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槐 作者:李骏虎 我的确有些老了,常常会迎风落泪。这是不应该的事情,要知道,我刚届而立 之年。可能是操劳过度吧,我每天让自己工作16个小时以上,按正常人日工作8 个小时计算,我的工作年限已够资格退休了。我已经把光阴预支出去了30年,该 是年届花甲了呀。然而,我现在觉得每天工作16个小时远远不够用,我甚至没有 时间回一次故乡,在无尽头的读书和写作中,我耗尽了青春。目前最大的愿望是, 在40岁之前把人生百年的光阴花完,干干净净地花完。 我的故乡就在那个闻名遐尔的大槐树下。在无数人络绎朝拜的岁月里,我将她 深深忘却,我无法不用“深深”来修饰我的忘却,唯有这个词才能说明我没有淡漠 对她的感情。当我写下这些文字之时,舌面上衔着几片花茶,感到乡愁变得微苦而 芬芳。是的,我必须回一次故乡了,算做向她的永别,完成一个朝不保夕的年轻的 老者对故土小心翼翼的探访。 我喜欢火车站,喜欢飞驰的列车及其窗外留不住的风景。无论是黄白的土山还 是墨绿的田野,无论是荒凉还是蓬勃,都以如飞的倒退提醒我岁月的曾经存在,但 是时间却从未驻足,她在一刻不停地奔跑,给一位芥子般的年轻的老者以坦然的心 怀、平静的表情。这一切,在岁月对皱纹的雕刻之前完成,因此,她又在不经意间 给我留下一份窃喜。我不动声色,但心中分明洋溢着欢乐,以及对一切事物喜爱有 加的情绪。 一位年轻的老者。这毫不虚伪的掩藏让我充满着快乐。我步出故乡笨重而简陋 的火车站,看到西边正在落日,在一片火红的背景之上,你分辨不出到底是日落还 是日出。多么壮观的一幕呀,一幕壮观的大戏,在朝霞或晚霞的背景之上上演。那 干枯的老槐树,固执地将奇异的身形印在霞光之上,黑色的躯干,成为一种徽标。 或许,她还可以是一种象征,我与我身边这位白髯的长者心中共存的象征。 “小伙子,哪个村子的?”老者结束了对大槐树的眺望,转而向我,饱满的脸 上扑洒着灿烂的霞光。他没有旅行包,只有一根拐杖,但眉宇间打着明显的游子的 印记。──我的心能够清楚地看到。 这才是真正的老者、真正的游子。我窃窃地赞叹。但我分明又发现了什么,惊 喜起来:“您是……” “田也秋。”老人眉梢一挑,双眸跳跃着火一般的笑意。他不像著作等身的文 坛宿耄,倒像修为深厚的内家拳大师。 “您是故乡的骄傲呀,碰到您真是高兴!” “何至,何至,我简直是国宝。”老人拉着我的手,仰天大笑。我也突然开心 起来,一起大笑。 我说:“田老……”老人将食指压在嘴唇上,四下望望,对我眨眨眼睛说: “嘘──,悄悄的,惊动了别人不好,每次回来都给县上添麻烦。” 我不禁失笑,扶住他说:“那是他们的荣幸。对了,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没让 人陪着,这一路十几个小时,遭罪了吧?” “没有没有,我的身子骨壮得很,”老人把拐棍递给我,拍拍巴掌,走到一块 地板砖的正中,用一只脚尖划了划砖缝说,“看见没有,看我能跳多远。”我刚要 伸出手去阻止,他已经跳出去了,跳得不算很远,一米五左右吧,这对于一位年届 九秩的老人来说,已经不下于探险家挑战珠穆朗玛峰了。 我吓出一身冷汗来,赶紧扶住他,注意地观察他的脸色。老人微微有些喘,但 依然兴高采烈地说:“现在不大行了,我小的时候,站到一块高台上,可以跳这两 倍远。”但他的情绪忽然低落下来,回头望望老槐树说:“算了,回去吧,我侄子 一家还等着我呢。” 我扶老人上了面的,恭敬地问他:“您老现在还写东西吗?”老人拍拍我的肩 膀,叹息一声,“前几年想写回忆录,可是资料都找不见了。本来那个年代把许多 照片和日记存在老家,侄子盖新房时不知弄哪里去了……”老人突然住了口,拍拍 我的大腿说:“不说了,我给你唱首我小时候的儿歌吧。”然后他开始唱:“大槐 树,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 我注意地观察老人,从他脸上看不出对儿时回忆的迷醉,却有些顽童般的调皮。 他盯着我的眼睛唱,一只手在拐棍上打着拍子,突然一伸手拍在司机的肩膀上, “水伙子,快关窗户!”司机还没反应过来,蝎子般的洒水车已喷洒而过,把他搭 在车窗上的臂肘打湿了。“×你妈,炸死活哩!”司机咒骂着抹抹脸上的水。 “小伙子,骂人可不是好习惯。”老人善意地劝告司机说。 “想骂就骂哩,你坐你的车,管这闲事干什么。”司机不肯服气。 “都是为你好哩,你知道这是谁吗?”我笑着对他说。 “知道,可这关我什么事情。”他依然很干脆。 我和老人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笑了。这种脾气我们太熟悉了。 洒过水的街道上散发着雨后潮湿的泥香,街边的水果摊也有了南国的韵味。故 乡的小城,给人从未离开又恍如隔世的感觉。 老人执意要送我回家。我说县里的领导安排过了,叫我住宾馆,晚上要来找我 聊天。“我们村离城30多里,今晚回不去了。回来前正好县长来过电话,说好了 今晚住县里的宾馆。”我这样向老人解释。想不到他说:“那就送你回宾馆吧。” 我怎么能答应,也非要先送他去侄子家。最后老人提出瓣手腕决定,我感到好笑, 不敢答应,怕伤了他。但他一抓起我的手来,我就知道他的力气远非我能匹敌,只 得认输。 晚上县长到来之前,老人从侄子家给我打了个电话。 “你看上去快60岁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呢?来跟故乡道别还太早了些。 如果写字把自己写死了,别人会把你看成傻子,你有什么权利无情到为追求萧萧别 离从此去的悲壮,而让你的亲人去唱‘长恨歌’呢?……你连孩子还没有了吧?” 我让一阵久违的汹涌的潮水淹没了,我说:“田老……” “你死不了的,你还不明白写作为了什么,我也不能对你过多的说教,但你必 须改变。” “但我该怎么办呢?” “你不是省电视台的记者吗?连咱们的县长还跟你称兄道弟,生怕你不给面子 呢。把这些都利用起来吧,如果你能让家人都生活的好一些,说不定能解脱自己。 到那时候,再想着告别人世也不迟。” “您是故乡走出去的大名人,这些都是您从前想过、做过的吗?”我感激老人 的忠告,但分明有什么地方在对他的话进行着顽强的抵触。 “这个问题你以后慢慢会明白的,现在你恳帮我个忙吗?”老人的声音听起来 很低沉,仿佛老屋里潮湿经年的炕席。 我赶紧答应:“行,当然行,您说什么事情吧。” “我想我这辈子风光也好,落魄也好,在外面飘荡了一生了,叶落总要归根, 但祖居给侄子了,我想重新买一座房子,最好在城外,像所有的老人一样,我喜欢 僻静一些的地方。你能帮忙吗?我会出到卖主满意的价钱的。” “田老,我并不是不帮忙,只是想问一下,您这么个大名人,给县上领导说一 声就能办了,为什么要我办呢?” “你肯帮忙就好,我的意思也是请你给县上领导说一声,我说不大合适,你有 机会就说说,没机会就算了。我不打搅你了,休息一会吧,你呆会儿还有客人呢。” “再见,田老。” “再见再见。” 电话刚放下,县长满面红光地进来了,伸出绵软的大手来叫我握,嘴里说着: “想叫人接一下你吧,你不同意,这一路的火车受罪了吧。”闲谈中,他多次提到 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开口。我脑子里一直在琢磨田老说的事情,就说: “田老回来了,你们不接待一下?” 县长哈哈一笑,“田也秋啊,有他侄子呢,名人嘛,脾气怪一些,县上很少接 待他。”他突然压低声音说:“老弟你想想,哪一任书记、县长打算在这地方呆一 辈子?说得上话的人还接待不过来呢,哪有时间接待他这样的闲人。”他突然又放 开嗓子说:“我们还要考虑怎么接待你这位电视台的大记者嘛,你把摄像机摇一摇, 咱县里的工作成绩可就都被上边看见了,我们得罪不起呀。哈哈哈” “田老可是著名作家呀,在国际上都有影响。”我不大理解这位父母官轻松的 玩笑话,试图让他正经起来。但对方依然轻松地回答道:“著名不著名,国际不国 际,咱这一县之地也沾不上光遍地长黄金呀,叫县文联陪陪他就行了。” 我突然觉得“记者”这两个字比我写的数百万字都要有份量,不由想试试这两 个字的作用。我说道:“田老想在城外买房子,请我帮忙,这个面子你可要给呀。” 县长哈哈一笑说:“给,我怎么敢不给?”他挪过来坐在我身边,拍着我的大 腿说:“不过说明白了,是冲着你,不是冲着田……”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仿佛我的脑袋上长出两只犄角来。忽而又哈哈大笑说: “你开什么玩笑,这一阵子我都被你唬住了,什么田老,他不是去年就死了吗。” 我分辩道:“你胡说八道什么,田老下火车后跟我打一个的回来的,他送我到 的宾馆。刚才我们还在电话中谈天呢。” 县长指着我直喊:“幽默,幽默,作家就是不一样,能把死人说活了。”他笑 得肚子疼,对旁边一直没有发言的县委宣传部长说:“老赵你说说,田也秋什么时 间死的。” 一直凝神倾听的宣传部长这才松了一口气,郑重地告诉我:“田老去年9月份 去世的,我代表县上赴京参加了追悼会,咱县报上有报道。要不我打电话叫报社的 人把合订本拿来你查查?”他伸手掏出手机。我摆摆手说:“不必了,我刚才跟你 们开玩笑。” 宣传部长又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 晚饭后他们请我去唱卡拉OK,我清唱了一首儿歌:“大槐树,槐树槐,槐树 底下搭戏台……” 举座掌声如雷,我看到大家的表情都喜洋洋的,于是自己也青春焕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