乏善可陈的生活 作者:李骏虎 26岁那年,我在我们那个区的公安分局当户籍警,我爱人在城建局当出纳员。 冬天之前,我办了停薪留职,窝在家里写小说。日子并不好过,只是因为新婚,还 能自得其乐。太太很支持我,“你就是中国未来的雨果”,她说。最初的那段日子, 我也抱定这一高尚信念,但是冬天一过,经过两大节(元旦、春节)的盘剥(老婆 那边亲戚长辈一串一串,并且处得都很热火),2001年的春天刚刚开始,日子、 我们两口子的面色,都跟节令一样青黄不接,要不是岳父岳母的慈善(爱与无奈) 接济,我儿子在她妈的肚子里就该营养不良了。 停薪留职之前,我已经发表了十几篇小说(就是它们害我失去了工作),国内 当代作家我欣赏王小波、马原、余华,莫言也不错,虽然只是个业余作者,我深信 加以时日我跟他们差不了什么,特别当我真正理解了作为一门艺术的小说,我开始 明白无论卡夫卡还是巴尔扎克,其实都没有什么,若干年之后……于是我就停薪留 职了──与此同时,美国总统大选吵成了一窝:布什准备上台,戈尔告到了法院。 ──辞职后吓了我一大跳的,并不是没有了工资,而是发现自己脱离了火热的生活, 2001年之初,这27年可怜的经历几乎全都写过了,剩下那点无以凭寄的激情, 全留给了老婆的热被窝。于是,我可干的事情除了玩电脑游戏,就是抱着一本书枯 坐着发愣。 我有心回局里继续当户籍警,没脸;想自杀,没胆,也舍不得娇娇妻──不该 新婚即寡的老婆。为了挺过精神危机,我隔三差五去泡图书馆,不读书不看报,专 翻文学杂志,每当冷笑着浏览那些造作的所谓小说,我就找回了自信,骑车回家时, 简直可以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回到家里,电脑前一坐,写出来的却不是小说, 而是对被冠名小说的那些垃圾的指责。久而久之,竟开创了新的酷评风格。于是, 阴差阳错,文化圈提起我,总是这么定义:青年批评家李乐。──报刊上偶而也有 这么一说。 命运的捉弄和日子的难过改造了我,现实洗尽了我心中的理想和身上的高尚, 如今,假如你问我:李乐,你最想干什么?我会大声回答:出名,然后发财!── 而且面不改色。我的朋友弓如月在晚报娱乐版当记者,这家伙很了解我,一边拍着 我的肩膀一边拍着他的胸脯一边赞扬我:这就对了,别大师长文学短的,成功就成 了,该有的也就有了;不就是成名吗?小菜儿,哥们儿帮你。我未置可否,他却一 副郑重其事的表情。我们刚在我家喝了点酒,我昏昏欲睡,不知道那家伙什么时候 走的。 傍晚时分,弓如月又来了,边敲门边喊:李乐李乐,出来接我。我以为他拖来 了什么重得了不得的大家伙,赶紧趿着拖鞋跑出去,却看见那家伙手里只拿了一张 白纸,站在那里像个干瘦的弥勒佛一样笑呵呵地看着我。 搞什么?拿我这种无业游民取乐!我让他见识了一下皱着眉头的李乐──面沉 似水,一看就当过警察,眼睛里无情的寒光摄人魂魄。 吓唬谁呢!少来少来。弓如月嬉皮笑脸地凑上来,让我看他手里那张白纸:哥 们儿,瞧瞧这个! 原来这小子手里拿的是晚报娱乐版的清样,他得意洋洋地指了指一张女星的艳 照问我:如何?我说还可以,怎么了?他啧一声说:看哪儿呢,叫你看的是照片旁 边的新闻标题。我定睛观瞧,顿时三魂吓跑了七魄──那醒目的标题竟是: 香港艳星××传出绯闻,男主角疑为作家李乐 胡扯──!我冷汗直流,浑身的血直往脑袋上涌,大叫着去抢那张版样。弓如 月反倒瞪起眼睛像喝斥一个疯子一样说:住手!别这样,进屋里再说!我们俩推推 搡搡到了屋里,我揪住弓如月的衣领喊:说,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弓如月眼神怪 怪地看着我,突然哈哈大笑,往后一退,呼嗵跌进了沙发里。我站在他对面挥舞着 拳头,胸中燃烧着熊熊怒火,说心里话,当时真想把这个缺德的家伙撕成碎片喂了 我岳父家的狼狗。出于职业习惯,我伸手向腰里去摸手挎,没摸着。但这个下意识 的动作把弓如月吓住了,他在沙发上挺起腰来,打手势示意我先坐下,一边说:别 冲动别冲动,你听我说,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我拧着眉头像审犯人一样喝道:── 说! 弓如月倒不着急了,哼哼两声,从茶几上拿起一盒红塔山,慢腾腾地抽出一支 叼到嘴上,抬眼问我:打火机呢?我找到打火机扔给他。这小子点上,一边儿抽一 边儿说:还不都是为了你?我这可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呀,──可人家还不领情! 插个屁,你小子还嫌我混得不够惨! 哎,别这么说,你知道写假新闻要受什么处分吗? 管你呢,现在你快先打电话把这条稿子给我撤了! 晚了晚了,这会儿已经全部印刷出来了。十几万份,发往全国各大小城市,要 重新排版印刷,加上追回损失,至少要几万块,你有能力弥补这个损失吗? 你、你小子到底玩什么花招? 行了,说过了,还不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 你不是想出名吗? 我操,想出名也不能捡这个便宜呀! 怎么不能,香港艳星××谁不知道?今天晚上全国都知道有个作家叫李乐了, 明天就有出版社约你出书,你信吗? 我有点动摇了,但还在口服心不服地说:你看着,你嫂子肯定跟我没完没了, 她娘家人也饶不了我,这下我死定了。 现在哪还管得了那么多,你出了名,有的是女人追,还怕没有老婆? 放屁!你嫂子回来看你还敢胡扯。 玩笑玩笑,这一点我也想到了。这样吧……弓如月凑过来故作神秘地说:对嫂 子,我就说是重名,那主角是另一个李乐,比你年龄大也比你重个几十斤,总之跟 你是两码事。 她能信吗?我犹豫着。 有我呢,弓如月习惯地拍拍胸脯说:等她尝到你出名的甜头儿了,我再把这事 儿全盘托出,她感激还来不及呢。 那,你不怕受处分?要扣你工资吧?我开始有点替弓如月担心了。 处什么分!这是小菜儿,绯闻绯闻,捕风捉影的新闻,只要能吸引读者,报社 领导巴不得版面上全是绯闻呢,还管什么真假?别说扣我工资了,还要奖励我呢。 我想想也是,这世道连美国总统都搞不清谁真谁假了,我还硬挺着装什么良民! 于是我伸手拿过版样,把弓如月杜撰的那篇新闻仔细读了一遍,不看则已,一看顿 时胸中燃烧起欲望的烈火,对未来的憧憬和成功的兴奋像像潮水一样地澎湃在胸中。 ──我找到当名人的美好感觉了,而且,乖乖,香港那小妞长得的确不赖。 一切都按照弓如月的预谋发展着──可怕的小报记者!──,21世纪初,我 的人气指数直逼上世纪90年代初的痞子作家王朔,滥情的书写了一本又一本,一 本比一本买得火。与我签约的出版社赚了大钱,我的经济人弓如月成了财大气粗的 出版界大亨,当然我也拿到了数目不方便公开的巨额版税,我买了别墅,开上了宝 马小车,就是胆儿小点──没敢换老婆。 继那篇绯闻之后,弓如月又杜撰了一篇新闻,称艳星××扬言要上法庭告我, ──那个时节,克林顿刚告别白宫回到老家小石城去开图书馆,此前他狂签了一大 批特赦,惹下麻烦;布什入之白宫,戈尔已经跑到一所大学里给学生代课,常常借 授课数落布什的不是──,不过我声称对绯闻一无所知,并且表示××对我一定没 辙,──当此时,我已经被认为多情胜李敖了。我应邀出国旅行,巡回各名校讲学, 搞得全世界都知道有个中国风流才子叫李乐──就像中国人都知道唐朝有个点秋香 的唐伯虎。我在小石城克林顿总统图书馆跟老克握着手互拍肩膀,还造访了联合国 总部。环游世界数月后,思乡情切,于是打道回国。所乘客机在半路上遇到大雾天 气,紧急迫降中东一个临时机场,狼狈钻出机舱,望见远处战火纷飞令人胆寒,双 脚刚下地,迎面碰上不知哪一路的游击队,我撒丫子就跑。 侥幸逃过一劫,又幸好全球通用的信用卡还在,凑和着在一个还算平静的地方 找了个酒店暂且栖身。我太累了,倒头便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醒来时,窗外已 是夜色如漆,电视里正播放着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老婆在我脚边的短沙发上睡 着了,身体蜷得像只猫,──因为家里唯一的长沙发我正占着。唉,我长叹一声, 怅然若失,一切都明白了──我不抽烟,不喝酒,偶尔也打打老婆;我不吸毒、不 赌博,有时买张彩票碰碰运气。我辞了职,写小说,目前一直努力着,年龄看看已 蹉跎,前途怎样尚不敢说。总之,除了做点不切实际的梦,现状没什么好说的,这 就是我乏善可陈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