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劫 作者:矜婕 那一年,我倚在门旁,看着那一个人奏琴。 雨后的清秋,绿绿的枝叶上垂着晶莹水滴,那个人坐在树下,白衣胜雪,一 曲《高山流水》,音符自健劲指尖下轻轻飘出、轻轻飘远……槐叶随风。 我的心,被琴弦缠住,轻轻地。 曲终弦止,他抬头看我,朗眉星目,微微一笑…… 那个笑藏进了我的心。 他上马驰去,马蹄声声,踏在我的心上。 那一年我十五岁,我守那个笑靥守了三年,三年我推掉所有亲事。 尔后兵变戌乱,开平盛世不再,天下间一片纷乱。后世人们称这为“安史之 乱”。 乱世中我先落入一叛军将领之手,继几经辗难,最终,大唐名将郭子仪旗下 军士将我送入宫中。 皇上册封我为才人。时光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日出日落,花开花谢,我 漫漫渡日,只想有朝一时能再见深藏心中的那个笑靥,便可无憾而去。 果然我见着了,其实我知道我定会再见着的,只是不知道,竟隔了这许久。 前尘往事,若烟。 他没有负我,没有负我这许久以来暗许的一颗心。 然而我终是累了他。宫中才人与大学士的韵情传出,圣上龙颜大怒,我被赐 三尺白绫,他被赏毒鸠一杯。 我有这结局,乃属自寻,这自当是我应得的。然而,我累了他呵! 我累了他。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西湖上游船如织,繁灯点点,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没有人把外寇放于心上,没有人记得敌军步步迫近,没有人忧患大宋已亡了 半壁江山! 仍旧乱世,我掌舵于一叶轻舟,我是名船家女。 不远处的豪华官船上,灯火璀璨,丝竹之音绵绵传来。 两船愈驶愈近,张眸望去,已能看清官船上诸人眼眉。 “有请才华盖世的简斋居士陈与义兄为我等赋词一首,以助酒兴!” “不敢,不敢,尚请诸位兄台多多指教。” “忆昔午榜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 天明。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 三更。” 那人缓缓吟完词,举杯敬向在坐诸人,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他转眸四顾。我的心倏忽一跳。 是他! 前世不了缘呵,冤家!我一颗心几乎跳出胸口,忘了摇桡,呆呆凝望着这被 称作简斋居士之人,他那双眸子,熟悉而陌生的眸子,几世轮回,我也休生忘怀! 一颗心,苦而甜。 却在这错愕间,在这心神迷乱间,两船随波,缓缓分了开去,眼看着那人距 我愈远,官船终成一黑点。我跌坐船舷。 此后我日日泛舟湖上,细访各船各舫,苦寻那人踪影。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日,过往繁舟若云,我果又见着那官舫。我心中喜悦 之情不胜于怀,急急摇浆近前。眼见一堆衣裳华贵风流俊美的才子佳人正于画舫 上谈笑嬉戏,我低首看自己一身粗布荆裙,垢面乱发,不由暗暗自惭形秽。似我 这等模样见着了他,他可还认的出我?这再度轮回,他却可曾记得着我? 正心中转着百千个念头,忽闻画舫上有人唤我。溯声望去,数人正向我招手 大呼:“你这船家女,舟上红菱卖是不卖?”原是想要同我买菱。这红菱我今日 方采,正水淋淋鲜灵灵地,原是要拿到市集上卖个好价钱,也好给自个儿扯块布 做件新衣裳,若尚有剩余,还可买回一两盒廉价的胭脂水粉。可这回儿红菱牵线, 恰给了我个接近他的好时机会。我心中喜悦,不由满脸畅然欢笑:“卖,卖!自 然是卖的!” 将小舟摇近那画舫,提上满满一篮红菱,画舫上搭过来块独木板,我摇摇晃 晃地走了过去。 他一袭白袍胜雪,正与数人谈笑风生,三两名美艳女子伴随左右,他眼睛不 曾往这边瞧上一瞧。 我心中一酸。 “姑娘,你这红菱如何卖?” “……姑娘?……姑娘?……” “啊?这红菱……送与诸位官爷便是了……” “什么?不是吧,这位船家姑娘,你好生奇怪……” 便在此时,我忽见一人,悄悄地挤过人丛,蹑步迫近他,待至身后,举手扬 起一短刀!舫上众人各自欢闹间,吹萧的吹萧,弄笛的弄笛,歌舞弦乐,杯筹交 错,无一人注意此况,无一人注意到他身后。我却因一直盯住他深深凝望,方自 发觉。 我看着、看那把银光闪闪的刀刃距他愈来愈近,我张口惊呼,然而,人声嘈 杂,没有人听到。我急扑过去,那把短刀已近至他后心,我无暇多思,一把抓住 刀刃,鲜血倏然顺着刀锋淌下,急急地,溅在他雪白的衣袍上。刺客瞪大了眼睛, 我只觉的手心手指一凉,一阵剧痛袭来,眼前一黑,几乎晕眩。然而还是没有人 知道,人声嘈沸,众人在欢笑嬉闹,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包括他。他背对着我, 正专心细致地给一名俏丽女子髻上插花。刺客使劲一抽刀把,我只听的轻轻“哧” 一声,右掌震痛,染满鲜血的刀刃已再劈向他后脑勺。仍是无暇思索,我举左腕 挡去,刀锋砍在我手腕上,尖锐的痛楚令我一下咬紧唇,反倒叫不出声来。然而 已经有人看见了,有人在大呼“有刺客!”“捉拿刺客!”,他回转身来,手中 仍持着要戴给别人的珠花,惊愕地看着我他终于,看见我了。 便在这一瞬间,刺客作最后博击,狠狠举刀捅向他胸口。我侧身,挡在他胸 口前,我只来得及清清楚楚地看他一眼,看瞳仁中已有我影子的他一眼,闪着寒 光的刀刃无声地刺入了我心窝,心凉凉地一痛,我蹙紧眉,缓缓地、向后跌入他 怀中刺客双臂已被人擒拿住他手中的别人的珠花坠落地上,我看见,那朵珠花飘 飘地,就那么飘飘地坠地……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好黑,好黑……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得我。 西湖上盛传一个奇闻,有人刺杀议战派翰林学士陈与义,行将成功之际,被 一不知名船家女以血肉之躯挡住刀刃,陈与义得以保全性命,无名船家女命丧刺 客之手。但谁也不知道这名船家女为何要为陈与义舍命挡刀,陈与义再三重申, 他并不认识此名女子,从未谋面,绝不相识。 题红叶清流御沟,赏黄花人醉歌楼。天长雁影稀,月落山容瘦,冷清清幕秋 时候。衰柳寒蝉一片愁,谁肯教白衣送酒? 明日是我的大婚之日,凤冠霞帔摆在床头,闪闪珠翠提醒我,明日,我是一 名新嫁娘。 自从爹爹失去皇上恩宠后,我们汴王府便门前冷落鞍马稀。爹爹仕途不振, 整日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不日前穆都大将军忽然登门造访,要为其子提亲。穆 都大将军深得皇上宠信,握天下兵权,权倾朝野。不知何故他家竟看上我,欲娶 一失宠王爷之女过门。需知,现今爹爹除却一个封号外,是什么也没有了。 爹爹也不明白穆都大将军此举深意,但对汴王府而言,与穆都将军家联姻, 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于是,明日,我,芙蓉郡主,便要嫁给穆都大将军之子磊 雷了。 揽镜自照,看我黛眉绛唇,黑眸如漆,肌肤胜雪,长发若云,千万般娇嫣, 却一点也没有即将作新嫁娘应有的欢喜与悲伤。我心中淡淡地,只静待那一个时 刻的来临。这只是一件必须要做的无奈事。 婢儿燕燕走入,“郡主,你不试试新嫁衣么?好漂亮啊!”燕燕满脸欢笑, 眼睛闪着光。 明日,她将作为我的陪嫁丫婢随我入穆都将军府,对于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这丫头倒是兴奋的很。 或者,这些年来,日日呆在汴王府,她也早厌倦了罢。我暗暗想。 燕燕轻轻抚摸着凤冠霞帔,啧啧赞叹。我忽然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倘让燕 燕披上这嫁衣,该会如何? 燕燕与我同岁,只是她的心思向来单纯,总似个孩子。 我招手唤燕燕近来,轻声问她:“燕燕,你觉得这凤冠霞帔漂亮么?” “漂亮,自然漂亮了!” “你想过自己穿上这凤冠霞帔是什么样子么?” 燕燕迷惘地看着我,眨眨大眼睛,摇摇头。 “你觉得,嫁给穆都将军之子,是福是苦?” “郡主,你怎么这样想?”燕燕惊叫起来,“嫁给穆都将军之子,不知是几 世修来的福份呢,你不知道外面多少人羡慕你!” “多少人羡慕我?也包括你么?”我紧紧盯住燕燕的眼睛。 燕燕赧然低下头,不敢作声。 “燕燕,回答我。” 燕燕把头埋的更低,声音细不可闻,“是……是……是的。” 这个丫头,向来不擅撒谎。 “郡主,你莫要恼我。”燕燕抬起头,满脸惊惶,“我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 只是想想……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的,你是郡主……你……” 她越急越说不出话来。 我微笑地抚抚她的发,“傻丫头,我又不曾怪你。” 一个主意跳上我心头。 “燕燕,来,我有话与你说……” 穆都大将军之子磊雷与汴王府芙蓉郡主的婚礼隆隆重重地举行了,极尽铺张 奢华之能事,便连皇上,也御赐金龙玉马。 谁也没有注意到,便在前厅众人最欢腾之时,后院一个偏门悄悄打开,一人 影轻轻地孤身走了出去。 时不过两年,权倾天下的穆都大将军与失宠的汴王爷合谋造反,要废帝自立。 穆都大将军兵临皇城,迫天子退位。眼看天下将乾坤易主之际,穆都大将军的儿 媳妇芙蓉带着一岁孩儿前往兵营探望夫君磊雷,不期与其父汴王爷相遇,汴王爷 不知何故,竟然怒发冲冠,找至穆都大将军大吵大闹,一片混乱之间,汴王爷似 乎得了失心疯,竟手起刃落,宰杀了自己外孙儿。磊雷伤心悲愤之下,追杀岳丈, 叛军营中一片大乱。皇上得到密报,趁机率宫中嫡系卫队御驾亲征,终力挽狂澜, 于绝地重生,平定了谋乱。穆都大将军与汴王爷功败垂成,双双人头落地,满门 抄斩,诛连九族。 我是看了皇榜才知道这件事的,那时我在一个僻远小镇上。这两年来,跋涉 千里,走过许多桥,渡过许多河,我也不知道,究竟想寻觅什么。 然而那张皇榜重重击在了我心里!即使远隔天涯,我亦仍是,汴王府中一员, 我是汴王爷的女儿,芙蓉郡主。 没有人认得我是谁,我乔作男装,步履生风地走,大马金刀地坐,女子的温 柔,我心底深深处存着的一缕温柔,千山万水颠跛流离虚虚渺渺不知系在何处。 系在何处? 两个月后我终于赶回京城。街上人潮如涌,涌往午门。 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处斩最后一批穆都将军府的叛臣逆党,快去看啊!”路人兴奋雀跃。 穆都将军府?我想起了燕燕,穆都将军府,我只关心燕燕。 随着人群我走向刑场。 一排身着死囚衣的人犯跪在刑台上,蓬头垢面,看不清谁是谁。 我拼命往前挤,挤到围观人丛最前排。监斩官冷面峻容,把令牌往地上狠狠 一掷,“斩!” 腰粗膀圆的刽子手高高举起手中大刀。燕燕不在里面。我心一松。刑台上跪 着的一个人在这当儿缓缓转头,望向我,一阵风吹过,吹他乱发拂过眉宇,风吹 过,倏然吹起我心底深处那一缕那一缕尘封的温柔……那个人向着我抬正头,朗 眉星目,微微一笑……刽子手寒光闪闪的刀猛然落下,我只来得及看那笑靥浅浅 的一展……他身首异处,鲜血喷涌而出,淌了满地……那头颅直直的滚至我脚旁, 鲜血淋漓,乱发拂在眉宇,目未闭,笑依旧……我心中那一缕温柔倾刻间化作千 万根针,遍心遍体地刺…… 我只来得及、看那、浅浅的笑靥一展,我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今生,我 只来得及…… 有围观者说:穆都将军的儿子磊雷怎么死不暝目? 崇祯皇上自缢时,我已随阿九公主逃出明皇宫,阿九公主被万岁砍去一臂, 伤口鲜血淋漓,但她煞白着脸,并不出声呼痛。 杜子奇保护我们出宫的,杜子奇是锦衣卫指挥使,对圣上忠心耿耿。一同出 逃的还有嬷嬷王氏和两名小宫女月儿香儿。我也是一名宫女,侍奉阿九公主多年, 十岁入宫,至今已七年有余,我叫衿儿。 随同杜子奇保护我们出宫的多名锦衣卫士已大半战亡,剩下的也走散了,只 余杜子奇一人。 李自成的部下四处搜寻我们,我们在一口枯井里躲了三天三夜,阿九公主的 伤臂一直流血,王嬷嬷用衣角细絮给她止血,也无效。后来,杜子奇冒着危险到 外面采来止血草药,公主的伤臂才停止了流血。可我知道,她的心在淌血。 公主很坚强,没有呼痛没有流泪,只是脸煞白煞白地,似一张纸。 我也很难受,看着多年来生活着的地方倾刻硝烟四起血雨腥风,我虽有幸逃 离,但前路茫茫,不知何去何从。 从枯井中出来后,三日未进食的我们早头晕目眩,几乎不能走路。杜子奇背 起公主,对我们说:“倘坚持,或有一丝生路,若放弃,则必入黄泉无疑!”其 实我并不惧入黄泉,只是,我似乎尚有一个心愿未结,我不能就此放弃了我这一 世。 我与月儿香儿互相搀扶着,随杜子奇跌跌撞撞地走,王嬷嬷放弃了,她哭着 说:“我这一个老太婆,反正也是死路一条,不若就此去了罢!”苦劝无效,公 主冷静地下了懿旨:“不再管她,走!” 后来我们走到了一个村落,有一名好心村民收容了我们,他虽然害怕,但犹 豫再三,还是让我们到他家中避难。 我们在这村民家中躲了将三个月,阿九公主的伤臂慢慢结痂了,但我知道, 她心中的伤永远也无法治愈。三个月后我们离开这家民居,我们脱去宫裳,解去 宫饰,换上平民布衣,没有人知道我们自宫中出来。走的前一晚,公主唤过杜子 奇,在他耳边不知轻轻吩咐了些什么,次日早上离去时,我没有再看见那村民一 家的影子。 公主待我向来很好,我十岁入宫,便一直与公主作伴。公主从不觉我是奴婢, 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全与我分享,对我说话也一直和蔼,不曾斥责,更不曾 杖罚。公主待我便如姐妹一般。 我深爱着公主。我愿为公主,鞍前马后,赴汤蹈火。正如杜子奇对皇上的忠 心。 皇上,呵,皇上已易。江山已不属明,天下已不姓朱,公主,我身边的大明 公主,朱氏遗室,如今如衿儿般是一孤儿。 粗茶糙饭,我知公主吃不下。漫说公主,便是我这一介奴婢,亦觉难以下咽。 然公主每天皆努力地吞下碗中米粒,她如漆黑眸幽深深地教人看不透。 然我看不透的,岂止公主的黑眸? 杜子奇近来行踪愈来诡异,常常不知去向,有时我问他,他言辞闪烁,避而 不答。 我们现隐居在京城郊外一小山村内,公主不舍离旧明皇城太遥,她心中仍丝 丝缕缕牵挂。虽明知这样百般危险,但我们还是随了公主意愿。 李自成未坐稳天下,便被吴三桂勾结满族鞑子,再夺江山。满人改朝号为 “清”,满清鞑子就此统领了我大汉江山。 公主整日整日面无表情地静坐着,并不与我们说一句话。月儿香儿心中胆怯, 细细商议后,召我说:“大明皇朝已灭,公主性情怪癖,锦衣卫指挥使杜子奇行 踪飘忽,实教人惧怕,不若我们各自逃生去罢” 我静默片刻,道:“公主一向待我等不薄,你们岂忍心于此时此刻抛下公主 独自偷生?” 月儿香儿相视无语,良久,月儿低首拔弄着襟带上一个晶莹剔透的玉佩,却 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那玉佩还是当日公主赏赐与她的十七岁旦辰贺礼。 我无话可说,人各有志。 夫妻尚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我等?! 与月儿香儿无言拜别,就此各由天命。 这一日又不知杜子奇何处去了,我与公主到林中捡枯枝生火做饭。公主自小 金枝玉叶,却不料想今番也要做这等粗活。 附近的枯枝这些时日里已差不多被我们捡完了,我与公主慢慢走往树林深处。 越过一溪流,我们看见前面不远处地上正积着成堆的枯枝,心中大喜,急奔 过去。 未及近前,忽听一声巨响,林叶深处簌动,我与公主不明所以,正自呆站着 四顾,倏见一头大黑熊摇摇晃晃从林木后转出,直向我们扑来。 我一下子吓得手脚发软,强自撑着没有摔倒,公主一把抓过我手,拉着我飞 快往回逃。 来不及了,我被裙裾绊住,摔了一跤,公主一支独臂全力拉我起来,回眸间 却见那黑熊已至身后。 来不及了,黑熊哈出的热气喷到我们脸上,腥臭难闻,令人几欲作呕,黑乎 乎的大掌刮起风狠狠扇向我们……我闭目待死,心下却一片凄惶,就这么死了吗? 就这么要死去了吗?拖累了公主,对不起公主……还有,我那未了的夙愿…… 却听得“嗖”一声利器破空之音,黑熊一声惨呼。睁开双眸,一支利箭正插 在黑熊后心窝上。 黑熊吃痛,张牙舞爪,仰天长啸。一矫健身影驰马急奔而来,手起刀落,几 个来回,已刺得黑熊遍体窟窿,血喷如泉。黑熊扑通倒地,挣扎几许,终无了声 息。 我与公主熊口余生,不胜庆幸,齐齐拜谢恩人。 那人朗眉星目,微微一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牍,这是在下应为 的,两位姑娘不必多礼。” 我肯定我十七年来未曾见过此人,可是呵,那眉宇为何如此的熟悉?那一靥 一笑,竟似相识了几生几世…… 直至公主唤我多声,我方自回过神来。那人已驰马远去,我走近黑熊尸首伸 手拔出那支箭,箭簇在林木叶缝隙透入的阳光下一闪,我看见上刻着“古搴”二 字。 古搴。 当晚夜不成眠,翻来覆去心里总转腾着这个名字。 一些遥远的模糊的往事在心间飘飘渺渺,我想努力忆起些什么,却又什么都 记不起。 窗外夜空里星星繁繁点点,扑朔迷离。 数日后,我到溪边洗衣,不期再次遇上那人,古搴。 他骑着马伫立在溪边,阳光铺在他身上,丰神俊朗。 “能否请教姑娘芳名?”他微微笑着问。 “小女子名衿儿,公子有礼了。”我心里有些慌乱,却又微微的喜悦。 “在下古搴,能识得姑娘,实乃三生有幸。” “公子言重了。” …… 就此与古搴逐渐熟识起来。他几乎每日里都会到林中找我,我们不曾相约, 却每每不期而遇。 在一起时我们或吟诗作赋或吹萧弄筝或谈笑嬉闹,便是什么也不做,俩人静 静坐着,看着蓝天……白云……碧翠的枝叶……流水叮咚,甜蜜便一缕缕地蔓延 将心满满缠住。 那些日子充满了阳光。 虽然身处乱境,前景茫茫,然而我的生活充满了阳光。 只要想起他,我便满心欢喜,幸福紧紧地拥着我。 而我却又是何时不想起他的? 我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做着什么事,总不免记挂着他。 这可是叫作相思?我埋首枕头内,羞怯地笑了。 “衿儿!衿儿!”公主呼声惊惶急促。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公主素来沉静,若非发生重大事情断不会如此失态。 我掀开门帘走到屋外,却见杜子奇满身是血躺在草垛边,公主匍伏一旁,脸 色煞白,只在那夜出逃旧明皇城时,公主的脸色才有如现今的煞白。 发生了何事? 杜子奇断断续续说得几句话,头往侧一歪,便再无声息了。 我又惊又悲又惶,不知所措。公主紧咬银牙,柳眉紧蹙。 杜子奇后心插着一箭,我颤抖着手拔出那箭,箭簇在阳光下闪闪生辉,赫然 刻着“古搴”二字! 我跌坐地上。 是夜,公主细细与我说了来龙去脉。 杜子奇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伺机刺杀鞑子皇帝,以报崇祯万岁爷知遇之恩, 报大明皇室丧国之恨,报大汉江山沦入异族之耻。他凭籍着对皇城的熟悉,混入 清宫中,不料功亏一篑,在行将得手之时,一名清皇室贝勒爷奋力护驾,其人身 手敏捷武功高强,杜子奇虽是我大明锦衣卫指挥使,乃旧日大明皇宫第一高手, 却仍是不敌。眼看行刺不成,杜子奇本欲全身而退,不料跃上高墙时遭那贝勒背 心一箭,跌下城墙,重伤下与清宫卫士浴血奋战,挣扎回得这里,已是不支身亡。 “原来那贼子乃鞑子贝勒。”公主面容冷峻,“不杀古搴,誓不为人!” 我心中冰凉,怔怔地望着窗外繁星,千丝万缕百般滋味,却又怎言的出? “衿儿。” 公主独臂搭上我肩,指尖殷凉,直凉至我肩头肌肤。 “公主?” “衿儿,你去杀了古搴。” “公主……”有如晴天霹雳! “衿儿,我知道,你这段时间一直与此人在一起。”公主缓缓说道。 “你与此人交往非浅,他武功高强,你乘其不备时下手,或可一举成功。” 公主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可是……可是……公主,他曾救过我们,也算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你不要忘了他是鞑子贝勒!”公主拍案而起,“满清鞑子与我大明,不共 戴天!” “你不要忘了,杜指挥使乃因他而亡,当日若非杜指挥使拼死护卫,只怕你 我早命丧皇城!他是杀害忠心卫国的杜指挥使的凶手,他手上沾着杜指挥使的血!” 我无言。苍天呵,如何要如此捉弄人? “好,你不去为杜指挥使复仇,我去。”公主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句话。 我跪伏于公主面前。 “公主……” “别说了,我主意已定。”公主声音有若寒冰。 “公主,您是万金之躯,一臂又……您如何能杀得了古搴?只怕杀他不成, 自个儿反先落入鞑子之手。” “时也,命也。”公主慢慢转头望向星空,繁星点点,黑夜无边无尽,公主 眼眸幽幽深深墨不见底。 衿儿,你不能做个负义之人! 我咬着唇接受了刺杀古搴之令。 公主递过来一柄闪璨生辉的玉匕,“此匕首乃先皇御赐,削铁如泥,吹毛立 断,本宫现赏与你,你用其除去那满清鞑子贝勒,以平我灭国之耻,报弑忠良之 恨!” 我默默接过玉匕。 公主唇边似有一丝笑意,眸光却凄沧无比。 时也。命也。 我选了一处僻静的民居,约古搴于此会面。 贝勒府中人多眼杂高手如云,只恐不能得手。 清净的屋子,我于桌上点明灯一盏,燃檀香一炉,静候古搴到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门开处,古搴笑立风中,白衣胜雪,虽是满人衣着,却仍然丰神俊朗,一如 很久很久以前。 黑夜在他身后无边无尽。 “今日如何想到约我至此?”古搴笑吟吟地走近,满眸温柔如水。 我痴痴凝望他,一瞬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衿儿,衿儿……衿儿?” 我回过神来,冲他嫣然一笑,心间却万般酸楚。 对不起!我于心中暗念,一咬唇,抽手将玉匕剌出。古搴如何想的到我竟会 行刺于他,措不及防下偏身闪避,玉匕狠狠扎在他左肩上,鲜血渗过罗衣,一下 喷溅出来,染在我雪白雪白的手背上,无比刺眼。 我眼眸一痛,涌出泪来,手却不止,急急抽出玉匕,全力刺向他心房。 古搴向后一跃,背倚桌沿,睁大眼睛,满目惊愕,难以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我?你竟要杀我?!” 我心痛欲裂,泪流满面。“莫怪我。各为其主!” 我狠狠咬着唇,挺匕再刺,泪光中玉匕寒光闪闪,耀目无比。一瞬间想起多 少前尘往事,一瞬间多少旧欢恩情,眼前这个生生世世的情人呵! “哧”一声轻响,玉匕不偏不倚,正正插入了他心窝,没至匕柄。 昏黄的烛火轻轻摇动,墙上投影微微晃摆,有风自窗棂来,吹我几丝乱发贴 于脸上,远处不知谁家笙歌,“平生里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 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 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我头昏目眩。 “你如何……不避?”我颤声问。鲜红鲜红的血自他心房喷涌而出,如泉般 流淌地上,我持匕五指殷红。 他嘴角渗出一缕血丝,眸光凄楚无比,却微微露个笑容来,“衿儿,既你要 我死,我自有必死的缘由。既你要我死,我自当必死。” 呆子呵!你如何不避?!你武功强胜我,你避了开去,还可将我擒下,明室 遗羽,你还可在满清皇帝面前邀功!你如何不避? 你如何不避! 他带着笑,眸光无限依恋凄凉,缓缓倒于地上,不瞑目。 我五指殷红,衣襟斑斑血痕,我心爱的人的血痕。 苍天呵!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公主很满意我成功刺杀鞑子贝勒,她娇美的脸庞写满欣喜,柔声对我说: “衿儿,有你相助,我汉室江山复国有望!”公主将到塞外寻找她的师父求学奇 技,以待复国,唤我同行,我婉词拒绝了。 “公主,不是衿儿不愿随您,只是,衿儿有一事未了,只怕不能随公主身畔, 但请公主开恩,放衿儿了此夙愿。” 我匍伏地上,磕头不止。公主秀眉微蹙,轻叹一声,清袖一挥,应允了我。 自此与公主涟泪拜别,此后,再不知明末阿九公主音讯。 我在山坡上静坐一天一夜,终等得送古搴贝勒爷出殡的丧队经过,我走出林 木,站在出殡队列前,众人皆惊愕,一时无人阻我。我缓缓走到古搴棺木前,又 一阵止不住的心痛。是我,是我呵,亲手结束他华璨的生命,在这一世。我取出 那柄玉匕,匕刃上丝丝凝结的血痕,正是古搴之血。众目睽睽下我把玉匕反手刺 入心房,一阵尖锐的剧痛呵,公主,我用你赐的玉匕结束自己生命,因我背叛了 你,从此我再不会追随你左右……古搴,我以我命还你命……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们做、永远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