母亲的乳头对于儿女来说,是 十分可亲的,虽然此时母亲的乳头几乎就没有那香甜的奶,可衔着它,却可以驱 除一些耐人的寂寞和可怕的饥饿。 我的爪子不甘地动了动,只好离开渴望的,可亲的母亲的身影。不由自主地 向前挪动了几步,把眼睛停在了干燥得象火一样洞口的沙上。 今年的天气炙热得好像要烤着了沙子,每次母亲外出觅食回来,爪子的厚茧 上总会烫得像熟透的烤肉一样。事实上,自从我出生后,这个地处西北中心的地 方就从来没有下过雨,本来就是沙漠,再加上干旱,于是,这里成了沙暴跳“迪 斯科”的场所了。有好几次的风暴都让整个洞穴口被沙子堵得一丝不透。每次都 是母亲托着干枯的苍老无力的身体,一点一点地用她那对沾满腥血的锐牙的嘴巴, 拱开刮来的土,而此刻,我那膘肥体壮的父亲却卧在洞穴内一个堆满粪便的角落 里,三角眼闪着无所谓的神色。 等到母亲把沙拱完了,我们抬着滴血的她走进洞内的时候,父亲才懒洋洋地 站起来,擦过母亲焦黄的毛,悠然自得地走出洞外,吊儿郎当地踱着只有狼腿才 能起出的十字交叉步,慢悠悠地在洞口溜达几圈,然后带着沉重的哼声回到洞内, 还是卷在堆满粪便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一直等到母亲外出觅食物回来后,他才 欢快地站起来,裂开他那尖锐的森牙,瞪着那对三角眼,吃完母亲觅回的食物又 回到原地卧了解下来,而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只有等他吃饱满足后争先恐后的舔 快要渗干的残血。每当这个时候,吃亏的总是我这个老小,因为自己矮小,挤不 过他们,我只好干巴巴地看着母亲,母亲把伤疤累累的嘴张开,让我把舌头伸进 她的嘴里,舔她牙缝内滤下的肉渣,其实里面的肉渣几乎可以用分子计算。无奈 之下,我只好喝她的腥腥的口水。 也许就是因为每天饿肚子,所以我非常恨我的父亲。他叫“铁其”,是一只 终年流浪在沙漠的大公狼,半年前,他碰见了丢子又失夫的母亲,母亲的精神半 年前也是这个样子的,可莫名的寂寞使他跟着母亲一直到了现在。他长得确实很 不错,一身油亮逶明的毛披在高大伟岸的身材上。最为特别的是:他的鼻子和别 的狼都不一样,倒像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克星“人”一样。大概这种遗传基因十分 难得吧!我们兄妹几个,只有“大仔”继承了他的“人”鼻。而他的行为,却和 那副身材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希望他早点离开我们的视 线或干脆死掉算了。这样的父亲要了不如不要好! 我不由偏过头看了一下“铁其”,懒得叫他父亲,他不适合父亲,没有做父 亲的资格。 还是老样子,他一动不动地卧在那个满是烘臭的角落里,油光的毛也被粪虫 爬满了。这个家伙很奇怪,长得那么壮,那么美,俨然一副美的尊者,却偏偏不 找个干净的角落下榻。他本来就是这个窝的霸主,不知情肯定会把他当成一个没 有威严的奴仆。 姐姐“大咪”,“小咪”以及二哥“次仔”也醒了,他们一起乱爬到母亲的 跟前,可是,就在距那诱心的乳头有一两尺间,他们停住了,和我一样,他们也 惧怕哥哥。 “大仔”作为这个家庭的“老二”有时候真的比“铁其”都牛,常常欺负我 们四个,其实,他也并不大,只不过比我多生了几个小时。可也是这几个小时, 他成了这个洞内的高层阶级,而我,除了母亲外,是这个家庭的最低阶级。就是 这个特定背景,我每次吃奶必须要等到他们睡着才行。 哥哥“大仔”不满足地咂咂嘴,眨眨发着幽蓝的三角眼,不甘必愿地踱开步 子,缓缓地向我这边明亮的洞走来。我下意识地退了退,他那股幽蓝的眼光已击 遍了我的全身,我害怕。他满意地走过去,幽蓝的光扫了我一下(大概是对我的 “忠心”表示满足罢)我的心还是一沉,幸好,他过去了,丝毫没有碰我一下。 也许是我的皮肤太嫩,经不起痛,反正,他每次用爪子和牙挑逗性地动我时,我 的骨头就往死里的痛。 我转过头,目光投在了母亲的身上,“次仔”、“大咪”、“小咪”他们三 个都终于爬在了母亲的脚下,母亲的眼里透出慈善的光,身体在不停的颤拌,一 只爪子依然做着刚才的动作,慢慢地、柔柔地梳理着他们三个家伙的毛。 肚子还是饿得响了,我只有缓缓地,一双眼干巴巴地看着占有母亲乳头的三 个兄、姐。无奈地低下头,绝望地合起眼,尽量不让自己想血和肉的字眼…… 二 沙漠的气候越来越差,母亲每次外出觅回的食物一次比一次少,有一天,她 回来的时候,如枯柴般的小腿上竟然还滴着血,“铁棋”看了,一声不响地替她 吸吮流出的血。我看着那鲜红的血,不知道“铁棋”是为了吸母亲的那点血,还 是因为“铁棋”的记忆中还有母亲。 母亲的伤口越来越大,血也越来越流的多,随着母亲的一声低哼声,我看见 “铁棋”的嘴上叼着一个长长的圆圆的尖尖的东西。母亲痛苦的神情告诉地我, 这个东西扎入体肉是多么的难受,她头上的毛几乎都让虚汗打湿了,她的舌头竟 被自己的牙咬破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就是人类所用高级的武器所发射出的东西,直到后来,我 才知道那是铅弹。 “铁棋”丢下那个特殊的东西,一纵身奔向洞口。洞外掀起一片黄尘,他早 已不见了踪影。这样的动作,让我着实大吃了一惊,从我出生睁开眼睛以来,这 是我所见到他最勇猛、最美丽、最成熟的动作。我的心内不由这样想:如果他每 天都是这样敏捷、勇猛,而不留恋那满是粪的下榻,该有多好。 “大仔”纵身跳到母亲跟前,用他细长的舌头舐住母亲的伤口,不让其再流 出血。他虽然对我们兄姐四个霸道,但对母亲,却和我们一样,始终都忠心耿耿, 敬佩有加,尊爱得不得了。我和“次仔”及两位姐姐围在母亲的周围,四对眼睛 关切地望着母亲。母亲把头低着,舌头伸出嘴外边,宽大蓬松的尾巴不停地向上 翘。我知道她这是因为疼痛所制,才做出了不属于狼性的怪神态,可那双眼睛却 还是和平常一样,温和可亲地看着我们。这是她怕自己的伤会给我们带来恐惧, 她用她能说话的眼神来安慰我们。 “铁棋”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回来了,他叨着几株灰色的草,汗水浸透了 他腹下的毛,今年天气大旱,这又是沙漠的腹地,将近寸草不生。为了这草,他 一定跑了很远的路程。 他喘着粗气,径走到母亲的跟前,用浑身是水的身体将“大仔”碰开,将叼 着的草在他自己的嘴里嚼碎,然后我看见他用自己的嘴把那草汁和自己的唾液混 在一起,涂在母亲的伤口上,并且用那条宽阔的舌头压住,同时,他的整个身体 都有蹲在母亲的跟前,还不时用前爪慢慢的抚摸母亲未伤的那只脚,这个时候, 他几乎就是一个孩子,确切地说,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母亲跟前承认错误。 我看着他,顿觉得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坏,也许自己以前看的都是他单一的 一面吧。 母亲的伤口很快就不流血了,我才知道,那种草是沙漠中非常罕见的止血草。 母亲的受伤,对这个洞穴打击的确不小,她不能走,就意味着这个七口之家 将要饿着肚皮熬日子。 “铁棋”好像并没有捕食的意思,他让人真想不明白,难道他真的愿意做他 孩子心中的孬种?我们五个早已饿得头昏眼花了,“大仔”用那幽蓝的眼睛看了 一下母亲,一步一步地迈出洞穴,显然,他耐不住饿了,他要用自己平时在母亲 那里学来的捕食方法亲自去捕食。 “次仔”,“大咪”和“小咪”也随后跟出。我看着母亲,母亲的脸安静而 祥和,她大概认为,我们长得都和成年一样壮,一样高了,也应该出去锻炼锻炼, 去感受自然的博大,人之险恶。我转过头,也跟了出去。从我的余光中,我看见 了母亲不安地动了动,我知道她这是担心我们。 我走出洞外,看着广褒的沙漠,远处的天空一点儿云丝都没有,整个夏季都 是这样,毒辣的太阳烤死了这个不适长植物地表的所有东西,滚汤的沙烤着我的 脚,我难受死了。 连绵的沙漠经太阳的照烤,闪耀着一层层七彩的光环。这一次,是我们平生 第一次觅食,我们在沙漠里游荡了大半天,竟连一点儿带肉的东西都没有碰到, 疲惫的身体每走一步都要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我们翻过好几个沙头,眼前一亮, 山下竟然有一条河,一条干涡了的河。 顺着河道一直向下走,竟然到了一个村子的外围。 太阳终于下了山,隐藏在暗处的我们,在“大仔”的带领下向着村口浩浩荡 荡地进发。白天,“大仔”已经踩过点了,知道这个村子是一个牧村,一个羊圈 里圈满了羊,大概因为今年的天,使牧场寸草不生,牧人只好白天也把羊关在圈 里喂它们,好不容易才到了羊圈边,“大仔”毫不犹豫犹跳了进去,他已经饿疯 了,连狼的本性都忘了,我们狼,永远都是猜忌的。伴着羊柔弱的“咩咩”声, 腥血流进了我的嘴里,我快活极了,现在,我才真真切切的感到什么叫弱肉强食。 身体上终于恢复了一点儿力气,心内却警觉起来,圈边正传来一阵阵吵杂的声音。 “大仔”身子一动,一下子跳出了羊圈,当然,没有吃完的那大块羊肉,他 自然没有放下,紧接着,“二仔”两位姐姐也跳出去了,我学着他们叨着羊肉, 纵身爬上栅栏,糟糕!却没有爬上去,那吵杂的声音越来越近,竟然还夹着一声 声淳厚的吼声,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丢下羊肉,跳出羊圈,跟在他们的后面, 没命地狂奔。就在我启动的一刹那,一声清脆的声响响砌夜空,我看见一团火似 的东西从我的头上飞过,同时,我也听到它滑过我头发的“嗡嗡”声。后来,我 才知道那是猎枪发出的子弹,就是父亲从母亲腿上叨出的那一种,那种长长的、 圆圆的、尖尖的家伙。 终于回到了洞穴,那天,也许是我生命中最难堪的一天,母亲和“铁棋”津 津有味地吃着他们叼回来的肉,我拖着被沙子粘满的身子,站在一边,漆黑的鼻 尖羞得就像要冒出火,此时的“大仔”他们,那四对涌眼里幽蓝的光丝好像此先 前闪烁得更幽,更蓝,似乎是展示他们的勇敢和凶猛。 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是怎么过的,就这样,我怔怔地站在一块不起眼的 角落里,一动都不动,看完了母亲吃肉的镜头,又看完了母亲坚难地蜷着腿睡觉 的动作。 我好失望,为什么母亲不过来安慰我一下?难道母亲已经看不起我这个老小 了? 也许是我涉世之初的大脑想不通稍微复杂的事情吧!我知道母亲受了十分要 命的伤,却不亲自陪母亲,而让母亲来陪我。 母亲的伤还是好了起来,由于我们隔三差五地光临那个圈有一大圈羊的村子, 食物的问题不在困扰这个洞穴了,但是今天,我的二姐“小咪”,却于觅食中失 去了生命。 傍晚,我们还是顺着原路直奔那个充满透或的村子,和往常一样,进了羊群, 咬了羊,跳出羊圈,一切都顺着计划和想象发展,村子的内部又传来了吵杂的声 音。狼的警觉是最灵敏的,我们顺着原路向回跑了起来,就在我们到达村,在向 那一条干淌河道进发的那一刹那,对面传来了和上一次样的脆响声。 ……他走到“小咪”的跟前,用他的脚踢着她的头,然后把他手中的管子捅 在“小咪”的头上,一声闷响,“小咪”的头上在皎洁的月光下冒出一团青烟。 此时,我明白“小咪”已经砌底地死了。现在,我才知道那个长长的,瘦瘦的家 伙是我们狼的克星——人,而他手中的管子,就是令狼族闻风丧胆的猎枪。 “小咪”的死对母亲打击很大,她拖着那条伤腿,一拐一拐地扭到河道的沙 头上,对着那条早已绝流的河悲惨地长叫,她的声音很苍老,沙哑中带着涩味, 声音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频率!都在拨动着我的心,我体会得到母亲失去子女 时的那种悲痛的心境。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母亲的以前,以前母亲先去的那些子 女。母亲失去他们时,她的神情我并没目睹,也不可能目睹。我看着母亲,她弱 不禁风的身骨几乎告诉了我,母亲现在这个样子,也许就是他们造成的。 觅食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那个村子我们再也不敢去了,那里死了 “小咪”,每天傍晚沙头上母亲的嘶喊更让我们心寒。我不敢去“小咪”逝去灵 魂的地方,也更怕那个握着管子冒着比“大仔”还可怕的光的家伙。 好几个日出日落,我们在沙漠上摸索着,烤炙的天再一次加剧了生存的危机, 沙漠中没有水,我们不光胃里没肉,喉口更干渴得像要冒出火。 饥饿的身子终于撑不住了,“大仔”带着我们,向着那令我们心惊胆寒的村 庄进发。 有时候,饥饿可以带走一切,包括心中的那一阵阵一片片剧烈的颤抖。 终于又到了久违的羊圈,羊的叫声早已吸引了我们,“大仔”一点一点地向 前探去,说实在的,他幽蓝幽蓝的目光虽然可怖,但这段时间他表现出来的勇气, 却令我十分的敬佩。 这段时间,由于母亲受伤这个变故,使我看到了“铁棋”,看到了“大仔”, 看到了他们的另一面,这个我很庆幸,在我的眼中看来,他们最起码比我们的克 星——人,比我们狼族更滥杀无辜肆意的破坏环境的人好像要好一点,羊儿看见 我们,恐叫声遍传整个羊圈,我们已经光临它好几次了,它们的大脑里大概已经 建立了条件反应,再说,自古以来,羊就是怕狼的,它们不恐怖才怪呢。 “大仔”迅速地跳入羊圈,拖了羊跳了出来,我们也跳进去,以第一速度拖 了羊跳了出来,跟在大仔的身后没命地逃。杀死“小咪”的那一幕停留在我的脑 海,同时,那个拿着管子的家伙也相应出现在我的脑中。后面还是传来了枪响, 我看见“大仔”的身子动了动,他稍稍地停了一下,还是狂奔了起来,从我的眼 睛搜索下,我看见“大仔”跑过的沙上,留着一条淡淡的红色,在烈日的替身、 月亮下闪闪发光,我知道,他被那个“管子”击伤了。 三 “大仔”凭他的毅力,终于跑回了我们的洞穴。那家伙竟穿破了他的后腿, 最后又打在了胸脯上。他痛苦地咬着牙,不停在地上打转,母亲拖着伤腿也跟着 他团团转,我知道,子弹虽然打在了“大仔”的腿上,它却打在了母亲的心上。 “铁棋”从他的下榻站起来,看着打转的“大仔”,返身又出了洞外。我知 道他这是又出去为“大仔”找那种止血的草了。他真成了这个洞穴的医生了,每 次流血,都是他“操刀”,可我始终觉得,他这样,好像实在对不起那一身美丽 的、强壮的毛和体魄。 “大仔”的两个伤口血淌得更加汹涌,他这样打转,会使血流得更快,我立 即撕下一块肉,递到他的嘴边,我看见他的三角眼中幽蓝的光更加明亮,用嘴叼 住肉,转动的身子也微微慢了下来,他急急地咀嚼着肉,很长时间没有吃食物的 他,再加上今晚带着“彩”没命地狂奔,此刻,食物是他身体不能崩溃的主要原 因。 我低下头,“次仔”“大咪”都吃起了肉,我又看了一下母亲,毫不犹豫地 也吃了起来,和“大仔”一样,一夜的狂奔,我们都饿惨了,如果不是那声枪响, 不是那个拿着管子的人占据我的脑子,我想我肯定会跑不回来,我的体力早已消 耗得没有一丁点了。 吃得差不多后,我抬头看着母亲,她此刻正用舌头舐着“大仔”的伤口。她 的眼神既焦虑又难受。 对于她来说,自己的子女受难就是自己受难。我很清楚,母亲为了“小咪” 而悲惨地叫,为了“大仔”悲痛地哭。 一声清脆的枪声在洞口忽然响起,接着,又原见一声揪心的哼声,母亲警觉 地翘起耳朵,纵身奔出洞口,我听得出来,那哼声是“铁棋”的,对于母亲来说, “铁棋”的每一个声音,每一个动作她都一清二楚。 我和“次仔”“大咪”也开动双腿,跑了出去。“大仔”虽然有伤了,可他 还是拖着有伤的后腿,半走半滚地出来,爬在我的旁边。 母亲下站在“铁棋”的身边,“铁棋”和死了的“小咪”一样,他躺在地上, 鲜红的血从他的脑门中涌出来,嘴上叼着的一撮止血的草也被染成了鲜红色。那 一声枪响打在了他致命的头上,我想他此刻身上的痛苦一定比“大仔”还多,还 难受。 母亲的双腿痛苦地动着,透过她那一双要冒出火的眼睛,我又看见了那个拿 着管子,长长的,瘦瘦的家伙。他此刻正站在离我们不远的沙地上,端着他引以 为豪的那支幽黑的管子,满是胡渣的脸上的那股冷气,让我不禁产生了一阵阵灼 遍全身的恐怖。他穿的衣服非常少,没有毛的胸膛肆无忌惮地敞露着。 看着他的身躯,我的腿颤了起来,这大概就是人和狼见面的反应吧!狼,永 远都是怕人的。 他手中的管子终于在他冷冷的眼下举了起来,他把管子对准了母亲。 整个沙漠静得像要消失,我的心格格直响,在这种生命与死亡的交配中,静 可能就是怕的场景。 母亲一声清啸,空旷的沙漠顿时传来重叠的,苍凉的回声,她那瘦瘦的身体 竟超常利索的跳了起来,向对着她的管子去。 脆亮的声音又响了,母亲扑去的身躯竟被死去多时的“铁棋”阻了下来,我 看见就在那么一两秒的区间内,母亲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接着,“铁棋”的身躯 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一枪他又吃了,是他把母亲从死之中拉了回来,他竟拖 着自己几乎没有生命的身躯,在那一瞬间,跳在了母亲前面,把母亲的命保住了, 而他,我看见他摔在地上后,没有动一下。他砌底地死了,那一博,让他连抽搐 的气力都没有了。 我低头看着他,他的肚子又流血了,干燥的沙迅速地吸吮完他的血,他嘴上 的草至今也没有吞,这大概大是他忍着痛光哼不叫的原因吧!因为叫了,那止血 草可能就会掉进沙里,和上面的血一同被沙子披上“外衣”。 母亲从地上爬起来,眼睛的光越发狠毒,我看见她盯着那个家伙,又一纵身, 狠狠地扑了上去,我真不敢想象,母亲那单薄的身躯竟然能有如此大的爆发力, 而平时懒得怕动的父亲——铁棋,身手却又那么的敏捷,这大概就是身体中极限 的发挥吧! 母亲的身躯重重地倒在管子上,管子里顿时传出一阵阵闷响,那家伙的身形 稍微地向后抑了抑,他的脸更加冷,我看见他的手和手中的管子不停的上下左右 抖动——他向母亲射了子弹。这时,母亲回过头,看着我们,她焦急中带着温柔 的眼神提示我们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哼了哼,看了看早已被血浸透的母亲,她瘦弱的身体整个爬在那根管子上, 条蓬松的尾巴拖在沙地上,她的嘴也裂开着,痛苦地伸出舌头,并不停的向下低 头。我知道,她的生命就要结束了。 那个家伙狞恶的脸又一次史入了我眼帘。他太恐怖了,就像一头凶恶的食肉 大兽,自己就像已经被他含在了嘴里,马上要咽下肚地一般。我太害怕他了。 母亲低下的头忽然仰起来,悲惨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响砌沙漠整个狐寂的夜 空,同时,也电波般地击清了我的脑海。 我看了母亲一眼,同时,也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家伙,那个家伙正在推母亲 的身子,接着,管子又瞄准了我,我的毛几乎全部竖了起来,那漆黑的管子在月 光中发着幽黑的光,就像它的主人那冷冷的目光。 我看见那个家伙的脸发出的光越加寒冷,自己的身子不由得动了动,我也真 想像母亲那样扑上去,可自己的腿却不听指挥,我真的太害怕他这个家伙了。 忽然,我看见母亲身躯下去的身子又挺了起来,她纵身跳起,她跳的并不高, 但还是压住了管子。我看见她的脸在疼痛中渗着祈求,我知道她这是让我们快逃。 我的心砌底凝固了,母亲那张脸一次又一次地击痛了我,我看着母亲,心里 不停地提示自己不能离开她,但腿却不知怎么搞的,竟不由自主的向后挪动,而 且越来越快。 那家伙又拉下母亲,枪管重新举了起来,也许是那枪管太可怖,或者说我还 不想死,看着那幽黑的管洞,我来不及看母亲,本能地迈过身,向远处狂奔去, “次仔”和“大咪”也跟在我的后面,而“大仔”,当我跑了有十多步时,听见 了他的惨叫声,也许他的伤身跑不动,也许是他舍不得母亲和“铁棋”,他竟然 学了他们,用身子替我们挡住了子弹。 子弹在我头上不停地飞,我的心不停地在叫母亲,我不停地想母亲!我不能 离开你,母亲!我要活得更好。 我跑到对面的山头上,俯身去看我的家,我看见母亲,“铁棋”,“大仔” 都在地上躺着,一动不动,那个家伙握着那根管子,在沙子和月光的衬托下,比 先前更凶恶,更可怖。在我的心内,他的身上仿佛长满了嘴,每个嘴好像都张开 着,且牙齿似乎也启动了。我确实太害怕他了。 我静了静神,却发觉不见了“次仔”和“大咪”,我和他们跑丢了。这样也 好,如果他们在,一定会为刚才我带头跑而咬死我。 母亲死了,我不得也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心内一惨,蹲在沙头上,不由得 悲哀起来,像母亲失去“小咪”的时候一样,这一次,我真正感到了失去最亲的 亲属的滋味。 四 我在沙漠中漫无边际地走着,今年的天算是完蛋了,它好像要把热量渗透到 沙漠的每一粒沙子里。看着沙,我的整个眼都晕炫了。自从家庭发生变故以来, 我好像变了一个性格,好像比先前凶狠了几十倍。有一天,我在沙漠边缘的村子 边徘徊,竟然毫不犹豫地咬死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我吃他的肉的时候,一点 儿也不悲衰,最后,大人闻迅赶来时,我才拖着小孩的头颅怆惶离开。人使我的 家支离破碎,想起母亲他们死时的惨像,我发誓要报复世间所有的人。 沙漠寂静得像要永远从这个空间中消失一般,我的尾巴拖在炙热泪盈眶的沙 子上,就像其上的毛被烧一样,心内在咝咝的响。 跟母亲他们离别以后,自己就像一个游魂,行踪不定,凡是荤的东西都吃, 就是见了将要饿得倒下的同类也一样,有时突然找不到食物,就心惊胆寒地跑到 沙漠边缘的村子里找东西吃。有一次,我的后腿差一点被一条比“大仔”还凶的 猎狗咬掉,幸运我顺势也咬了它一口,然后放开它狂奔。在又饿又累的条件下苦 熬了好一段日子才能重新奔跑。 饿得实在走不动了,照这个时间算,我几乎三天都没有吃东西了,而且上顿 吃的也不好,只吃了一只小小的兔子,连我的牙缝也填不满。胃里现在像洗了一 般空,我用鼻子用力地嗅了嗅前面的路,终于倒在了一个沙漠中不算低的沙头上。 滚汤的沙子炙着我找全身,身上甚至有千万个口子在痛,自己也想爬起来重 新走路,可身不由已,我已经没有再爬起的力气了。 昏迷中,我看见了母亲,她正在用她那温柔的爪子揉着我的毛,我的旁边还 不“大仔”“铁棋”他们。我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四周,哎呀!这间是我们的洞穴 ——我的家,和往常一样,仍然那么干燥,那么祥和。母亲带着笑容看着我,她 虽然老了,但笑的还是那么柔,那么醉。“大仔”站起来给我叼了一块肉。他们 看着我津津有味地吃着肉,脸上都有带着欢快的笑容,样子和母亲一样迷一样醉。 就在这笑容中,他们突然都不见了,我拼命地喊着,却没有一丝回音。这时,我 的脑子却又钻进一匹狼,一只我从来都有没有看过的同类,他瘦得骨架般的身体 托着的的头竟露出凶恶的牙,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我挣扎着向后挪,可一点 也没有动,我吓得直叫,那家伙竟向我身上扑来,接着,就在他的爪子挨着我的 身上的时候,一声脆响使我的脑子一惊,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是他!是那个家伙!我看见离我不到一尺的地方竟站着一个人,一个令我同 母亲永远分离的人,一个令我千狠万狠的人。我又看见了他的裤管子,他的胸膛, 以及那张在大热天里都令我发冷打颤的脸。 我看见他又举起他手里的那支幽黑的管子,向沙头下瞄去,沙头下面的平地 上,一头野骆驼拐着条腿一点一点地向前挪,显然,刚才那声脆响的受害者就是 它,它那笨重的步子一点儿也不能看得出那横行沙漠、无物可比的风彩。野骆驼 这东西在沙漠中几乎绝迹了,而我,刚要饿死了。同时,我也见到了想起来都眼 红的仇敌——那个杀无赦的家伙。 那个家伙淌着汗水的脸露出冷冷的笑,他是在看骆驼的那一股难受劲,他垂 下管子,脸上的笑容一次又一次的露出,每次笑的时候肚子上的那一大块肌肉也 跟着颤。 骆驼调整好步子,步伐明显加快了,我看见那家伙重新把管子举起来,又一 次对准了骆驼,我的脑子忽然又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临死前的那副惨容,接 着,又想起了死都没有把止血草丢掉的“铁棋”,对我特别凶的“大仔”以及 “小咪”的惨叫声,我的脑子里满是母亲他们的血,随之,自己的毛细血管似乎 都膨帐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能有这么大的劲,我竟从地上一下子纵了起来,双爪向那 个拿管子比一切都狠的家伙,脆亮的声音又响了,我的肚脯一热,同时,我的嘴 里尝到了一丝咸咸的腥味,我的爪子抓住了他喉管,那腥味是他的血的味道。 他的双爪彻底穿透了他的脖子,我向上看,看到的那张脸已经不是自豪的、 冷冷的样子,而是恐怖的、痛苦的,就象他杀母亲时母亲的那张脸。 渐渐地,他停止了挣扎,慢慢的,他倒下来了,我吃力地把嘴伸上去,拼命 的吸他的血。仇敌的血,就是咸的也能感到甜。他刚来这个沙头时,肯定认为我 没有生命了,因为我从他的眼里看得出来,他对异类根本就不当回事,在他眼里, 只有他的同类和他所拥有的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另外一切都是可恶的、该杀的。 此刻,他却躺在炙热的沙子上,乾坤轮回,他杀我母亲毁我一家人的时候,一定 没有想到我能蹲在他的身上,吸他的血。 也许他没有想到,就是他忽略的生命要了他的命,我看着那幅因疼痛而变形 的脸,感到全身都舒展开了,终于撑不住了,我一下子倒下去,爬在那个家伙的 身上,眼角的余光中,看见那支幽黑的管子,它离开了主人,就等于失去了生命, 同时也脱下了奴才的外衣。 远处,那头骆驼已经变小了,拐着的腿撑着高大的身躯,仿佛在向冥冥中的 上帝申诉这个自然的不公道。 母亲带着一家来了,我看见他们都微笑着,母亲蹲下来,用爪子温柔的抚我 的毛,渐渐的我睡了,永远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