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大事 作者:李惊涛 (上) 1。真伪 文翰,是文家的长子,我们的长兄。但是,这也许只是文家的一个传说。因 为我们兄弟姊妹,从小谁也没有见过他。父母倒是没少向我们描述过这个人。而 且一谈起这位叫文翰的长兄来,双亲的脸上便浮现出少见的自豪,沉浸到我们谁 也看不见、模不着的过去的岁月里去了。 传说中的文翰,是个神童。他三岁识谱,四岁操琴──尽是些需要手劲的家 伙:京胡啦,月琴啦什么的──六岁作词谱曲,听着有点像《卖报歌》,但这又 有什么关系呢,要紧的是这个作者只有六岁。 大公鸡 大公鸡 我家有只大公鸡 它的名字叫吉米 两只眼 像灯火 赛过晶亮夜明珠 后面还有不少内容和旋律,以使曲子听起来赋格完整。像这样的才智放在今 天,是不敢令人恭维的。但在四十年前,我们的父母说,可了不得啦,他被远方 的一个野战部队文工团选中了,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父母为他打点行装时, 为要不要放上奶粉、饼干之类,意见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最后,是带兵的一句话, 结束了即将升级的争论。 你们的儿子,带兵的说,已经是个军人了。 这句话让我们的父母如梦初醒。眼看着我们的母亲要流泪,带兵的又说,军 营附近有个奶牛厂。 此话虽然说得近乎耳语,却足以使我们的母亲如释重负,破涕为笑了。 就这样,六岁的文翰,坐上了风木县武装部的小汽车──现在我们知道,那 不过是辆军用吉普──走了。在车后卷起的尘埃中,八条路村父老乡亲的啧啧称 赞和我们父母脸上的骄傲,就像随风起舞的柳絮一样,迟迟不肯落定。 多年以来,文翰生活在众口相传的故事中,成了我们心目中的神,以致于后 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并称自己就是文翰时,我们不由 得提高了警惕。 你是文翰?文达嘁的一笑,你怎么可能是文翰? 你要是文翰,文峰正色道,我就是吴高志了。 他说的吴高志,是当时风木县的县长。可见文峰后来走上险象环生的仕途, 自小便有了征兆。但是我们的质疑与嘲弄没能继续下去,因为文峰用一个手势制 止了我们的聒噪。推算起来,传说中的文翰出门参军时,文峰刚好是在襁襁中。 也许他遥远的记忆里,还遗留着文翰的影子?文峰说,好啦,行啦,让爸妈去认 好了。 我们诞生在三十多年前的疑问,似乎得到了当时的父母的支持。看见我们遍 身灰土、鼻尖上沁出汗珠、神情焦灼地提出文翰的真伪问题,父母与络腮胡子青 年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对视。本来,在我们进门之前,他们的交谈是十分融洽的。 但是我们严肃的神情,给这种不应有的融洽划上了句号。我们的父母在与络腮青 年对视之后,站起身来,围着这个可疑的青年人转起了圈子。我们开始相信,那 是一种慎重的重新审查。果然,父母在问了他的年龄、经历等好些问题后,也陷 入了惊鄂和困惑的夹缝中。看上去,他们有些拿不定主意。 忽然,我们的母亲对络腮胡子青年下了一道命令,把你的褂子脱下来。 原来,人到中年的母亲,还依稀记得自己的大儿子左肩上有块红痣。查看的 结果是,这块红痣跑到了右肋。 我们看到,没完没了的检查和验证,终于使络腮胡子青年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他大叫一声,行了,你们,有完没完?! 高声喊叫自然是于事无补的。我们的父亲适时插话说,脾气也不像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称是文翰的络腮胡子只好低了头,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我们家。 他走后不到半分钟,我们的母亲又对自己刚才的判断开始做出修正。文峰, 她说,带着弟弟去找大哥回来。 我们的父亲意犹未尽。他说,你能肯定他就是文翰? 母亲看着父亲,说,我……不能。可是她很快又反应过来,同样诘问父亲, 你能肯定他就不是文翰? 我也不能。父亲说,这样吧,先让他住下,慢慢考察也好。 就这样,事情终于以络腮胡子青年住进我们文家宣告结束。事实上也没用我 们去追,不到两分钟,这个从头到脚都显得可疑的青年人又回来了,脸上还带着 一种含义不明的微笑。文达问他,你不是走了吗? 走?到哪去?他说,我刚才是上了一趟厕所。 这次审查的疑点和笑料,从此像胡椒面一样洒进了我们文家的生活,以致在 父母的晚年,只要有关于文翰的话题出现,他们的嗓门就痒痒得不行,需得抬高 几个八度。当然,虎头蛇尾的查验最终也没有澄清我们的疑问。当时最令我们难 以接受的,事实上只有一件事:传说中的神童,本来应该是神采奕奕的中国人民 解放军文艺战士文翰,怎么忽然变成了一个其貌不扬、邋里邋蹋的络腮胡子。 令人纳闷的是,我们的父母接受了他,并且待他很好。这一点从我们文家自 那以后不断改善的伙食上可以看得出来。而这个络腮胡子青年为了熬过我们的 “慢慢考察”,在文家主要以蒙头大睡为主。这也许是怕言多失口。半个月之后, 就在我们几兄弟姊妹差不多已经接受了他就是文翰的时候,这个络腮胡子青年却 突然消失了。 2。还乡 又出现了一个文质彬彬的人,自称文翰。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出了骑着竹马 满世界狂奔的时代。理智开始进入我们的大脑。因此来人要想证明自己就是文家 的长子,我们的长兄,难度更大。首先是,他缺少一脸充满阳刚之气的络腮胡子。 要知道,那是一脸多么富有雄性气概的胡子啊! 对于我们的以冷漠作为外衣的质疑,这位在神态上俨然以文翰自居的人根本 没有当回事。什么胡子不胡子的。他说,不刮就长出来了,碍事就刮掉。 这种轻描淡淡写的语气激怒了我们。我说,你试试看,你这张白净脸,长得 出络腮胡子吗? 你就是文思吧?他说,学习成绩怎么样? 你又不是我大哥,我说,管那么宽干什么? 文思,我跟你说,来人说,别人跟我起哄,我不会在意。你不能。你懂吗? 我不懂。我在说这话的时候,往兄弟中间缩了缩,免得我站得过于突出,成 为靶子。但是这人跟我说话时神情严肃而又怪异,让我莫名其妙地全身哆嗦。你 告诉我,我说,为什么我不能……起哄? 我不甘心地借用了他“起哄”的说法。但在那种情况下,我瞬时间又想不起 别的词来。 别人怎样对待我,那并不重要。这个人眼神复杂地注视着我。终将有一天, 他说,你会知道我对于你的意义。 这是离间计,文达事后分析道,这个人不太好对付。 但是这一次,我们的父母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对付来人,就毫无保留地接受了 他,以及他身后那几只大木箱子。他们在接受此人时也有叹息声,但不是关于他 作为儿子的真伪,而是他当了十几年的兵却忽然“复员”了。 百万大裁军。坐下来吃饭时,这人对我们的父母说,团以下不再保留文艺兵 建制。文工队解散得很快,我都来不及通知家里。 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个新的文翰。这个文翰复员后,进了风木县文化馆。我们 兄弟几人有时候,也到他的工作单位去看望他。有时候看见他在指挥乐队演奏, 有时候则是在导演一出话剧或歌舞,还有的时候,他只一个人,在四面透风的宿 舍里,伏在案头,奋笔疾书。 十几年的军人生涯,这个文翰也没有混上四个兜的军装。他的履历表里,只 有战士,副班长,文书,然后便是句号。但是这个人在部队里的知名度,却不亚 于师首长。作为这支野战部队的战士,你可能不知道师首长姓甚名谁,但是,你 决不会不知道“军旅诗人文翰”。 据他说,他开始写诗的时候,诗坛上数不清的名字已经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像星斗一样缀满了天空。尽管从视觉上看,像太阳那么大个儿的诗人还没有出现, 但这不但没降低他写诗的热情,反倒给了他赶超他们的信心。他将文工队发放的 有限的几元津贴,全部换成了一撂撂中外诗人的诗集。繁重的演出任务结束后, 他都要坐在自己的简易书架跟前,用目光浏览一番,择出一本诗集抚摸着,读出 许多感喟甚至热泪;心也像被温水浸泡过一般,变得柔软和温馨起来。这时候的 他,像热爱情人一样热爱着诗歌,以致当想要成为他情人的人出现在他面前时, 他却像看见一截树桩,或者一只邮筒。陆陆续续地,他的作品开始在报刊上变作 排列成行的铅字;他的名字前开始被冠以“军旅诗人”的称号,在新闻传媒中频 繁出现。这样一来,即令他实弹射击成绩平平,劳动锻炼表现一般,运气还是像 帽子一样落到了他的头上。他被营首长找去谈话了。 怎么样最近又有什么大作啊?营首长亲切地询问。这时候的他,已经是文工 队文书了。他双脚后跟一碰,说,报告首长,最近演出任务重,诗歌还在构思, 没有动笔。 嗯,这个,营首长说,你的个人问题,是不是也到了该构思构思的时候了? 这个文翰,那时满脑子都是诗歌的意境、角度和节奏,以为营首长正代表组 织找他谈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茫然答道,我……还是交给首长构思吧。 很好。营首长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今天的晚饭,你到我家去吃。咱 们一起来构思构思。 就这样,这个文翰从此走上了一条晦明难分的人生道路。晚饭他是到营首长 家里去吃了。席间他还见到了营首长的千金,一个像发泡海棉似的胖姑娘,用一 种痴迷和崇拜的眼神注视着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背诵起他的几句诗,接下来便嗲 声嗲气地问起一些愚蠢之极的问题。并且令他大感意外的是,营首长和夫人忽然 都有了非离开房间不可的理由。这个文翰在一瞬间明白了晚饭的背景和用心。他 转脸便和胖姑娘道了别,拉开房门扬长而去,将先是目瞪口呆而后是泪水涟涟的 胖姑娘抛在了身后。 这次拂袖而去的后果是严重的。他的“个人问题”不仅从此落下了阴影,政 治前途也迅速黯淡下来。他先是被调入炊事班,不久又在复员的名单中发现了自 己的名字。而此时,百万大裁军的命令尚未下达。他所在的文工队中一个打铙钹 的,不仅立即取代了他的文书位置,而且就在他吃力地翻炒着锅里的大白菜时,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得了营首长乘龙快婿的身份,据说即将要顶一个副排长的 空缺。这还不算,原先与他保持着亲密关系的文工队女队长,作得一手好词,谱 得一手好曲,适逢此时也表现出十分成熟的政治素质,向他亮出红牌,将他罚出 了情场。这个文翰,此时络腮胡子爬满了他的双颊。他请了半个月的探亲假,回 到我们文家当时所在的八条路村闭门将养。待到他归队时,恰逢营首长的千金结 婚和部队欢送退伍兵。两种锣鼓一齐敲响,鞭炮震耳,乐声喧天。这个文翰心中 滋味万千。他卷好铺盖,将书架上的诗集装了三大纸箱,托运到了火车站。汽笛 鸣响时,他在月台的人丛里发现了营首长的千金。这位脾气执拗的新娘子硬是拨 开婚礼上的宾客,逼着她的爸爸赶到了火车站。即将登上火车的他,正好来得及 看到新娘子凄迷的眼神。 只要你愿意回头,新娘子扑过来说,一切都归你。 但是新娘子的话并没有打动这个文翰的心。他将身体转了角度,留给盛装的 女子一个冷漠的背影。就在他抓住火车车厢的门把手,打算踏上还乡的旅途时,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臂膀。他感到这只手比较有力,不像低头饮泣的新娘子。回头 一看,他见到了表情痛苦的营首长。 你归队吧。他说,你一复员,我闺女也不想活了。 就在一天之内,这个文翰复员又入伍,在全营传为佳话。当然这一切,都被 解释成公文操作的失误,一个叫文汉的新兵蛋子从此结束了他只有半年的军人生 涯。 这个文翰就此留在部队里,一晃便是数年。其间,营首长千金的目光,环绕 和伴随着他;无论他出操、散步、演出,都无从摆脱这种目光,就像飞机无从摆 脱雷达的扫描一样。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百万大载军的命令下达。 留不住你了,营首长找到他,诚恳地说,我想你能明白一个做父亲的心,也 希望你不要笑话我的闺女…… 怎么会呢,这个文翰心不在焉地说,您是首长,我是士兵,我能想什么?这 么说,你不肯原谅我们父女俩。营首长沉重地说。 我就要走了,这个文翰说,您想到的是我要明白您的心,谅解你们父女俩。 您从来也不曾想到问问我这么多年有什么想法?什么感受?这种也无风雨也无晴 的不明不白的日子,我就是为了让您闺女看的……芒刺在背! 不要这么说,营首长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说得这么难听……毕竟我没让你 脱掉军装。 但是这个文翰没有再听下去。他将双脚的后跟一磕,行了一个军礼,就到文 书那里办理复员的手续去了。 我们知道了这个文翰的故事,同时也知道了他在什么样的心情里长出了络腮 胡子。这么说这个文翰就是那个络腮胡子青年,也就是说,是真正的文翰了。我 们兄弟几人在这么议论着的时候,文达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要是那个络腮胡子本身就是个假文翰呢? 我们面面相觑,无从解答。 关于文翰的真伪问题,再次悬了起来。 (中) 3。婚变 不管怎样,在没有新的文翰出现之前,这个白净面皮的青年人姑且就是我们 的文翰了,如果文家兄弟里必须有一个文翰的话。有的时候,我们也会见到络腮 胡子在他的双颊上安家落户,那是他连续几个星期足不出户,赶写剧本或上千行 的长诗的时候。但是我们知道,这说明不了什么,因为问题假如像文达指出的那 样,络腮胡子的出现,也帮不上他什么忙。 当然,我能够叙述的由我的眼睛看到而不是由耳朵听到的有关文翰的事情, 已经不是很多。但峰回路转的局面,却出现在这种似是而非中,具体说,是在我 见到两个陌生女子之后。 这两个女子,长相惊人相似,只不过一个比另一个年轻娇媚一些,或者说, 是一个女子同时向你展示了她两段不同的年龄。她们一起出现在文翰在风木县文 化馆的宿舍里。文翰的宿舍里,落满了厚厚的雪花,这在人间居住的房屋里,也 是不多见的景观。没有任何人想到,春风秋雨之后,雪花还会随着呼啸的北风来 与文翰为伴,这个与文墨打交道的人在宿舍里通过屋上的漏洞观察日月星辰时, 也没有想到,他的寒碜的住所有朝一日会暴露在那俩个女子的面前。我推门进去 时,她们正揭开文翰墙角的一只钢精锅,那锅里结成冰坨的残渣剩饭使她们皱起 了眉头。另外,几只碗碟里的食物,显然存放的时间都在半个月以上了。 我迟疑地问,你们是…… 她们露出笑容,年长的慈祥,年轻的友善。她们说,我们是来看望文翰的。 你是他弟弟? 是的,我说,可是我不知道你们是谁。 这时候那位年青的女子说,我猜,你是文思吧。文翰经常跟我提起你,说你 是风木县中学的文科尖子呢。 这样的夸奖,就像柔软的羽毛一样搔弄着我二十多年前的虚荣心,我为在认 识她们之前就被她们赏识而觉得心里热乎乎的。通过攀谈,才知道她们是母女俩, 是专门从文翰以前服役的城市赶到风木县来看望文翰的。 文翰回到他的宿舍时,我已经和那俩个女子像老熟人一样谈得很热烈了。当 然我的脸也时常因为腼腆而泛红,这是由于那个年轻的女子的热情的注视引起的。 她长得太漂亮了。 文翰的手中拎着一只暖水瓶。看见我,他显出了一丝慌乱,但随即又坦然一 笑,说,不用我再介绍了吧? 不用啦。那年长的女子说,我们和风木中学的大秀才聊得很好。 文翰将暖水瓶递给那年长的女子,然后将我叫到一边,让我火速赶回八条路 村通知家里,说他的女朋友母女俩个要到家里看看。我明白了文翰的意思。我们 在八条路村的房子,事实上比文翰四面通风的宿舍也强不了多少,确实需要收拾 收拾,才能接待城里的客人。而客人,那是怎样的客人啊,她们很可能就是我们 家未来的亲戚了。我们的父母能够有这样的城里亲戚,我们兄弟能够有这样的嫂 子,这是多么叫人激动的事情! 我听着文翰吩咐我,就像士兵听着将军下达指令。我看着文翰,心里骄傲地 想着,这样的人,不是真正的文翰,又会是谁呢?我们以前的疑神疑鬼,是多么 幼稚可笑啊。 我在风雪交加的河堤上拼命地奔跑。我跑得喉头泛腥,两眼发黑。跑出五六 里路,我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那两个女子的名字呢。但是我很快又想到,这样 美好的母女俩,一定会有最美丽的名字…… 后来我们知道,文翰的这个女朋友,名字叫奚洁;她的妈妈,叫奚圆。这完 全符合我们的想象。我们还了解到,奚圆早年丧夫,带着女儿再嫁,女儿随了她 的姓氏。这位像天使一样的奚洁,恰巧在那座城市里做着天使一样的工作,是一 位白衣护士。正是在部队文工队那位女队长重创了文翰之后,白衣天使帮助文翰 从忧郁的低谷飞升起来了。这更加重了我们对她的好感。 我们文家,尽了最大的能力,用了最重的礼节,迎接了奚氏母女。我们的两 个妹妹,文竹、文静,用旧报纸将泥土脱落的墙壁重新贴糊了一遍,秫秸笆子隔 成的两间半房子,里里外外都被她们糊得整整齐齐。寒冷冻得她们双手又红又僵, 但是她们红彤彤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她们想到,为了给未来的嫂子留下一个 关于文家的好印象,该做的事情,还有那么多!比如说,应该用戏文里一些女英 雄人物的招贴画装饰墙壁,应该用钩针钩几帧花纹大方的线巾罩在被子上,应该 在堆满了山芋干的墙角加盖一只大纸箱……但是,这一切,都来不及了,未来的 嫂子就要进门了。时间过得是这样快。而宝贵的时间被我在路上,就耗去了将近 两个小时!她们在感激我带来好消息的同时,又痛恨我浪费了她们的光阴。她们 对我已经被冰雪浸湿了的鞋子和上面的裂口,连看都不看一眼。我们的父母,在 厨房里为了制定菜谱,又争吵起来,但是后来他们又忽然握手言和,因为第一, 全家当月的菜金已经剩下不足五块钱;第二,时间已经少得容不得他们进一步争 吵了。这个时候,我们兄弟几个,则被分派去河床上刨开冻土,看能不能挖到干 净的黄沙,将我们的院子铺一铺。说实话,雨雪天气已经使院子里的烂泥像猪圈 一样落不下脚去了…… 奚氏母女就是在我们忙乱成一锅粥的情况下,由文翰陪同着进了文家在八条 路的家。其时我们全家人的眼前一亮,看见风雪初霁,两个城里女子在文翰的导 引下,款款出现在我们面前;西天云隙里的阳光,在他们三个人的脸上,镀上了 一层明丽的光泽。 我们的父母热情地欢迎了奚氏母女。奚圆向文家的主人献上了从城市带来的 礼品,而奚洁则拉着文竹、文静的手,从随身的坤包里取出一些令人眼花缭乱的 发卡之类。我们兄弟几个,用艳羡的目光望着她们,就像望着电影里的画面一样。 得到奚氏母女肯定的晚餐是简陋的;而晚上就寝时分的难堪则更让我们的父母愧 怍。因为家里不仅房间窄小,更为尴尬的是,床铺不够用。这样,我们兄弟几人 被迫踩着积雪出去借宿。在我们依依不舍地出门的时候,看见奚氏母女将她们白 皙的双脚伸进我们平时洗脸用的脸盆里,我们心里不仅没有反感,反而觉得麻丝 丝、痒酥酥的,产生出一种甜蜜的忧伤,仿佛我们生活贫寒的文家,除了脸盆, 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器皿能够适合这两位城里女子洗脚了…… 奚氏母女短暂的乡村造访,结束了我们兄弟姊妹关于文翰的真伪的争议。不 但如此,文翰在家里形象的光辉程度和地位,都迅速上升。他再次成了我们的偶 像和权威。我们争议的话题在很长的一个阶段已经转移到这样一些内容上来:一。 奚氏母女对我们文家的印象如何;二。她们还会不会(一起或者至少其中一人) 再来。对于这两个问题,兄弟姊妹的意见很不统一。分歧是,她们好像根本没有 注意到我们的墙壁是新糊的,院子是新垫的,这说明她们对我们付出的劳动视而 不见,也就是说对文家人根本不感兴趣;相反的意见是,她们的不注意非但不是 坏事,反而说明她们对文家印象很好,知道文家虽然住在乡下,但很爱干净,院 子和墙壁的洁净是很正常的,根本无需特别注意。至于她们还会不会再来,决不 会受我们那天劳动成效的影响,而是第一要看她们是不是酸文假素、嫌贫爱富的 城里人;第二嘛,也是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文翰是不是有足够的吸引力了。说到 文翰,难道我们还要再怀疑和担心什么吗? 果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奚氏母女非同一般的城里人,与小市民无缘;证明 了文翰虽然家境贫寒、身居陋室,而他本人依然魅力四射。因为奚氏母女自那以 后,不但又到风木来了,而且来了多次。这期间,我们文家也发生了大的变化, 成为风木县家喻户晓的家庭。除却从军的文翰,我们兄弟姊妹五人全部考上了大 专院校──关于文家的这段风光与荣耀,我还将在适当的时候复述。奚圆来的时 候,与我们的父母相处和交谈得十分欢恰,后来干脆以“亲家”相称,开始商谈 他们的孩子结婚的大事;奚洁来的时候,则更多地与文翰在一起。我们偶尔会见 到她伴着文翰读书或抄写稿件,或者为我们的长兄洗衣服,做饭。看见我们,她 总是露出恬静的微笑。有的时候,她还会带着我们的两个妹妹到她所在的城市住 些日子,当然都是利用文竹文静的假期。我们的妹妹回到风木时,一时间我们都 不敢相认。她们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发辫和额前的刘海都被烫过。在从未有人烫 发的风木县城,她们的发型显得是那样出众,将她们如花似玉的脸庞,映衬出一 股在我们看来只有大都市才配有的“洋”气来。 正是在我们兄弟姊妹的期待中,距离奚氏母女第一次到风木县来整整一年时 间,我们的长兄文翰向父母提出了他打算结婚的要求。这时候离春节,只有一两 天的时间了。我们的父母虽然觉得文翰的要求有些仓促和突兀,因为忙于筹备年 货,一时来不及为婚礼做准备,但总的来说,文翰和奚洁成婚,是情理中事,因 此说,好啊,开春以后,春暖花开的日子,就为你们操办婚事。 我们的长兄文翰,提出婚事必须在第二天,也就是大年三十操办,这使我们 的父母不仅为难,而且吃惊不小,因为他们的大儿子的要求,似乎过于急迫;但 是他们没有料到,更使他们大吃一惊的还在于文翰下面这一句话── 和我结婚的不是奚洁,而是甄琪。 莫名惊诧的父母,怔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罄尽了他们 大半生的阅历,他们的想象力在神情严肃而又认真的文翰面前也无法展开。他们 不知道和文翰结婚的为什么不是已经喊过他们“爸爸、妈妈”的奚洁,与他们成 为亲家的为什么不是那个心地善良的奚圆,不知道突然平地出现的这个甄琪又是 什么人,而且她和文翰的婚礼,又为什么非在第二天举行不可。生活的万花筒在 别处、在他人身上旋转得再快,他们也不会感到眼花缭乱;但是,面对站在眼前 的文翰和他嘴里吐出的话,他们感到头晕目眩了。 ……为什么? 这是我们的父母当时在文翰宣布了他的决定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有限的三 个字听起来根本不是愤怒的质问,而是近乎梦呓般的喃喃自语。 没有时间解释了。文翰说,请二老快点给我筹点钱,我买车票去。春运期间, 车票很紧张。 我们的父母已经被文翰的思路牵住了,只能被动地跟着问,到哪里去? 到甄琪家里去,文翰说。然后他告诉父母甄琪所居住的城市的名字。原来, 即将和文翰成为夫妻的这个女子,生活在离风木县很远的一座盛产煤的北方城市 里。那里,婚礼的一切事宜,早已安排妥贴,只等新郎官明日赶到,成就合卺之 喜了。 不行!我们的父母终于回过神来,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反对的理由是,婚姻 大事非同儿戏,与奚家来往了这么长时间,忽然一旦毁了婚约,叫他们怎么做人? 奚洁是文翰自己恋爱的对象,又是文翰亲自带回家来见他们的,并无父母包办婚 姻的因素,何以出尔反尔?如果在一年多的双方来往中,奚家母女有半点不是, 他们也可以理解文翰作出的新选择,可事实却是,他们既没有发现,文翰也没有 向他们提及奚家人半个“不”字,怎么可以……? 但是文翰抽刀断水,中止了我们父母的滔滔不绝,用一个让我们毕生难忘的 比方说明了自己选择的原因。 爸,妈,你们别说了。文翰说,奚洁是黍子,甄琪是麦子。 出身于北方平原农民之家的我们的父母,瞬时便明白了他们的儿子的意思。 就是说,两个女孩就像庄稼,有粗细优劣之分。甄琪比奚洁要好得多,这并不是 说,奚洁有了什么缺陷或污点。明白了文翰的意思之后,我们的父母感到了一种 深深的忧惧,越发意识到了阻止儿子到那座煤城去的重要性。因为他们知道在植 物繁茂的原野里,说不定哪一天,儿子又会遇见稻子,那样的话,他岂不是又会 舍弃了他现在视若珍宝的麦子? 孩子,我们的父母说,凭你怎么说,我们都不会同意的。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真正着急的已经不是我们的父母而是文翰了。不征得父 母的同意,当然他也可以前去完婚。但是完婚之后媳妇是要见公婆的。若是我们 的父母拒绝接受这个取代奚洁的甄琪,文翰美好的新婚生活,可能就要因为甄琪 的被拒之门外而断送掉。另外,还有一个因素困扰着文翰:每个月只有二十几元 工资的他,身上连去那座煤城的路费都没有,更不用说结婚的费用了。在这种情 况下,万般无奈的文翰,扑通一声跪倒在了父母的面前。 爸,妈,你们要是不答应,儿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文翰说。他的泪水,顺 着脸颊滴落下来。 这就是文翰。当我复述他的痛苦状态时,就像当年一样,我又出现了全身哆 嗦的生理反应。不只是我,我们文家几兄弟,个个心情郁闷。特别是我的两个妹 妹,文竹,文静,目睹我们的父母忧心如焚地与长跪不起的文翰对峙着;她们的 手纠缠着一直舍不得洗直的发梢,不由自主地呜呜哭起来。那一年的春节,我们 文家因为文翰的婚变,气氛被弄得阴郁而又沉重。我们全家人不言不语,食而不 知其味,使得父母在腊月里的辛苦忙碌变得毫无意义。了无生机的氛围,一直持 续到正月十四。这天一大早,文家的大门被笃笃地敲响了。我们的母亲心情忧郁, 披着衣服出去开了门。 一对新婚夫妇,站在了她的面前。 4。新人 叙说甄琪,是令人心痛的。 甄琪成为我们文家的成员,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我 耳闻目睹她遭到文家人的白眼、嘲讽与呵斥。最严重的一次,是我们的父亲当众 对她吼道── 滚出去!…… 父亲洪亮的声音震动了左邻右舍,而这种怒喝的弦外之音,在我们文家的辉 煌湮没之后,再次成为风木县城人蜚短流长的内容。这使得甄琪的一腔泪水、万 种辛酸里,十分必然地染上了绯红的颜色。 当然我们的父母既不是横蛮无理的人,也非铁石心肠。在那一年的腊月二十 九,文翰一直跪到晚上将近九点,我们的母亲慈心大恸,一把扶起了双膝早已失 去知觉的文翰。老人家的泪水擦之不尽,哽咽着对自己的大儿子说,孩子啊,不 是妈心肠狠;世上行事,实在不能像你这样啊。 既然我们的妈妈率先让了步,我们兄弟自然无从置喙,一齐把目光投向了父 亲。父亲在这个时候说了一句让母亲终生不原谅他的话。 唉,这是我的儿子吗?他说。 正是这句不合时宜的感慨,使事情的发展就像小河忽然拐了个弯,朝着有利 于文翰的方向流淌过去。母亲转脸朝着父亲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嗯?你说! 我们的父亲自觉失言,立即噤了口。 母亲这时候,先对文翰说,我们不再难为你了,孩子,你先洗洗脸,等着我; 又对父亲说,强扭的瓜不甜,毕竟不是我们陪孩子过一辈子。 这后一句话,从此将奚氏母女从文家人的生活中抹掉了。自那时起,我们就 知道,母亲已经下定决心强忍泪水要接受一个她一无所知的女子作为文家的长房 儿媳。 怀着对于奚氏母女的深深负疚,我们的母亲星夜骑车出去为文翰筹备结婚用 钱。此时正是年关在即、欠债还钱的时刻,我们的母亲,为了文翰,却要厚着脸 皮四处借钱,因为当时全家的积蓄已经到了难以为文翰添置一身新衣的地步。大 约三更时分,身心俱疲的母亲披着一身霜花回到家里。她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 只手绢包,一层层打开,里面面值不一的纸币有厚厚的一叠,却只有二百多块钱。 我们的母亲将钱交给文翰时,脸上露出愧色。只借到这些,她说,你全带走吧。 我们的长兄文翰,对着父母,再次双膝一弯,跪了下去。妈,他说,儿知道 对不起您。 这个时候,母子俩终于在心里有了些许沟通。长兄文翰就在这天的鸡叫五遍 时,赶到汽车站排队买票去了。还带着我们母亲体温的二百元钱,在文翰眼里, 不啻是一笔巨款。并且,这个钱数,后来竟成了我们文家兄弟姊妹嫁娶时,从父 母手中所能接过的法定的奁资数目,没有任何人能够逾越这个数目,不管物价在 时间的沃野里怎样茁壮生长。 这年的正月十四,甄琪挽着她新婚丈夫的手臂,不畏路途遥远,前往八条路 村觐见公婆。我们的母亲开门迎纳了他们。从父母的脸上,我们文家兄弟姊妹深 刻和准确地领会了什么是“强颜欢笑”。虽是正月中旬,依然天寒地坼。甄琪怀 着对未来幸福的憧憬,甜蜜地喊过公婆“爸爸、妈妈”之后,上前亲热地拉着我 们两个妹妹的手。她发现有着好听名字的两个妹妹,双手出奇地凉;而且,她们 脸上的表情,也和手上的温度显不出多少区别。她还不知道,在她迈进文家房门 的刹那之间,她即将相识的这两个妹妹,有过这样的悄声议论。一个说,瞧,麦 子来啦。另一个说,什么麦子,还不如黍子哩。 的确,单就长相而言,甄琪的条件确实不如奚洁。身材不如奚洁那么修长, 面庞也不如奚洁那样姣好。这种天然的姿质使懵然无知的甄琪一出场就处在了下 风头。我们的妹妹抗拒接受新嫂子的冷漠,终于激怒了长兄文翰。在甄琪不在场 的时候,他将文竹、文静关在屋里,雷霆震怒,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她们,并强迫 她们接受一个司空见惯却又很难落实到自家人头上的观念:人不可貌相,海水不 可斗量。 如果我发现你们俩再这么执迷不悟,不冷不热,我将永远不理睬你们!文翰 说。 可是,文竹小声嘀咕说,奚洁更好看。 真是不可救药!文翰说。 甄琪又不给我们烫头。文静说。 这个,文翰说,小事一桩。但你们要答应我,待你嫂子热情些! 我们的两个妹妹,惊魂甫定,不住点头。 但是甄琪真正赢得我们的敬重,却是在我们明白了她的经历与身世之后。她 与文翰相识,是在大军区文艺汇演的时候。当时,文翰亲自编导的一台大型歌舞 剧在演出时博得一片喝彩。人们看见,在深沉的乐曲声中,天幕上渐显一女子跪 姿剪影。她双手擎着一柄钢刀,俯视着膝下的土地。大提琴舒缓的伴奏使一个女 中音的吟哦深深地扣住了观众的心弦── 我爱我的台湾呵 台湾是我家乡 过去的日子不自由 今日更苦愁 此后是这位用跪姿造型的女子的独舞。她的舞蹈语汇具有很强的暴发力和感 染力,造型的意识却并不因此减弱。这使文翰非常满意。而这位女演员,竟然是 文翰的文工队员在熟悉场地时扭伤了脚踝,由兄弟队临时支援的。她参加汇演的 是当时的一出走红京剧,在剧中由她饰演一个聪睿机敏的茶馆老板娘,用心计将 日伪军在婚礼期间一网打尽。出人意外的是她主演的剧目没有获奖,临时客串的 歌舞剧却一炮打响,这使得仅仅辅导了她三言两语的文翰不由对她刮目相看。在 台上领奖时,文翰才知道她的名字叫甄琪,已经有了二十余年军龄。 年轻的“老文艺兵”文翰自那以后与甄琪以姐弟相称,并且以每日一封的频 率开始了通信。在这种不间断的通信中文翰又进一步得知了甄琪的一段不幸遭遇, 遭遇发生在茶馆老板娘与伪军参谋长之间。当然事发之后,那支文工队也将由于 妒嫉伪军司令与茶馆老板娘有旧而犯罪的伪参谋长押上了军事法庭,但是,创伤 已经形成,心河早已冰封。文翰至此才明白了为什么甄琪对于苦难,特别是女性 的苦难一试身手即表现得那样准确和深刻。与奚洁相比,甄琪的相貌可能稍显逊 色,但是,后者首先是一个优秀的演员,是深谙艺术与人心交融规律的艺术家。 这样一来,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文翰在一位普通女子和一位艺术家之间进行了虽不艰难却十分痛苦的选择。 最后他发现,他可以在四壁透风的陋室里饮雨咀雪,可以几天不洗脸修面,甚至 几个月不换洗衣裳,但是,不可以在终身伴侣的选择上与一个艺术上能相互理解、 精神上能相互沟通的女子失之交臂。要知道,有时候一个默契的眼神,就远远胜 过千言万语! 这样,虽然甄琪在年龄上比文翰要大出五岁,却也并不影响她在退伍不久提 出结婚时获得文翰的一口应承。 要是没问题,甄琪在电话里对文翰说,婚期就定在今年除夕,这是我们这里 的风俗。 当然没问题,文翰声音急迫地说,有什么问题? 被一种崇高的拯救感包围了的文翰想的是,尽快地完婚,可以使甄琪早日走 出心灵的阴影。但是,并非像文翰在电话里向甄琪表示的那样没有问题。我们的 长兄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怎样从文家怯除奚氏母女的影子。他设想了上千种方 案,又推翻了上千种。在这种翻来覆去的设想和推翻过程中,时间流逝得飞快。 当文翰蓦然发现没有一个方案是成熟可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后来他也向我们 承认,自己的屈膝一跪是情急所迫,出于无奈;没想到放弃使用心计,却意外得 到了父母的同情。 我们文家人,没使新人甄琪笑,也末见旧人奚洁哭。在无喜无悲的日子里, 文翰的女儿文溪降临人间。只有甄琪一个人蒙在鼓里,为什么文翰为女儿起名为 “溪”时竟然博得了文家人的一片赞赏。我们一致认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汉字 比“溪”更适合为这个孩子命名了。但我们谁也没有料到,就在文溪长成亭亭玉 立的少女时,文翰会突然宣布,要和他相伴十几年的妻子甄琪离婚!在我们知道 这一不幸的消息时,文翰草拟的离婚诉讼书,躺在法官的案头已经有好几天了。 (下) 5。诉讼 甄琪嫁给文翰以后,便铸就了她与文家人坎坷的关系。有那么几年,这个女 子对我们文家,总是若即若离。春节阖家团聚时,我们兄弟姊妹纷纷从各自就读 大学的城市返回风木──其时我们文家,已经被落实了政策,从八条路村搬进了 风木县城。但是,我们却很少见到文翰的三口之家;因为甄琪必定又将文翰父女 俩领上了回娘家的路。 我们将这种说不上融洽的关系,归咎于甄琪作为新娘子走进文家大门时,我 们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的冷淡。但是随着我们对这个女子了解的加深,全家人都 给了她热情的礼遇和尊重。这时候我们发现,文家的这位长房媳妇,是一滴飘浮 在水上的油,很难与我们融洽相处,像一家人那样亲密无间。就在我们以为是心 里尚未退色的奚氏母女的影子仍在作祟,从而拼命地检点自身时,甄琪却忽然在 风木歇斯底里地指责起文翰的品行来! 我们的长兄文翰,虽然连小学也没有读过,但是凭他优游书海的丰富阅历, 早已贯通文史,胆大艺高,先后发表、上演和拍摄了二十多部京剧、话剧、歌舞 和电视剧。在中国东部的海市,他已经是一个享有相当知名度的青年剧作家了。 我们的父亲,由于文翰的影响,又重现了消失已久的自豪,逢熟人碰面,便 问,看了吗? 看了什么?被问的人反问他。 《太阳风》啊,我们的父亲说。 这是由文翰编剧的一部电视剧的名字。该剧当时正在中央电视台的三频道播 出。 甄琪就是在我们的父亲连日来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时,制造了使文家声名扫 地的街头闹剧的。感谢上天,使远在京城的我有幸免于目睹这种难堪的场面。听 我的妹妹文静讲,披头散发、泪水淋漓的甄琪,从文翰的单位闹到大街上,又从 大街闹到风木河堤上。面对滚滚东去的风木河水,甄琪的神情恍惚呆怔,口中念 念有词,一步步走下河堤而毫无知觉。我们的妹妹文静死死拉住她,对周围数百 人见死不救而心灰意冷。这个时候,我们的长兄文翰,以一种令人恐惧的冰冷语 调对文静说,你不要拽她。你看她会不会跳河! 奇怪的是甄琪果然就恢复了神志,冷静地看着文翰说,你说,你是不是巴望 我死? 文翰漠然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巴望我死,又不敢承认。甄琪鄙夷地说。 文翰的眼神掠过甄琪,望着远方。 跟你说吧,我偏不死。甄琪忽然像巫女一样笑了起来。我死了,你就成全美 事了。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正是这种泼妇似的谩骂,使甄琪在我们文家人心目中的地位,再次一落千丈。 文静告诉我,她一边拉扯自己的嫂子,一边耳闻目睹这个两眼迷离、嘴角泛沫的 女子辱骂自己的长兄,内心生出的鄙夷再次聚成这样一句话:麦子的确不如黍子。 自那以后,甄琪在我们文家本来就不巩固的地位和体面丧失殆尽。我们沉痛 地发现,当一个人失去清醒的理智时,尽管她自己还不觉得什么,在别人眼里, 这个人已经完了,一文钱也不值了。人到中年的甄琪,没有料到自己在风流韵事 上大闹风木县城,收获的不仅不是她预想中的胜利,反倒是更为悲惨的结局。这 就是,当她最后一次举着一条裤衩和几封信闹到文家门上时,我们的父亲忍无可 忍,对着这个像吉普赛女郎一样狂呼乱舞的儿媳妇,发出了那声让街坊们传诵不 已的吼叫。 滚出去!我们的父亲义正词言地申诉道,我们文家,不允许这样!…… 多年以后的现在,我们的父亲开始对当年那声怒吼的正义色彩和神圣性发生 了怀疑。因为事实似乎在逐渐表明,确乎有一个神秘的女子,若明若暗地隐现在 文翰的生活里。这使我们的父亲当年庄严的斥责变得摇摇晃晃起来,那份理直气 壮已经被时间之水浸泡得十分松软,显得有些滑稽了。我们文家人终于明白了甄 琪当年的哭闹,决非无端的丧心病狂,而是情感和心灵受到深重伤害之后既真实 又自然的表现,而且十分无奈。 在这个纷繁嘈杂的世界上,女人维护自己身心的手段毕竟是有限的。女艺术 家与泼妇之间,其距离有时甚至连半步也没有──那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 我们的父母代表全家人,来到大儿媳妇家,向已经显得十分嬴弱的甄琪忏悔 了。看着眼前形销骨立的甄琪,我们的母亲像看见自己的闺女那样,心疼地流下 了泪水。这位文家的长房儿媳,十几年来辛苦备尝,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再也不 能像当年那样,在舞台上翩若惊鸿、且歌且舞了。她经常端着一只药罐子,按风 木老百姓的说法,将熬过的中药药渣倒在路口;据说踩药渣的行人愈多,常年纠 缠她的病症就会被愈快地带走。虽然几年以来病体并未见有好转,到路口倒药渣 的习惯却是延续下来了,而且每次都还怀着似有若无的希冀。正是在她倒罢药渣, 期待远方的两位老人前来踏踩时,渐行渐近的身影,使她认出了自己的公婆。 我们的父母在路口扶回了弱不禁风的大儿媳妇。进了家门,又见到了长得像 小白桦树一样的孙女文溪。这个孩子业已开始攻读初中的课程,而且还是以所在 小学第一名的成绩,考上省重点中学的。甄琪和女儿见了我们的父母,没有哭泣, 没有吵闹,而是给予了分寸节制的礼遇。她甚至吩咐自己的女儿去为爷爷奶奶弹 奏一支钢琴曲。孩子修长的十指,在键盘上灵活地跳跃和滑动着,像流水一样的 旋律灌进了三位长辈的耳鼓。我们的父亲,望着自己的孙女那出色的演奏,当时 内心深处生出的想法,不是赞扬弹奏的孩子,而是想奋起当年的余勇,将自己的 大儿子拖过来狠揍一顿。 一曲未终,门被敲响了。甄琪前去开门,迎进来两个穿法院制服的人。来人 彬彬有礼地递给户主一张纸。甄琪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软软地瘫在地上。原 来那是一张传票,通知她在第二天上午,到法庭上去接受离婚诉讼。 离婚的诉状,重新引起了文家人对文翰真伪的怀疑。这一疑团进入兄弟姊妹 的心间,从此盘踞不动,最终生根发芽。我们将这种三十多年前的看法,重又向 父母提出来时,两位老人已经失去了当年逗弄子女的幽默,除了叹息声再也没有 别的表示了。 但是文翰并没有因为我们的疑虑而改变离婚决定。面对我们的质询与规劝, 他用沉默和不停息的抽烟来作答。这种无言所传达的沉重,就像他吐出的烟雾一 样不断扩散,最终形成无边无际的乌云,积压在我们的心头,以至在那段日子里, 任何人走进我们文家,都像走进阴霾里一样。 当然,文翰也并不是一味地三缄其口。在我们兄弟姊妹忧心如焚地为甄琪和 小文溪轮番劝说无效时,久已积聚的疑虑终于冲破顾忌,当面提出来了。 你真是文翰吗?有一次,我忍不住说,我怎么觉得你不大像是文家人? 这样的问话,其性质已经与三十多年前大不相同。文翰听了,就像中了毒箭 一样,痛若万状。他眉头紧锁,漠然地注视了我好长时间,眼神复杂,似乎里面 有大千世界。 我们两个人里,他终于开口说,确实有一个不是文家人。 我倒宁愿我不是,我说,好让你做事少伤些人心! 旷日持久的离婚诉讼,在文翰与甄琪之间拉开了帷幕。正是在此期间,我们 的母亲备受刺激,诱发了脑梗塞住进医院。所幸治疗及时,稳定和控制了病情。 但是出院之后,我们发现母亲时常发怔,言语和动作的反应能力,已经明显不如 从前。我们尽量不在她面前提及和谈论文翰的事情。无数次的调解和对簿公堂, 令曾经同枕共寝的文翰与甄琪之间,已经再无秘密可言。最难堪的细节,最隐蔽 的事物,都被抖落到阳光下面,使旁听者像散步街头的闲人用脚尖随意踢捡路边 书摊上的花哨书报一样,从文翰和甄琪的陈词中挑选笑料和绯闻。我们文家人, 坐在哄笑声此起彼落的旁听席里,长久地品味和思忖这样的事实:当我们拒不接 受甄琪时,文翰竭力地推崇、颂扬和爱惜她;当我们终于明白了甄琪是值得文翰 去推崇、颂扬和爱惜的时候,他却连一天也不愿和她在一起生活了。 时间的延续使文翰的离婚诉讼变成了一场似乎没有终点的马拉松。而这正好 与甄琪的愿望不谋而合。早已度过不惑之年的甄琪,打定主意不与文翰分手,总 是在文翰想方设法满足了她的条件之后水涨船高。疲于奔命的文翰一边受人之托 创作一部大型历史京剧,一边在讼场上据理力争。可是他渐渐发现自己已经陷入 了一个可怕的圈套,这便是法庭对于任何只要有哪怕一丝破镜重圆希望的家庭, 总是竭力撮和,而不会轻易判离。而甄琪每次拖着病体来到法庭,总是留给法官 新的证据和希望,使他们感到这个家庭解体的条件并不充份;与此相反,言归于 好可能性却越来越大。文翰越是暴跳如雷,火冒三丈,甄琪越是表现出温文尔雅 的涵养,像母亲注视着孩子的顽皮一样,注视着文翰青筋暴突的诉讼。有一次, 她甚至温柔地提醒文翰,他的衣服纽扣扣错了眼儿。 甄琪的坚韧不拔和法官们希望文翰夫妇握手言和的耐心,使文翰对于时光的 感觉逐渐变得迟钝甚至麻木起来。某天他踩着黄色的落叶前往法院的途中,忽然 看见天上有一行大雁,排着“人”字形的队伍自北向南飞去。转过脸来,他又看 到形容枯槁、瘦得皮包骨头的甄琪,正信心百倍地登上法院的台阶,并送给他一 个微笑。他突然打定了一个主意,掉转方向,朝熙来攘往的大街走去。很快,他 便迷失在人海里,就像河流注进海洋,浩渺一片,再也分不清哪个是他的背影了。 甄琪是在法庭上久等文翰不来的情况下,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头。她走到 法院门外,不见有文翰的影子。自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文翰。南飞的雁阵 下蓦然回首的文翰,秋意阑珊,成了她与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最后一次相见的记忆。 真伪莫辩的文翰,在将我们的父母折磨得头晕脑胀、心碎肠断之后,抛下妻 子女儿,在人们的视野里突然消失了。直至现在,大雁南飞北归,去了又来;文 翰的影子,却没有任何文家人再见到过。 他成了一片树叶,随风飘零,杳无踪迹。 6。漂泊 推算起来,我自风木县中学高中毕业考进大学离开故乡,距今已近二十年。 其间虽然也回去过几次,但总的来说,隔山阻水,对风木和老家的了解,是越来 越少。就连初次见到成为文翰新婚夫人的甄琪,也是适逢那一年的寒假,我推迟 了返校的时间,才有幸看见她与未出场的奚洁,在我们文家万分艰难地完成了身 份的交接与转换。那以后,有关文翰的家事,我是听说的多,亲见的少,渐渐地, 已经说不上有真切和完整的了解了。比如说,我至今无从知晓文翰与甄琪由于什 么原因,竟至不和;离婚诉讼时的相互攻诘,由于其过分明显的目的性和个人色 彩,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远。我感到,真相就像大海里的一根针,它有,存在着, 但却令人无法触摸。而兄弟姊妹中的转述者,也与我一样,或嫁或娶,早已为人 父母,有了新生代,对于生活的看法,难免见仁见智。文静就曾这样说,文翰的 家事,谁也不要妄说;因为内幕,你们谁都无从接近。 文静的话遭到了父母的严厉申斥。你这是什么话!母亲说,你也是个女子。 正因为我是个女子,文静说,生活是复杂的…… 母亲将手一摆,制止了文静的可能十分富有启示意义的下文。 我们就知道,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多年以来,父母竭尽全力适应自己的长子。 他们遵重他的选择,迁就他的想法,跟在他后面收拾烂摊子,精疲力竭,肝肠寸 断,却怎么也追不上他的思路,适应他的变化。而长兄文翰,却并没有因为不断 的变迁而幸福起来;相反,他一路血痕,一路泪水,人生的旅途越来越迷朦、晦 喑,终于浪迹天涯,不知所终。 这年的秋风渐凉的日子,一个陌生女子出现在风木县城。这位女子告诉我们 的表情木然的父亲,她是出差路过。据她透露,一个叫文翰的行吟诗人,在她家 里已经住了有半年多了。 我们的父亲掩饰了自己的激动。应他之邀,陌生女子用娟秀的字体写下了她 的家庭住址。那是一座距离风木几千里的江边城市,盛产红棉。 我们的父亲一刻也没有延误,立即电招我从海市赶到风木,衔命出寻文翰。 事实上,按照父亲的吩咐,我在全国有影响的报刊上已经登过不少启事,希望长 兄文翰能够“见字速归”。但是,回答我们的依然是默默流逝的虚幻的时空。 在出行之前,我专程到风木县第一人民医院探视过大嫂甄琪。在喝了无数汤 药之后,这位女子终于喝垮了身体,不得不住院接受治疗。在病房的走廊里,我 远远听见尽头的房间传出京剧青衣的唱腔,其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妾命已如游丝线 绝境能不恋夫男 我推门进去,见大嫂甄琪,望着窗外游走的浮云,殷殷唱道── 常言道夫行千里 牵着妻的手…… 我听不下去了。我知道甄琪唱的正是文翰所写的剧本里的戏文。在他的剧本 中,一位远古的方士先后抛别了自己重病在身的妻子、女儿,泛舟东渡,一去不 归。甄琪所唱的便是离别之夜的唱词。在剧本创作和离婚诉讼纠缠在一起的日子 里,文翰胡须荒芜,喉咙嘶哑,眼睛里布满血丝…… 我叫道,大嫂。 甄琪一怔,站起身来,凝视着我,突然劈面扇了我一纪耳光! 你还回来啊!她哭喊道。 我捂着脸说,是我。 打的就是你!你这一走,就是几年!…… 护士和病友拉开了她。在诊疗室,我向医生了解病人的情况。医生指指我的 脸颊,向我说明,正是这一纪耳光,表明病人必须转到第三人民医院治疗,重点 从疗救病体转为疗救精神。 我们的父亲,面对一连串的变故,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人生旅途中的风 雪夜归人,头发完全白了。他基本上以卧床不起的姿态来面对生活,手里偶尔也 翻览大儿子文翰留下的剧本或诗作,神情已远非沧桑二字所能尽述。 女子留下的字条,给我的侄女文溪带来了福音。小文溪望着远方,喃喃地说, 我能见到爸爸了,我能……吗? 你能。我对文溪说。 你不会向我保证的吧?小侄女用恐惧和希冀相交织的眼神,殷殷地望着我。 我保证。我说。 我向单位请了假,准备远行。启程的时候,树叶已经不在我们的头顶婆娑, 而是在我们的脚下飘零。它们在这种位置的转换中,发出细碎的关于生命的秋日 私语。我的妻子水月,眼望随风起舞的黄叶,默默为我收拾行装。她将家里有限 的两千多块钱,尽数塞入我的行囊。 你这一去,找到找不到,都要早点回来。水月说,别忘了我和孩子在家等你。 我知道,我说,儿子从幼儿园回来,你就说我开会去了。 我们厂可能要宣告破产,水月又说,过不了几天,我就要下岗了。 我无言地捏了捏水月的肩头。这一捏,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悄悄在枕头底下留了大约一半的钱,而后,一个人走向了火车站。 火车启动起来,缓缓滑出了车站。我回过头去,望着渐渐淡远、模糊的城市, 慢慢地在视野中变成一团尘埃,一抹烟霞。我知道在那烟尘笼罩的下面,有我艰 辛生活着的亲人,有泪光滢滢的小文溪。他们对愈行愈远的我寄予了无限的希望。 沉重而又令人烦恼的生活被抛在了身后,新的陌生的城市、人群、山川在不 断地接纳我。我开始对远方产生了隐隐的期待。这期待令我悸动,令我不安,令 我想象。我忽然理解了文翰为什么宁愿形同漂萍,浪迹天涯。 在那座红棉飒飒的江边城市,我按图索骥,找到了陌生女子的家。女子尚未 下班,一位眼花耳背的老妪接待了我。我向老妪询问寄居在她家的行吟诗人文翰 的情况,她始终用伴随着摇头的微笑来回答我。我在客厅小坐了一会,又走进了 书房。我看见书桌上摊着几本文艺书籍;一支文翰平时爱用的圆珠笔,躺在已经 写了半页文字的稿纸上。龙飞凤舞的笔迹,正是我的长兄文翰留下的。我在书桌 前坐下来。我面前的烟灰缸,刷得干干净净,安静地卧在台灯下面,彷佛在等待 主人往里掸燃过的灰烬。烟缸的一侧,有一盒“大前门”。这是文翰多年以来一 直抽的牌子。即使是在“红塔山”、“阿诗玛”、“555 ”风行的情况下,他也 不改初衷。大量的剧本、诗歌就是在这种烟草的熏陶中产生的。与他对坐交谈, 看他抽烟如呼吸,从不间断,一支紧接一支的样子,令人骇然。而他更加神采飞 扬,谈兴方酣,声若洪钟大吕,全然不觉空气中已经烟雾弥漫,犹如置身于柴禾 潮湿倒烟的乡村灶房。我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点火吸了一口,立刻剧烈地咳嗽起 来。烟是霉的。我心中忽然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下班回来的女子证实了我的预感。原来在她出差的日子,行吟诗人文翰已经 离开了她的家。当我问起文翰的去向时,眼前的这位女子惘然而又怅然;她也只 能提供给我行吟诗人远足的大致方向。 你不要再寻找了,这位女子说,文翰和你,不是一样的人。 那他是哪样的人呢?我问。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女子说。 在接下来的继续寻找中,我发现许多城市与山川都留下了文翰的足迹,许多 女子都与他有关(路过我们家的女子不过是他的女友之一)。与他有关的女子都 被他抛向身后,被他抛向身后的女子都在怀念他。线索一个连接着另一个。有时 候我几乎觅得了他的踪迹,就是不见他的人影。他似乎成了人们的一个记忆,一 个传说。在这些记忆和传说中,他攀悬崖,涉急流,风餐露宿,与狼共舞,与蛇 同眠,燃大漠孤烟,看长河落日。许多报刊都以能刊发到他的最新诗作为荣。这 在一定程度上为我接近他提供了方便,但有时却更加不可依靠。因为有的杂志求 不到他的新作,便以旧充新,这给我本来就困难的寻找增添了更大的困难。这且 不算。有时候清晰可辨的线索,也似乎成了迷宫中的路线图,使我转来转去又回 到了自己已经去过的地方。而且旧地重历时,我惊讶地发现人们的记忆和传说中 又增加了新的内容,即行吟诗人的弟弟为了诗人孤苦伶仃的女儿,正在千里寻兄。 我知道他们说的那个行吟诗人的弟弟就是我。但是也难说。传说中的弟弟,衣能 蔽体,食能果腹,头光面净,举止优雅。而我,早已是筚路蓝缕,蓬头垢面,身 心俱疲,经常走着走着就歪倒在路边,呼呼地睡着了。我带出的一千多块钱,早 已花光。我的心里,不止一次萌生出回家的念头;但一想到小文溪的目光和我的 允诺,就浇灭了心中还乡的火苗。一种也许在下一个地方就能见到文翰的念头, 使我的双脚不停地向前走着。我与许多人同路邂逅。我向他们叙述着文翰的故事; 有的时候,叙述已经不是他们的愿望,而是我的需要。因为即使在我告别了他们, 踏着秋日由温热逐渐凉爽的光线继续行走,或者顶着黎明前的星辰起身远行时, 我听见我的叙述依然没有停止。这种没有节制的叙述,终于导致一张街头小报的 副刊,用很大篇幅登载了文翰的故事。在那篇文章的结尾,作者作了最善良的预 测,说大约在冬季,我终于如愿找到了长兄,小文溪也见到了爸爸。在我的想象 中,线索并未中断,希望仍在延伸。有时候我甚至想,说不定在一条羊肠小道上, 或者在一条宽阔的马路边,在摇摇晃晃的索桥尽头,在风化剥落的老城墙拐角, 在回响着低沉汽笛的码头上,在格格欢笑的村姑中间,在一晃而过的出租车窗口, 在几个路边对弈的老者身后,在伐木工人炉火熊熊的小木屋里,在蒹葭苍苍、群 鸥乱飞的湖畔……在任何一处文翰可能经过的地方,见到他的背影、侧影,或者 迎面碰上。我们必将热烈地拥抱,泪水盈眶,高声畅谈,然后踏上归途,使所有 的记忆中断,所有的传说归真。 正是这样的信念,使我成为我们文家继文翰之后又一位浪迹天涯的人。我的 远足一步步沦为漂泊,我的出寻无可挽回地陷入了流浪。有的时候,你会在我们 这个九洲方圆的任意一处,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目光执着的流浪者,请你相信, 那个人就是我。在他身后,是他的亲人们期盼的目光;在他前方,是他永不放弃 的希望。 这时候,寒冷的冬季还没有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