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有制、理想社会与自由选择 今年四五月间,在《南方周末》先后读到了凡正先生的《怎样做到社会公平》 以及著名经济学家钟朋荣先生的《提倡私有公用制》两篇文章。其大意是,所有制 不是决定社会公平的关键因素,私有制不能一概否定,要看其名下的财产是否起到 公用的效果,如为国家提供税收,为社会创造就业机会,增加社会总财富以及捐赠 公益事业等等。因此不能简单地说维的财产多谁就坏,拥有财富只是意味着拥有一 种象征性的权利,消费财富才是把这种权利落到了实处。因此,社会公平与否不在 于拥有财富是否平均合理,而在于消费财富是否公平。为了保证社会公平,人们的 物质享受的份量必须同其在社会生产中的贡献大小成“正相关性”。而且政府必须 反对铺张浪费,提倡扩大再生产,打击奢侈品消费,缩小全民在生活必需品及日用 品上的消费差别。因此,应制订一部《铺张浪费处置法》。 而依笔者之见,之所以要提倡“私有公用制”而不是“私有制”,其最大的原 因还是因为不加任何限制,纯粹意义上的“私有制”太容易招致某种道德上的指责, 如自私自利,为富不仁,损公肥私,个人至上等等。给它加上一个“公用”的限制 与规定,就可以在理论上免除这类指责,或许还希望在现实中真的能达到规定的效 果。 其实,私有制名下的财产的确可以产生公用的效果,如提供税收,创造就业机 会,增加社会总财富及捐赠公益事业等等,并不需要社会来进行公用的限制与提倡, 有合理的经济制度来保障就可以了,提倡“私有公用制”恐怕是画蛇添足。依据传 统经验“私有公用制”其实就意味着下列行为:吃大户,打秋风,合食通财,剥夺 阶级敌人的一切财产等等。至于纯粹的“公有制”则是一不留神就变成“公有私用 制”即公款消费,贪污浪费,坐视国有资产流失甚至瓜分盗窃国有资产等等。 因此,“合理”的结论就是认为应该坚持“公有公用制”,提倡“私有公用制”, 限制“私有私用制”,禁止“公有私有制”。愿望是相当好的,但在现实社会中能 行得通吗?根据历史与现实经验,在特定所有制下的财富的生产、分配与消费过程 中,人性、现实利益、意识形态、政治与法律制度、人们的智力水平与传统经验等 种种因素自然会发生作用,从而导致某种出乎人们的意料而又合乎经济规律与人们 行为逻辑的结果,提倡什么,禁止什么都无济于事。 其实,历史与现实的经验已经证明,私有制即个人财产权是一个自由,公正与 繁荣社会的基础,是个人的自由与幸福,权利与尊严的最大保障。它的存在本身就 是正当合理的,用不着加上“公用”的蛇足来证明其正当合理性。实际上,任何权 力对私有制进行任何限制都将对人权本身构成直接破坏! 至于“不能简单地认为谁的财产多就坏”,这种论点就更加可疑。复杂地认为 又该如何?按照凡正与钟朋荣二位先生的逻辑,那些富有但一毛不拨或大肆挥霍的 人就是坏人。如前所述,对付这类坏人坏事的办法就是制订《铺张浪费处置法》, 并依法对这些“坏人”进行处理。不过,由此而产生的疑问就更多了。 关于奢侈与浪费有没有一个广泛认同、精确无误以及可以严格执行的标准?如 果这个标准存在,那么个人是否还有权按照自己喜爱的方式去生活与消费?如果否 定这类权利,那么又由一个什么样的机构来判断与干预每个人的物质享受与其贡献 的“正相关性”?根据什么理由?采取哪些行动?这样的理论是否科学严谨?这样 的行动又将导致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最重要的是,如何去对付那些反对者呢?到 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才有权力制订法律与计划去规范一切?才有力量去制服一 切反对者?才有意志不惜一切代价来推行自己的理想与政策? 说到底,这样的机构无非就是一个垄断一切权力,一切价值判断尺度和一切知 识与信息的全能型与道德型的政府!它从不认为自己的存在与拥有权力是得到了被 统治者的许可,是为了保障人们的基本权利,要尊重个人的自由权利与尊严。相反, 它认为自己的存在与拥有权力是由一种最神圣、最高尚与最正确的终极性道德理想 以及不可改变的历史宿命所决定和赋予的。因此,它相信并且宣传自己一贯正确, 永远正确,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它认为自己有道德上的优势与现实中的权力,强 迫人们接受其一切观念与行动,而不顾这些观念与行动是否真正符合道德或违背人 们的利益! 当年的波尔布特政权,为了均贫富,等贵贱,反奢侈,反浪费,消灭除男女生 理差别以外的一切差别,把一个富庶的柬埔寨变成了一座恐怖的人间地狱。当时的 那些疯狂的政策难道不都是以勤俭与节约、公平与正义、科学与道德等世间一切最 神圣、最高尚、最美好的名义来推行的吗?人们的道德理想与人们的智力水平、人 性中的种种欲望、现实利益以及社会客观规律之间的绝对不平衡,是古今中外一切 平等主义乌托邦破灭的最根本的原因。“私有公用制”及“社会公平论”者的那些 主张不可行,其理由正是如此! 近二三年来,也正是这些“社会公平论”者们一直在对某些人吃黄金宴,洗牛 奶浴,烧百元大钞等行为大肆抨击。其理由无非是:不能暴殄天物,要物尽其用。 黄金有珍贵的价值与广泛的用途,应该用作外汇储备,或制成首饰,或充当精密工 业原材料,不应当拿来吃。牛奶有丰富的营养,应该保证广大消费者的需要,而不 是给人洗澡。点大应用火柴,如果不想要钞票,为什么不把它捐给需要它的人,比 如失学少年?并且这类消费方式脱离了我国现阶段的消费水平,严重背离劳动人民 勤俭节约的美德,加剧了劳苦大众的失落感与不平衡心理,对形成良好的社会风气 与保持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不利。 其实,归根到底,在这些人看来:财产神圣——不能暴殄天物,要物尽其用; 财产权不神圣——个人无权自由处分自己的财产,必须遵守某种强制机制;个人权 利至下——个人必须按照他人的评价与要求来规范自己的生活方式,必须与他人保 持步调一致而融化在集体之中,个人无权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追求自己所理解的幸福 ;集体权威至上——集体(大到国家、小到基础组织)有权禁止它所不能接受的一 切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 也许这些人要说,他们要反对的只是公款消费,因为在那些奢侈消费中,公款 消费占了很大部份。这种论点更不值一驳,有了公款,还有什么不能消费?难道又 要禁止一切消费活动,回到分配经济时代中去。不从财务制度上去堵漏洞,正本清 源,反而针对这些细枝末节大做文章,真是无理又无效! 按照这些人的主张所建立起来的理想与公平的社会恐怕就是这个样子:不分男 女老少,高矮胖瘦,所有的人都发等量的粮票、布票以及其他一切票证。每个人都 穿一样的衣服,说一样的话,千人一面,万众一心,活脱脱一个克隆世界!最重要 的是还有一个最高权威,不时发布最高指示,告诉人们应该怎样思考,怎样生活, 什么是幸福,以及怎样体验幸福。这样的社会禁止私有制,因此也不用限制“私有 私用制”与提倡“私有公用制”了。同时它实行供给制,没有公款消费,因此也不 用禁止“公有私用制”了。它只有“公有公用制”,可谓完美无缺。但“公有公用 制”最后变成“消极生产,积极分配制”,共同富裕变成共同贫穷。唉!好经都让 歪嘴和尚给念歪了,看来还是劳动人民觉悟太低,真是恨铁不成钢啊!这样的理想 社会滋味如何?相信大家还没有完全忘记。 英国大思想家罗素先生说过,“须知参差多态,才是幸福的本源”。在这个社 会中,有人素食,有人肉食,有人禁欲,有人纵欲,有人慷慨,有人吝啬,有利他 主义者,也有利已主义者。在我看来,这都是他们自由选择的生活方式,任何人都 无权干涉。种种生活方式与针对它们的反对意见同时存在,长期共处,这正是一个 正常理智社会的首要标志。 一个明智与合理的社会得以建立并且长期保持自由与繁荣,并非是人人都怀有 伟大理想与高尚情操,而是因为人人都承认他人有权以和平的手段按照自己的理解 去追求幸福。 写于一九九八年六月间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