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杏花去 作者:李骏虎 一 这个春天刚刚让人感到些暖意,兰曼的心情却明显不好起来。问她想些什么, 又不告诉我,只是摇摇头,笑一笑,那笑容像清冷的月影,有些惨然的味道。为了 让她开心起来,我才答应了老姚的邀请,陪她去老姚任职的那个县看早春的杏花。 老姚和老杨还有我和我老婆都是大学同学,老姚原本在他们那个市的市委新闻中心 作主任,因为宣传报道成绩显著,组织上要培养他,最近被派去那个杏花很有名的 县里当县长助理,据说这是为下一步当县长热身呢。我是省报总编室的副主任,老 姚的新闻稿全是我给他发的,因此下到县里后,他打了好几次电话,邀请我去那里 看早春杏花,要聊表感激之情,颇有些“苟富贵,不相忘”的味道。原本我是不想 去的,一来他不但是大学的同班同学,还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交情甚好,谢 意弄的太正式了有点腻歪;二来这个月正好轮我上夜班,——办报纸最重要的就是 夜班的新闻版,值班流程一制定就是一年的,轻易不允许调整,除非私下里跟别人 换换——但谁没事会替你上夜班啊?! 那天在兰曼的住处,我望着她凄然的面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开心起来。这 时候,手机响了,我看了看,是老姚的号码,于是没好气地央告他:“求你了我的 哥哥,就别给我添事儿了,你不知道我忙?!行了,杏花有什么好看的,我也是农 村出来的,从小看到大,不稀罕!”老姚不甘心地介绍着他那里的杏花有多美,多 有意境,后来干脆给我背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来。我只能苦笑,这货脸皮贼厚, 我从来拿他没治。这时候,我看见兰曼把头抬了起来,脸盘儿焕发出些光彩,眼睛 也渐渐明亮起来。我怔了怔,脑子里灵光一闪,对老姚说:“你先等一下。”我把 手机捂住,向兰曼俯过身去,用探询的目光看看她。兰曼的嘴角向上弯去,露出了 往日那醉人的笑容,她低声问我:“是老姚吗?他是不是要你去那个杏花第一县看 杏花?”我点点头,温柔地摸摸她光滑的小脸问:“你想去看杏花吗?”兰曼使劲 地点点头,眸子里充满了憧憬:“当然想去了,早春的杏花啊,多美呀!”她看看 我,神色又黯然下来,撇撇嘴角,轻轻地叹口气说:“算了,你肯定没时间。”我 捉住她的手,微笑着对她说:“有时间,——时间是我的,我说有,它就有。工作 永远没完没了,杏花要不及时去看,可就谢了。”兰曼高兴起来,叫道:“你太伟 大了,我爱你!”看样子要吻我。她快乐的样子令我如释重负,这时才能潇洒地把 食指竖在嘴唇前,冲她嘘一声,提醒她老姚的电话还没挂。 跟老姚商定,明天跟兰曼一起去看杏花。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我从兰曼那里 匆匆赶回报社,紧张地完成了出发前必须解决的两个难题。首先是上夜班的事情, 我忍痛把朋友送我的一方好砚送给了总编室另一位副主任老申,老申长我十几岁, 快退的人了,自从提拔的可能性变成零后,迷上了书法,他垂涎我那方砚有年月了。 老申属于那种自私且小心眼儿的平凡人,每日里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像我这样 平时不跟他黏糊的人,突然送给他一个宝贝,老头美得恨不能把我亲上一口。他嘴 里念叨着:“君子岂能夺人之爱,君子岂能夺人之爱……”却把我那方砚抱在怀里, 不停地抚摩,眼睛根本舍不得离开。我心说,为了兰曼,值,这砚虽然也是我的心 爱之物,毕竟它没有心,我爱它,它却不会爱我;兰曼就不同了,她能让我爱,同 时能让我被人爱着,此爱与彼爱,不可相提并论啊。为这一方砚,老申允诺替我上 一个月的夜班,我说不用了,最多一个星期我就回来。老申瞪着眼睛,喷着唾沫星 子,非要替我上一个月,我忍不住笑,看来我对此砚的爱真不能跟他相比,人各有 所好,你最好的,就是最爱的。 从办公楼出来,回家的路上,我越琢磨越觉得人这玩意真是有趣。同样一个东 西,有人爱,有人不爱;有人爱得深,有人爱得浅。具体到那方砚而言,我爱得浅 而老姚爱得深。而具体到于我而言,兰曼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她爱我之深 令我有愧;而我老婆却越来越觉得我这个人寡淡的很,懒散、没情调,反正一无是 处,她每天都在后悔当初怎么会鬼迷心窍地上了我的贼船,要不是为了儿子……再 具体到我儿子而言,就出现了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同样一个东西,可能得到不 同的人难分高下的爱,正是因为对儿子共同的爱,我和老婆才貌合神离地凑合到现 在,并打算无限期地凑合下去。 我出差从来无须向老婆请假,她事业心强,好面子,除了绝不允许我在外面 “乱搞女人”外,压根儿不关心我的去向。问题是这个星期轮到我接送儿子上下学, 要说服老婆跟我“换班”,没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绝对行不通的。请老姚扯谎也是 绝对行不通的,用我老婆的话说,我就是让老姚勾引坏的,老姚在她心目中根本没 有信誉度。我为此搜肠刮肚。心思不在走路上,差点被一辆黑色的奥迪撞着,在本 单位的院里,我不好发火,站在路当间,只想看看是谁开的车。车窗摇下,露出车 队队长老段笑眯眯的方脸,对我说:“阎主任,一会儿接孩子给我打电话,我下午 不出车。”我笑着跟他打招呼,递给他一支“软中华”:“对了范师傅,正说找你 呢,明天我想下个乡,你有没有别的安排?”老段咂一口烟,眯着眼笑道:“明天 是有个车要出,不过我另派别人去吧,我当然得跟你走了。”我们相视大笑,心照 不宣。老段奔五十的人了,是队长,也是最出色的老司机,他能去最好不过了。去 年他儿子考高中,我通过关系帮他把儿子送进了重点中学,老段感激坏了,从此后, 我要车,从没说过没有,而且总是最好的,尽可能亲自给我开车。我也喜欢跟老段 一起下乡,他没有车队别的司机那些油气、贪小便宜、瞎打听的坏习惯,看到什么, 听到什么,都不会说出去,总是最佳人选。每次我带兰曼出去,尽量用老段的车。 现在报社知道我和兰曼的关系的,还是只有老段一个人,除了不多嘴多舌外,他还 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一支烟吸完,老段用标准的司机口吻问道:“明天怎么走?” 我说:“先去接个人。”老段笑笑,发动了车子冲我招招手,走了。他当然明白去 接谁,那条路线他熟悉。 一直琢磨到吃过晚饭,我都没想出一个足以说服老婆替我接送儿子的理由来, 不是编不出一个开会呀学习的事情,是各种借口都用不过至一遍了,我实在羞于出 口,——它同时侮辱说者和听者的智商,我儿子都不会信了。儿子睡下后,我先给 老婆倒了一杯水,她别有意味地瞥我一眼。我知道她正在猜我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箭在弦上,不可不发,我硬着头皮对她说:“明天,我要下个乡,可能要走一星 期,你看儿子……”我嗓音飘忽,留意着她的神色,仿佛看到她已经开始向我怒目 相向、恶语相加。我等了片刻,她竟然没有发作,转过身去铺床,一反常态地用无 所谓的语气说:“你去吧,谁能没个事儿,工作需要嘛,儿子我来接送就是。”我 始料不及,反而有点不知所措,站在她身后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望着她略显臃肿 但还算苗条的腰身,我突然有点悲酸涌上心头。这个女人,我们之间也曾彼此给予 过多少快乐和安慰呀。如今当初憧憬的都成为了现实,两个人却形同陌路了。还好, 我们之间除了不再相爱,并没有热衷于折磨对方,我们都是好人。 不知出于感激还是怀旧,睡下后,我忍不住伸出手臂去揽她。她抵挡了几下, 终于没有拒绝。我很卖力,记得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的激情了。我们配合默契,跟从 前比只是少了些昏乱的情话。后来,她得到了满足,我却没有射精。又试了一次, 还是她有了快感,我仍不行。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的,问我:“要不要帮忙?” 我翻身靠在床头笑笑说:“算了,睡吧,可能这段儿忙,精力不够用了。”怕她误 会,我长长地叹口气又补充说:“年龄不饶人呐,看来我真的老了。”她盯了我半 晌,背过身去睡。好大一会儿后,我以为她睡着了,却听见她语调清晰地说了一句 :“看来我真的不吸引你了。”语气平和,毫无哀怨之意,我却着实吓了一跳,出 了一身冷汗。 我们俩的话,其实都是在安慰自己和对方,我不能射精真实的原因是,上午决 定去老姚那里看杏花后,兰曼心情好转起来,我们在她那里做了一次,看来凭一个 男人之力,真的是无法真正意义上地呵护好两个女人。 二 杏花果然很好。漫山遍野,从眼前一直开到天边,远看像白色的云朵织成的绵, 近看一树树、一朵朵如白玉琢成,美不胜收。行走其间,香气沁人,果然落英缤纷、 如诗如画。民歌中唱道:桃花红、杏花白。这粉白的杏花,一眼望去,隐隐透着些 浅红,仿佛美人略施胭脂的脸儿。这才是春天啊! 兰曼兴奋不已,一路背诵《桃花源记》。一时之间,我们都忘记了这是人间还 是仙境。杏花深处,还藏着一座绿琉璃、绛红墙的小庙宇。老姚介绍说这是重修的 ××庙,是景区很重要的一部分,有两个本地出家的道士住着,而且老道的签解得 很好。兰曼眼睛一亮,拉我一把说:“走,咱们也求个签去。”我说我不信这些, 她不依。老姚帮腔说:“信不信无所谓,既然来了,求上一签又何妨?”我怕破坏 兰曼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心情,大咧咧地叫道:“走,去会会那杂毛老道。”兰曼打 我一下嗔道:“别胡说!”老段笑眯眯地一直跟在后面,老姚的司机一直没下车。 上过香,要求签时,发现老道不在,只有一个瘦小的年轻道士在外面扫地。老 姚把他叫回来,问道:“你师父呢?”小道士探身朝大殿里望望说:“上厕所去了 吧?”老姚说:“去,找找看。”小道士转了一圈回来说:“姚县长,我想起来了, 我师父这两天感冒了,去城里输液了。”老姚骂道:“这老杂毛,一个感冒还要去 输液,早知道我给他带个医生来。”兰曼显得很失望,求救似地望着我。我走过去 拿起那一筒竹签,使劲摇了两下,掉下一根签来。我捡起来,跟桌子上翻开的卦签 书对照了一下,这根签的内容为:鲲鹏摩天。大家都凑上来看,老姚大笑道:“不 错不错,看来是好签,上上签。”兰曼问道:“这什么意思?”我得意地说:“你 们这代人没多读过毛主席的诗词,‘鲲鹏展翅九万里’,飞皇腾达的意思。”老姚 补充说:“典出庄子《逍遥游》。”兰曼不服气地说:“我知道,瞧你俩显摆的, 干脆也在这里当道士吧。”她的神态逗起了大家一阵大笑。 信不信是另一回事,求到一支上上签,我开心不已。老姚说:“老道不在,咱 们明天再来求签吧,出来一下午了,回去吃饭。”兰曼叫道:“就是就是,我早就 饿了。”一直不说话的老段说:“可惜这里只有杏花没有杏,要不还可以顶顶饥。” 老姚高声说:“再过上两个月,过两个月你们来吧,管饱。我们这的杏儿好啊,卖 给港商十几块一斤呢。”他这么一说,我条件反射地感到牙酸,看看兰曼,她也做 了个鬼脸。这姑娘,在城里做白领时是电视主播的气质,来到这地方,却像村姑一 样淘气。不过,无论她哪副形像,我都喜欢,百看不厌。她仿佛也觉察了这一点, 得意地扬了扬眉捎。 快走出山门时,那个小道士却大呼小叫地追了上来,手里握着一根签。老姚问 :“怎么啦?要布施?”小道士说不是,把那支签举在我眼前问:“你刚才求的是 不是这支签?”我点点头,不知他什么意思。小道士看看老姚,用兴奋地口气告诉 我:“这支签我听我师父解过,你只说对了一半。”“是不是?”我的好奇心被激 发了,“你说说看。”小道士刚要开口,兰曼一把拉过他:“你师傅没教过你天机 不可泄露吗?”小道士为难地看看老姚,老姚笑道:“这样吧,好话你就说,坏话 就不用说了。转身回去吧。”小道士认真地想了想,转身径直回去了。我有点愕然, 看看老姚,老姚说:“走吧,不吉利的话不听它,坏事就找不上你。”我的好心情 不翼而飞,摇摇头说:“我本来就不信的。” 快走出杏林时,老姚突然问道:“咦,兰曼呢?”我左右看看,果然不见兰曼 的人影,这一路只顾想心事了,看来迷信真的很害人。老段笑着说:“一定是追那 个小道士去了,姑娘家好奇心重,非要弄个明白不可。”等了一会儿,兰曼回来了, 脸色像杏花一样白,走路姿势显得心事重重。老姚是个聪明人,没有跟她开玩笑。 我也不好在这么多人跟前问,一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跟来时的热烈景像截然 不同。 刚散去不久的忧伤再次回到了兰曼的脸上,她的样子影响了我的心绪,因此晚 饭的气氛很低落。老姚一直在高谈阔论一旦他当了县长,会如何大展宏图,包括要 在杏花景区建一座设施一流的现代渡假村,老段一直笑眯眯地听着。酒也没少喝, 可宴席还是不得不提前结束。出来酒店的餐厅,在楼梯口,老姚剔着牙说:“老阎, 你带兰曼去转转我们新建的广场吧,看看我们是如何美化城市环境的。我还得和老 段杀几盘,报报上次的仇。”老段笑着说:“对对,我们回房间杀棋,你们去转转。” 兰曼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得体地对两位好心人笑笑,先下楼了。我和老姚心照不宣 地对视一眼,转身下楼。老姚又叫住了我,我回头问:“什么事?”老姚想了想说 :“回头再说吧,明天你给我三个小时,我要跟你单独谈谈。”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下楼了。 出来酒店,没看见兰曼,我又返回来,看见她正坐在一楼大厅角落里的茶座上。 我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柔声问:“出去转转吧?”兰曼目光散淡地望着面前那些 空荡荡的椅子,摇摇头。这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倒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我决定 跟她好好地谈一次。幽暗的光线下,兰曼的脸色依然像杏花一样惨白。我心中隐隐 作痛,用力握住她纤长的手,问道:“曼曼,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知道吗, 这些天我很担心你。”兰曼没有回答,反问我:“你知道今天那个小道士说那支签 怎么解吗?”我心头一懔,嘴上却说:“不要信那些,都是哄人的把戏。” 兰曼看看我,继续说:“他说‘鲲鹏摩天’既是上上签,又是下下签,上上签 就是你说的,事业飞黄腾达;下下签,是说婚姻注定不幸,而且无法破解,一生不 能摆脱。”说完,她定定地看着我。 我失笑:“真是个傻姑娘,就为这个,你饭也吃不下?” 兰曼很认真地说:“我以为我很洒脱,可是我越来越感到无路可走了。你别笑, 不是为那支签,这些天来,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以前从来也没考虑过的事情:我该怎 么办?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刚刚结婚,现在你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你知道吗?我突 然很困惑,我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你的情人?——可我是那么爱你,我自信我们的 关系与那些因为空虚找情人安慰自己的不同,我们不是玩的。也许别人做情人是快 乐的,但我越来越感到痛苦。可能,这是我没结过婚的缘故吧。我最近才发现自己 一直对你抱有一种明知不可能的幻想。……你是不是很失望?” 我愕然无语,那个我一直回避的问题终于追到了我的头上,像一块巨石从天而 降,砸懵了我。良久,我嗫嚅道:“曼曼,我们不是一直拥有爱情吗?跟爱情相比, 其他的都不重要。我,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现代意识的女孩……” 兰曼突然捂住了脸,呜咽道:“我也以为自己有爱就行了,我以为拥有爱就拥 有你的全部了,可是我越来越感到空虚,感到爱空虚,感到你空虚,我甚至开始怀 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活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气守着你的爱孤独一生,我越来 越抓不住以前我觉得十拿九稳的东西了。你知道吗,我开始感到害怕。” 我默默地望着她的肩背和长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我开始感到,自己一 直不愿直面的东西,实际上一刻也没有停地在我们的心里潜滋暗长,如今,它终于 像一个成熟的病灶,显露了自己的症候。我只能对兰曼说:“曼曼,你不该怀疑我 们的爱情。” 兰曼抬起头来,脸上却没有泪痕,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我:“你真的爱我吗?” 我热切地望着她:“你心里最清楚。” “你爱我什么呢?” “爱你的美,还有你对我的爱。” 我爱兰曼,从第一次见到她就爱上了她。我爱她的美,那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平 静的美。兰曼的美来自她的大方的模样,身材高大秀颀,端庄的方脸盘,五官特征 大而精致,布局也疏朗有致,就像一件完美的雕塑作品,眉宇间略略有些男性的英 气,只在笑的时候流露出女儿淡淡的柔情。我第一眼看见她,就被她平静的美倾倒。 而当我得到她的爱时,我竟对她产生了感恩之心,我想我的爱终于找到了皈依之所。 可是现在,我这个一直只会唱赞美诗的家伙,却要学会做忏悔了。 好在兰曼短暂的失态后,恢复了她惯有的平静,她双手握住我的手,有点难为 情地笑笑说:“我知道你真的爱我,我也同样爱着你。我知道,能相爱就是最宝贵 的了,别的都无所谓。”她用指尖摸摸我的脸颊,心疼地说,“我知道你比我累, 是我不好,我不该给你增加压力。” 我望着她,突然觉得有一天会失去她,恍惚间,我像个要遭父母遗弃的孩子, 拼命地攥住她的手。兰曼忍着痛,用爱人的目光安慰着我。 从那天起,我更爱兰曼了,但我不再心安理得,我时时担心着她会从我身边消 失,从此再也不见。 过去,我从不向兰曼允诺什么,但是,这天晚上,激情过后,我无法排解自己 对她的爱意,拥着她说:“曼曼,回去我给你买辆车吧,今年女孩子们流行开‘POLO ’,挺漂亮,我要给你买一辆,你喜欢什么颜色,红的、蓝的、还是白的?” 兰曼马上反对,她捧着我的脸,嗔道:“我不要,那样我不真成了你养的‘小 蜜’了?‘二奶’呀,多难听的字眼儿,打死我也不当你的”二奶“,我要跟你平 等,我们彼此是对方的爱人。 我情不自禁地吻着她秀颀的鼻子,她偎在我怀里,低声埋怨:“你不好,你误 解了我的意思。我不是向你索要什么,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永远跟你在一起。” 我紧紧地抱着她,叹口气说:“其实我也很迷惘,不知道我们将走向何方。” 我尽量不靠近“离婚”这个字眼儿,我确实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我老婆除了不 爱我,并没有其他过错,再说,还有儿子。与兰曼在一起之前,我在这个世上缺乏 的是一个女人真正的爱,而现在,我拥有了它。有了兰曼的爱,就得到了满足,我 觉得目前的生活就很好,没必要去改变它。我想,也许正像那支签所预兆的,此生, 我给得了兰曼一个男人的真爱,却无法给她一个家庭。 而兰曼却再次抽泣起来,她嘴里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脸却埋在我的 胸膛上哭了起来。 三 玩了一天,又折腾了半夜,第二天早上,兰曼赖在床上睡懒觉。我洗漱过,去 老姚的房间。他坐在那里看早间新闻,看来早在等我了。他给我沏了杯茶,把电视 音量降低,坐下来别有用心地笑着问我:“怎么样,遇到麻烦了吧?” 我假装糊涂:“什么意思?没头没脑的!” “你就别装洋蒜了!”老姚一笑,拿手指点着我的鼻尖说:“我是打算为你排 忧解难出主意的,你要不领情就算了。” 我笑笑,默认了他的询问,——什么都瞒不过这个人精儿的眼睛。 老姚坐到我对面,神色凝重起来,说:“这次我一看见兰曼,就觉得她有心事。 你们发展到这个程度,是该有个解决方式了,不然,两败俱伤。” 我不由叹口气:“你说吧,我还能怎么办?” 老姚沉吟着,观察我的神色,半晌后说:“咱们是兄弟,我不能教你走险路, 我觉得你首先得给嫂子和我侄子考虑,你不能为了爱情而放弃责任。我知道嫂子一 向对我有看法,但那几年我吃你家住你家,嫂子对我不薄,我不能帮你害了她和侄 子。” 老姚说到这里,竟有些动情,眼泪花花的。我想到儿子,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 气。 “那么就只有从你和兰曼这方面想办法了,你想出什么好的处理方式没有?” 我斜睨着老姚:“你小子是要我抛弃兰曼?” 老姚把头向一边摆去:“误会了不是,我是说怎样才能不伤害到她。你瞧,你 已经在伤害她了。这你无法否认吧?” “我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中气不足地说。 “胡说胡说,一听就是胡说。”老姚大摇其头,“你不过是哄得她这会儿开心 罢了,解决得了一时,解决得了一世吗?你俩都上年纪了怎么办?有人爱上她,要 娶她,怎么办?”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那块大石头又悬到我的脑袋上方。 “你忍心看她一辈子为你单身?几十年后,你有儿有女有老伴,她孤苦无依, 可能连爱情也没有了。话说回来,你可以容忍她结婚,婚后依然做你的情人,可她 肯和别人结婚吗?”老姚是在公开指责我了。 我叫道:“胡说八道,她决不肯跟别人结婚,她只爱我一个人!” “还是呀,你偷了人家的心,又不要人家的人,这事怎么解决?” “依你看呢?”我真的开始求助于老姚了。 老姚一笑,继而端出一幅一本正经的架式说:“我倒替你想了个主意,兰曼外 语不是很好吗?你可以送她去美国或日本发展,凭她的能力,将来一定可以定居国 外。想你了,回来住段日子,完了又飞了,这样你可以解脱眼下的困境,又不失去 你的爱情。何乐而不为?” 我想了想,觉得老姚的主意的确称得上两全齐美,但我拿不准兰曼是否想出国, 再说,我也拿不出足以使她能在国外立足的钱来。要知道,那可不像一辆“POLO” 轿车那么简单。 我这样对老姚说了,他抿起嘴来,思考半天说:“这倒是个实际问题,看来, 这事只有缓一缓了,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路。” 我摇头苦笑,老姚也笑着摇头。我问他:“你小子无利不起早,三番四次叫我 来,就是为了看杏花?” 老姚有些尴尬地笑笑说:“还有件小事情,”他拉开床头柜抽屉,拿出一叠打 印好的材料递给我,“这是我给市里写的一篇有关经济工作的述评文章,你想办法 给我好好处理一下,这关系到我下一步的安排问题,你可要当回事啊。” 我翻了几页,随手扔到一边说:“我不管,我自己的屁股还擦不干净呢,哪有 心思管你的闲事。” 老姚急了:“哥哥,这可是关系到兄弟前程的大事呀,你千万不能撒手,”他 坐不住了,站起来把手拍到我肩膀上,“等下一步兄弟到了合适的位置上,一定报 答你,那可不仅仅是看杏花了,现在有难同当,将来有福同享!” 我笑道:“边儿去吧,说得跟花儿似的,这么些年,我给你发了多少稿子,也 就抽过你十几条烂烟,收过你几百斤带泥的土特产,得到和付出不成正比嘛。再说 将来你牛透了,还管我叫哥哥?” 老姚急赤白脸,眼看就要跳起来了。但他旋及又轻松地笑了,坐回椅子去,摇 头晃脑地说:“你看着办吧,我这一百四十斤就交给你了。” 上下铺睡过四年的兄弟,这小子是了解我的。说不管,真能不管吗?我乖乖地 又拿起了那张纸。 不知道是不是花粉吸得太多了,从老姚那里回来后,我和兰曼更加难舍难分, 恨不能变成一对蝴蝶,每天在一起翩翩起舞。兰曼不再忧伤,却变得空前火热起来, 仿佛每一次的见面都会成为最后一次。奇怪的是我也有这种感觉,难道,我们真的 就要分离吗? 有一天,我打给兰曼打了一上午的电话,都没人接。我产生了很多不光彩的怀 疑,恨不得找上门去看个究竟。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后来她打来了电话,听得出来 心情不错。我没好气地问:“干什么呢,不接电话!”她没听出我的火气来,用轻 柔的声音告诉我:“我正在练英语听力,戴着耳脉,听不到电话响,对不起啊。” 我想起老姚的那个建议来,怅然若失,冥冥之中,仿佛有个声音在提醒我结束的必 然。 记得回来之前的那个晚上,恩爱之后,兰曼俯在我身上,幽幽地说:“阎,谢 谢你带我来看杏花。”我爱怜地为她把垂下的头发捋到耳后,望着她说:“其实, 我只是想带你出来散散心,跟你一起生活几天。”我捏捏她漂亮的鼻尖,“有条件 的话,真想带你去日本看樱花,好好地在一个谁也不认识咱们的环境里过一些日子。” 兰曼冲动地把脸贴在我脸上,喃喃道:“你对我真好。”她陷入了遐思:“就是, 就我和你,在谁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多好啊。我并不抱怨现在偷偷做你的情人, 也不怕别人背后指点我,我只是很向往那个只有你和我的纯粹世界。”我突然想起 老姚的话,鬼使神差的说:“你好好练习英语会话吧,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国 外住些日子。” 我没有想到,兰曼真就疯狂地练起了英语会话。 四 看完杏花回来后的一年里,兰曼每天都在跟英语会话较劲。电话铃总是听不见, 经常是我敲老半天门都等不到她来开。不得已,我只好配了一把她房门钥匙,以前 我没找她要过钥匙,她也不同意我介入她的全部隐私。看着她用心的样子,我不禁 好笑,劝她:“别老戴个耳机,跟飞行员似的,我听说王小波当年为了赴美陪老婆 读书,看了一千多盘外语影片,回头我给你买些外语碟吧。”这话提醒了她,拉我 出去买了一百多盘外语片,超市售货员还以为我们是开音像店的,好心地建议:干 吗不去批发中心?不久,她又不满足看电影了,告诉我:“现在才发现中国的外语 教育太课本化,培养出来的全是书面反译家,我得找外国人练去。”于是,她有时 间就跑去超市,义务给外国人介绍商品,还通过我的关系,去旅游名胜地为外国人 作导游。后来干脆参加了“English First ”,每天跟那些外教谈天气情况。我要 找她,一点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 转眼又是一年春好处,老姚没再催我去看杏花,这一段我很忙,竟然有半个月 没有兰曼的消息了。星期六一大早,老婆带儿子去参加什么“母子双休野营探险” 了。我终于可以在床上多磨蹭一会儿,舒缓舒缓磨损了很长时间的头脑和筋骨。然 而他们母子俩烟尘斗乱地折腾一阵后,唿哨而去,把我的睡意也带走了。睡不着, 我支起身来靠在床头点了支烟,在烟雾中苦笑:眼看就奔中年的人,不失眠就阿弥 陀佛了,还指望睡什么回笼觉?! 思想正漫无目的的自在游走,床头柜上的电话乍响,吓了我一跳。看看电话机 上的电子表:七点过五分了,他们母子俩出去不到十分钟,准是又忘带什么东西了。 我无可奈何地把半截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手拿听筒的同时,脚去勾拖鞋,准备给这 两位主子送东西去。 然而,电话却是老姚打来的,——这货总是在清早打来电话,骂死都改不掉的 臭毛病。老姚打来电话,准没好差事,我想我这是什么烂命呀,不为老婆儿子活着, 就为同学朋友活着,我什么时候为自己活着? 老姚看不见我的表情,更猜不到我的心情,这孙子一听我拿起听筒,扯着嗓子 就喊:“哥哥,咱这”县长助理“终于熬成”代县长“了,你来吧,看看我这绝对 现代化的杏花渡假村,我把温泉浴都给它开发出来了。” 我嗤之以鼻,强按心头泛起的酸水儿道:“得意个屁,不就一芝麻官吗?值得 大呼小叫,扰人睡觉?我说你这个毛病真要带到棺材里去呀!” 小子嘿嘿笑了,把调门低了八度,说道:“我自己先睡不着啊,给你打电话, 两个意思,一是报喜,二是报忧。” 他翘起的尾巴一放下,我的心态也就放平了,问道:“都一县之长了还忧个什 么,说来听听?” 老姚咳嗽一声:“嗨,我先在还是个”代县长“,能不能通过人大,心里还没 谱,你得帮我。”小子看来真是犯了难。 我谦虚道:“我就一个小记者,哪来手眼通天的手段,怎么帮得了你呀。我这 个副主任不过相当于副县级,你可是实实在在的县长,你说吧,怎么个帮法? 小子急了:“这可是关健的时候啊,你不能把兄弟的前程当儿戏,我要是丢了 馆碗,还住到你家里去。” 我说:“你以为这是从前啊,惹得起我儿子就来吧,治他比治一县要难多啦。” 小子无心跟我玩笑,急切地说:“说正经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打算放一把 大火,你好好给我鼓吹鼓吹,你笔杆子一摇,我这芝麻官就坐稳当了。” 我不吭气,只顾冷笑。小子赶紧补充道:“放心,从今往后,兄弟决不让你白 受苦,有福同亨嘛。——不过,目前可得有难同当。” 我心中一动,想到有这么一个当县长的同学,的确不是什么坏事,关键时刻, 应该帮他一把。于是也正经起来,问道:“说说看,怎么帮你?” 小子却镇定下来了,奸笑一声道:“我派车去接你,你来了咱面谈。” 这些年都他求靠我了,如今我也不想在气势上输给他,就说:“不用你来接了, 我大小是个主任,还坐不上个车?再说,你来接我,那是私事,我带车下去,那是 下乡采访。你刚不当通讯员了,就把这点规矩忘了?” 看来我一拿架子,还是能把小子镇住,他赶紧说:“好好好,随你便。不过, 带嫂子和干儿子来吧,这么些年全吃你们的了,我得好好招待招待他们。” 我说:“晚了,下次吧,他们去野营探险了。” 小子哦了一声,不怀好意地笑了,问道:“那——,你一个人来?” 我说:“别他妈戴个官帽就装君子,谁不了解谁呀!” 老姚哈哈大笑。我暗忖,这人一当官怎么都变得虚伪起来,有话不直说,犹抱 琵琶半遮面的,一点都不爽快。连老姚都不能免俗,真是没趣。 挂了电话,我先给老段打了个电话,问他那辆新奥迪车有没有派出去。老段说 :“阎主任要车,没有我也得给你变出来,别说奥迪,别克、奔驰我借也得给借来。 说吧,要什么车,去什么地方?”我说:“跟去年一样,看杏花去,都是自己人, 有辆奥迪就行了。”“噢,杏花又开了吗?”老段顿了顿说:“新奥迪老总带去北 京了,这样吧,我给你借辆奔驰,还是我给你开车。”我说不能老让你去,给我派 个小年轻就行。老段笑着说:“一半为了你,一半为了看杏花。”我稍微迟疑了一 下,答应了他的好意。 完了,我又用手机打兰曼的电话,竟然通了,看来学英语没有以前那么勤奋了。 她打着哈欠说:“讨厌,又是坐在马桶上跟我说话吧,小心你老婆听见了,拿菜刀 剁你!” 我笑道:“她跟我儿子去野营了,我可以有两天的自由支配时间。哦,老姚刚 才打电话来,说他那个杏花渡假村建成了,还有温泉浴,叫咱们去看杏花。你不是 爱看杏花吗?” 兰曼却用很无聊的口气说:“杏花只能看一次,再去就没第一次感觉好了。我 不想去了,还要去学外语。” 我温柔地劝她:“乖,外语什么时候都能学,杏花一年才能开一次,就当是陪 我。听话,你赶紧穿衣服、打扮打扮,八点半我去接你。” 兰曼嘟哝了一句:“老姚一招手,你就坐不住了!”怏怏不乐地挂了电话。 老段毕竟是车队队长,借辆车跟别人招手打的用的时间差不多,八点不到,他 开了辆奔驰在楼下等我。问我先去那里,我笑笑,他就明白了。八点半,我准时接 到兰曼,她打扮得很得体,漂亮、现代、气质高雅,一看就是白领丽人,我非常满 意。 三个小时后,我们再次来到这个杏花烂漫的县里。望着窗外的美景,我竟然有 些伤感,仿佛邂逅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第二次看花,没有第一次新奇,却自有它 的另一番妙处。兰曼的情绪也渐渐高起来,完全不是她说的那样不感兴趣。 老姚带着他的一班人为我们接风洗尘,可能还是个代县长的缘故,席间有两位 看来资格很老的副县长对他不甚恭敬,甚至对我们也很倨傲。我隐隐感到了老姚的 处境之难。 饭后,去参观老姚主持开发的新项目:以杏花为龙头,把全县的旅游景点一条 龙开发,重点经营好渡假村,真正用旅游带动全县经济发展。老姚心劲很足,他张 开双臂,仿佛要把这一大片花团锦簇的土地全都抱在怀里,比划着说:“我们的广 告词是:人间二月觅春色,杏花县里看杏花。杏花谢了,杏就下来了,只要与港商 搞好合作,仅此一项,可让全县人均总收入翻上一番。”他口若悬河,在一帮人的 簇拥下描画着未来的美好图景,除了那两位副县长不动声色,大家都随声附和。站 在同学的立场上,我尽量认真地听着,不过心里也颇不以为然,——旅游这张牌, 全国各地都在打,真正打响却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但兰曼似乎被老姚感染了,眼光 紧随着他,陪他一起双眼放光,仿佛这漫山遍野的不是花,而是钞票。我暗笑:兰 曼毕竟是女孩家,轻信的很,也太富有同情心了。 杏花开得好,天气也不错,姚县长兴致一直很高,太阳落山之前,一行人来到 他一手兴建的渡假村。晚饭就在渡假村吃,当然,当晚我们也就住这里了。这里条 件颇为不错,饭菜、服务设施包括服务小姐的脸蛋和身材都比我去过的星级酒店不 弱。据老姚讲,渡假村挂名为民营企业,实则是县里专门招待上级领导和外地客商 的地方,凡来过的领导和客商没有不满意的,这就叫软性投资,先让他心里舒服了, 其他就好办了。这些话是老姚把随从打发回县里后,我俩泡温泉澡的时候说的。我 渐渐觉得这小子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老姚了,不由人不对他刮目相看,看来这人带上 官帽子,的确有些不同凡响起来,气魄、气度、气质全有了,真他娘的怪事。 我再小气,也得称赞他一句:“你小子,还真是块材料!” 老姚谦虚道:“哪里哪里,都是你老兄的栽培,我本人嘛,也就是想干点事业, 不白活这一辈子。”——瞧瞧,还真给我酸上了。 我没损他,也没跟上他谦虚。这个县所属市的市委书记我也认识,属于喜欢在 报纸、电视上出头露脸的那类领导,对宣传报道工作非常重视,我猜也猜得到,正 是由于在我的帮助下老姚的稿件频频见报,才得到这位书记的器重,不然,凭他老 姚一个新闻中心的主任,真就有车载斗量的才华,也不至于这么快就给个县长。不 过我也不便明说,朋友之间,要的就是互相帮忙,共同进步,何况我和老姚还有同 窗之谊。我只是跟他开了句玩笑:“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呀?” 老姚也调侃道:“你说吧,你坐的奔驰,带的小蜜,你还缺什么?” 这句地地道道的玩笑话,听在我耳朵里,本该一笑了之,然而我却像一个正埋 头行走的人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扭过头来,却空无一人。我强作笑颜,心却往 下沉去,暗暗问自己:是啊,缺点什么呢?我真的觉得自己缺点什么,自从去年从 这里回去就有了这感觉,只是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仔细想一番,如今 泡在这暖滑的水里,身体一放松,头脑竟然也敏感起来。我很想跟老姚推心置腹地 谈一次,像上大学时那样谈他个天昏地暗,瞥了一眼,看到他那志得意满雄心勃勃 的样子,又不忍扫他的兴,想想,作罢了。 从温泉浴出来,来到杏花掩映的茶舍。兰曼早等在那里了,经温泉一泡,她更 加光采照人,把花都比下去了。老姚赞叹了几句,连夸我好艳福。我臭他:“俗, 忒俗,一听就是土皇帝的调调。”老姚强辩道:“俗就是雅,俗就是真,告诉你吧, 现在我不怕别人叫我土皇帝,我怕人家说我是书生!”兰曼若有所思地说:“有道 理,你的话里有哲学思辨的成分。” 老姚却又谦虚起来了,摆手笑道:“见笑见笑,我是怕辱没读书人这个名号啊。” 他一指我,“不像老阎,从里到外都是书卷之气。” 兰曼白我一眼,我假装没看见。 老姚压低声音问道:“你俩也忒胆大,自己开车来就得了,每次都是老段开车, 不怕他回去多嘴?” 我本想告诉老姚大可以对老段放心,想想无聊,就随口说:“我说兰曼是跟我 来采访的。” 兰曼哼一声说:“我正要采访老姚呢。” 老姚很官味地笑道:“好啊,求之不得呢。你想知道什么?” 兰曼真就眨巴眨巴眼睛,端起主播的架势,伏身向前,一本正经地问道:“我 觉得昨天你还吭哧吭哧爬格子呢,怎么一转眼成了一个县长?”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别笑我,我可能是清宫戏看多了,觉得师爷就是师爷,怎么能当县太爷?” 老姚哈哈大笑,我也忍俊不禁。笑了一通,老姚指着我说:“我这芝麻官还不 是拜老阎所赐,我就是那号把文章当仕途敲门砖的罢了。” 我微微一笑,暗道:这小子倒也是个明白人。 兰曼却不满意这个答案,固执地问道:“具体的经过呢?你就什么也没做?” 老姚笑道:“我只管写,写完了丢给老阎,靠的还是他呀。” 兰曼皱起了眉头:“你俩都放正经点行不行?!老姚,我只是很好奇,你是通 过什么手段当上这个县长的?” “手段?”老姚收敛了笑容,摆出一副正经模样。 “对啊?”兰曼瞪起了眼睛,等待着。 老姚沉吟了一下,那副慈祥的神情,好像他是兰曼她爹似的,他望着兰曼说: “你是说任命程序吧,——是这样的,市里公开选拔县处级领导干部,我报了名, 考了考,想不到还真考上了。” 兰曼满意地笑了,她就这毛病,心里的谜团解开才觉得舒服。老姚的话让兰曼 舒服了,却令我心里颇不是滋味:是啊,怎么就忘了这个岔,老姚是第一批通过考 试录用的县处级干部,我怎么全把功劳划到自己这里啦!我望望老姚,但小子不跟 我对视,我指责他:“你小子,重色轻友,这些话怎么就不跟我说,光给我戴了高 帽子了。” 老姚又慈祥地笑了,看看我,又看看兰曼,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真话嘛, 当然讲给真人听喽。” 五 要说老姚还真够朋友,官还没坐稳,就实践他“有福同亨”的诺言了,——临 别,悄悄给了我和兰曼每人一张银行借记卡。我推说以后再打他的秋风,老姚坚决 要给,附在我耳边说:“你对不起嫂子,回去给她买件好衣裳。”我怕兰曼听见这 话,赶紧收下那卡,叫他住嘴。老姚又去给兰曼卡,兰曼更不要了。老姚又说: “你一个人住,老阎这狗的对你缺乏关心,上次跟他去你那里,我看你连个冰箱也 没有——女孩家好吃个冰淇淋什么的,怎么能连个冰箱也没有呢?这钱也就够买个 小冰箱,你要不拿,就是瞧不起大哥,我这是替老阎给你补偿呢。”说得兰曼眼泪 都下来了,赶紧收下。 我想起自己对兰曼的照顾不周,眼睛也发潮,对老姚的那点嫉妒和不满,全被 感激冲跑了,我拍拍他的肩,叮嘱他:“你也别太张扬,这把交椅还没坐热呢,别 先腐败掉。” 老姚不在意地笑笑说:“放心,这俩钱,不够人家吃一桌的。” 告别老姚,驰上归途。兰曼把头倚在我肩膀上,一路都没说句话,可能这一趟 让她感触不小,想到了更多的事情,比如我们的将来。我和老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美伊局势和广州非典型性肺炎。先送了兰曼,然后回报社。我不能陪她了,老婆、 儿子今天晚上就回来。下车后,兰曼突然转过身对我说:“呀,忘了折枝杏花回来 了,插在瓶子里,多好啊。”我说:“老杨经常去老姚那里,回头我给他打个电话, 叫他给你捎一枝。”兰曼抬起手来对我动动指头,又客气地跟老段道别。她走后, 老段从观后镜里看看我,发自肺腑地说:“真是个好姑娘。”我笑笑。 快到报社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起老姚提的醒来,每次带兰曼出去,都是人家老 段开车,我们愣把人家一个年近半百的人当聋子哑子了,这有点侮辱人格的意思。 于是我就想着怎么给人家老段一点补偿。手伸进衣袋,摸到了老姚给的那张卡。我 把卡抽出来,递向老段:“老段,这个你拿着。” 老段瞟了一眼,脸红了,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推我的手:“阎主任,你这是干 什么,把我老段当什么了?!” 我笑笑说:“你别误会,这卡我拿回去也没法跟老婆交待。你拿着吧,你家小 子不是缠着你买电脑吗?算他叔叔给添的钱,叫他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北大清华什 么的。” 老段很感动,但还是不肯收。 车停在楼下后,我下了车,从车窗里把那张卡丢在助手椅座上,招招手跑开了。 老段把车停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开走,我想像得出他内心的感激。我不知道这样做是 不是更加侮辱了他,然而,在这个世上,对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来说,除了金钱你又 能拿什么补偿人家呢? 我给老姚写的那个头条报道见报一个星期了,都没等到这小子的致谢电话,心 中不禁有点窝火。我以为报道出了什么疏漏,又找来报纸读了一遍,确信无懈可击, 是一篇很出彩的通讯。看来这姚县长真是摆起谱儿来了,我暗自感慨起世态炎凉、 人心不古。 这小子当真就敢半个月不跟我联系,我从自己的坐立不安中发现自己原来是个 很看重友情的人,不过看得有点过重了。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说的是交朋友 得讲究一个度,深了浅了都不好。其实万事都讲一个度,就拿写新闻报道来说吧, 你要宣传一个领导干部,并不是把他的功绩越夸大越好,而要根据他的职位和处境 找一个度,也就是说,要拿捏住一个火候,——有时候,把一个人说得太好了,反 而会帮倒忙,害了他。做情人,也讲究一个度,若即若离是最高境界,既不深陷其 中给各自的家庭造成不幸,又心有灵犀彼此相慰。我希望我和兰曼能这样。 兰曼想去买东西,我总是建议她去我老婆肯定不去的超市,当然这话不能明说。 从老姚那里回来的第二个星期天,我陪兰曼去超市买冰箱。我要掏钱,她坚持要用 老姚那张卡,说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我虽对老姚不忿,可不想在兰曼跟前自毁形像, 只好随她去。兰曼叫我帮她填送货单,她去款台划卡。我一行字还没写完,她跑回 来了,神情异常,低声问我:“老姚给你的那张卡呢?”我问干什么,她急火火地 说:“你先找出来,快点!”我翻遍了口袋,没找到,这个过程中兰曼一直紧张地 盯着我,神情古怪。后来我终于想起那张卡去哪儿了,告诉兰曼:“想起来了,回 来的那天,我把它送给老段了。” 兰曼差点叫出声来,她瞪大眼睛,把那张卡在我眼前晃着,低声叫道:“送人 了?你知道这卡里有多少钱吗?!” 我眨巴眨巴眼睛问:“三千?” 兰曼无心跟我玩智力游戏,闭了闭涂着红色眼影的眼睛,牙疼似地说:“五万!”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接她的茬儿。 兰曼推我一把:“你听到没有啊?!”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张卡拿过来,正瞧瞧反瞧瞧,怎么也不敢相信里面竟然有 五万元,——这老姚吃错什么药了?怪不得小子给我摆谱呢。 关键时刻,还是男人冷静。我问兰曼:“你划卡了吗?” 兰曼说:“没有,人家告诉我卡里有五万元,我赶紧要回来找你了。” 我说:“那就好,咱先拿现金付冰箱的钱,回去给老姚打电话问问这卡究竟怎 么回事,这小子是不是想搞掉我的饭碗!” 回到兰曼的住处,等冰箱送来的时间里,我给老姚打了个手机。这孙子可能正 在开会,嗯嗯啊啊地对付我。我骂道:“操你妈,别给我支吾好不好,这卡里怎么 会有这么多钱?”小子支吾着说:“那……什么……好吧……会开完后我给你去电 话……就这样吧……再见。”挂了电话。 我气不打一处来,他小子把爷们儿当什么人了,明白着报恩嘛,我不吃他这一 套。可是生气也无可奈何,只能等他电话了,但愿他能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兰曼一直沉默着听我打电话,这阵儿脑子却转过弯儿来了,她打量着我问道:“你 那张卡真的给了范师傅了?”我说我骗你干吗,他不要我硬给的。兰曼一粉拳砸我 肩上:“你这个棒槌,我的卡里有五万,你的能少得了?”她无限痛苦地说:“好 几万啊,你就这么送人了?!” 我想了想,也觉得有点不是味儿,不无侥幸地说:“也许,我那张卡里只有两 三千吧。” 兰曼马上否决:“不可能,我的五万,你的三千。老姚不会这么有病吧?!” 我想想也是,于是心里更加不是味了,哀哀地望着兰曼。兰曼用同样的神色望 着我,良久,她眼睛一亮,说道:“你再找范师傅要回来,马上打电话,就说给错 了,明天再换给他一张。” 我感到为难,说:“不好吧,俗话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也不能收回 啦,给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我还怎么在报社混?再说,也许,范师傅已经知道卡 里有多少钱了,他上个星期就告诉我给儿子的电脑买下了,用的一定是卡里的钱, 人家还替儿子谢我呢。”我感到心里的空白渐渐被沮丧浸染。 兰曼转了转黑眼珠,很自信地说:“依我看他一定没用那张卡,——你想啊, 你跟老姚那么铁,发现卡里有五万,还大吃一惊呢,范师傅跟你不过是同事,知道 了卡里有那么多钱,他能不紧张吗?能不找你问个清楚吗?你凭什么给他那么多钱 啊?!” 我想想也是:“我凭什么呀,我又不找他办出国……” 按照兰曼的推理,范师傅发现卡里有巨款,一定会跟我联系。但是他没联系我, 那么就有两个可能性:一是他不知道卡里有多少钱,二是卡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钱。 这是两种都合乎逻辑的推理,但人活在世上经常会干些违反逻辑但合乎情理的事情, 比方说,卡里有巨款,范师傅也发现了,但他装了糊涂,因为他儿子要买电脑,他 需要这笔钱。这几种可能都成立,哪一个才是正确答案,就要等老姚的电话了,— —可这小子的会像要开上一年。 听了我的如上推理,兰曼又提出一个假设,那就是:卡里的巨款成立,范师傅 拿了卡不成立,因为如果按照常理推理,我很可能把卡交给老婆,又担心她兰曼责 怪,撒谎说给了老段。这也是情理当中的事情。 听了兰曼的推理,我头疼不已,我想,这件事越搅越复杂了,还是静等老姚的 电话吧。可是老姚迟迟不打电话来,再打他的手机,听到的是:对不起,对方已关 机,请用其他方法联系。 其他方法当然更联系不上,于是,只好巴巴地等,我就不信他老姚这辈子都不 接电话。 六 第二天是星期一,按照兰曼的主意,我一上班就去车队,准备对老段进行一番 察言观色,有必要的话,再来一番旁敲侧击,务必让他把吞下去的巨款吐出来。我 硬着头皮涎着脸来到车队,没见到老段,别人说他请病假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个 不好的征兆,也许正是老段拿了巨款心虚,托病来避开我。我突然间就火了——真 是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老段也太不仗义了,好几万块呐,他应该明白 那不是随手给人的数,我好心接济他,他就不管那是什么钱,一声不响全吞了,也 不想一想我是否正需要它,也不想想那钱的来路,会不会因此对我不利? 我怒气冲冲来到家属院,敲开老段的家门。他老婆客气地把我让到屋里,说老 段出了趟远门,回来就得了严重的传染病,不能见人。我心说糊弄谁呢这是,有病 干吗不去医院?这不明摆着躲着不见人吗?!我对他老婆说:“嫂子,有口罩吗? 今天我戴口罩也得看看老段,不然太对不起我们的交情了。” 老段老婆没听出我的话外音来,反而感动得很,忙着去给我找了副新口罩。我 戴着口罩来到老段的卧室,想看看他倒底装什么熊。走到床前一看,着实吓了一跳 :老段躺在床上,面皮紫红,气息奄奄,跟个死人差不了多少。床头挂着两瓶液体, 看来真病了。我心里马上冒出两个判断:一是老段的确得了传染病;二是他匿藏了 巨款,害怕我来讨,忧虑成疾。我叫了他两声,他嘴唇了动,没说出话来,拿手指 了指自己的心脏部位(这是什么意思?问心有愧?),看来虚弱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暗笑,嗨,就算他真昧了我的钱,人都弄成这副模样了,也没法开口要了,瞧这 情形,治好这病也得不止五万吧。我也想开了,这人呐,不是你的终归不是你的, 不是你的你拿了,转眼又得花出去,落下个什么?落下的是病痛,不值呀。 我回头对老段老婆说:“嫂子,人都这样儿了,还不赶紧送医院?” 老段老婆抹抹眼泪说:“他坚决不去,怕隔离,说抗抗就过去了,你知道老段 的脾气,谁也劝不动。” 我说:“是不是没钱呐,没钱我可以想办法。”——真心话。 老段老婆千恩万谢地说:“不用了不用了,刚刚老总还打电话来,说老段的医 疗费可以全部报销,可老段自己就是不想去医院。” 我扭头认真地看看老段,这回真弄不懂了,给报销不去住院,这老段也忒有个 性了吧?我心里越乱了,这种情形,也不适合讨债,算了吧,真有五万,我也不要 了,就算做善事献爱心吧。我客气几句,摘下口罩,告辞了。 单元门口正碰上本报社医务所刘大夫,刘大夫没等问呢,就告诉我她是去给老 段出诊。我问刘大夫老段究竟什么病,刘大夫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说出来的话却 颇为轻松:“也没什么,染了点呼吸道传染病,喘得厉害,暂时不能说话。”我才 明白敢情老段那会儿不说话,拿手指心脏,不是心里有愧,而是咳嗽得胸口疼!我 翻翻眼,问刘大夫:“我怎么看老段脸色特别不好?”刘大夫依然轻描淡写地说: “没有什么,老段这段儿出车多,缺少休息,营养跟不上的缘故。你想,开车多耗 精气神儿啊?尤其对颈椎不好,还有胃病,这都是职业病,做一块儿了,不发作没 事,一发作,准得躺些日子。”刘大夫说起来就没个完,也不怕把老段给耽搁喽, 我懒得再听她絮叨下去,托辞开溜了。 走在路上,我的心情越发沉重,总觉得老段情形不妙。我对刘大夫的话半信半 疑,怎么想怎么觉得老段的病情不像她说的那么轻松。我突然有些懊悔自己对老段 的怀疑,不是说我不怀疑他了,而是我认为,实在没必要因为那几万块钱,让老段 把命丢掉。所以当兰曼打电话来问情况时,我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没有接听, 然后,我学着老姚,关闭了手机。 我站在家属楼之间的小花园边,拿不定主意该朝哪个方向走。朝左走,通向办 公区;朝右走,是家属区的大门,大门外是街道。我决定让脑子听凭腿的指挥,一 提脚,迈出的是右腿,于是便向大门口走。我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于是翻了翻 手机里的电话簿,拔通了一个电话。 “喂,老杨?是我。” “哦,老阎,什么事?” “我想去趟老姚那里,你车在吗?” “老姚啊,听说这小子当县长了,熬出来了啊,谱儿大的很,我打电话祝贺他, 打不通!我正说去闹闹他呢,你什么时候去,我开车去接你。” “我现在去报社家属院大门口等你,你来吧。” 挂了电话,我已经走到街上,站在那里等老杨。老杨不是当年跟在我屁股后面 学作诗的老杨了,现在是一个官方办的印务公司的老总,据说全省的各种证件印刷 都在他那里,赚了有钱分,赔了算公家的,这种官办老板,算不上非常有钱,却总 有花不完的钱,所以油得很,算是我们这个班现在混得最潇洒的一个,每天自己开 个奔驰跑来跑去,忙着在几个“女朋友”之间应酬。我和老姚同岁,老杨小我们两 岁,算是小兄弟,在学校时大家都喜欢互相叫“老×”,所以一直“老”到现在, 慢慢地,当初那个代表玩世不恭的老字,仿佛越来越名符其实了。 老杨赶到,一见我上车就问:“一个人?兰曼呢?” 我说你不也一个人吗?老杨嘿嘿笑道:“我那几个捆起来也不及兰曼半个,带 到酒桌上乐乐还可以,哪敢带去见老姚,”他一边开车一边问我:“你说他妈这老 姚,每次见了我总劝我要学好,我要带个妞儿,他那表情和腔调更跟教训没出息的 儿子似的,可只要兰曼跟你去,他小子更把你当个了不起的人物似的,我就想不通, 咱们同样是玩情人,他他妈怎么这么势利眼儿。” 我想起兰曼来,不禁叹了口气,由衷地对老杨说:“你也别再这儿心理不平衡 了,还是你玩得潇洒啊。” “可我觉得哪个都不如兰曼,要不,我十个换你一个?”这小子高兴起来就没 个正经。 我笑笑,望着车前窗里的街景,脑子里这阵儿一点不乱了,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在想,兰曼联系不到我,大概也不会很急,她这人有时候会突然变得对一切漫不 经心。 驰出市区,来到郊区,路明显宽了许多,老杨望着前方,自己微笑了半天,开 口道:“哥哥啊,你跟兰曼有好些年了吧?”我说六年了。 “弟弟说句话你别见怪,我不是嫉妒你们啊。” 我说你还用嫉妒我? 老杨嘿嘿一笑,用不多见的正经口吻说道:“找情人嘛,就是找安慰,图新鲜, 最理想的是能不停地换,跟没结婚的女孩,玩上两年就得撒手,不然就会出麻烦, 弄得一切都乱套。双方都结了婚的,好到老好到死也没什么,关键是个保密。我觉 得你跟兰曼这样发展下去,难免出问题。不是我说嫂子坏话啊,就她那个性,你们 要把她逼急了,后果不堪设想!” 我叹口气,想起去年老姚那番话来,觉得头上的那块巨石越来越大了,我真想 闭上眼睛回避开这一切。看来老杨也不是个没心没肝的,他是那种表面荒唐心中有 数的主儿。回想去年看杏花的那个晚上老姚对我说的那番话,我发现我遇到的问题 远比自己意识到的要大,莫非,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看看老杨的侧脸,看到 他眼角聚集的笑纹,这小子,总是“表里不一”,真让人怀疑刚才那番话是不是从 眼前这张嬉笑的脸上的嘴里说出来的。 我说:“我不能让兰曼伤心,她有什么错?” 老杨笑道:“哈哈,我看你是离不开她;难怪呀,搁谁身上谁也离不开她,又 漂亮,素质又高。” 我强调:“关键是她爱我,我也爱她。” 老杨笑道:“还用你说?我看得出来,可越是这样你们越得想个办法,难道, 你忍心让她为你独身一辈子?” 我不语,想起老姚曾经建议过的那个办法,陷入深思。老杨笑道:“我不是劝 你离婚啊,嫂子对我不薄,当年我没工作时没少在你家住,嫂子都没嫌过我的脚臭, 我怎么能害她?再说了,我也不能对不起我侄子呀。” 我心中暗骂:狗日的,跟老姚一个调调,都怕我离婚。以为这样就是报答你们 嫂子了。不知道让你嫂子一辈子跟一个她不爱也不爱她的人生活在一起,守着一个 有名无实的婚姻,是为她还是害她!但我不能明说,我不能让朋友觉得自己是个喜 新厌旧的陈世美,在这个世界上,道德远比爱情更容易蒙蔽人们善良的眼睛。正因 为有了这些好心人,爱情才会最终沦为不幸!我隐隐觉得,这一趟仿佛是上了老杨 的贼般,这么些年来,我、老姚和老杨三个人,其中两个联系不上时,总是找第三 个人想办法,这俩小子是不是合谋给我下的套儿? 诚如他自己所言,老杨是个很会玩的人,车当然开的好。许是这两天事儿多, 累了,车又平稳,我不过想养一会儿神,谁知一闭眼竟睡着了。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见的是我和兰曼的“现实”生活。我们是夫妻,还在同一个大楼里上班,但我们 的家住得很远,要先打的去这座城市的长途汽车站,坐长途车穿过郊区,再搭农用 车来到一座又高又长的山下。从山脚下拾级而上,爬好几个小时的山才能到达我们 在山顶的家里,途中,还要经过一座架在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梦中的漫长岁月里, 我和兰曼几乎不停地往返在城里的办公室和山顶的那个家的路上,我们肩并着肩、 手挽着手,勤勤恳恳地走路和爬山,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不正常,甚至,还有些 乐在其中。我们像两条相濡以沫的鱼,除了互相吐出的爱情泡泡,其他的仿佛都不 存在。我们爬啊爬啊,好不容易回到了家,稍做喘息,又得赶去城里上班。梦中的 天气一直是灰朦朦的,让人不知道日月轮转,我们却在争分夺秒地赶着上班,赶着 回家,跋涉在无尽的岁月里。 醒来后,胸口憋得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发现自己坐在飞驰轿车里,不由长 长地舒了一口气。老杨笑着问:“怎么了?睡着了吗?” 我告诉他我做了一个很长很累的梦。老杨笑道:“刚打了个盹儿就做梦啦,做 了个什么千秋大梦?” 我望着车前方,努力找回一点“真实”感,给他讲了梦中的情景。老杨面带微 笑,手扶方向盘认真地听着。讲完了,我自己问自己:“这叫什么事呀,干吗那么 累?!”老杨别有意味地看我一眼说:“哼,梦是心中想,你有心事啦。” 我问:“什么意思?” 老杨嘿嘿一笑道:“庄子有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啊。” 七 接近中午时分,进入老姚治下的县界,一树树杏花像一树树振翅的粉蝶,再度 见到它们,我心中不禁烦躁起来。老杨摇下车窗,使劲地抽着鼻子,赞叹不已: “香香,‘徘回跋马不忍去,念当戴酒醉花下’,老姚这狗的,真会找地方当官, 这可真是人间仙境啊!”他掏出手机来,拔着号:“给这小子打个电话,叫他给咱 们接风,今天咱哥儿几个也在这杏花下醉他一回!”但是电话没打通,老杨看我一 眼说:“嘿,这小子,真成了神仙啦,‘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尽量平 静地说:“去县政府问问吧。”老杨说:“对对,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不信他能像 萨达姆一样蒸发了。” 县政府大楼竟然也空荡荡的,政府办公室只有一个小伙子值班。老杨问:“你 们县长大人呢?”小伙子狐疑地看看我们,慢条斯理地问:“你们是不是省报的, 姚县长的朋友?”我一愣,注意地看了看这小伙子,想不起来以前来时见过他。老 杨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位是省报的阎大主任,叫你们县长出来接驾。”小伙子说 :“姚县长这段时间一直住在指挥部,手机都不带,也不接待客人。”我问道: “什么指挥部?我半个月前还来过一次,怎么不知道?”小伙子说:“这是县里新 上马的项目,要把杏花旅游优势整体开发出来,以杏花为龙头,把各个景点都连成 一条龙,同时实现渡假村等服务设施现代化,这是个投资上千万的大工程,姚县长 亲自任工程指挥部总指挥,吃住都在工地,他很忙……”老杨打断他说:“好家伙, 县长大人忙得电话都没功夫接了,老朋友也不要了,”他看看我,“怎么办?人家 不接待,咱饿着肚子回吧,回去我请你去吃海鲜。”我还未及回答,小伙子赶紧说 :“等等等等,千万不要走,姚县长特别交待了,今天他省报的同学要来,先叫我 们接待安排在渡假村住下,他晚上回来陪你们吃晚饭。”我看了他一眼,问道: “他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来?”小伙子摇摇头。我看老杨,他很不自然地调侃道: “这小子,真成神仙了,能掐会算啦。” 吃过午饭,我建议开车去工地找老姚。老杨剔着牙说:“着什么急,既然来到 了渡假村,不如先泡泡温泉;工地脏兮兮的,没什么意思,再说了,姚大人连接电 话的工夫都没有,哪有时间搭理咱们,别自讨没趣了,乖乖等他回来吧。”我想了 想,随他去了。 泡完温泉,我和老姚裹着浴巾来到贵宾休息室。老杨靠在床头,叼着一支中华 烟,按响了床头的内线电话。很快,有人敲门,进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穿着 浅绿色制服,用乡音很浓重的普通话殷勤地问道:“二位需要什么服务?我们这儿 的盲人按摩师手法很好,还可以治病。”老杨吐出一口烟,用手掌打散烟雾,笑呵 呵地说:“盲人多没意思,我没有病,去找两个漂亮小姐来,会不会按不要紧,不 要太难看。”服务生犹豫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们这里是县政府开办的,没有 按摩小姐。”老杨皱起眉头说:“行啦行啦,别给我打哈哈,这年头儿哪里没有小 姐?就你们这里干净?!去,给我找去!放心,钱我们自己掏,不会用你们姚大人 的公款消费的。”服务生转转眼珠,还在犹豫。老杨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来,拍在茶 几上,斜睨着他说:“看见吗,我们不是那赖账的,这钱你要不想挣,我可找别人 了。”他做出一副要打手机的样子。服务生这才急了,换了一幅谄媚的面孔说: “老板老板,误会了,我怕你们是来查的。既然这样,我去我去。”老杨扬扬手里 的手机说:“要漂亮的啦,过不了关不给钱。”服务生点头不迭,一转眼就消失了。 不到五分钟又有人敲门。老杨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两位染着亚麻色头发的小姐,一高一矮,不过都挺白净,表 情乖巧,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她们顺手把门锁上,款摆着腰肢走过来分别坐在我和 老杨的床头,问道:“先生,要港式的还是泰式的?”老杨捏捏那个高而瘦的小姐 的大腿说:“自由式的,舒服就好。”小姐假作娇羞地说:“那你可要听话哦?” 老杨说:“听话听话,我会积极配合你们的工作。”我注意了一下,给老杨做的那 个高点的漂亮些,但给我做的这个姑娘更耐看些。开始按摩后,我又发现这个姑娘 手法很不错,只是没高个的那么大胆,但这样仿佛更有情调些。我有心事,憋着不 吭气,这个姑娘也显得腼腆,所以我们一直在听老杨和高个子打情骂俏。 高个子小姐问:“老板,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老杨说:“你猜猜看。” 小姐转转眼珠说:“我猜您是做大生意的。” 老杨哈哈大笑,顺手在小姐的胸上摸了一把。小姐夸张地扭了扭腰肢说:“我 最佩服你这样的人了,又有钱又有车,活得多好啊。” 老杨说:“你只看到了表现现象,没说到本质啊。” 小姐问:“什么是本质?” 老杨说我们猜个谜吧?小姐说好好好,我最喜欢猜谜了。 老杨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吃得比猪差。——打一动 物。” 小姐转了半天眼珠子,嗫嚅地说:“是、是人吧?” 老杨说:“聪明,什么人?” “什么人?”小姐为难了。 老杨笑着说:“猜不出来了吧,”他扭头问我:“老阎,你整天跟字儿打交道, 你猜猜看。” 我闭着眼睛说:“劳动模范。” 骑在我身上的矮个子小姐突然开口道:“是、是公司经理吧?” “对对对!”老杨惊喜地叫道,他瞪起眼睛望着矮个小姐,“聪明聪明,你一 定是个大学生吧?”小姐轻轻地摇摇头,不再说话。老杨却对他身上的小姐说: “你过去给那位先生按吧,叫她过来给我按。”他对我说:“老阎,咱们换一换, 我这位手法好。”我没吭气,矮个子小姐望望我,我点点头。她起来去了老杨那里。 那位高个子小姐不高兴地嘟着嘴走到我这边来,但她很快又笑起来了,问:“先生, 你是做什么的呀?” 按摩过后,周身舒泰,就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老杨看看手机 说:“妈的,这个姚大人,谱儿也太大了,都快八点了还不回来。”他下了床,走 到窗边去,朝外面望,突然回身喊我:“老阎老阎,快过来,下雪了。”我走过去 看,哪里是下雪啊,是月光照着满地的杏花,白茫茫像落了满山的瑞雪。我突然想 起清代李穆堂的诗来,吟道:“断云斜日过东平,杨柳风来叶轻轻。莫为春阴便惆 怅,杏花如雪更分明。”老杨也诗兴大发,吟起陆放翁的名句:“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我俩几乎同时脱口道:“出去走走吧?” 在学校的时候,我和老杨、老姚都是同一个文学社的,曾以“诗坛三剑客”著 称,常以悲月残叹花落的句子骗女孩子的芳心,我老婆就是那时候爱上我的。如今 踏在这绵绵的杏花雪上,头上老杏树疏枝横逸、暗香频送,令我突然有种梦醒之感, 觉得毕业后的这十年仿佛一场浑浊的梦,不胜唏嘘。老杨也不住轻叹,他攀住一株 老树,顿时头上落花如雨。老杨用温柔的声调说:“哥哥,我真怀念上大学的岁月 啊。”我说是啊,还是那时候的人生更接近诗意和真实啊。老杨说:“我真恨不得 永远上大学。”我听出他有点悲观,问他:“你现在不是很潇洒吗?数你会活了, 叹什么气?”老杨反问道:“你以为我让小姐猜那个谜语真是闹着玩呢?唉——, 累啦。”我宽解他:“现实一点吧,许多事情是要硬着头皮去面对的,我们已经过 了风花雪月的年龄了。”老杨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昏暗中,他目光 烁烁,我听到他用一种怪异的声调说:“哥哥,你能这样想太好了……”我预感到 他要说出什么令我震惊的话来,但是他顿了顿,把那句话又咽下去了,放开我,叹 了口气道:“说心里话,我真觉得咱办文学社那会儿是最美好的时光,刚开始是我 们三个,后来嫂子加入进来。嫂子是因为你才加入进来的,但她对我和老姚也像亲 弟弟一样照料,——洗衣服,三个人的一起洗;做饭,做三个人的。说实话,我真 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嫂子……”老杨顿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我仿佛看到他眼睛里 亮晶晶的,但他竟然还笑了一声:“哼,那个时候,我们三个农村来的穷小子,心 比无高,命比纸薄,想当什么普希金、食指,整天念叨海子那首诗:”从明天起, 做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闲游世界……‘我们办了个文学社,可连出本油印刊 物的钱都没有,这时候,嫂子突然出现了,她加入了我们,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 我们出刊物。那个时候,我和老姚都很嫉妒你,这么好的女孩子,谁不爱啊。可嫂 子对我们那么真诚,那么关心,我们也幸福起来了。知道吗?我为什么叫你哥哥— —那是因为我太想喊她一声嫂子了。“ 我透过老杏树的虬枝,望着山顶清冷的月,心中一片空荡荡。 老杨也望了望那轮月,继续说:“毕业后,你们结了婚,我和老姚乐昏了头, 赖在你们家里又吃又住,不知给你们添了多少麻烦,可是嫂子一点也没变,她还像 对待弟弟一样待我们。有时候,她也骂我们,那也是嫌我们不争气、没出息啊。哥 哥,嫂子对你我都问心无愧呀……” 一行清泪不知什么时候爬下我的腮,我咳嗽一声,悄悄擦去它:“算了老杨, 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你现在不是连诗也不写了吗?岁月是会轻易改变一个人的, 没什么东西可以让你一生都深爱不悔的。” 老杨突然叫道:“我是不写诗了,可我还爱它,这只有我自己清楚!还有,虽 然我不再住你家了,可我依然敬爱嫂子……” 老杨的情绪突变令我惊愕,这时,我们身后突然有人接上腔叫道:“我也是!” 是老姚的声音,他从树影中出现,走上前来,面带着笑容,但口气凝重地说:“我 们都希望嫂子幸福,希望她能一生跟丈夫、儿子生活在一起,不想看到她一手建立 起来的家庭破裂。” 我看看老姚,又看看老杨,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我没有些许的感动,更多 的是恼火。但没等我发作,老姚却换上一副笑模样,他一手拍拍我的肩,一手拍拍 老杨的肩:“晚饭准备好了,咱就在这花下吃,管他‘只恐飘坠随尘去’只管‘念 当载洒醉花下’。”毕竟都不是孩子了,有些事情是应该用成人的方式解决,—— 眼前这事情,过去叫做爱情,而今叫夫妻感情问题。老杨也醒悟过来,付和道: “走,喝他个一醉方休,直叫‘破晓啼莺先唤人’。” 老姚的渡假村,名不虚传,有许多幽静所在,我们就在一处杏花深外的茶舍里 吃晚饭,就是半个月前带着兰曼来喝茶聊天的地方。 有心事的人,最容易喝醉,很快,我们三个都醉了。醉了的人,更容易动感情, 也最爽直率性。老杨先打了自己一巴掌说:“都怪我介绍兰曼给你认识,我对不起 嫂子,我自罚一杯。”一仰脖灌下一大杯去。老姚也打了自己一巴掌,红着眼睛说 :“都怪我给你们提供场所,我更对不起嫂子;我自罚两杯。”他喝下一杯,又倒 一杯,照旧灌了下去。我虽然也喝高了,但还是轻易地识破了他们的苦肉计,我抢 过酒瓶抱在怀里,苦笑着说:“行啦,你们的意思我全明白,可你们不是我,也不 是你嫂子,你们知道我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步?”老姚说:“你不用哄我们,实话告 诉你,这些年来,嫂子一直叫我劝你回心转意,她可不像你;你不过就是婚外恋, 太普通啦,一句话,你被兰曼勾走了,你成了负心人,嫂子成了伤心人,对不?” 我摆摆手:“错,早在认识兰曼之前,我们就已经矛盾重重,没有感情了,这你嫂 子对你说过吗?”老杨说:“哥哥,别拿电视剧里的词儿对付我们,这话还用你教 吗?谁结婚姻十年还能有爱情?谁也不用哄谁,我们哥俩的意思是,你玩归玩,不 能抛弃家庭,不能不管嫂子和侄子,他们比你更需要那个家庭。你可以金屋藏娇, 但不能做不负责任的人,不能破坏自己的家庭,更不能离婚……” 老杨酒喝得舌头都僵了,可理儿还是讲得挺顺的。我按捺住火气问道:“谁给 你说我要离婚的?你们不要听她的一面之词。” 老姚嘿嘿一笑说:“这话不是嫂子说的,是兰曼说的?” “兰曼?”我吃了一惊。 “对呀。”老杨翻着白眼说,“索性全给你说了吧,早在去年你们来老姚这里 看杏花前,兰曼就找我谈过,说她想和你结婚,叫我想办法。她哭哭啼啼,很可怜。 按说我跟她认识,比你俩认识早多了,她去电视台前还在我这里干过,她找我帮忙, 作为朋友,这忙我该帮。可嫂子怎么办?兰曼是朋友,嫂子是亲人啊,我怎么能为 了兰曼害了嫂子?!” “所以你就没跟我说这事?”我感到酒精的刺激带来虚幻的痛楚。 “当然了,我只能找老姚商量。”老杨一指老姚,“老姚,你说。” 老姚闭了闭眼睛说:“我跟老杨想的一样,在兰曼和嫂子之间,当然只能选择 嫂子。所以我们找兰曼谈过,告诉她咱们四个过去的一切,希望她能替嫂子想想。 我们告诉她,只要能保证你不离婚,我们会答应她提出的一切条件。” “她答应了?”我问道。 “嗯。”老姚点点头,幅度有点过大。 我冷笑:“我不信,我要给她打电话。”我伸手去掏手机。 老杨一把握住我的腕子:“哥哥,你先听我们把话说完。” 我想想,点点头。 老姚接着说:“兰曼开始并不答应,后来答应了。” “为什么?”我急了。 “我们告诉她你夹在中间很痛苦,如果她真爱你,应该为你着想。她考虑了一 段日子,就答应了。” “就在去年我们来看杏花之前?”我回想起当时兰曼的反常举动,突然明白了 这一切,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真卑鄙,我怎么会跟你们是兄弟?” 老姚笑了,显得城府得很。老杨怒视着我,有动手的迹象。 我叹口气,稳住心神,问老姚:“那两张卡是怎么回事?你究竟在卡里存了多 少钱?” 老姚笑笑,伸出一只手掌翻了三番,一字一顿道:“总共十五万。” 我一惊:“这么说,我那张卡上有十万。” 老姚点点头,心安理得地笑了。 我不禁失笑,我竟然把十万块钱当心意顺手送人了。世事真是乖谬。我问老姚 :“为什么给我那么多钱?” 老姚干脆地说:“兰曼要的。” “胡说八道!”我冷笑,我太了解兰曼了,她怎么会拿爱情做交易。 但是老杨却作证道:“老姚说的是真的,就是兰曼答应不让你离婚的半年后, 她再次找到我,说她太痛苦了,她每天都在经受着爱情和道德的双重折磨,她不堪 忍受,决定离开你,去国外留学。可她只有十万块钱,希望我和老姚能帮他。我和 老姚商量了一下,决定每人出十五万,送她去国外留学。”老杨扭身从屁股后头拿 出皮包来,打开来,也抽出一张卡,拍在我面前说:“哥哥,这是我那十五万,话 都挑明了,我就没必要瞒你了,你替我交给兰曼吧,反正你最后总要面对这一切。” 我感到一阵眩晕,伏倒在桌子上,碟子里的残渣弄了一脸。两个家伙赶紧扶起 我,喊来服务员,用热毛巾给我把脸擦干净。我突然悲从中来,嚎淘大哭,哭得全 身松软,收也收不住,仿佛我一直在寻找这么一个发泄的机会。不知过了多久,我 胸中的块垒都化作了泪水流干了,我长舒一口气,感到酒也醒了,头脑很清楚。我 沙哑着声音问老姚:“可是兰曼并不知道卡里有多少钱啊?”老姚说:“我故意不 告诉她十五万在卡里,我给了她五万,你十万,就是希望她能编出一个好的理由来 骗过你,解铃还需系铃人,她是那么聪明的一个女孩。”我苦笑,想起兰曼发现卡 里有巨款的惊慌,和知道我把卡给了老段后的焦急,有谁知道,一个女孩子在割舍 她视为生命的爱情时,她是多么无助和无措啊。“可我也无法责怪老姚和老杨,他 们在做他们认为该做和必须做的事情,谁又能说他们的行动不是出自出真情和正义? 我拉住老姚的左手,又拉住老杨的右手,我对他们说:”弟弟们哟,你们费尽心机 给嫂子留住了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不知道是为她还是害她!“ 老杨说:“哥哥,这十五万你拿不拿,你怎么打算?” 我想到今天在车上做的那个梦,在现实生活中,我和兰曼何尝不是那样的累, 那样的受折磨,像推大石上山的西绪弗斯一样看不到结局。她想解脱,我有什么理 由再束缚一个我希望能给她幸福的人儿?我苦笑道:“拿!我替兰曼谢谢你们了。” 他们说:“哥哥,我们对不住你和兰曼。” 我笑笑,既然爱情对我们来说,成了一种痛苦,我们又不能自己解决,只好听 人摆布了。除此之外,我又能想出什么好主意呢? 八 第二天清晨,酒醒之后,我头痛欲裂,杏花的若有若无的香味加剧着我的痛苦。 我央告老杨,早早开车离开了这个美丽的地方。在车上,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不 禁倒吸一口凉气。老杨问:“怎么,后悔了?”我用手捏着额头说:“你有十五万, 我不奇怪;可老姚一个代县长,他哪来的十五万?这不是逼他犯事儿吗?!不行, 我得把钱给他送回去。”老杨凝神听完,哈哈一笑,表情轻松,用唱歌般的语调说 :“好我的哥哥哩,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吧,这点钱用不着贪污腐败!” 我不解,头痛地望着他。 老杨说:“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古代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你想想, 一个县有多少乡镇和部、委、局?至少有50个吧?逢年过节的,哪个单位的头头不 给县长送几条烟?送烟不算行贿吧?50家单位,别多送,每家送5 条软中华,就是 250 条,按现在的市场价,每条软中华怎么也得600 块吧。你算算,600 乘以250 是多少。” 我忍着头疼算了一下,大吃一惊:“十五万!” 老杨笑笑:“这还不敢得病,病上一次,又是十五万。可谁能说人家受贿?!” 他得意洋洋地笑道:“不然,当县长有什么意思?” 我暗暗感慨,我一直以聪明人自居,现在看来,不过是个无知者。别说别人, 跟老杨、老姚比,我也太不了解这个社会了。还是老姚说的好啊,我从里到外透着 书卷气,不过是一届书生啊! 沿途,杏花开得很灿烂,比昨天来时还要好,但能看得出来很快都要凋谢了, 像人到中年,马上要开始的盛极而衰。老杨已经没有了昨天的诗兴,车开得飞快, 仿佛要挣脱那些缀满花朵的树枝阻拦似的。杏花接近尾声时,我叫他停车。我下了 车,走到路边去,折了一小枝没有开透的,我凝视了一会儿那抖抖得,纤弱精美到 让人心痛的花蕊,我举着它,回到车上。老杨调笑道:“‘有花堪折只需折,莫待 花落空折枝’,哥哥,你到底是个诗人呀。”我没有搭他的腔,因为我突然发现, 老杨早已不是那个跟我屁股后面吟诗弄句的弟弟了,在校园之外的这个社会上,他 如今远比我的手段高。他口口声声叫我哥哥,义正辞严地捍卫“嫂子”的权益,实 际上,是通过报答她来安慰自己。他什么时候为我这个哥哥着想过?而我还得领他 的情,因为他的一手“挽救”了我们的家庭。 进入市区,老杨问:“哥哥,去哪里?”我说回报社。在报社大门口下车后, 我察觉到他的笑容后面有许多话要说,就告诉他:“你放心,我会去找兰曼的,不 过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跟她说。”老杨笑道:“哥哥,你多心了,我怎么敢逼你。” 我心说,你这一路,叫了总有十八声哥哥吧,平时叫得可没这么勤呀,倒底是谁多 心了? 走进报社大门,突然觉得有些异样,满目白晃晃的,好像走错了地方。定神观 望,原来来来往往的人都戴上了口罩,且神色仓促,看上去不像在报社,倒像在医 院。我正在狐疑,有个戴口罩的秃头走过来,在我面前一米开外站定,拿眼瞪着我。 原来是拿了我砚台的老申。我上前一步,他又后退一步,嘴在口罩后面说:“小阎, 现在是非常时期,保持一米以上距离。”我说这是怎么回事?老申道:“我说嘛你 没戴口罩,下乡刚回来吧?你还不知道,车队老段‘非典’死了,跟他有过接触的 人都隔离了。你最近没去看他吧?唔,知道吗,医务所刘大夫也被传染了。”我的 脑袋嗡一下就大了,不久前才听说广州流行‘非典’,还庆幸没生活在那边呢,这 怎么一转眼就发生在身边了!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就是昨天,我还费尽心思 地找老段,鬼使神差非要见他一面,老天,造化真是弄人。我愣在那里汗涔涔而下, 肺部和喉咙觉得非常不舒服,听不清楚老申在我面前絮叨些什么。 老申消失后,我没敢回办公室,更没敢回家,就近拐入楼前没人的草坪,坐在 水泥栏上发呆。时间在远处人们的脚下流动,我像块兀立河水中央的石头,被时光 遗忘了。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后来,我打开了一直关着的手机,准备 拔打120 ,请他们帮我一把,既然我无法处理自己,就交给别人处置吧。欢快激越 的开机音乐,无法撼动我麻木的神经,开机问候语是兰曼设置的:不许想别人,只 想我一个!我摇摇头,一阵悲凉袭上心头,心道:也罢,怕什么,既然已被逼到了 这步,死了倒也是个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法。这时,兰曼打过电话来,急切地问我 :“你去哪里了?两天都找不见你,手机也不开。快别去找老段要卡了,听说他被 传染上‘非典’”了。 我告诉她,老段已经死了,而且,我去看过他。 兰曼停顿了片刻,带着哭腔喊:“你快去医院查一下呀……都怪我……你在哪 里,我陪你去!” 其实刚告诉她我去看过老段,我就后悔了,于是骗她:“别担心,我就在医院 呢。你别来,医生不让见人。” “怎么样,有没有事?” “还在观察,不过还没有任何明显症状,看来没事。”我劝她,“乖,好好在 家等着,别出来,确诊没事后我会去找你。”然后,我挂了电话,拔通了120.医生 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惊慌,他们冷静地问我:“发热吗?” 我摸摸额头,否定了。 “那么咳嗽吗?” 我也否定了,只说:“嗓子有点不舒服。” “现在是春天,呼吸道不舒服没关系,不干咳就好。关节呢,酸痛吗?” 我再次否定了。医生的平静让我渐渐放松下来,看来,至少我现在还没有发病。 但是当他们最后问清我的姓名后,突然紧张起来,告诉我:“你就是跟老段一个单 位的阎主任啊?!你不要动,就在那里等着,我们马上过去接你。” 看来我早在他们的名单上了。但我反而放松下来,能得到医生的重视,我安心 了许多,像找到了可以诉说心事的人。 九 隔离一周后,我被确认被感染的可能性极小,准予出院观察。医生告诫:“随 时戴口罩,不要去公众场合,勤量体温,一有状况就跟我们联系。”我再三道谢。 仿佛是人家吓走了我身上的病毒。 走出医院,看到兰曼站在不远处望着我笑,她可真漂亮。 我走上去,她伸出手臂挽住我。我下意识看看周围,想抽出胳膊,但她紧紧地 抱住我,挑衅地望着我。人们戴着各色的口罩从我们身边走过,没人过多地注意我 们。但我还是招手叫了辆出租车。 “你干吗不戴口罩?”坐进车里,我问兰曼。 “专家说,在空气流通的室外,没必要戴口罩。”她很自信地笑着,在这面孔 模糊的世界里,她像阳光一样驱散了我心头的阴霾。 “你干吗来接我?”我小声问。 “我怕你回家去,就来拦截。”她小声答。 “你不怕我传染你?”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死算什么。”她微笑道。 我笑笑,觉得她有什么地方跟以前不太一样了,端详了半天,又无法指明。难 道,是我们的心拉开了距离?但是直到回到她的住处,我们都对那件不知如何谈起 的事讳莫如深。 洗过澡,在床上折腾够了,我们仰面朝天聊天。兰曼问:“假如让你选择跟什 么人死在一起,你是选择老婆儿子,还是选择我?” 我说:“别胡说。” 她不依不饶:“回答我嘛,我是认真的。” 我想了想,别有一番感慨地说:“我选择与爱情一起埋葬。” 兰曼无限幸福地抱住了我,把脸贴在我的胸口。我感到心口有点堵,不知道该 怎样开始那个我们尽量绕开的话题。它像一把刀子,把我们贴在一起的心生生割开 了。然而,就算彼此都很无奈地选择了它,也需要有勇气去直面吧。我沉默着,等 待着。感到胸口渐渐发烫,心头一惊,捧起兰曼的脸来,果然看到她满脸泪水。 我用手掌为她拭泪,哀伤地望着她,我终于说:“我去找过老姚了,他说那张 卡里有十万;我跟老杨一起去的,他们都跟我说了。”我亲亲她湿漉漉的脸颊, “曼曼,我对不起你……” 兰曼哭着,全身颤栗。我抱着她,悲从中来,也流下了眼泪。 时间无声地流逝,后来窗外天色变得湛蓝,黄昏就要来临了。我们都没有了泪 水,静静地拥抱着,倾听对方的心音。后来,兰曼望着我,破涕为笑了,沙哑着声 音说:“老段死了,那十万块也死无对证了。” 我叹口气笑道:“命保住就是万幸了,钱算个什么。十万块钱,我还是有的。” 兰曼不无心疼地说:“毕竟那是十万块钱呀!” 我探身拿过床头柜上的皮包,拿出那张卡来交给兰曼:“这是老杨的十五万。 你出国之前,我再想办法找十万。” 兰曼望着我:“你是不是很伤心,我背着你……” “是我对不起你,我无能……”我抱紧了她。 兰曼又哭起来,但很快止住了悲声,抬起头来一双泪眼坚定地望着我:“阎, 这些天,我翻来覆去想过了,——我决定不出国了,一辈子留在你身边。” “怎么可以!”我惊愕地坐起来。 兰曼良久地望着我:“你别着急,我不是要逼你离婚,我想好了,我一辈子都 不会逼你离婚。有些事情,是天订的,我们无法改变,可我更珍惜老天给我的这份 爱情,没有什么比它更值得我追求的。”她微笑起来,“钱我们也不用还了,不然 老杨和老姚还以为我反悔了。但我要留在你身边,守候你一辈子,我不会后悔…… 结婚算什么,跟爱情比,太俗气了。阎,我知道我走后,我们都会很痛苦,如果不 走的话,虽说我们没有婚姻,但我们都还有爱情,那我们就还是快乐和幸福的。” 我冲动地抱住她:“曼曼,这样太委屈你了。” 兰曼沙哑着声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达到的目的,你老婆不想失去家庭, 老杨和老姚要报答他们嫂子的恩情,而我和你,”她笑了,“我们要的是爱情,我 得到了它,有什么可委屈的呢?!” “可,”我嗫嚅道:“我还是觉得太委屈你了。” “不委屈,我还有个条件呢……”兰曼顽皮地望着我,卖了个关子。 “说吧,只要你不离开我,什么我都答应!”我坚定地表态。 “你要年年看带我去看杏花。” 我一愣,望着她的笑脸,突然间觉得感恩不已,这世间,能有爱情,真是一种 最大的福音,只要拥有爱情,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看轻。我告诉兰曼:“本来,我回 来时给你折了一枝杏花,准备让你带去国外的。” “不用了,明年我自己去折一枝。” “不好吧?” “为什么?” “爱护花草,人人有责。” “讨厌!” 我望着她娇嗔的模样儿,笑了。 “你笑什么?告诉我!”兰曼命令道。 我揽住她,由衷地说:“我觉得我们胜利了。” 兰曼笑了,笑容像杏花一样美。这一刻,她仿佛轻松起来了。可我却看到有一 种无忧无虑的东西渐渐游离了自己,我知道,此生再也会不像从前那么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