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导员 作者:涟漪 这是一间不足八平方的房间,窗户朝北,看得见操场。正当午后二点,操场 无人,张嘉注视着空荡荡的篮球框出神。 少年进门的时候,张嘉没有察觉。少年的脚步实在太轻,走到离张嘉的办公 桌一米远的距离,就停住了。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他本身已与空气融为一 体。他眼望着窗外操场上那个孤零零的篮框。张嘉看见他时,少年收回了目光, 低下了头。 “你来了?快坐下。”张嘉招呼他。 他坐在她对面,神态淡然,沉默不语。 从张嘉第一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他们每隔半个月见一次,这样算 来,这已经是第六次了。他的沉默以墙壁的坚固阻隔着张嘉试图交流的欲望。张 嘉难以理解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怎么可以这样坚忍地沉默,她投向他的话语消失于 无形,引不起任何反应。这对于她来说,不能不是一次巨大的失败,让她产生些 微的恼怒,而另一方面,随着张嘉对少年的接触越久,她的同情值也在增长中。 这个少年,是一个杀人犯,两年前,他杀害了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婆, 凶器是一把菜刀。 杀完人后,他跑回了家,睡了一个昏沉沉的觉,直到第二天被捕。 两年中,除了简短的必要的应答,他不说任何话。医学上把这种现象叫自闭。 她所要做的是打开他的心门,为此,她接手这项辅导之后,开始挖掘他的过去, 他犯罪的前因后果,她想了解他心里会想些什么。 当时怎么想,现在怎么想?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 你是否后悔? 少年看着地面,对自己的命运漠不关心。 室内只有张嘉在说话: “我中学的时候,非常恨英语老师,恨她的原因我也忘记了,无非是她轻视 我,嘲弄过我两次。对于老师来说,我这样普通的学生是根本不值一提的,她嘲 弄我也许只是因为当时她刚好心情比较好或比较不好,她根本不会想到对于我来 说是种伤害。正是因为她根本无法体察学生的心情,所以我非常讨厌她。而现在 我想我可以理解她了,我们身边的人,包括我们自己,都是非常关注自身感受, 却很少去关心别人受到的伤害。我们其实都很冷漠,很冷酷” 青春是残酷的。张嘉看着少年,这样光洁的脸,被禁锢的自由和沉默。她渴 望着他对她倾诉,而现在反过来,是她在对他倾诉,他聆听但不表态。 我也非常寂寞,孤独,空旷,没有人关心我的感受,我的丈夫忙于工作,我 的存在对于他来说是一顿晚饭,干净的衬衣,屋子脏了有人打扫。我儿子在家的 时间就是坐在电脑前打游戏,上网聊天。我在忽视中日复一日,我的工作是给犯 人做心理辅导,在我刚开始踏上工作岗位的时候,我相信公义,相信罪有应得, 我以俯视的姿态去接触他们,我显然是大众正义的化身。随着时光流逝,我有种 感觉,他们也是我的镜面像,我只是侥幸躲过那些厄运,平淡无奇地活了下来。 而他(她)在激荡的瞬间做了神人不齿之事,于是被世人唾弃。 你还这样年轻,却已失去希望。也许沉默不失为好的选择,沉默的少年,某 一天你会对我倾诉衷肠,可一切言语,都是毫无意义的,一旦倾吐的心锁被打开, 你将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没了,痛哭流涕,幸福的童年,不幸的际遇,而一切, 实在毫无意义,连我的温情也不过是一剂残忍的毒药,它不过是满足了我的征服 欲望。你这不幸的孩子,你的一生已被打上罪恶印迹,而世人依然在他们隐晦的 罪中庸庸碌碌。 “你爱你的父亲?”张嘉问。 少年不说话。 “他是不是很善良?” 没有回答。 “你还想得起来小时候的生活吗?给我说说。” 少年抬了一下头,看了一眼窗外。他的眼神有那么一丝迷惘和痛苦,但一闪 即逝,又恢复原状。 “父亲去世时你几岁?” “九岁。” “之后生活发生很大变化?” “嗯。” “变得怎样?” 少年不回答。 其实张嘉提的问题她自己都有明白答案,她所做的是迫使他去回忆,然后打 开心门。这很残忍,但他不能一辈子都不跟人交流。 少年走后,张嘉也离开了那个房间。 张嘉在等车,道旁梧桐已经长出新的枝条,有了绿意。这座城市有了越来越 多的高楼,宽阔大道,繁忙车流。车来了,张嘉上去,挤在神色疲倦的上班族当 中,车在停停靠靠中天色渐晚,华灯初上。少年正在干什么,他当然不可能有恋 爱,象站在她左边的那一对情侣,女孩把手插在男孩手中,巧笑倩兮。 张嘉想着晚饭的菜单,今天做什么菜?儿子抱怨炒猪肝已经吃够一星期。蘑 茹菜心,鱼头豆腐汤,回锅肉是在上星期被抱怨的。而菜场永远那些菜,连吃饭 都是烦恼。儿子老是嚷嚷:“老妈你能不能动动脑筋,多些菜式,翻来覆去老几 样?”她又向谁抱怨? 今天煲了猪脚炖大白豆,炒莴笋,青豆玉米炒虾仁。丈夫在看电视,儿子玩 电脑。 她今天脾气大,不开心,叫一声:“赵强,你在干什么?” “什么事?”丈夫应一声。 “菜刀钝了也不拿去磨一下,我是老妈子啊,看我这么忙也不来帮帮手。” “什么事啊?” “你过来。” “就来就来。”丈夫说归说,屁股不动。 她那边却已泄了气。 她也有点文化,念过大学,有份过得去工作;她丈夫还算好的,体贴说不上, 浓情蜜意也不会,至少没搞过情人;儿子也还听话,只是喜欢玩电脑。她既不比 别人更幸福,也不比他人更不幸,那么她到底还需要什么?是什么原因让她感到 不满?确实她并不满意,她四十刚出头,生活波澜不惊,已成定局。她与丈夫每 星期六做爱一次,做完后丈夫看电视,她则翻翻杂志。是什么力量会让一个人杀 死另一个人?十多年时间,丈夫增重二十公斤,昔日思维敏捷的翩翩男青年如今 肠满腰肥,除了金钱和电视,似乎不再有其他兴趣。而一般这样年龄的男人,会 把注意力投向青春妙龄的姑娘身上。 “哎。”坐在床上,她问丈夫:“你有没有想过找个情人。” “想啊。”丈夫笑道。 “那你就去找一个吧。” 丈夫以为她生气了,于是说:“每个男人都会这么想的,我又不会真的去找。” 如果丈夫真的去找个情人,她会怎么反应。说实话,她也不知道。使她不舒 服的是即使丈夫没有找其他情人,她也没有获得应有的重视,她为这个家庭所做 良多,但她被忽视了。她象一株放在厨房角落的失去关注的青菜,随着时间向前 推移,水份越来越少。这样下去,终有一天,她将干枯了。 “是什么原因,你拿起了菜刀?” 张嘉的工作渐有起色,男孩开始肯与她说话,也许是因为他感受到了张嘉是 真的在关注他。张嘉也注意到了他的些微的变化,她很高兴他对她产生了信任感, 虽然目前这信号还如此微弱,但毕竟她还是接收到了。 “刀就放在那里,厨房砧板上,离我很近,拿起它很顺手。” “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要拿起菜刀?” “我控制不住,她不断地骂我,说我是野孩子,带坏她孙子。后来她又骂妈 妈,还有爸爸。” “因为爸爸?” 他沉默了,低下了头。张嘉看着他肩头抽动,他哭了。也许从被捕之起,他 就告诫过自己不能哭。但现在他就坐在她对面,压抑地抽泣着。但很快又止住了。 他们一起默默注视窗外小雨。 “爸爸去世后,他们都不喜欢我了。” “今天我带了些饺子,自己包的,吃吃看怎么样?” “很好吃。”男孩细细的咽着。 张嘉满足地看着。 “这两年上海变了许多,很多房子都拆了,在原来的基础上,又盖起了许多 高楼大厦。” “是吗?” “是的。” “我想也是,我很想去看看。” 不久后,他看到了,他不再是少年犯了,而她也不再是他的心理辅导员了。 他给她写过一封信,说他后悔杀人。他对他的同学感到抱歉,那是他最好的 朋友。 那天他有书包放在同学家,他去拿,同学不在,只有他外婆在。后来同学的 外婆辱骂到他爸爸,菜刀又近在咫尺,书包又还在房间里。他对所发生的一切十 分后悔。可惜时光不能倒流。 时光不能倒流,她的青春也已一去不返。她一生只恋爱过一次,短暂的恋爱 时光,然后就结婚生子,她与丈夫一起变老。如果可能,她倒希望在年轻的时候 可以恋爱许多次。 在转去成人监狱的路上,他从车窗外看着外界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那是习 以为常之态,于他,却是美丽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