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一朵朵 作者:南南和北北 (上) 1. 脸面上鼻子最睿智,位置卓越,司气息,关大事,不惹得它痛苦流涕,永远 沉默本份,眼镜压上去也是挺且直的模样;嘴巴最无知,又吃又说,该的不该的, 有的没的,不愿闲着;眼睛挺无奈,又不堪入目又美不胜收的;而内里的大脑总 是公正的,它大多记着美好的事情,人们喜欢回忆,很多人生活在回忆之中,就 是因为大脑留下的记忆大多是美好的吧,即使不美好的,它也会在旁边加一个注 脚,回头再看时,有很多的省悟和明白,有了忏悔,也有了宽容。 一个男孩感冒了,对我说他感到不快乐,大脑被细菌打败了,他希望他的大 脑永远快乐、幸福还无敌。他是个精灵一样的男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喜欢他, 不善表达的粗犷的男人也将他高高抱起,亲亲他细嫩的脸颊,说这样的孩子百年 不遇。他不是什么神童,背不出圆周率小数点后成百上千的数字,做不出平平仄 仄仄平平的诗句,也画不出妙笔丹青,他就是可爱,一笑,连露出来的细小的牙 齿们也有着各种表情,童话般的表情。 其实认识他之前,我只喜欢漂亮的小孩,大眼睛,笑起来脸上有酒窝的那种。 他呢,小模小样小眼睛的,豆芽菜似的。那天他别手别脚走到我屋里,下巴抵在 写字台上,垂着眼也不知道看什么,就那么可笑地站着,打起精神逗他玩,纯是 冲着他也是个小孩,他不领情,木然地看着我,仿佛是鄙薄我的行为,然后走到 外屋带他来坐客的姥姥那里,挽起姥姥的胳膊,说,咱们回家吧。 第二天中午,我在他妈妈开的百货商店买牙膏,出门看到他就在马路那边, 端着胳膊做着起跑的姿势,来去汹汹的车们一过,他就冲锋陷阵似地冲过来。聚 在一起聊天的人们大叫不得了,一里多地啊,这么丁点个小孩一个人从家跑到这 里,还要过马路,不得了。他却搂起了妈妈的脖子,用颇为不解的语调说:这有 什么,是吧,妈妈。 他叫姬磊,4 岁,这天以后,我们成了朋友。那时我们都很闲,他暂时由退 了休的教授姥爷和医生姥姥管教,不上幼儿园,我刚毕业,没有工作。我们经常 去远足。和他去远足是件无比快乐的事,他从不叫苦喊累,从不中途而返,反而 一路上不停地给你讲故事。故事都是他即兴编的,他看到什么,就赋予什么拟人 化的形象,然后,树公公土块弟弟就开始了历险记,高潮部分大都是它们遇到了 蛇,开始了一场殊死博斗,结局是蛇死了。我知道了蛇是他最怕的动物,烦他的 时候,总是很卑鄙地用蛇来吓唬他。 我常吓唬他,看到他害怕的样子总觉得很快乐,而他总能找到他的方式化解 恐惧与不安。 他坐在地上的时候,我吓唬他有虫子钻进他肚子里去了,他不信,我就用江 湖医生的伎俩迷惑他:“不信,拍拍肚子,是不是觉得疼?”他不拍,继续坐着, 过一会儿站起来,一动不动地站着,翻着眼白,是在体会,然后跑去拿一杯水, 咕咚咕咚地喝下,拍拍肚皮问我:“淹死了没有?” 有一次我在阳台的花盆里捉到一只蜗牛,放到桌子上,要他来看,向他介绍: “它叫蜗牛,软体动物,吃植物的叶子,打个招呼吧。”他好奇地把眼睛凑过去, 伸出小手动了一下那只命运悲惨的蜗牛的触角,触电似地缩了回去。等他和它相 处融洽,乐得呵呵大笑时,我说:“这种动物是害虫,因为它吃人的梦,谁碰过 它了,晚上它就爬到谁的梦里吃他的梦。”他吓住了,我得意地看着他,拿出一 本杂志给他讲法拉利赛车的历史,他故作兴意盎然,等我的视线回到那只蜗牛身 上时,发现它已壳裂肉碎,横尸当场了。 我还用黑夜吓唬他,因为他不用我送他回家。他背着手,小大人似的义正辞 严:“你回去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不行,黑夜是个魔鬼,会把你吃了的!” 小脸上又现出一瞬间的迷惑,那迷惑不过三秒钟就消失了,他粗声粗气地大叫: “不,黑夜喜欢我,魔鬼也喜欢我!”然后一头冲进夜色里。 看看吧,这个小家伙掌握着临危毋须乱的技巧,有着欲害我者必先除之的理 念,还懂得自欺欺人的哲学,如果他是个大人,会是多么可怕,可他是个孩子, 就那么地可爱。他就像一把万能钥匙,可以开启每一个人不自觉间禁锢起来的纯 真、浪漫和乐观。 我不明白当时为何那样残忍,仿佛是因为喜欢,才残忍。而觉出自己的残忍, 是那次怕他把父亲从图书馆借的精装本《高老头》弄损,有事出去前,骗他书里 有恶魔,将书放到高处,回来时发现那书平整地摊在他面前,他盘腿坐着,躬着 背,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翻着。他抬起头看着我,表情茫然又无辜,眼里还闪烁 着晶莹的泪珠。他用委屈极了的哭腔问:“禹静阿姨,恶魔在哪里?”那一刻, 我的心被猛撞一下,一下子觉出童心不可欺。 他总时时处处想办法逗我乐,保护我,怕我受到伤害。比如,远足时怕我寂 寞,气喘吁吁地讲那些自编的故事。比如,带他逛画廊,被老板娘热情地贴身紧 逼,窘迫难当之际,他会帮我打圆场:我们不买,就是看看。比如,当剧情进入 到恐怖情节时,他会跳起来,站到电视机面前,张开双臂,挡住屏幕,大叫: “不许看!”我问为什么?他说,这些东西看了不好,晚上还会做恶梦的。 我们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海边。坐在海边的石凳上,坐在沙滩上,坐在月亮老 人的胡须上,静静地看海。后来,我听到他在数数:一朵,两朵,三朵……我问 他在干什么,他指着海浪拍打礁石溅起的白色又闪亮的浪花,说,我在数浪花, 你看,这朵叫小晶,这朵叫小军,这朵叫莎丽,还有这朵,叫禹静阿姨。 很久后的一天傍晚,禹静和阿荡一起经过省轻校时,看到两个表情忧郁的男 生坐在人行道的台阶上弹吉它,弹的是非常流行的《浪花一朵朵》,他们是新手 吧,弹得不成曲调,但有心人听起来别有一番滋味。他们一路上说着从前、现在、 未来,就像数一朵一朵的浪花,湮灭的,盛开的和即将绽放的浪花。禹静想到那 一幕,觉得姬磊真像个小神仙,说的是谒语,说不准何时你就能发现那里面竟埋 着你的一些思绪,说不准何时会灵验的谒语。 这篇文章,像那歌曲一样有着简单平常的调子,以时间为线,与爱情有关, 无非是小晶、小军、莎丽和禹静的故事;里面又充塞着一些扭曲的求生姿势和毫 无理由的幻灭感。那是浊海水激起的浪花,你一定知道,再浊的海水,也会绽放 出洁白又美的浪花。 2. 这是座梦想之城,来这里的人会迅速脱掉过去的背景,重获新生般地欢欣, 但吵嚷一番后大都神情恍惚地沉寂下来,像海一样,在城市边缘懒懒地蓝着,想 起来便斗志昂扬,积聚起力量冲击快乐的海岸。 海是城市最生动的风景,是这城永葆活力的源泉,海不知道这一点,汇成海 的人也不知道这一点,汹涌咆哮时,疯狂的欲望里有毁灭一切的味道。当人被不 断的绝望所压抑,内心的欲望就会变得凶猛狂热。阿荡就是这样,他的欲望里有 毁灭一切的味道,那一切包括小位,包括他自己,或许还包括禹静。只是,这欲 望始终没有战胜久伫他对纯洁又美好的爱情的守望和向往。 禹静,你若问她从哪里来,她会说自己是根竹草,被人从山中掐来,生在玻 璃杯里,在城市的阳台享受阳光和喧嚣;你若问她到哪里去,她会说什么时候想 好了,往红尘里一跳,就不见了踪影。 不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超凡脱俗,她像无根的竹子一样虚空,终日在拔节还 是生根这两个问题中彷徨,固执地认为有了根基日,就是平庸时,结果两相误, 徒伤悲;其实又很明智,暗中在努力生长着根须,某一刻,你看看她,会发现竹 子又长出了一节,那是暗中的根在努力。她的顶头上司就是忽然惊觉,这个在公 司里一直扮演着“百搭”角色的姑娘有了和他一样的高度。 海离公司很近,中午她常去看海,在海边遇到了一位面容矜持的中年男子, 男子识出了她的制服门派,不苟言笑地和她谈了几句,以后他们就常在海边碰面, 谈话的内容也逐渐深层,最后那次,他问她喜欢在哪个部门工作。 “企划部。”这三个字马上像纯情的小女生一样张着双臂从梦幻中蹦跳了出 来,“执行平庸的策划就像喝伪劣的汽水,而我有能力制造非常可乐。” 那男子故作怀疑地看着她笑。 “真的!”她认真又天真地强调,然后走开,留下他在她制造的空间里回味。 一个月后,高高在上的企划部垂下了云梯。这次擢升没有公布原因,只是奉 天承运局长召曰将禹静同志的人事关系转到企划部钦此,所以谁都莫名其妙。 在电梯里,她对顶头上司抱歉地笑笑,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实她一 开始就知道那中年男子是新上任的党委书记,在电视里看到的,当时还颇不齿于 那副硬端着的架子,听他说了几句话就转了台。不过她说不知道不能算说谎,其 道理与苹果努力呼吸时不愿想起自己在变质差不多。 第十层的风光果然不同,磨砂隔断里的人影举手投足间全是风度和风范,更 是淑女如云,且大都是以“白领”两字诀为指导,修炼已久,道行高深的九段十 段。擦面而过时,她们那又直又硬的眼神总让禹静觉得心虚,仿佛思品考试作弊 被人当场逮住。有段时间,她总觉得自己是这第十层的“贼”,眼里觑着别人, 心里惦着别人,怕被人审视,怕被人测试,别人喊她的名字时,会心慌意乱。 令她不安的是心计。人的心计和无耻一旦开始便无止尽,她发誓一辈子做单 纯的好人,未想到关键时刻会如此稳准狠地扼住命运的咽喉。不过人毕竟都是物 竞争天择过了的,会适应环境,心态很快会调整好,像慢了四圈的钟,把时针往 前拨四圈就可以了,禹静迅速地跟上第十层的节奏,担纲策划了两个不大不小的 案子,极具轰动性地成为第十层的“明星”,吸引住了刚刚来此安营扎寨的某名 校毕业生的目光,这天他从身后紧步跟上,单刀直入赞美她出淤泥而不染,濯清 涟而不妖。 “还是直接说我像朵荷花比较好。”禹静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样说比较传神。”毕业生笑着超过她,走到前面去了。 荷花也看得出他在暗示什么,禹静却做着懵懂的样子。在她看来他才是一朵 迎风初绽的荷花,而她是在世俗的泥潭里拼命吸取养料的藕,和他走在一起时, 她会觉得吃力,是想迎合那份不染不妖却心有余力不足的吃力,是想从泥潭中拔 身而出却不能够的吃力,还有来自内心深处的隐隐作痛――他那清澈单纯的眼神 会穿透她心中的茧,刺痛在茧里沉沉睡去的纯真。 3. 生活是只大箱子,对有些人而言,这箱子永远是空荡荡的,而有些人某天发 现自己可以是个魔术师,他们找到了开启这只大箱子的机关,五彩缤纷的奇迹纷 至沓来。 太阳西下的时候,禹静开始有了期待。期待,是附着情感而生的苔藓,在滋 润湿润处生发,在麻木干裂中消亡。她在吵吵嚷嚷尘土飞扬的第三层等待分派下 来的活儿的时候,常恐惧地想那就是她的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孤单地走 过城市的街头,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想走进她的内心,时间会来榨干她的激情 和思想,她会在梦想的茧中孤独地死去。 而现在,只是一段时间之后,只有时间在里面恣意呼啸的空荡荡的生活就变 了,梦想的风帆鼓涨起来,她在乘风破浪,不仅走出了狭隘的内心港湾,还有了 欣赏风光的闲情逸趣,就连爱情的灰烬也重新燃起了火苗。 毕业生和阿荡带着神秘的笑容,像奇迹一样从那大箱子里走了出来。她内心 里似乎更期待毕业生,却拒绝他的约会,接受阿荡的邀请。 阿荡,在爱上他的那一刻她便将爱情烧掉,谁也不知道她的爱情灰烬里全是 阿荡的影像,谁也想不到10年后他们会在互联网的聊天室里再次相遇。 “小姐,要丝袜吗?天鹅绒的。”阿荡兴冲冲地招呼。 “对不起,我是先生。”禹静马上短兵相接。 禹静把自己说成先生,38岁,离异不久,刚被老板炒了鱿鱼,打算明天就离 开这伤心的城市。这其实是顶头上司的命运,几年前他收了一笔小额贿赂,本无 伤大雅,但在竞争激烈的第十层,一点小小的差迟就是一颗能将你一锅端掉的地 雷。现在上司被一双不知从何处伸出的黑手揪着辫子推到那地雷上,地雷炸了。 他是才华横溢的一个人,只是太过骄横,禹静颇有些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欢欣,不 料阿荡语重心长的一句“唉,哥们”,让她柔肠百转。 她决定买他一双袜子,他们就这样见面了。阿荡说他就是在这座城市念的大 学,两年,学国际贸易,对世界格局转变和国际贸易的关系有独到见解,惜无用 武之地,三年间辗转过无数私企,奈无出路,出来单干,一边翘首期盼WTO 的到 来,一边正秣马厉兵创立自己的公司,偶尔为了下一餐饭,出来做做推销。 他声色不动,语速飞快,禹静的吃惊、疑惑和忍俊不禁塞车似地堵在一起。 他说为打破当地人针对他这种异乡人的“贸易壁垒”,必须学会油嘴滑舌。 “说实话,这是我练了三天三夜练成的。”他说,轻松的交谈气氛一下子变 得感伤。 “就像想变成女孩的牟强,把自己关在家里,练了三天三夜才练成了扭扭捏 捏和兰花指吧。”禹静打破沉默,想使气氛重新轻松起来。 “你还记得他?” “记得。很多都不记得了,但个性鲜明的,记忆依然清晰。他还好吧?” “挺好,结婚了,孩子都有了,后来不知怎么着,跌了一跤,死了。” “噢,有人跌一跤失去理想,有人跌一跤失去生命,人生啊充满无常。” 禹静回答得很平淡,不想这是枚投在她心中的慢性炸弹,几分钟后爆炸,冲 击波在她五脏六腑内不住地翻腾:死了?那笑起来像朵花儿似的笑容不见了?前 程也没了? 这是二月的夜晚,路上行人稀少,只有车们在呜呼往来,很寂寥,缤纷的霓 虹亦是寂寥的表情,那不成曲调的“浪花一朵朵”在心头淡一声紧一声地奏着, 她的思绪在往事里飞,直飞到天边那个白色小镇。 天边有一个白色的小镇,小镇往西经过一条五公里的柏油马路有一片蓝色的 海洋。那里有个不自觉间形成的成长仪式:对小镇的孩子们来说,学会骑自行车, 走过那五公里,看到大海,就长大了。 又一批孩子长大了。那一年他们都学会了骑自行车,上学、放学,大路、小 路,招摇地骑,镇子上每一处都留下了他们为速度配音的骄傲的呼啸声。 同龄人中只有禹静不会。她家没有自行车。父亲是舰艇水手,终年在遥远的 大洋巡逻,母亲在供销社上班,出门不过百步就到了,用不着骑车。 那时她总觉得自己不幸,母亲高高在上,除一日三餐,从不俯身过问她什么, 父亲只是个偶尔带来漂亮衣服和好看书籍的陌生人,而且不像别人那样有爷爷奶 奶姥爷姥姥和叔叔舅舅姑姑姨妈,没有更多的关爱,没有更多可去的地方。 她一个人长大,孤独又怯懦,不知道自己有权利提出要求,也从不幻想会得 到满足。她尽量不看他们,不理会他们骑在车上和她打的招呼,可每天晚上都会 咬着手指把枕头哭湿。 “我们要去看海了,你去吗?”阿荡跑来问她。 她低下头,泪水涌了上来。 “我可以带你去。” “不!”要么自己骑车去,要么不去,她的自尊和好强不容许她坐在别人的 后面。 “我也可以教你骑车。”阿荡又说。 禹静没想到一条柏油马路会把他们带出那么远,景色越荒凉越接近天空,蔚 蓝的天空和大朵的白云像是只会在图画中存在的风景。路很平坦,她骑得很慢, 是行进在思绪的沼泽中,她渐渐感觉到一种伤害,这伤害越来越深,把即将看到 海的兴奋扫荡得无影无踪。 骑在最前面的阿荡把速度放慢,等她跟上来,问车子不好骑吗。 禹静骑的是他的车,他骑的是一辆借来的大破车。她说好骑,兀自地经过他。 路上有许多被轧死的青蛙和蛇的尸体,阿荡捡了一条粘乎乎的绿蛇皮扔到她的车 把手上,她惊叫一声,用手抱起头,重重摔到路边的鸿沟中。 她没有到达海边,哭着跑了回来。在以后很长的一段路上,她常在离梦想一 步之遥的地方折身回返。这是性格驯练出来的无端的宿命,又反过来桎梏于己, 她的内心总有意无意地处在煎熬之中,人人都在煎熬之中,是想将性格烧熔,渴 望得到重新锻造。 阿荡感到抱歉,他把捉回来的两只鬼脸蟹煮熟、晒干,用红丝线拴起来送给 她,说他什么都看到了,海浪、海鸥、涨潮、退潮、船坞、舢板、轮船,还有各 种各样的海生物。他们还对着大海喊出了各自的梦想,月儿想当老师,汤天阳想 当飞行员,牟强想娶个漂亮的女孩,……他们中很多人的梦想都实现了,牟强虽 然死了,可毕竟也梦想得偿。阿荡想成为乐团的乐手,他还为禹静喊出了梦想。 “还有禹静,她想当作家――”阿荡说他们都这样喊了。 “挺神奇的,”他低着头说,“什么时候,我们再去吧。” “我不去!”禹静坚决地说,在泪水掉下来之前转身回屋。她没告诉他其实 和他没关系,她本来很喜欢被人捉弄,很喜欢狼狈地跌一跤的,任凭他们之间一 点点生疏起来。 (中) 4. 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对她说:我们迟早会离开小镇,到远方的城市居住。她 把她的心和梦想放在了一个虚幻的地方,让它们在那里成长。禹静的根基在梦里, 所以像个没有根基的人,而当心脱离现实,就会盲目地孤傲。 孤傲有一种震慑力,开始时她感到迷惑,后来她开始喜欢这种震慑力,并使 用它,喜欢别人看她时怯怯的样子。 比禹静更孤傲的是立云。初中时从下面村子里来了许多男孩女孩,爱笑、爱 闹、爱搬弄是非的男孩女孩。立云来自一个不仅名字奇怪,而且充满各种古怪故 事的村庄,就连到达它,也要经过一条有着99道弯的山路。立云和那村庄一样古 怪,一样复杂,你以为她站在你面前就错了,你要走过99道弯才能到达她。你走 不过这99道弯。 她是数学课代表,早自习时总直挺挺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人到齐了就冷冰 冰地说一声:交作业了;发下来时她又把它们往讲桌上一放,然后回到位子,说 一声:作业发了。禹静见过的任何一门课程的代表都是主动登门,挨个座位收发, 立云的孤傲像锋利的剑一样,清脆闪亮地撞在她的孤傲上,她的孤傲莫名其妙地 嗡嗡作响,隐隐作痛。 果然,更多的人喜欢立云,崇拜她,夸赞她的美,说她的与众不同。 过了初一磨合期,到了初二班上早恋现象开始严重。下午两节自习课,那些 空座位的总和除以2 ,一定是偶数。阿荡是这些偶数之一。禹静还是班长,老师 要她对此事负责。她递了张纸条给阿荡,他是体育委员,班干部,应该从他那里 着手。阿荡看了一下就揉成一团,扔到教室后面的垃圾篓里,动作充满不屑。 因为几年没有来往,因为有了明显的男女之别,他们完完全全地变成了陌生 人。 禹静赌气地去海边找他,借同学的车,一个人走那条长长的路。这次没有了 荒凉,天尽头的海边伫立起了海市蜃楼,那里已经很出名了。不过天空和3 年前 一样蓝,云朵和3 年前一样白,只是那蓝和白没有再伤害到她,只有无边无际的 孤独感和尽头何处的未知感,像路边随风起伏的暗红色的海草,在心中剧烈摇摆。 即使听到了潮声,闻到了海腥味,感受到了海风的吹拂,她也不相信会看到 大海。然而它就在面前,汪洋的与天相连的一片,是上潮吧,蓝色的水涌动着, 翻滚着,一排排的海浪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推动着,涌上来,涌上来,与石礁触碰, 激起白色的浪花,瞬间盛开又瞬间湮灭。 这么轻易。就在路的尽头。把一条路走完就看到了。禹静站着,又觉得受到 了伤害。 黑衣服的阿荡和红衣服的立云并肩坐在沙滩上,阿荡在认真地吹着口琴。阿 荡的口琴很出名,他能用这简单的乐器吹奏出深沉的情感,常一个人坐在平房顶 上,把黄昏吹奏得动人心魄。禹静忽然想到阿荡有了深沉的情感,心里一震,想 转身离开,然而没有,她像一头闯入伊甸园的魔鬼,带着凶狠的表情,怒气冲冲 地大声叫了一声:“阿荡!” 安祥的意境被撕破了,琴声停了,阿荡和立云转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混蛋!”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两个字,她还想说些什么,却 什么也说不出来,怒容满面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5. 那时班长的权力很大,连操行评定这样的事也由班长一手包办。整整一个学 期,禹静给阿荡和立云的操行评定打61分,除了那些在及格线上挣扎的后进生, 这是最低的分数。60分被歌颂为万岁,可让他们自我解嘲,多出1 分能转移别人 对他们的同情,能刺痛他们,能让他们尴尬和反思。禹静这样想。 是孤独,让她生出了太多丑恶的心思。 “我知道,她没有长大。”别人安慰阿荡的时候,她听到他这样说。她转身 哭了,不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难过。 只有她的“芳邻”牟强站出来为立云主持公道。牟强喜欢和女孩扎堆,加上 女性化的表情和腔调,总是被嘲笑的对象。“笑起来像朵花儿似的。”老师都这 样笑他。后来都不笑了,牟强懂得沉默的魔力,他的沉默让所有人躬身自省,都 觉得自己过份。只有立云,再怎样笑他也不恼,反而很高兴,即使她说他像个太 监。 他把教学楼黑板报上关于时间的名言擦掉,写了首赞美立云发育特征的诗, 里面有“乳峰”这样的字眼,被立云狠狠甩了一巴掌,可这并不妨碍他不断给禹 静递纸条,不断找她谈话,对立云的操行分数表示强烈抗议。他的抗议无效。 “你将来是什么样的,是女人用你洗完衣服再将你倒掉!”禹静让他关心自 己的前程,在她看来像水一样的男人不会有前程。那时她是另外一个人,有一张 不会笑的脸,有一副铁石心肠,还有一群朋友。她只有虚伪的朋友,她们亲热地 挽着她的手臂,背过脸去,关于她的是是非非马上起了。 那年夏天,镇上来了个面容白净的高个青年,在邮电局旁边一间破落的屋子 里办起了画廊,开始时只卖远看像样近看粗糙的油画,后来,只要是能跟画扯上 关系的,比如年画、剪纸、明星的照片、明信片等等,他都卖。 油画是他画的,其余都是他去县城批发来的。虽然人们更多买他批发来的画, 但还是很尊敬地叫他画家,说他画得好画。他总是显得很快乐,整天吹着口哨, 见到学校的学生,小弟弟小妹妹地叫,可他卖给他们的明信片总比别的地方要贵。 禹静很喜欢见到他,他那“外面”的气息和气质让她着迷,放学时总要特意 经过他的画廊。画家的画除了一些风景,全是花儿,插在花瓶里面的硕大的花儿, 蓝色和红色,开得嚣张。他很在乎别人的评价,小心翼翼地征求每个人的意见。 有天他招呼禹静进去,问画得怎样,禹静摇摇头,说不好。他问为什么不好,她 说不知道,就是不好。 “我喜欢我家的芍药,不喜欢你画的芍药,我家芍药的香气是芍药的香气, 你画的芍药的香气不是芍药的香气,是供销社里卖的香水的香气。” 因为她说了这样一番话,画家格外喜欢她,把她当知己,给她讲油画,对她 说理想。他的理想就是当画家,他捧着理想四处闯荡,就要成为画家了,却摔了 一跤,理想像盘子一样掉在地上,碎了,他收拾起残片来到这遥远又陌生的地方, 想把残片重新拼粘好。 他讲这些的时候,眼神很黯淡,像没有星星的夜空。没有星星,看不到希望。 虽然这里很遥远很陌生,但世间流荡的风可以吹遍每个角落,流言蜚语很快 寻着他的蛛丝马迹来到了小镇,禹静很快知道他为什么摔了一跤。那天,牟强一 脸严肃地对她说,你别去画家那里,那个人不好。后来她听到了更具体的:他坐 过牢,犯的是流氓罪。 禹静痛恨长着尖刻嘴脸的流言蜚语,在内心世界里长大的她觉得自己有着上 天赋予的魔力,她的安慰和鼓励会是强力胶,能帮画家将他的盘子拼粘好。但她 很快也远离了他,有人用粉笔在女厕所的墙上画了一副裸体,都说那是禹静,因 为画家也要给禹静画裸体画。 画家说等秋天一到,海边的野草都变成黄色,要带她去海边,给她画一幅画: 跪在沙滩上,面朝蔚蓝的大海,双手交叉在胸前,海风吹起了她的红头巾。画的 名字叫“祈祷”。禹静还是说不好,因为他说不出她在祈祷什么。秋天很快到了, 草很快枯黄了,有一天,禹静经过他门前,画家抬头看着又高又远的天空,笑着 说真遗憾,看来画不成了。 没人买他的东西了,他仍整天吹着口哨,笑着跟人打招呼,看上去很乐观, 直到有天他没在画廊的门前出现。禹静走上台阶,踮起脚尖从门上的玻璃往里看, 里面空荡荡的,秋天高洁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着斑驳的水泥地,地上只有两个 废纸团,都是一副笑模样。 画家走后不久,立云自杀了,她让大多数同学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死亡事件。 禹静也是,3 天,教室里那个座位空了3 天后她才感到死亡的可怕。画家想象中 的那一幕以戏剧化的情节发生了:她跑到海边,跪在蔚蓝的大海面前,低着头, 双手交叉在胸前,祈求它也将她带走。阿荡说不怪她,她早晚会这么做。她受到 了伤害,那伤害早已将她毁灭,在她看来除了死,谁也救不了她,他也没能救得 了她。他奋力将口琴扔向大海,银色的口琴在明亮的阳光下闪耀着,翻转着,慢 慢跌入海里。那一瞬间,禹静看到立云像海市蜃楼一样在海的上方飘起,从未有 过地灿烂地笑着,然后转过身去,慢慢地消失了。 6. 阿荡带她去看“城市的狭谷”。禹静以为是一幕电影,谁知是一条路,横贯 城市东西的主干道。他们在充满田园风情的郊区下车,站在大道边极目冬日艳阳 下黄色和绿色的田畴,阿荡的声音像弦乐展开了轻柔的翅膀,飞过视力所及的地 方。 “每次站在这里,看着田地、麦苗和村庄,觉得这样多好,心里很踏实也很 平静。” 然后他们往前,走过了工业区,经过首入眼帘的车水马龙,到了中心区。当 城市的气息扑面而来时,阿荡说他感到不安,见到城市的繁华时确定了奋斗的场 所和目标,在熙熙攘攘的中心区他忽然觉得失落,觉得自己渺小又无知,“城市 的繁华,对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来说是诱惑,也是伤害。” 禹静一下子想到那次他们去海边的路上她所感受到的伤害,美丽博大的世界 就在我们身边,却和我们无关,和我们的存在无关,和我们的意识无关,和我们 的努力无关。我们,无足轻重,没有意义。 他们一转身,城市就在身后了。 “每次往后看的时候,就觉得像走过了一场梦,一场不属于我的梦,一场什 么也不会带给我的梦。” 啊,阿荡的梦!他想当乐团的乐手,他会吹动听的口琴,但现在他心里想的, 脚下走的,分明是一条追求物质与金钱的道路。 “一无所有,是我们大多数人的青春之歌。”禹静笑着说,爬上革命烈士纪 念碑的基座,张开双臂仰望天空。 “离开那里的时候,牟强还送给我一只海螺哨,吹起来呜呜咽咽的,他真好。” 她给他们共同的回忆做了个轻松的总结,然而泪水还是爬出了眼角,顺着她 仰起的脸庞划进双鬓。阿荡笑笑,对这个总结表示赞赏。他对她的一切转变都表 示赞赏。 “当你的眼神里没有忧郁。当你的笑容没有脱离现场的复杂意味。当没有什 么能搅动起你内心的沉淀。 “啊,朋友,你将会获邀出席高雅的成人舞会,你的人生将端出高贵的鸡尾 酒来为你干杯。 “笑着吧,一直笑着,有一天你会忘记为什么要笑着,痛苦不见了,烦恼没 有了,那笑自然而然了,全新的生活观念就树立起来了。 “如果这笑是容忍一切的恶。如果这笑是容忍一切的罪。如果这笑要将心中 的纯美和诗意吞噬。那么…… “那么,我们还可以忍受鸡尾酒中的一点点苦涩。我们不过要忍受鸡尾酒中 的一点点苦涩。 “那么…… “那么,我就照办吧!” 禹静像个话剧演员,在革命烈士纪念碑的基座上表情投入地做着对白,演毕, 跳下来,气喘吁吁地说这是她的经典剧目,最初是在顶头上司面前表演的,因为 公司的一件人事纠纷忽然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她被他的失落感深深地刺痛了。 “现在呢?” “我被你看我的目光刺痛了,所以告诉你灵魂挣扎的过程,你必须知道,我 是经过挣扎了的。” 她喜欢给自己加注脚,仿佛这样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这是自欺欺人。就 像一些杀人犯说杀人是为伸张正义,却不能改变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结果。阿 荡相反,他从不为自己解释什么,在他看来过程是过程,结果是结果,松花蛋和 鸡蛋毫无关系。 其实谁也不必对他解释什么,在他那里是非标准的界线早已一片模糊。 他沉默地靠着树,看着红彤彤的夕阳,眼神空洞。禹静觉出了和他生疏,想 到他们的10年不见。10年,是大厦从地基开始终落成的过程,是泥土变成棱角分 明的雕塑的过程,从无到有,从混沌到清晰,是一大片空白,横在他们中间。 不同的人生际遇已让他们演变成文化背景政治制度风俗习惯完全不同的两个 疆域,两个国家。 “我们现在像朋友。我一直觉得你和这城市的人一样,是和我擦肩而过的陌 生人。”阿荡说。 “陌生人”这个词又牵起往事,飞速地掠过眼前。他们是陌生人,是广褒又 冷漠的世间和时间让两个陌生人再相遇时油然而生了亲切的感觉。 “我想到一句话,挺有意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 “猪表情寂寞的时候,女人会想给它喂食,男人表情寂寞的时候,女人的母 性意识会蠢蠢欲动。” 禹静想开个玩笑,故意把“蠢蠢”两字说重。阿荡的回答出乎意料:“那就 请你抱一抱我吧。” 他们对彼此的风俗习惯竟能如此迅速地融会贯通,禹静看着天边的五彩云霞, 呵呵地笑,内心却充满失落与惆怅。她叹了口气,转身看着阿荡,然后张开双臂, 像一个国家元首拥抱另一个国家元首那样拥抱他,又马上放开,过去看革命烈士 碑的基座,那上面划满了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 “怎么样,也想来个' 到此一游' ?有个小男孩看到这4 个字,对我说,呀, 是孙悟空来过了吗?孙悟空在如来佛的手掌心上撒了一泡尿,写了孙悟空到此一 游,”禹静用童声说,在这里顿了顿,她知道在哪里停顿,话就有了艺术效果, “你知道然后他说什么了?” “说什么?” “他说,呵呵。” 阿荡笑了。这是禹静编的,她复制了一把姬磊的万能钥匙,妄图用这把钥匙 将阿荡的快乐打开,她失败了,不是钥匙的问题,是因为在阿荡那里,没有快乐。 7. 小位手上有两只铂金戒指,食指上的那个戴了8 年,仿佛长在了肉里,摘不 下来,还有一只戴了3 年。天若有情老板娘自杀的那天,小位教给禹静一个关于 戒指的游戏。她把那只带了3 年的戒指摘下来,用一根头发将它拴住,往展开的 掌心撞,第25下时,将戒指提起,戒指在手掌上方剧烈地晃动起来。 “它晃了,就是说我要嫁的人是25岁。” 小位是半路里杀出的阿荡的女朋友,职专刚毕业,在天若有情影楼做出纳, 18岁,言谈举止却全是老女人的风范,脸上总扑着厚厚的韩国黄粉,嘴里总说着 她的老板和老板娘,总像个没把台词记牢的演员,语无伦次,喋喋不休,才眉飞 色舞,又暗自嗟伤,一箩筐的话,四句就可概括:老板是个大恶棍,老板娘是个 痴心人,阿荡是个大恶棍,小位是个痴心人。在她看来爱情没有出路,又自问自 答: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第一次见面时,她说的那句“阿荡你这个混蛋要饿死我啊”一直在禹静心头 回荡。 禹静坐在她身旁,抱着她的肩膀,希望能给她以安慰。她不知道小位为什么 会找她,她从未正视过她的眼睛,她不喜欢她是显然的。 她若有若无地笑了笑,以示回应。小位心灵空虚,这样的人有痛苦的迷茫时 往往求助于各种迷信占卜的宿命来指导自己。 “不信?”小位瞥一眼禹静,将流出来的鼻涕狠狠地吸回,扭头冲一直往这 边张望的前台小姐喊:“小姐,过来一下!”前台小姐马上带着同情并安慰的笑 容走过来。 “请照我的样子把手放在戒指下面。” 那位小姐照做了,戒指马上放慢速度,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小位让她把手 移开,将自己的手伸过去,那戒指仿佛受到了感召一样立即晃动起来,越晃越剧 烈。 “不管你不信不信,我信,”小位盯着晃动的戒指,眼神迷蒙,“我只认识 一个25岁的朋友,就是阿荡。这游戏是老板娘教我的,她的爱人是45岁,她一生 中只认识一个45岁的男人,他却辜负了她。刚才她在上面对我说,得不到爱人的 心,再多的钱对她有什么用,只更多了空虚罢了……她穿着红色的晚礼服,带着 钻石手饰,雪白的胳膊支着头,躺在在自己的血里,笑着和我说她的往事……血 一点一点地流着,她就那么一点一点地死了。” 小位抽泣起来,从小声的抽泣到号淘大哭,复又小声的抽泣,面前来来往往 的人渐渐少了,事情平静了,一个人在这世界上消失了,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这4 个字在禹静的大脑中反复着,她不知道就是怎样,那后面可 以接无数的形容词,但一定没有“伟大”,即使你为此所动,也不过是一次涟漪, 水面很快会平静下来。人是不贞不忠的动物,始乱终弃,喜新厌旧,一旦将爱情 当作情感的归宿,大多要失望,最好把它当作一断旅程,有起点,有终点,然后 活在回忆和憧憬里,这段旅程充满奇妙和幻象,回忆和憧憬足够了。 小位说她知道阿荡在哪里,但不愿去找他。她说得很惆怅,就像画家说他的 理想时那样,眼睛里没有希望,禹静禁不住好起奇来,对现在的阿荡,小位了解 得显然比她多,但小位不会告诉她什么。 “你有男朋友吗?”小位抽搐着,盯着仍在晃动着的戒指问。 “我?没有。” “你也可以做这个试验。” “我也没有戒指。” “去买一个,然后告诉我。” “好吧,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不会晃呢,因为我是单身主义者。” 小位不相信地撇撇嘴,表情又暗淡下去,恨恨地说:老板真他妈的不是人, 又哭了起来。 (下) 8. 禹静的爱情虽然只是一厢情愿,但她心里一直有着这样的憧憬:他们并肩坐 在沙滩上,看着大海,一起分享她珍藏着的那两只鬼脸蟹,它们的肉干得像石头 一样硬了吧,但他们吃得很香,边吃边笑,镜头就此淡出,地老天荒。 他们,她和阿荡。 9. 应酬,是成人舞会上的翩翩起舞,是沉迷其中醉生梦死,是把厌恶和计谋倒 进杯中与人推杯换盏,然后等到喧嚣落幕时寂寞地喝酒一杯一杯,是在人生的某 一时刻一定会出现的内容,或许它和人的重要程度成正比,但不那么讨人喜欢。 毕业生照顾着禹静走出金碧辉煌的豪门酒楼,她刚刚经历了有生以来第一次 大吐,直到吐出苦苦的胆汁,看上去虚弱极了。她制止了毕业生扬起来招呼出租 车的手,说,走走吧。 “你可以不必那么凶猛。”沉默地走了一段,毕业生说话了。 “什么?” “永远不要让人知道你会喝酒,否则,一开始,就是一生的劫难。” 禹静吃惊地看着毕业生有些羞赧的脸:“原来你不是不会喝,是很有学问啊。” “有一瞬间你失去了理智,站在悬崖边,心里想,跳下去又如何,就跳下去 了。” “你是悬崖半腰的松树,我才避免了粉身碎骨。”禹静笑了,马上又沉寂下 来,“很恶心的感觉。那些人的笑脸和腔调,平时不都是很文明很客气的吗?还 有那些黄段子。记得刚上大学时,在女厕所的墙上看到一句话,这话有些儿童不 宜,我可以说吗?” “如果你觉得我是美丽的彩虹,别忘了我经历过残酷的风雨,如果你觉得我 是洁白的雪花,别忘了我曾经是朵乌云。” “喂,有观众吗?来点掌声。”禹静对着阒无一人的街头大叫。 “没有。我们自娱自乐。”毕业生淡淡地笑。那是经历太多才练就的淡淡的 笑。 “那句话是:被强奸的感觉真爽,我像撞见鬼一样尖叫一声跑掉,躲在宿舍 里瑟瑟发抖,觉得同学们单纯的外表下其实有着凶猛的心,对即将到来的两年大 学生活感到惴惴不安。现在想想真可笑,比起他们说的,这句话不知要纯洁多少 倍。我喝酒,一方面觉得我应该有这样的开始,更多是想拼命压抑掉胆战心惊和 恶心的感觉。” 禹静闭上眼睛飞快地说着,睁开眼睛时,看到了毕业生神情庄肃的脸。毕业 生问了他一直想问的话。 “你拒绝我是因为你有爱的人?”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们说我不落俗套。” 这是句玩笑,禹静心里却猛地一空,想起自己也曾竭力想当个不落俗套的人。 “这没什么好骄傲的,即使有金缕玉衣包着,尸体照样会腐朽,一切都在不 断发展变化之中,在社会这片汪洋大海上航行的每一艘船都会受到腐蚀,不出3 年,你就会锈迹斑斑。” “我不是船,是鱼,3 年后,鱼的变化是变成大鱼。” 噢,原来在海里遨游的还有鱼。有的人生而为鱼,鱼在水,自由自在,潇潇 洒洒,而有的人,要想到达生命的彼岸,要学游泳,要打造自己。阿荡,有着航 天母舰的理想,他的才质却只够将自己打造成一叶扁舟,致命的弱点是太轻浮, 禁不起什么风浪。而想成为战舰的禹静,每天雄纠纠地出发,却是得到一条鱼便 会心满意足地踏上归程的渔船。 是做梦时误会了自己?是没有禁得起世事时事的改变? “我们分开了很久,现在他突然从天而降了,变得很惆怅,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还爱他吗?不知道。我觉得我是他的亲人,有义务爱他。” “我们打个赌吧。” “什么赌?” “你会爱上我。” 禹静不想故作吃惊,挑衅地眨着眼睛:“他很帅,是这里的第一名,倾国倾 城的那种。” “他很惆怅。” “惆怅很动人。”“没有人把终生大事建立在美学的基础上。” “好吧。赌什么?” 毕业生一下子抱住她,吻了她的眼睫和嘴唇,然后把她放开,气喘吁吁地说: “如果我输了,也请你吻一下我,我们两讫。” 说完,扬手叫了辆出租车,说声我也醉了,就上了车,扬长而去。 他的策略完全正确,现在的人虽然骄傲,却都活得没着没落,谁不喜欢自信 的人,谁不喜欢霸道的温柔。 10. 凤凰,每五百年把自己投进大火,浴火煎熬,以得永生。凤凰真幸福,五百 年轮回一次的痛苦,永远的煜煜煌煌;我们,短短的一生,无时不煎熬,成与败, 爱与不爱,幸与不幸,都是煎熬,何时能羽翼一震,高飞去? 人的心底里都烧着一把欲望之火,有着见火即燃的引子,都在煎熬中追寻并 锻造自己的价值,但人必须学会一种本事,懂得为煎熬降温,否则盛放着它的容 器――心会扭曲变形。 人一旦失去自己,便失去一切,怯懦,自卑,成为一条狗,蜷缩在自己和别 人的心里,自怜自艾,摇尾乞怜;得到的,再荣华富贵,不过是寒光闪闪的尖刀 的幻影,到了晚上就原形毕露,铺在你要安睡的床上。 阿荡想创立自己的公司,他的任何计划都缺乏实际可行的操作性,他是一条 狗,意气消沉,形销骨蚀,他的梦想驾驭不了肉体和精神,于是将一切推到明天, 直到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就在绝望的深渊里飘浮。 晚上,禹静有时会接到一通不说话的电话,她问是谁?电话就挂了,她知道 那是阿荡,他有话要说,他在忍受着某种她所不知的煎熬,然而他不再找她,为 什么? 这天,他带着叹息的声音终于从电话那头传来。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请说。”禹静应着,将窗帘拉开,夜幕下的城市原来并没有安睡,在辗转 反侧着,阿荡是它不安的梦。 “我,我,没什么。只是睡不着。我每天要敲几百个门,买我东西的只有几 个。” “会好的。我相信你。” “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敢敲那些紧闭的门,我在门口站着,举着手,感到耻 辱,自卑像海潮一样扑过来,我好象被呛着了,放声大哭……门开了,一个老奶 奶走出来,问我怎么了,我又哭又笑,说您要袜子吗?她买了我好多双袜子,真 是个好人。” 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嘴里,很咸。禹静说:“嗯。” “你觉得我还有希望吗?” “有啊,为什么没有?人生那么长,会有很多希望出现的。” “可我觉得没有了,我有欲望,身体却腐朽了,我很累,觉得自己像个迟暮 的老人。你能看到我的灵魂吗?它就是个迟暮的老人,躬腰驼背,眼神呆滞,天 天在十字路口发呆、打转。” “你是阿荡吗?是阿荡在和我说话吗?” 那叶扁舟隐身进了茫茫的雾中,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电话挂断了。 禹静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在街上遇到了四处游逛的小位,小位态度冷淡,说 他好着呢,又带着幼稚的挑衅的表情说他要为我开店呢,音像店。 小位的人生走一步是一步。她是没有梦想的人,只是随波逐流来到了这里。 在她身上,除了“意气”――当她在酒吧大声拒绝那些伸过来的无耻的手们,或 者为别人喝住那些手们而不断地丢饭碗时,这意气似乎亦无用处――尚可称道, 再无任何可与时代搏击的品质。这样的人很容易沦为物质和爱情的奴隶,事实上 她的肉体与精神早已成为阿荡的奴隶,在阿荡被尖刀刺痛时,她就是他的床褥。 离开天若有情后,她找不到自己的路。所以阿荡说,我必须给她一个饭碗。 不久在繁华的商业街开了一家规模中等的音像店。 一辆黑色的卡迪拉克停在门前,司机从后座上取出两只花篮送过来,又倨又 傲地说恭喜。 禹静一直睁大着眼睛,无比惊讶,小位又得意又不无讽刺地说,不知道吧? 他才有钱呢,半个城市的财富都是他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好人还是坏人?基督山伯爵吗?”禹静问。阿荡不语。 小位说你真他妈的无聊。 禹静很快就知道了这个城市传说中的那个著名的情人,“钱夫人”们的情人, 就是阿荡。她现在在第十层,站得高了,看得多了,懂得容忍,知道沉默,心不 再会轻易地碎裂。她找到阿荡,说她爱上了一个人,是同事,不知为什么,想告 诉你。阿荡说,好啊。 这场没有开始的爱情终于了结了。爱情的灰烬撒向了灰暗天空压迫下的大海, 汹涌的海浪将它们一卷而走,留下洁白的浪花在记忆里奔腾地盛开。 11. 以小位名字命名的音像店好景不长,卖盗版光碟和录音带被人举报,报纸电 视悉数曝光,马上转入惨淡经营。禹静在电视上看到阿荡灰头土脸的模样在镜头 尽处一闪而过。 以前,每当有音乐会转播时,她就会想到阿荡,穿着尊贵的燕尾服,在乐队 中间,眼睛认真地盯着乐谱,忘情地吹奏着。 她不想说什么,可“你弄虚作假”这5 个字还是憋不住从心里飞了出来。 “都这样,要不怎么活?只是命运对我不公平。” 阿荡抱怨命运,这让禹静感到恶心,情绪里马上恶浪翻滚。 “很公平,活得好死得快,这就是不法商贩的命运!” “这不是重点,”小位大叫,“重点是以后怎么办?” 阿荡将烟捻灭,说了声关门,回家过年,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小位的食指血肉模糊。她把那只戴了8 年的戒指取了下来,不停地做着戒指 的游戏。 “25,还是25. ”她绝望地号淘大哭,心撕肺裂。 禹静走过去,将手放在她的手掌上方,戒指慢了下来,仿佛调皮的孩子见到 了陌生人。她将手抽回,戒指又撒欢地晃了起来。 “是虚岁还是实岁?” “虚岁。” “那么,就把这一切都当成虚的吧,当成一场梦,醒来,就忘了。” “你呢?”小位问。 “什么?” “是25岁吧?” 禹静从不迷信,不喜欢戒指的她手上却有了一枚戒指。 “为什么?” “阿荡也做过这个游戏,不是18岁,是24岁。” “噢,那一定不是我。”禹静笑笑,心下一片凄然。 过年的时候禹静做了戒指的游戏,她不迷信,可这是件神奇的事。 毕业生小她一岁,第24下,戒指惯性地晃了晃就停了下来,第26下,猛烈地 晃动,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停下来。 12. 那位踩了自己埋的地雷的上司很快在别处飞黄腾达了,经过这座城市时请禹 静吃饭,说他终于知道了那双黑手是谁的。 “是毕业生吧?”禹静语气平淡地说。 上司说:“你行啊,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 禹静笑着将咖啡里的糖搅匀,优雅地啜了一口。“他现在是我上司,我好像 会嫁给他。” 上司吃惊地看着她,嘴巴夸张地大张着,可以填进一头牛了。“你还真变了 啊,可喜可贺,来,干一杯!” “干杯!” 夕阳西下,禹静和毕业生坐在海滩上,看着海浪翻涌,浪花欢跃,吃着那两 只鬼脸蟹石头一样坚硬的肉。 “吃出味道了吗?”禹静问。 “没有。你呢?” “没有。” “你爱我吗?”毕业生问。 “爱情不是问题。”她狡黠地回答。 “你说,我们会一生一世吗?”她又问。 …… 故事到此为止,镜头就此淡出,看上去亦是地老天荒。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 故事的中心,围绕着每个人都会发生一些故事,每个故事都是一小段的生活,不 会是死胡同,不会是绝对的终结,不会是永远的疑问,也不会是令人怅惘的悬案, 虽然你可能不知道那些人的心思,不知道他们的去向。从这个故事里走出来的人, 人生会是另一番模样了吧,小位一定会成为一个精干的服装店老板,一件30块的 衣服她会卖到100 块,可你咬定30块不放她会卖给你的。阿荡,重新振作起来时 说不定会梦想成真,他那忧郁的气质真适合成为一名乐手,他的琴声没能救得了 立云,可依然打动了很多人的心。禹静也会成为作家吧,她的伙伴替她喊出了梦 想,每次站在海边,她都会心潮起伏,文思翻涌,是受到了海浪的提醒和召唤吧。 至于姬磊,这个家伙总对别人说我是他最喜欢的人,可他很快就忘了我。搬 到离他很远的地方住的一年后,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他接的,细嫩的声音里满是 疑问,我报出家门,他怯怯地哼哼着说不记得了,我大叫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他 说真的不记得了,十分抱歉地问我怎么办?我斩钉截铁地说再见,就挂了电话。 我又伤害了他一下,可他不会难过吧。我很难过,就像失恋了一样,想想以前对 他的万种千般,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他上学了,路漫漫其修远,惟愿他的大脑永 远快乐、幸福,还无敌。 他的前程一定很好,因为,他是一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