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河柳 作者:易恒 一 1. 立春刚过,苍凉的三燕大地还不能令人感受到一丝春意。 偶有十几只麻雀从树梢上飞快的着地,片刻,又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齐刷刷 的飞回到老柳树的枝头上。没有牛群羊群的牧归,没有孩子们的喧闹嬉戏,连惯见 的狗群嘶咬也不见。落日的余辉不放过每一缕炊烟,让它们显的有诗情画意;更不 遗余力的在大凌河斑驳的冰面上跳跃,好像要极力证明什么似的。仅仅这些而已, 初春旷野的傍晚竟是如此的安静。 老恒呆望着凌河边那棵老柳树足有一个小时了,不是麻雀们总也惊扰他的视线, 还不知要呆看多久。他终于回过神来,环顾了一下四周:满目的灰黄,正在被夕阳 一点点的带走。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后院。 如今的老柳树下已然无法搭棚居住了,方圆四米都围上了铁栅栏,足有一人高。 铁栅栏呈乳白色,与老柳树的浓咖啡色还算协调。这是乡长亲自带人施工的,是遵 照省,市下达的指示来做的。这样做既让老恒欣慰,又让他遗憾,欣慰的是老柳树 终于得到保护了;遗憾的是他平生的愿望更难以实现了。另外,多了铁栅栏的老柳 树总让他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滋味。 茹咸看着低头喝闷酒的丈夫,有些担心。一连两周了,老恒都是这样:不言不 语。每顿喝半斤烧酒,却很少动上几口可口的菜饭。茹咸并没有劝他,她知道,劝 也是白劝,三十年的相濡以沫,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就连儿子要回来的事情也 没有告诉他。前几天儿子在市里来了电话,说是要在周末领着你们未来的儿媳妇回 来,让二老相看相看。茹咸一听就笑了,说我儿子长大了,说话也会绕弯子了,相 看啥呀,你都称她是我们未来的儿媳了。电话那头的儿子就嘿嘿的笑,是孩子对母 亲那种特有的傻笑。儿子大学毕业就在市里的一家私企打工,不到一年就荣升了营 销部副经理,与他学的营销专业还是蛮对口的,月薪在两千多元,这在中小城市是 比较高的收入了。 也不知那个女孩子怎么样?茹咸依旧看着丈夫喝酒,有些发呆。 2. 老柳树的年纪早就没人能说得清了,老恒八岁时就听八十岁的周三爷说他爷爷 的爷爷像你这么大时它就叫老柳树了。哎,那是多么老的一棵老柳树啊!三人合抱 不过来的主干上疙疙瘩瘩,斑斑驳驳,十数条支干向各个方位肆意的扭曲伸展,最 细的也有小碗口粗了。树身通体类浓咖啡色,多看一会儿,舌头的两侧就有涩涩的 感觉。老是足够老了,然而每年的第一抹春绿却总是由它向人们告知。 也正是老恒八岁那样,老柳树刚刚吐绿的那天,他得了一场大病:先是全身冰 冷,牙关紧索,面色铁青;继而是由青转褐,双眼翻白,浑身抽作一团,嘴里不停 的吐出淡绿色的粘丝。方圆十几里的名医、土医都相继昂扬而至,沮丧而归。 老恒爹又偷偷请来了本地最有“仙气”的“香头”(巫师),折腾了半夜,不 仅无济于事,还愈见死气。直到辈份最高、年纪最长的周三爷到来,我们主人公的 生命才产生了涅磐般的转折。那天周三爷外出行医刚回来,听说大恒病了,连家门 都没进就来到唐家。唐栓夫妇见三爷来了,无异于见到了救星,痛哭流涕的跪在了 他老人家面前。周三爷顾不上理他们,径直来到炕前,翻了翻唐大恒的眼皮,又搭 了一下脉,之后倒背双手,仔细的观察这个可怜的孩子。良久,他突然一挥手,叫 闲杂人等出去,转身对唐栓说:“栓子,让大恒拜干爹吧。”说罢,打开药箱,从 皮襄中取出一支银针,扎在了大恒脐下的气海穴上。唐栓本已灰暗无神的双眼刷的 亮了起来。 凌南村自古的风俗:孩子体弱多病、不长个或是年纪大了讨不上老婆的,在医 疗和巫术都不起作用的情况下,就只有最后一个救治办法——拜老柳树为干爹。据 说拜了干爹,大都很灵验。不灵验的就是心不诚,做了亏心事或祖上无德(老恒祖 上是无甚大德的)。然而拜了干爹后就要在老柳树下搭蓬居住,为全村人打更四年, 并且在这四年中必须改姓柳。 搭帐篷打更四年有两个原因:一是对老柳树表示孝心;二是老柳树地理位置优 越,它在距河岸30米远,高20米的土坎儿上。从老柳树开始,坎沿儿向东北斜斜的 越来越低的伸到直通渡口的大道上,无论是盯贼还是捉贼都很方便。那时河对岸的 凌北村常来这边偷树,有时还把渡船也顺手牵羊,应该有人打更,既然收了你这儿 子,你就要对老柳树和村人有所贡献。改性柳是因为老柳树的年纪太大了,是全村 人的祖宗。在凌南人朴素的宗教理念中,老柳树就是神,凌南人可以不尊重释迦牟 尼,可以不知道老子,可以偶尔大胆的骂骂从未见过的皇帝,但不可以不尊重老柳 树。况且干爹也不是谁想拜就能拜的,无病无事不许拜,女人不许拜,外乡人不许 拜,倘若有谁违反了规矩而拜爹,凌南人是不会认可的,并且要唾弃他一辈子,再 说上几辈人就有拜过干爹的,年青人也拜,不是乱了辈份吗?所以综上各种原因就 必须改姓柳。 拜干爹是在当天深夜,天公作美,月黑风高,正避开了反封建迷信的亮眼。 唐栓抱着大恒随着周三爷提心吊胆的来到老柳树下,举行了简单而庄重的仪式, 结果自是不言而喻,爹是没有白拜的。其实那在当时也算个奇迹,秦老万家的小儿 子二十岁了才四尺六寸,拜了干爹后,天天上香,逢节上供,一连四年才长了不到 一寸,全国人民都解放了,也才又勉强鼓了半指高,直到现在,三十多岁了,也只 是一般十二、三岁的身高。老柳树,不是谁都能拜干爹的,不是谁拜都灵验的!凌 南人都这么说。于是那些拜了干爹未见灵验的人家活的就很压抑;一些由于某种原 因想拜干爹的人家,顾及到颜面都不敢拜了。 老恒的爹娘,也就是唐栓夫妇,近乎于狂喜,但又不得不压制住这份狂喜,逢 人只说是周三爷扎针扎好的,使周三爷医学上的地位在晚年又上了一个台阶。 但周三爷本意并非如此。唐栓夫妇对周三爷敬佩得五体投地,感激得涕泪交流, 其程度只稍逊于对毛主席的爱戴之情。之后唐栓跟三爷商量:“爷呀,就别改姓了 吧?改了麻烦可大了。那四年更也……您看,是不是……”周三爷半眯双眼,手捻 银须沉思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末了补充一句:“满十二岁到我屋来住,我有 办法让大恒还愿。”唐栓夫妇先是一怔,随即又是千恩万谢。 3. 周三爷名周泰风,由于学问大,辈份高,德行厚道又行三,人们都尊称他为三 爷。周三爷解放前在宁城做过师爷,辽西,内蒙,山海关一带都有他的朋友,朋友 们很敬重他,都说他有管乐之才,对此,周三爷往往摇头摆手并把话题转移。 周三爷离开宁城那天,县长亲自给摆了酒,足有六十桌。除了宁城一带的社会 名流外,广宁的绿林首领苏笑天,秦皇岛的盐枭李作奎,义县的绸缎大王张岷等等 一些黑白不一的人物也闻讯赶来了。这着实让以县长为首的宁城名流们忐忑不安, 惟恐席间会生出事端。然而他们是白白的担了一份惊。这些黑白领袖们那天却是出 奇的守规矩,小火气,不问彼此恩仇,只是向周三爷轮番敬酒。周三爷是海量,来 者不拒,一一饮尽,并不时说些笑话来轻松席间气氛,使得那龙蛇混杂的大席充满 了罕见的和谐。 酒席接近尾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戏剧性的事情。支客的一声响亮的呦喝,大 伙还没来得及听清,就有十几个军官、士兵走进了大厅。可能是出于职业的敏感, 在座的黑道豪杰们一下就都做好了火拼的准备,几个初出茅芦的小匪噌的站起身来。 为首的军官也站住了,后面的士兵们便把手伸进了枪套……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持续了约有二分钟。大厅中的人都屏息静气,胆小而又 敏感的已想好了往哪里躲藏。 周三爷坐在椅子上没动,神色平和而凝重,宛如一棵千年的古树。良久,缓缓 的吐出了几个字:“我周泰风,知——足——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力。 为首的那个军官一下回过神来,向后面的士兵摆了摆手,整了整军帽和军服, 径直走到周三爷面前站定,脚跟啪的一碰,抬手敬了个军礼:“周先生,卑职奉黄 将军之命,特来为您送行。”说罢一招手,后边的一名士兵赶紧快步上前,递上了 一卷字轴。军官将字轴接过双手捧起,毕恭毕敬的呈给周三爷。周三爷早已站起身 来抱拳答谢,他双手接过字轴,温和的道:“将军,和兄弟们入席喝一杯吧。”军 官连忙摆手:“不行,不行,黄将军有令,要我见到您后即刻返回。”他停顿了一 下,继续补充道:“黄将军现在太忙,不能亲自来送您,他非常遗憾。”说罢,又 是一个军礼,转身一挥手,朝大厅外走去。 直到他们都走出了大厅,在座的各位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大家一致要求周三爷把字轴打开,周三爷却不开情面,便当众打开了。那是一 幅对联,上联是:惊闻高士隐不胜叹惋;下联是:深敬贤者节岂敢痴留。落款是: 弟,黄允星敬赠民国二十六年。笔力雄浑劲秀。众人一片嘘唏。黄允星将军谁不晓 得? 东北军的杰出将领啊!他亲手写就的对联,那还了得!一时,席间誉声四起。 走的时候,很多人要用自己的车、马、轿等送周三爷,都被周三爷婉拒了。于 是辽西古道上,骑小黑驴,背四弦琴,手拈须髯的白衣老者成了老恒一生中永远的 怀念和希冀。 4. 周三爷回乡后开过八年私塾。方圆几十里的小辈很多都是他的学生。 三爷古道热肠,最见不得失学,加之有祖传的七十二亩好地做后盾,便时常给 穷人的孩子以厚待。家庭拮据的只是象征性的收一点儿学费,特别贫困的则分文不 收。三爷更见不得鳏寡孤独和伤病,他家本来是不需要太多长短工扛活的,至多有 五个也就够了,可偏偏连固定的长工就有十三个,都是少年丧父、中年无妻、家有 瘫痪老母和地无半分的那些人。所以在方圆几十里,周三爷都极有德望,尢其在凌 南村,已隐然是村人的领袖。婚丧嫁娶问他吉凶,田产纠纷找他裁定,孩子出生求 他起名,拜干爹更必须由他主持……人都说凭周三爷的学问远不止个秀才,举人都 没问题。听到这儿,周三爷总是笑着摇摇头。周大爷和周二爷是本份的富农,从不 招惹是非,只知道勤苦的劳作,节俭的生活。他们之所以被称为“爷”,全是借了 三爷的光,他们在解放前就撒手西去了,竟都没有留下一个后人,周家就全靠三爷 一脉支撑着。 凌南村的另一名门是唐家。唐栓的爷爷曾中过晚清的举人,在营州城里做过大 官,着实风光了些年。但随着大清的衰败,其命里的贵格也逐渐失去了光辉。贵是 没有了,富还是具备的,凌南村十之七八的地都是他唐家的,固定的长工就有五十 人。也许是“官宦”人家的缘故吧,排场惯了,就打下了奢侈的底子,举人的儿子 在学业上一无所成,在玩乐上却是行家里手:玩狗,放鹰,耍大钱,抽大烟,喝花 酒,娶太太……无所不至其极。结果是先气死了举人夫妇,自己也因纵欲过度,在 四十岁那年就一命归西,只有最后一个姨太——九姨太给他留了一个后,那就是唐 栓。解放那年唐栓二十岁,刚订了亲,是凌北村白家的三姑娘。由于唐栓家是地主 成份,唐栓爹的名声又太臭,凌南人就借着土改之风把他家狠狠的改造了一把,改 得只剩下了村南不足两间的小土房。由于周唐两家世代交好,唐家逢此巨变,周三 爷怎能袖手旁观呢?那时唐栓的八名姨娘早就各奔东西,家中只有母子二人,受人 欺凌。全仗周三爷帮他娘俩渡过难关,还把退亲的白家说通,让唐栓成了亲。这是 最最重要的一件事啊!要不然哪有今日的老恒呢? 老恒从小就只有小易和他玩。小易长老恒四岁,是周三爷的重孙,也是一个苦 命的孩子,娘在两年后生弟弟时难产而死,爷爷,奶奶和父亲也紧随他娘其后去了。 人们都说这是小易命硬克的,但周三爷却安然无恙,精神还日渐矍烁 .人们就 又说了,周三爷的命更硬。这一老一小生活来源按说有限,但并不拮据,要不然怎 能周济唐家呢?一是周三爷德高望重,改造时被留了情,另外上到地委下至生产队 中很多重要的领导都是他的学生。 小易成天长在大凌河里,游泳,摸鱼,叉王八,钓冰鲤子……到了十四岁就能 独自摆渡了,一条笨重的大木船让他使得顺风顺水,加之他有眼色,嘴甜又讲义气, 大人孩子都挺喜欢他,时常称道:“看看,还是人家三爷的孙子!”与周小易相比, 唐大恒就不行了:贫困和重病令他面黄饥瘦,弱不禁风不说,他的地主出身使他经 常被村里的孩子们整治得口鼻流血,衣破鞋丢。这时只要小易赶在场,那群孩子就 住手了,谁敢惹这既讲义气下手又狠的小易哥呢?小易不在的时候,孩子们就又出 现了,大恒一般就往渡口狂奔,小易通常都在渡口。孩子们小心翼翼的尾随其后, 只要发现小易不在就又疯追上了去。有时二运也会挺身而出,结果是非但没救了大 恒。自己也吃了瓜带,被踢上几脚或换了几个耳光什么的,末了,还不免被骂上几 句“地主的走狗”、“臭打更的”等。这样的情况下,二运通常就只有哭。 二运姓柳,是柳老根的老来独子,贫农成份,从十二岁就替爹在老柳树下打更。 以前的柳家虽然贫困,但在凌南村的地位却很不低,因为凌南村姓柳的只他们一家, 弥足珍贵呀。老来的规矩,没有拜干爹的,打更就只能是柳家,而且月末年终村里 人还要凑些钱给他家,以慰护树打更之功。解放后,柳家也一直沿袭着这一传统, 可倒也没谁说过什么,只是其地位较以前已一落千丈了。 小易,二运和大恒的友谊就是在一九六零年的渡口开始建立的。他们在傍晚甚 至夜里摸来的鱼虾,叉来的蛤蟆,不但喂饱了自己的小肚子,还解决了周三爷,柳 老根和唐栓夫妇的吃饭问题,后来他们的任务又加重了:商寡妇,夏寡妇及一些周 三爷家原来的老长工家也成了救助对象。那时,三个孩子虽然要提心吊胆的“工作”, 但对于他们那更是一种兴奋的体验。 老恒十二岁那年,如约搬进了周三爷的家。 二 1 周三爷家是东西两间的房子,西间给分成了两小间,一间放杂物,一间三爷住, 小易和大恒则住在了东屋大间。来三爷家住,大恒是十分乐意的,没用父母丝毫勉 强。一方面他可以天天和小易哥在一起了,另一方面,他喜欢周三爷,喜欢周三爷 的故事和琴声。 周三爷的故事可真多呀! 除去“后羿射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及“牛郎织女”等上古神话 和民俗传说不说,就是成套的<<三国演义>>,<<水浒传>>,<<三侠五义>>,<<镜花 缘>>等文俗不等的长篇也能讲得细致、全面且精彩。至于“东周列国”,“楚汉争 霸”,“光武中兴”,“安史之乱”及“ 宋辽战争“等等一些历史题材,也让三爷给讲的有声有色,且年代准确,人物 鲜活。从三爷那里他知道了中国历史的悠久,疆域的辽阔,文明的灿烂及野蛮的血 腥;他知道了何为忠臣良将,何为英雄豪杰,何为贞洁烈女以及何为昏君妖后,何 为奸賊\\\ 佞党,何为男盗女娼……战争,灾害,镇压,反抗,招安,叛乱,夺位, 让权,排挤,提拔,投降,殉国,智谋,奸诈……在他幼小的脑海中都打下了深浅 不一的印记。 有一次,周三爷给孩子们讲<<杨家将>>,讲到杨六郎诈死埋名的那一段时,小 易气呼呼的说:“杨家也忒熊了,造反不就得了吗!”其他孩子也附和说反了,反 了,造反得了呗!把皇上杀了就得了呗!周三爷半天没说话,把目光注视着二运和 大恒,只有他俩没跟着起哄。周三爷要二运说说,二运吭哧了半天说造反还行来? 不能造反,就让八贤王把西宫娘娘给打死就行了,皇上一害怕,就不敢动老杨家了, 实在不行,那就,那就啥呗……三爷又问大恒,大恒说杨家将不能造反,造反的话, 朝廷就乱了,大辽该趁机打进来了,不能反。接着又说杨六郎诈死可不对,敌人都 要冲进来了,咋还装死呢?佘太君也不对,还说不替皇上打仗了,那是替皇上打吗? 那是救百姓梨(黎)民呢! 那次之后,周三爷对大恒就另眼相看了。 周三爷的琴声真好听啊! 雅的,俗的,人们知道一点儿的,人们一点也不知道的,都会弹,还都那么好 听。不光孩子们听,大人们也爱听。尤其是夏天晚上,人们干活回来,吃了晚饭后, 就搬了凳子在周三爷家门口聊天,其实是等着听琴。 凌南村只有两个人会乐器,也只有两件乐器。另一个是村北头的高大夫,有一 把二胡,轻易是不拉的。人们求他:“高大夫,拉一段吧?”高大夫则慢条斯理的 捋一捋胡子,不置可否的轻“啊” 一声,于是人们就又求:“高大夫,拉一段吧?”高大夫这才翘起二郎腿,眯 起双眼,得意的拉上一段儿。周三爷不然,夏天晚上九点以后,他通常要在院内弹 上一个小时的琴,不用人求,也不硬让人听。于是这些乡下人就都去听,他们是百 分之百不懂乐理的,但却都听得很投入。直到三爷弹完最后一声,才都咂吧咂吧嘴 唇,恋恋不舍的起身离开,各自回家睡觉去了。 那天三爷弹<<流水击石>>,弹到一半时音色突然变了,一些没有乐理知识的乡 人们也听出来了。三爷就停下来检查,人们都不作声,大恒突然问:“三太爷,咋 不弹了呢?”三爷说:“琴弦松了,我调一下。”“刚才听着也挺好的,像大凌河 的流水声,我想哭呢。”大恒情绪有些激动又略带了点腼腆。 三爷停下手,惊异的看了这个十二岁的孩子一眼,说:“那就不调了。”说罢 就接着弹了起来,乡亲们不住点头,说不调也挺好听的。 那天之后,三爷就越发看重了大恒。 2 十二岁的年龄,正值放置假,不去凌河边玩耍又能去哪呢?大恒就整天跟着小 易后面,弄船,捉鱼,游泳……二运就在岸上看着他们憨憨的笑。而小易也有不在 的时候,他喜欢打鸟,打鸟时他不带大恒。孩子们一见小易不在,就又有了“下手” 的机会,于是就又有了类似前文的那一幕,不同的现在大恒是从凌河边往坎儿上跑, 他怕在河里被灌水。二运依旧阻拦,结果依旧是被打骂之后委屈的哭。有时大恒被 追急了,反倒不跑了,站在原地等着挨揍,孩子们略一迟疑就都又冲了上去:撕扯, 踢拧,吐口水……大恒一动不动,只是用一双眼睛冷冷的看着他们,那不是一个孩 子应有的目光,于是一些胆小的孩子们就住手了。赵大虎是不会住手的,这小子十 五岁,膘肥体壮的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他往往把大恒骑在身下,用手掐住大 恒的脖子,恶狠狠的喊:“ 叫爹!叫爹就放了你!“大恒往往也恶狠狠的瞪着他,许久从牙缝里冒出几个 字:”我是你爹“。 劈哩啪拉!又是一顿毒打。 那天黄昏,大恒又让孩子们给逮住了。赵大虎这次没有把他骑在身下,而是双 手叉腰站在大恒面前,趾高气扬的:“儿子,钻老子裆!老子就饶了你!”看着大 恒没动,就骂道:“你个奶奶的钻不钻?不钻把你撇到河里喂王八去!”出乎意料 的,这次大恒说:“我钻”,说着就躬下身子,半蹲着向大虎挪动……赵大虎没想 到这次大恒如此听话,得意的笑了。正在赵大虎看着孩子们得意的傲笑的时候,大 恒突然挺直了身子,向赵大虎的裆下飞起了一脚…… 晚上的时候,赵大虎的妈,村里有名的泼妇(以下简称虎妈)和赵大虎的爹, 村里有名的懒鬼(以下简称虎爹)以及赵氏家族的男女老少们足有三十多人,把唐 栓家的大门给堵得密不透风。 唐栓没敢出门,唐栓媳妇在门前和他们理论着,虎妈几次扑上去撕大恒娘的脸, 都被人们拉住了,于是就只剩下了对骂。僵持了近半个小时的时候,周三爷领着大 恒来了,大伙自动给让开了路,周三爷扫了大恒娘和虎妈一眼,说:“大虎那儿, 我给用药敷了,内服的也煮好了,分三回喝,三天准好。刚才大恒也给大虎赔了礼 了,你俩就停了吧。”说完领着大恒转身走了。 双方一时无言,又互相恨恨的对了几眼,就各自散去了。这次之后,孩子们就 不再欺负大恒了,只是远远的骂,大恒也不理他们。 3 渐渐的,大恒也很少去渡口了,因为周三爷一年比一年老了,小易又整天在外 疯跑,没人照顾不行。大恒也乐意和三爷在一起,听他谈古论今。周三爷呢,就更 欣慰了,他太喜欢这孩子了! 心地善良,性子耿直,悟性高,懂眼色,还有主见,这样的孩子谁不喜欢? 大恒十四岁这年,周三爷开始系统的传授他学问,还教会了他弹琴。作学问的 人都知道,经史一类的古文化对于大多数初学者来说都是枯燥的,很快大恒就厌倦 了。周三爷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大恒上初中的头一天晚上,三爷把他叫到了屋 里。三爷端坐在红漆炕桌后面,背靠着窗台,宛如一株古树,桌上泡着一壶红茶, 壶嘴里不停的向外吐着白气。大恒突然产生了一种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有的感觉, 他突然认为,只有三爷才配喝这么热这么浓的茶。若干年后,他和宋文垂,燕望丁 在偶然的一次品茶吟茶时才真正弄懂自己当年何以有如此奇特的想法。 周三爷冲大恒慈祥的一笑,示意大恒坐下,大恒就坐在了炕沿边上。 “看你这几天,心不在焉的,学不下去吗?”三爷和蔼的问。 “不是,不是的,啊,不!……是……”大恒在周三爷面前不敢撒谎。 “你是不是觉得这<<论语>>,<<孟子>>.<< 史记>>什么的对你没什么用处? “不是,您让看的,学的,一定是有用的,可我有点看不懂。” “奥,这是一定的。谁刚接触这些都会不懂或厌烦,我和你这么大时,还不如 你呢。” “……” “可这些知识才能真正称得上学问。”三爷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开始不懂 不怕,慢慢体会,用心感悟,你就会愿意读了,等你将来长大了,你还要读,还要 学,一直到老。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为什么学它们了。读书是为了什么,为了明理 呀!天地间万事万物都逃不出一个”理“字。理是什么?理就是道,道即是德,是 做人之本;天地无理则灭,世道无理则乱,为人无理则痴。你是个作学问的好苗子, 但愿你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小易这孩子,唉,我是不会给他讲这些的,有啥用呢? 大恒,记住我这些话,尽管你不能完全理解,也要记住!“ “嗯……” “从明天起,你就开始正式读书吧。喏,这些。”三爷把一沓毛纸推到了大恒 面前。 纸上是三爷挺拔秀劲、错落有致的蝇头小楷,写的是大恒的课程表,内容具体 到每科,每章,每节,时间细致到每年,每月,每日。大恒从头至尾粗粗的看了一 遍,头就大了。这,这也太难了吧! 周三爷看出了大恒的神情,和蔼而又庄重的说:“你肯定是觉得这个太难了, 是吧?刚才我说过,作学问就是如此,开始艰难、枯燥,然而一旦坚持下来,习惯 便成了自然,等你一入门庭,叫你不学你还不忍释手呢。这些学问博大而精微,你 现在只需按照那上面的顺序,把它们逐一读熟背会就够了,至于其中义理,日后定 有所悟。” “……” “好了,时候不早了,去睡吧!” 大恒拿着“课程表”走出三爷的屋子,他是万分的不情愿啊!都什么年代了, 还学这些古董!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又细看了一遍,课程表分三个部份,第一部分是“为学年限” 第二部分是“ 为学月限“第三部份是”为学日限“。现只节录第一部份如下: 为学年限作学问非一日之功,需持之以恒,勤炼不辍,十数年如一日方可踏入 门庭。至于格物、致知之功,中和、精一之妙,学以致用之要,于此处不复阐述, 书中自有精微之论,悉心研之,必有所悟。 以下内容乃“为学年限”旨在筑基,万不可懈怠。 初年:熟读<<四书>>及<<易经>>,熟读<<古文观止>>之<<周文>>. 二年:熟读 <<五经>>之<<诗>>,<<乐>>;熟读<<周易本义>>及<<荀子>><<韩非>>熟读<<古文观 止>>之<<秦汉文>.三年:熟读<<史记>>,熟读<<史通>>及<<文心雕龙>>;熟读<<古 文观止>>之<<六朝唐文>>. 四年:熟读<<老子>>,<<庄子>>;熟读<<资治通鉴>>; 熟读<<古文观止>>之<<唐宋文>>. 五年:熟读<<杜工部集>>,<<昭明文选>>. 吾深 信以此五年之功,即可为汝奠定为学根基。之后可凭已愿,广闻博识,融汇百家, 以汝深根大慧,十数年后定能大成;专博深广,明辨精微,持一理而融贯万物。望 勤之,恒之,慎之。 读者朋友不难体会,单单这第一部分,就令人望而生畏,头大如斗了。何况那 更为细致,严格的第二、第三部分呢?除去即将学的文史政地和数理化不说,<<毛 主席语录>>和<<老三篇>>就够让人头疼的了,又来了这些经史诗文!大恒有点儿想 哭。他垂头丧气的回到屋,屋里一片漆黑,小易居然还没有回来。小易这一年越来 越让人捉摸不透了,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回家后又极少说话。他这是怎么了呢? 大恒问过他一次,小易说一个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哈。大恒就不再问了。奇怪的是周 三爷也从未问过,可能是三爷老了,糊涂了吧,大恒这样想。他摸着黑上了炕,钻 进了自己的被窝,乱七八糟的想了一会,就进了梦乡,毕竟还是小孩子嘛。 大恒开始了他枯燥乏味的读书和背书生活,他没有时间出去玩儿了。每个月三 爷都要检查一次,应该掌握的没能掌握,自然免不了一顿训斥或几下手板,直至读 熟背会。小易有几次看不下去了,替他说情,都给三爷骂了出去。小易初中都毕业 了,该学的就是《毛主席语录》,这对于不笨的他,根本算不得什么。那时大恒心 里挺复杂,说句实话,他有点儿恨周三爷,但每产生一次怨恨,就又多了一次自责。 他觉得最不能恨的就是三爷,三爷是为了他好,为了他长进,况且三爷也是关心他 的,每次放学回来,三爷都把做好的饭给他端来和他一块吃。因而大恒还是不恨三 爷的,他不敢恨,也恨不起来,相反的,有一天不见三爷他还真想的慌。后来大恒 干脆横下心:愿学不学都得学!那就读吧,背吧,尽量让三爷满意吧! 三爷就真的越来越满意了,越来越为自己的眼光自豪起来。 4 , 大恒念初三这年,国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毛主席亲手写了一张大字报,说是要 把哪个司令部用炮给打平了。于是在大跃进中、自然灾害中显得比较平静的凌南村 也热闹了起来:工作队驻进了村了,开始“四清”了,开始打倒“四类份子”了, 学校的课停了,学生们摇身一变成了红卫兵了。 这年深冬的一个晚上,八十岁的周三爷把大恒叫到了他屋里,依旧端坐桌后, 依旧沏着壶红茶,神气依旧和蔼而庄重。这一次谈话,令大恒终生难忘。 从周三爷的嘴里他知道了:小易和村西商寡妇相好了,二运改姓赵大虎的赵了, 成了生产队长的干儿子了,他班里的一个女同学由于是“四类份子”的“崽子”, 被一群红卫兵活活糟蹋死了……大恒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看着三爷,他简直难 以置信这些事会是真的,同时也很纳闷,这半年来他和三爷很少出门,自己都不知 道,三爷是怎么知道的呢? 周三爷望着这个涉世未深的得意学生,叹了口气:“唉,不说这些了,你到我 这儿有三年多了,你也知道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住。这三年你做的很好,无论是做 人,还是做学问,都很好。你算我最后一个学生吧,而且将来一定会成为我学生中 最有出息的一个!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呀,三年多了,你也该回家了,该给你父母 尽尽孝道了,况且现在国家又乱了起来,在我这儿也没什么好处,啊。” 大恒吃了一惊,他真的不明白三爷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为什么让他走! 走是早晚的事情,这个大恒早就知道,可那至少是半年之后的事情啊!况且大恒早 就下了决心:三爷有生之年,他决不离开,可现在……为什么呢? “三爷,您生我的气了?我……我今后一定听您的话,好好读书,我现在愿意 读书呀!真的,三太爷。”大恒有些哽咽。 “你真是个孩子,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迟早要回到父母身边的,”三爷慈 祥的说。 “可……可不是还有半年吗?要让我回去,半年后我再回去!”大恒耍开了小 脾气。 “现在世道这么乱,那四年就减到三年吧”“可是,谁来照顾您呀?我,我不 走!”大恒刷的落下泪来。 三爷把脸一沉:“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了呢!我的学生里可没有不听话的呀。 就这样定了,收拾收拾,一会就走吧。” 大恒见三爷动了气,知道他决心已定,不可更改了,也就不敢再争了,只有站 在地上流泪。三爷见大恒不说话了,语气便缓和了下来,他向大恒招了招手,让他 近前坐下,从怀中掏出了一只四四方方的白绸子包裹,递到大恒手里,神情郑重严 肃,一字一顿的说:“收好了,这就是《柳神记》。”大恒的手不禁一抖,感觉这 本不怎么厚的书实在太沉了。 大恒含着泪,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三爷的家。渐渐的,已望见了自己的家门。 娘正站在门口张望着什么。也不知怎地,越是走近了家门一步,他的心就愈加沉重 了一分,并隐隐的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娘已看见了他,正向他招手,他回了下头, 已看不见三爷的家了,夜幕正吞啮着大地…… 他猛的站住!转身!飞也似的朝三爷家奔去…… 三(上) 1 想到三爷的死,老恒不敢再想下去了。“人终有一死!”他这样开导着自己, 把古琴放在桌上,铮淙的弹了起来…… 夜里十点的时候,茹咸整理好了备课笔记,熄灭了外屋的灯,来到厨房点着液 化气热晚饭时没动几口的鸡汤,约摸五、六分钟光景,香气便弥漫开来。 “咋还没睡呀?”老恒揉着眼晴从里屋走出来。 茹咸扑哧一声笑了,朝老恒肩头打了一拳,“你就别装了啊。” 老恒也笑了,放下了揉捂眼晴的手,嘿嘿一笑说:“我还真有点儿饿了。” “想通了?” “嗯,就算是吧。” “我陪你喝点儿?” “那就喝点啤的吧。” “啤的没劲儿,喝白的,我挺长时间没喝白的了。” 老恒拉开了折叠的方桌,取来了杯筷,倒了两杯烧酒。片刻,一碗热气腾腾的 鸡汤就端上来了,茹咸又弄了几碟小咸菜:腌白萝卜丝儿,酱芹菜叶儿,卤黄瓜片 儿,糖醋花生米。 还把一小碗大酱和几只红辣椒放在丈夫面前。 老恒深情的看着茹咸:“今生有你,是我最大的幸福啊!那年……” “行了,行了,你看看你,又发感慨了,趁热喝,二伐汤凉的快!” 其实茹咸刚在东屋备课时,听见里屋传来那熟悉的“流水击石”就知道丈夫要 过劲儿了,“流水击石”之后便是“凤求凰”我们的咸嫂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但她还是故意拖了一个小时。 夫妻俩刚喝第三口酒的时候,两位贵宾就把摩托车“嘎吱”一声停在了门口。 脚步声在院里响起,由远而近。 “这么晚了,谁呢?”老恒看着茹咸。 “我看十有八九是那俩游神!” 茹咸话音刚落,一个洪亮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大哥,大嫂,我和钉子来看 你们了。” “真是这两个鬼!”茹咸一边笑骂着,一边去开门。 门开了,裹进了一肥一瘦两团凉气。 “嗬,大哥大嫂,你俩好兴致呀!啧啧。”叫钉子的瘦子一边说话一边贪婪的 盯着那碗鸡汤。 “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忙’啊!我俩原本是来‘借宿’的,呵——没想到一 箭双雕了,晚上我俩就泡了袋方便面,早消化没了。”胖子边咽唾沫边说。 “看你俩那个饿鬼样,像六零年的人!”茹咸一边给兄弟俩摆好怀筷一边笑骂 着。 胖子是县文联的文员,叫宋文垂,外号“锤子”,瘦子是县史志办公室的民俗 调研员,叫燕望丁,外号“钉子”。这一锤一钉是同学、文友加死党,多少年来同 荣辱、共进退,是文史界有名的“哼哈二将”。 老恒给他俩倒满了酒,笑道:“二位老弟,严冬刚过,春草未生,地黄水冷的, 就出来觅食了?有什么油水可捞吗?” 燕望丁夸张的摇了摇头,老恒就知道他又要掉文了。果然,燕望丁清了清喉咙, 眨巴着黑豆一样的小晴眼,摇头摆尾的白话起来:“仁兄此言差矣,而且是大差特 差!严冬之时,风雪呜号,围炉烫酒,边涮边侃,是一件美事;阳春三月,草长莺 飞,看不够满山满野的新绿,闻不够雨后泥土的清香,携三四友人,踏歌而行,也 是一件美事;六月酷署,微风如丝,心如汤煮,或摇扇品茶,敞衣畅谈,或荡一叶 小舟于江河之上,忘情于青山绿水之间,又是一件美事;八月中秋庭中赏月,九九 重阳山上吟菊,还是美事。然依小弟看来,那些都不及这严寒刚逝,冷意犹存的初 春之夜,虽无风霜雨雪可看,无青草池蛙可咏,然子夜时分,三四友人聚于一室, 嚼菜根之真味,品鸡汤之纯香,和丝丝之冷风饮醇醇之烈酒,岂不快哉! 古人有云……“ “别古人了,我看你就像个古董,知道你今天来,我菜里就不搁醋了。”茹咸 一句插话,把大伙都逗笑了。 宋文垂“哧留”的喝了口汤,又夹了根白萝卜丝儿放进嘴里,“嘎吱,嘎吱” 的嚼,边嚼边竖大指:“大嫂手艺,真没的说,比市里‘菜根坊’的小菜还有味。” 茹咸笑着说多谢你夸我,你们这一锤一钉恐怕不单单是来看我们的吧。 “哎?”燕望丁放下筷子,“大嫂,这回你可错了。每次我俩来,都是办别的 事,顺便来看看大哥大嫂,这回可绝对不是。” “这回是单为了我大哥而来的。”宋文垂补充道。 “是要我帮你们做民俗调研吧。”老恒点燃了一支烟,淡淡的笑着。 “是啊,这事儿没你不成。大哥。”宋文垂神色郑重起来。 老恒看看茹咸,茹咸也正看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燕望丁有些着急:“咋的 呀,不信? 我和锤子正在编一部书,叫《凌河之最》,目的是全方位、多侧面的展示一下 我们营州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和突出的现代文明成果,已经快收尾了。但有一最, 我们无论如何也写不全面,写不深刻……“ “是根本就写不出来!”宋文垂更正了他。 “你们是说老柳树?”老恒刷的一扬眉毛,眼中闪起两点晶莹的光,只是一闪 即逝,瞬间就恢复了常态。 “没错,不是老柳树还能是啥呢?所以我们不来找你,又能找谁呢?”宋文垂 和燕望丁热切的望着老恒。老恒没说话,依旧把目光转向茹咸,茹咸也正看着他, 二人都没有说话,屋里一时沉寂。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茹咸:“兄弟,老柳树的事儿先…放一放,来,快吃菜吧! 哎哟,汤都凉了,我去热热,你们先喝着,酒还一口没动呢。”说完端起了鸡汤去 热。 老恒也恢复了常态:“来,两位兄弟,咱们先透了这杯!”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二人对望了一眼,也举杯喝干。老恒又给他们倒满。 鸡汤端上来的时候,三人都已是满脸红云,话也多了起来,不过这次老恒是谈 话的主角,他既像是问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老柳树,老柳树,你们真的要写老柳树?容易!查一查周三爷的《柳神记》你 们就会了解老柳树所谓的文化了,包括祭祀的礼仪,拜亲规程,罚奸奖恶的尺度等 等。但这就是老柳树了?如果这些就是老柳树,那凌河流域这种老柳树多得是,只 是没它年纪大或比它年纪大没被发现罢了。你说写老柳树容易?嘿,千年来兵残沙 卷,火烧水淹,包括当年大炼钢时的乱砍伐……与它同龄甚至比它年纪还大的那些 老柳树哪去了?与它距五尺远,和它一样粗壮的大白杨哪去了?前些天,省里的专 家来考察它,说它根系发达,入地深广,周围的地质结构较凌河岸其它地方也有差 异。我想呀,这只是老柳树存活至今的原因之一。不是我迷信,同一块土地,同一 个坎儿,怎么就单单剩下了个它?你俩要写老柳树,是件好事,可是…… 嗯,毕竟还算是一件好事吧!“ 弟兄二人听得有些迷茫,又觉得很有道理,只是不知那道理是什么。 “那本《柳神记》在你这儿?”二人试探着问。 “一直在我这儿,二位如果需要,明天我就拿给你们。只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们 哥俩,那不是老柳树的全部,老柳树的故事长着呢,来来来,不说了,咱们再干一 杯!” 弟兄两个没料到老恒会这么痛快的答应,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频频 “借花献佛” 的敬酒,不到一个小时,就都睡在了外屋的炕上了。望着这两个烂醉的文人, 老恒与茹咸相视苦笑。 三(中) 1 老恒夫妇与这两个文化人相识是在一九九三年,那年是老恒这个乡下教师名声 大振的一年。 那年老恒四十三岁,在乡中学教历史,(乡中学就设在凌南村),茹咸则教美 术,都是不太重要的角色。是啊,历史对于大多数学生、大多数人来说有什么用呢? 而美术那又更算得了什么?那年秋天,以县教委贾副主任为领队、各科教研员为主 力的听课队伍开到了凌南中学,其目的是“发掘农村教育新思路,开拓农村教育新 局面”捡查团到了,一如以往惯例,先被“接风”,贾副主任要求一切从简,吃农 家饭菜,喝纯粮酒就行。 其实农家酒菜也是很丰盛的:鸡是家养的,蛙是河里捉的,土豆是则刨的,蘑 菇是新在林子里采来的,酒是农家自酿的高梁白。检查团开始挺斯文,半个小时之 后,由于农家菜的至真至纯,高梁酒的高度醇味,便都有些“至高无上”了。敞衣 脱鞋,七巧八马的狂热起来,那场面后来老师们一致用“昏天黑地”来形容,酒足 饭饱之后,贾副主任胀红着脸,打着响嗝提出要出去走走,视察一下民情(老恒听 到视察民情这个词时,差点笑的喷了)。于是教委一行人连乡里主要领导,校领导 及主要的一些老师共计六十多人浩浩荡荡的向村中心开去。这让一些胆小的农民朋 友着实受了些惊吓,以为上面又要怎样怎样了呢?可能是真喝多了,那天检查团出 了件即令人气愤又让人好笑的事情。先是贾副主任(以下简称贾副)发现了老柳树 一声惊叹,队伍就开到了老柳树下。大家七嘴八舌的啧啧称奇,接着就都把注意力 转向了树旁那块石碑。碑是普通的青石碑,正面刻着“周三爷泰风之墓”,背面是 “身随流水魂系柳,一琴一盏唱晚秋。”两句碑铭。贾副睨斜着红红的眼晴问李校 长:“这周泰风是谁呀?怎么把碑竖到这儿?”李校长毕恭毕敬的回答说:“周三 爷,啊不,周泰风,是从前凌南村最有学问,最有德望的长者,文革时被迫害致死。 我们学校的唐大恒老师是他最后一个学生,尊照遗嘱给葬到这儿了。”“噢,原来 是这样。”贾副看了看墓碑,又看看老柳树,红红的眼晴里流露出“难以理解”和 “不屑理解”的神情,“那这碑——立在这儿不太合适吧,啊?”“按说是……” 李校长答应着,心想这碑立在哪儿,管你一个教委主任啥事呀? 两人说话的当口,事情发生了。历史教研员薛教研员是酒喝得最高的一个,不 知是出于醉后的什么心态,当着县里、乡里及校里的一大群男女们,解开了裤子向 墓碑撒开了尿。众人一时尴尬在当场,都把眼晴去看贾副,贾副的脸涮的沉了下来, 看了众人一眼,刚想回头发作,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薛老师,蛇!”大伙齐刷刷 的向薛教研员看去:天啊!一条绿了巴叽的“野鸡脖子”正顺着薛教研员的右腿往 上爬呢。这时他的尿才撒到了一半,听到喊声,同时也感到了腿上的异样,回头往 下一看,妈呀!一下子呆立在那里。人们也愣住了,大声喊吧,怕惊动了蛇,不喊 也不是。还是年轻人反应快、有胆量,乡政府的秘书小陈,一个箭步窜到薛教研员 的身后,伸出两指,叭的捏住了蛇的七寸,向右前方一甩,便甩到了坎儿下。 大伙这才长出了口气。 此时的薛教研员,还在那儿脸色苍白的呆站着,双腿“的的”的抖动。嘴张得 老大,半天不能合拢,两手还保持着撒尿的辅助姿势。也不知是谁先“扑哧”的笑 了一声,继尔大伙就全都大笑起来。这才把薛教研员笑醒,哆里哆嗦的提上裤子, 系上裤带慢慢的转过身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嗯、啊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啥。出 乎意料的是裤子倒很整洁,原来那另一半尿给吓得憋回去了。从那以后,薛教研员 做下了一个毛病:每到兴奋,激动的时候,就要去撒尿,但撒到一半就停了,而且 憋胀的十分难受;等情绪过劲儿了,那另一半尿才会出来,而且往往是自做主张不 知不觉的流出来,令他十分难堪。后来不得不离了岗去治疗,提前十年结束了他的 教研员生涯。 贾副脸色铁青,狠狠的剜了薛教研员一眼,对大家说:“我看,我们回去吧, 明天还要听课呢。”于是大伙强忍着笑,边走边安慰薛教研员并夸赞小陈有胆量有 本领。小陈则很谦虚:“跟领导比,我还差得远了,以后还要继续学习,经常请教。” 大伙听了就又笑。 这事儿,老恒是在当晚听说的,因为那天他没有陪同“视察”。他先是气愤之 极,继尔又是开怀大笑。晚饭之后,与茹咸谈起这事儿,又笑骂了一通,方才睡下。 2 检查团听课三天,依次是数学、英语、语文、政治、体育、地理和历史。前面 的课,很令检查团的成员们满意,野味吃着,纯粮酒喝着,酒足饭饱之后坐在班级 的最后一排高椅子上听着,听完之后品头论足的指教着,能不满意吗?唐大恒的历 史课是最后一节听课内容,听完后大家再共同会餐一次,第二天就打道回府了。下 午1 :00,贾副和几位教研员红头胀脸的经校长、主任的陪同走进了初三(四)班 的教室。按前几天也是多年来的惯例,讲课老师要出门口迎接,先让领导们进去, 而后走上讲台,喊声上课,同学们起立问好并鼓掌,待领导们坐定,再让同学们坐 下,之后是向领导们致欢迎词,都是批评指教一类的现代成语。 这些都做完了,才正式上课,而且在上课当中要适当适时的向领导们请求指正。 而我们的唐大恒老师并没有完全按照这些规矩去做:他一直在讲台上站着,看到领 导进来,礼貌的点点头,平静的喊声上课,待检查团坐定,向台下一躬,让同学们 请坐就开始了课程;其实这些是合乎教师讲课规范的。然而这就足以令领导们不悦 了。这节课是“安史之乱”,由于是初三的复习课,大恒剪裁得当,同学们也十分 配合(同学们最爱听唐老师讲历史,同一段历史百听不厌)在二十五分钟的时候, 就完成了讲课的内容。剩余的时间应该是让同学们自由复习,老师则应下去向领导 请教。我们的唐大恒老师也没有那样做,而是给同学们提出了几个似乎与本课无关 或者说与考试无关的问题。唐大恒老师是这样说的:“安史之乱”的背景、影响、 发生的原因及平定的意义同学们已基本掌握,我现在向你们提几个问题:一,名将 李光弼及叛将安禄山,史思明都是哪里人? 二,李光弼是怎样协助郭子仪平定叛乱的? 三,李光弼的个人结局如何? 四,我们应该从李光弼身上学习和借鉴什么?“ 第一个问题,同学们都能答上来,异口同声的说:“是我们营州人!”这个回 答令听课的一些领导都吃了一惊:李光弼,安禄山他们都是营州人?真的? 接下来的第二个问题同学们就答不出来了,于是老恒讲述了李光弼的平叛过程 和主要功绩,短短十五分钟,言简易赅却十分的全面和明朗,像杀崔众,挖地道, 诈降计,遭猜忌等,很多领导也是第一次听到。随后老恒提出了他的第三个问题, 让同学们猜一猜,有的回答“当大官了”,有的回答“被皇帝杀了”,还有一少部 份人回答“归隐”了。老恒摇了摇头,无限感慨的说:“一代名将,战功赫赫,忠 心耿耿,但受宦官鱼朝恩的陷害,使他失去了皇帝的信任,终日忧患恐惧,五十七 岁时便郁郁而终了。”下面的同学们一片嘘唏。 老恒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第四个问题,不要求现在做答,课后同学 们认真思考,多作讨论,需要史料我可以提供,写一篇关于李光弼的评论,字数不 要求太多,下周一交到我这儿来。好了,今天的课就到这儿,下课。”同学们应声 而起,下课铃声也刚好响起。贾副一行人面无表情的向外走,大恒依旧礼貌的向他 们点点头。 当晚检查团与乡里干部及全校员工的会餐是在学校的礼堂里。老恒和茹咸坐在 了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同桌的还有几个地理、音乐老师。首先是各位领导轮番发言、 总结、祝贺并随代祝酒,不一会工夫,大家已干尽了三、四杯;接着是各班班主任 和各科教师代表为教委领导敬酒。敬到历史组时,老恒端了满满的一杯白酒,来到 领导面前:“感谢各位领导百忙之中来我校指导教学,我本人也非常荣幸的接受了 各位领导的检验,我希望能令各位领导满意,我代表历史组的老师们再次感谢领导 们对我们的关心,祝各位领导一路顺风。”说完一饮而尽。冠冕的现代成语,老恒 也是颇会些句的。而奇怪的是领导们都只把酒沾了沾唇,并不像接受别人敬酒那样 大口甚至透底。老恒是不在意这些的,转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你叫唐大恒,是吧?”薛教研员突然问了一句。 老恒停住脚,转回身礼貌而又平静的回答:“是,我是唐大恒。” 这个薛教研员,现在又已经是脸红脖子粗了,前几天他在老柳树下出了丑,一 直令他很难堪,私下里他的姐夫,也就是贾副,狠狠的训斥了他一顿,所以在听课 期间,他一口酒也没动,今天是最后一餐了,明天就要走了,没有太多顾虑了,于 是就放开了“海量”,不知不觉的就又喝高了。世上总有这么一些人,愚蠢却总喜 欢自做聪明,总试图用一种“荣光” 掩盖另一种“耻辱”,薛教研员就是这种人的杰出代表,那天之后他知道了周 三爷的碑是唐大恒立的,于是就把自己的耻辱全归罪于唐大恒。其实这跟唐大恒有 什么关系?况且唐大恒又是历史示范课的老师,但几天来没跟他这个历史教研员求 教,也没给他任何“孝敬”,上课的时候对领导们又不够“礼貌”,课后还不请他 批评指证。 “这怎么让我受得了哇!”饭前,薛教研员在厕所小解时忿忿的说。 于是他想借这个会餐的机会,当众羞辱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以出 几天的恶气,并掩盖前几天自己那件不光彩的事情。而且以他姐夫为首的检查团都 只把酒了沾唇,这更给了他信心。他清了清嗓子,眨巴着那对时常流泪的红眼晴, 声音嘶哑而老气:“唐老师,你今天的课……嗨嗨……嗯——先不说了!来,坐到 我边上来,咱们边喝边谈。”老恒依旧是那么平静而不失礼貌,说了声谢谢,就径 直来到了薛教研员身边坐定。 薛教研员先环顾了一下众人,微微一笑,笑得跟个蔫柿子似的:“各位领导、 老师,通过几天来的听课,我的感慨很多呀!我们的一些老师,噢,不能说是一些, 是个别,啊个别。 我们个别的老师似乎不太称职啊!其它科目我不懂,我是历史教研员,只懂历 史。下午我听了初三(四)班的示范课,我很吃惊,同时也很痛心。为什么尼?因 为我很难相信,九十年代在我们教师队伍中竟还有哗众取宠,标新立异的事情发生, 一个教师为了在领导面前展现他的与众不同,把一些浅薄的东西拿到了课堂上,不 顾学生们的升学,严重的偏离了大纲。你们说,这种老师怎么能为人师表呢?当然 了,年轻人嘛,没经验,见识浅,难免犯各种错误,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错不 改呀同志们!这种老师,怎么能……啊?……是吧?“薛教研员显然很激动,他看 了姐夫一眼,只见贾副不动声色。 老恒欠了下身,转过头看着薛教研员,平静的问:“薛教研员,说的那个老师 是我了?” “哎,唐老师,我刚才的话可能是重了点儿,但我可绝对从工作角度出发呀! 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谢谢您,薛教研员,我怎么敢不往心里去?那不是又犯了‘知错不改,不能 虚心接受领导批评’的错误了吗?”老恒脸色有些微红,不光是生气,可能也有酒 精一部份作用在内。 他把目光转向了茹咸,茹咸也正在看着他,皱着眉,向他摇了摇头。 他们的这一举动,令薛教研员大为恼火。茹咸,这个漂亮的中年女教师,竟然 跟唐大恒眉来眼去!见茹咸第一面时,薛教研就被这个乡村女教师给迷住了,他真 不敢相信,这乡村竟然有如此标志的人物。于是几天来他就一直找机会接近茹咸, 比如说‘我也喜欢美术’啦,‘凌河很美呀,有空领我去转转’等等。找了很多借 口,这个茹咸却一直无动于衷,令他十分沮丧。而今天她却和这个唐大恒眉来眼去! “他妈的!”薛教研员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本来他的火气在刚才已消了大半,但现 在妒火又把他的恼恨点燃了,并升到了超过理智的高度。 “唐老师!不知道我刚才的话对你有没有用?但无论如何,你要接受道理,接 受事实! 再说说你留的作业吧,‘评论李光弼’,李光弼何许人?小小的初三学生就能 评价?再有我怀疑你有没有评价历史人特的功力,有没有对评价正确与否的鉴别能 力!况且初三学生面临升学,时间很紧,哪有时间去评论这个、评论那个?布置作 文是语文老师的事儿!你说呢,唐老师?“ 老恒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堂堂的县教委教研员,对他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乡村老 师,为何如此挖苦,悉落?其实何尝老恒这样想,大伙都这么想,就连贾副也微微 的皱起了眉。老恒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头脑发烫,百十双象一把椎子刺他的脸皮, 他端起了一杯酒,仰头喝下,眼晴里就泛起了红。李校长有些担心,忙向茹咸频频 使眼色,茹咸会意,走了过来。 “我扶你回去休息吧?你喝的不少了。”茹咸轻轻的说。 老恒没说话,微微的摇了摇头。 茹咸也就不再说话,深切的注视了丈夫一眼,转身向座位走去。 这一幕又令薛教研员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这次他没说什么。 他不说,我们的唐大恒老师可要说了! 老恒依旧保持着冷静和礼貌的态度,这是多年来诸多大喜大悲的变故、纷杂繁 复的世事人情和他潜心学问、省察人性的持之以恒造就的。 “薛教研员,我多谢您的批评指教。但对您刚才的话我有些异议,能不能让我 说一下呢?” “可以,当然可以喽,相互学习,取长补短嘛。”薛教研员努力的塑造一种大 度风范。 “您刚才提到我‘哗众取宠’‘标新立异’以及‘偏离大纲’和‘误人子弟’, 我实在不敢接受。”老恒顿了顿,接着说道,“第一,我一直都在这样教历史,教 了好多年了,并不是各位领导检查才令我这样做的。所以我不承认我是在‘哗众取 宠’和‘标新立异’;第二,我是教历史的,历史呀,薛教研员,你是比我清楚的, 历史并不等于历史教材,想要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加一些有血有肉又切合本地实 际的典故是十分必要的,这样才能让学生学之有物,树立健全的历史观,学习历史, 连自己家乡的历史都一无所知,连营州在地图上的位置都找不到,只是死记硬背一 些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和历史年代,而不去思考,不去评论,那我们国家还开历史 课干什么呢?难道是要培养出一批满脑子历史概念,满口历史名词的呆子吗? 陶行知先生很早以前就说过:“教育的目的是为了解决问题,不能解决问题的 教育不是真教育。”由此可见,讲历史要结合实际;第三,国家马上要实行标准化 考试,题型较以往有了本质的变化,而‘活学活用,结合实际’正是标准化的考核 目的之一。我留的作业,重在培养学生理性思维和结合实际的能力,我感觉这非但 没有加重学生的负担,还能帮助学生头脑更灵活,更充实。从这一点来说,我没有 偏离大纲,而是紧扣大纲;第四,初中学生就没有评价历史的能力? 我还是前面的观点:不思考,不说不评价学它干什么呢?初中是人的历史观, 人生观形成的初期阶段,即使他们不能全面中肯的评价,也是正常的,但我们不能 因为他们的所谓稚嫩和偏颇就不让他评价吧?这往往是煅炼他们的大好机会,况且 我的这种方式学生们接受,兴趣很浓,整体成绩也很令人满意,我觉得我无愧于心; 别外,你怀疑我没有评价历史的功力和鉴别观点的能力,这个我接受。人的能力毕 竟有限,尤其像我这样的乡村教师;我也是边教课边学习,向历史教材学习,向历 史学习,向老师们学习,也向学生们学习,我自知我的知识能力有限,也很想向您 这样的领导请教,只是这样的机会不多;这次各位领导来检查工作,按说是个好机 会,但我发现您一直很忙,也没好意思打搅您。我学识浅陋,也没有什么高学历, 在向各位‘师父’们学习的时同,倒也没敢忘记加强、提高自己。我教导我的学生 评价历史首先要客观、要站在历史和辨证的角度,其次要联系实际,与现今社会, 现实中的人和事联系起来,我想基于这两点,即使评价有偏颇和浅薄的地方,也不 致于离事物的实质太远,出现原则上的问题。“ 说到这里,老恒停了下来,他在想下面的话该不该说,说了会有什么后果,书 生的意气、山里人的倔强和烈酒的刺激都让他说,然而老恒的理智也很清醒,不然 上面那几条哪能那样有条理呢?这期间,薛教研员的脸色由红变青,又由青变白, 贾副和其他几位教研员也都变了脸色,只是内心的情绪各异,学校的老师们包括李 校长在内倒台听得很解气、很过瘾,直到老恒停了谈话,李校长才反应过来,心里 直骂老恒,也骂自己,骂老恒干嘛说这么多!认个错不就完了吗?哪怕是不表态也 好啊!骂自己为什么没在一开始就阻止老恒。唐大恒啊唐大恒,一个一直内向、稳 重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真的喝多了?想到这儿,李校长一下站了起来:“唐老 师,你今天喝的太多了,茹咸,你扶他回家休息。” 茹咸看了丈夫一眼,老恒向她摇了摇头,茹咸就没动,场内一片寂静。 老恒开始劝自己:行了,这样就行了,还想说多重呢?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就行 了。然而内心深处马上响起了另两种声音,一个说:“行了?这样就行了?周三爷 碑上的尿还没干呢! 那杂种还打茹咸的主意了呢!“另一个说:”这样也就行了,那杂种往三爷碑 上撒尿,不是也出了丑嘛!打茹咸的主意,不是也没得逞嘛!算了,算了吧,不过 ……“不过什么呢?老恒心里问:”不过你已经得罪这杂种了,再得罪深点儿也没 什么了不起!“ “对,没啥了不起的!大不了不干这个教师了!”老恒心里这样反复叨念着。 “唐老师怎么不说话了?你好象还没说完呢。”贾副突然问道。 “刷”,大伙又把目光齐刷刷的射向了老恒,老恒一下反应了过来,他看了一 眼那个道貌岸然、强忍怒气的贾副,沉吟了片刻,终于没有说出那句话。 “贾副主任,我说完了。”老恒依旧那么平静。 贾副轻咳了一声,神色庄重起来:“唐老师,你刚才的观点一部份有些道理, 另外的还有待于研究、探讨。也就是说你的教学方法正确与否还需要进一步捡验, 所以你暂时不适合教历史了,嗯——我看能不能这样。”贾副转头对李校长说, “先给唐大恒安排个其它职位吧,哎呀……不行不行,前几天我们就查过校里的教 职工表,各个岗位都是满满的,还真不好安插呢。哎呀——,这怎么办呢?要不然 就……咳,你们学校的情况你清楚,你看着办吧!你看看,我跟着瞎操什么心呢? 啊?哈哈。” 薛教研员听着姐夫这番软中带硬,既圆滑又显然的话,心里暗挑大指:“姜还 是老的辣呀! 你看看姐夫这话说的,我怎么就没说出来呢?看来以后还要多多留意这些呀! “一面想,一面咂吧着那张大鱼嘴不停的点头,引得大伙又都把目光转向了他,自 然又少不了贾副那狠狠的一眼。 老恒对贾副的决定并不意外,现在他只是后悔,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有勇气把那 句话说出来呢?说出来又有什么用?至少能出尽胸中这口恶气!现在还说什么呢? 怎么说呢?越想越后悔,头也就越胀。突然,他蹭的站了起来,把大伙都吓了一跳, 尤其是薛教研员,也条件反射的跳了起来,老恒把目光注视着薛教研员那张肿脸, 似笑非笑的说:“薛教研员,谢谢你们了,几天来让我大开了眼界。”说完,离开 了椅子向门口走去,李校长也站起来了:“唐老师,你去哪儿?” 老恒停住了脚,看着李校长那情绪复杂的眼神,心里有些苦涩。 “我去老柳树那儿,”他回过头,挨个扫视了教委的领导们一眼,最后把目光 定定的落在薛教研员的小晴晴上,接着说,“我去把周三爷的碑好好洗洗,有个杂 种,把它弄脏了。”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大门,茹咸赶紧也跟着跑了出去。 薛教研员的脸色变得像猪肝一样,想骂,张了几回嘴却都没有骂出来,呆呆的 立在那里,像一只因没数清香蕉而被罚站的猩猩。 3 一周之后,县教委下了通知,大意是唐大恒同志学识浅薄,工作散漫,在执教 期间,偏离大纲,误人子弟,免去教师职务,李校长拿着通知单对老恒说:“老恒 呀老恒,你呀!让我怎么说呢?唉!”老恒却笑了,:“李校长,这其实也不算什 么,您别替我难过,也别感到为难,我这老师本来就当得偶然,倒是连累了您和学 校,我还真有些过意不去呢。”李校长也苦笑了一下:“离开也好,不用再受气了, 自己想干啥就干啥,凭你的头脑,只要肯努力,整个啥不行啊!有空回校来坐坐。” “我会的”老恒与校长、老师们挥手告别。 晚饭时,老恒问茹咸:“你不怪我吧?” 茹咸苦笑了一下:“怪有什么用呢?都已经发生了。” “正好给我时间去考察。” “考察?钱在哪儿出呢?小柳再有两年该考高中了,哪儿不用钱呐?就靠我这 一丁点儿工资?” “……” “咱得想办法再回学校。” “回去?怎么回?再说我还真不愿意再教课了。” “你别嘴硬了,这几天还按时按节的备课呢,你当我不知道哇?” “习惯了呗!” “咱一不送礼,二不求人,堂堂正正的回去!” “可能吗?” “我就不信县教委的领导都是那种货色。” “你想上告?快别做梦了。” “……” 沉默,一夜的沉默。 三(下) 1 一个星期一的上午,一位中年女子,出现在县教委主任室门前,这女子中等身 材,体形匀称,衣着虽有些落伍却整洁干净,她面皮白晰,一对黑亮的大眼晴略带 稍许淘气,紧抿着红润的双唇,透出了一股刚毅。 龙主任打开门,上下打量了几眼问:“你找谁?” “您就是龙主任吗?” “是我,你有什么事吗?” “我叫茹咸,是凌南中学的美术教师,上周我给您打过电话。” “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来,快请进。” 茹咸走进了办公室,办公室的陈设并非如她想像的那般豪华,桌椅、沙发、茶 几、书架、风扇、保险箱都很普通,而且龙主任也未关上屋门,这更令茹咸有了信 心,龙主任给茹咸倒了一杯热茶,微笑着问:“茹老师,上周二你给我打电话,说 你们凌南中学有冤情,把我吓了一跳,以为出了关天大事呢,后来一想,我是教委 主任,向我诉冤也只限于学校和老师,就平静了许多。那天我有事,没顾得上与你 细谈,今天我正好有空,你就把冤情报上来吧。” 茹咸没想到龙主任这样的随和、幽默,也就放松了许多。她从随身的黑皮包中 取出了一沓信纸,有二十几张,递到了龙主任面前:“龙主任,我说的冤情都在这 儿,您看一看吧。” “哦,好,好的。” 龙主任就认真的看了起来,茹咸注意着他的面部表情,龙主任不甚老,气色红 润,约摸五十多岁的年纪,只是头发已有些发白。他时而皱眉,时而从鼻子出一股 粗气,而看到最后竟笑了起来,这令茹咸有些摸不着头脑。龙主任边笑边说:“你 这个丈夫唐大恒还真是书生意气啊,‘我去把墓碑洗洗’、‘我去把墓碑洗洗’点 晴之笔呀。”笑罢,他把信纸放下,对茹咸说:“你这些材料先放在我这儿,我需 要进一步核实,如果属实,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茹咸迟疑的站起身,说:“龙主任,那您费心了,你能……” 龙主任又是一笑:“你不用担心,我刚才不是说过嘛,只要属实,我会给你一 个满意的答案。” 2 从教委出来,茹咸没有马上回家,而乘上了去市里的客车,这次她可是要去见 一位在营州非同寻常的人物。 她在《营州晚报》报社门口下了车。 “我找郑主编”茹咸回答了门卫的询问。 “填表登记”门卫老头一丝不苟。 茹咸飞快的登了记,就直奔三楼去了。 郑主编正准备出去,刚一开门就与外甥女碰了个对面:“小咸,你怎么来啦?” “小姨,我有事儿找你来了。” “走走走,回家说去,我正要回家呢。” 原来这《营州晚报》的郑主编是茹咸的亲姨,在营州各界名字都叫得响。她多 次要把茹咸夫妇调来市里,安排个工作,可两口子没答应,次数一多,郑主编也就 不再勉强了。 娘俩个久别见面,分外亲热,先拉开了家常。 “我姨父呢?”茹咸问。 “谁知道又死哪儿去了,一天也没个准地方。”郑主编笑骂着,她丈夫闻通达 是一家国营商场的老总,饮食起居很不规律。 “大恒现在怎么样?” “小姨,我就是为他来的。”茹咸苦笑了一下。 “怎么啦?”郑主编很急切的问。 茹咸就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向郑主编说了一遍,郑主编听了后,又急又气:“那 个他妈县教委也太张狂了吧!大吃二喝不说,稍不顺着就把人家给免了,太不成样 子了!”说到这儿,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可大恒也是,干嘛跟 人家顶呢?说几句就说几句吧。 唉,行了,凡事也到了这份上了,嗯……,我给市教委老黑打个电话,他肯定 给我面子,肯定去查!“说着,郑主编便去拔电话。 “别,小姨,我今天早上去找过县教委的龙主任了,他也答应了,说只要事情 属实,他就会给我一个说法。” “他们那种人的话,你也能信?他能为了一个乡村教师把个贾副主任和薛教研 员都给得罪喽?你呀,你太年轻了,太容易轻信人了。”郑主编抬手拂了拂额前的 一缕曲发,那是昨天在营州一家最大的美容美发院免费做的,她看上去很年轻,实 际年龄也只比茹咸大了五岁,是以茹咸叫她小姨。 “可我看龙主任真的不像这种人。” “多大年纪了,还跟着感觉走?现在的人哪,哼……”郑主编边说边缓缓摇摇 头,一副见世风下而无力回天的样子。 “小姨,我这次到你这儿来,不是求你去托人情,我是想——”茹咸从包中拿 出了一沓纸(她复印了三份),“看能不能把这个给发表一下?” 郑主编接过了信纸,边看边皱眉摇头:“哎呀,这个可不太好办……,这关乎 着整个教育界呀,一旦发出去,怕是影响不好啊。另外这需要教委、学校的当事人 当面承认、核实呀,不然的话,对我们报社又是怎么样的一种影响啊,再说,这样 的稿子报社其他几位编审也通不过呀,我还是给你找人私下解决吧。” “不用,不用,小姨,我的意思是你现在不用给我发表,真要是龙主任那面不 办实事,不给解决,你再给发了。”茹咸向小姨解释说。 “那更不行!那样的话后果更不好。你就听我一句话,我给你找人解决,或者 让大恒不声不响的回到学校,或者是给调动下工作,很容易的。” “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大恒不能堂堂正正的回到学校,我宁可不解决,小姨, 既然你感到发表为难,那就算了。”茹咸平静的说。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犟呢?都是跟那个自视清高的唐大恒学的,一根筋!你 要早听我的话,早就进城了,那个唐大恒,他有什么哪?他……”郑主编显然有些 生气。 茹咸腾的站了起来,她最受不了别人对她丈夫的篾视,即使是亲姨,也是如此。 “小姨,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唐大恒,我们不用你帮忙了,即使你找了人,我 们也不会去上班的。”说完,拿起稿子,推开房门,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 “小咸,回来!小咸!” 郑主编非常后悔,我干嘛说那些呢?偷偷的给他们办了不就完了?她深知,她 这个外甥女和她死去的姐姐一样:自信、固执而又用情极深,她既然生气了,那样 说了,我也就真的帮不上忙了,继而又想:都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都跟不懂事的 孩子似的,唐大恒是,自己的外甥女更是!她摇了摇头,关门进屋。 3 茹咸终于在市里一家私人报社找到了希望,报社的负责人热情的接待了她,听 了她的叙述,又看了她的稿子,痛快的答应了:录用,周三发表!并与茹咸磋商, 是否少支付稿费。 茹咸说只要发表就行,我不要稿费。负责人大乐。 茹咸的文笔好,叙述详细又不失简练,且题材新颖、敏感,文章一发表,就引 起了市县的新闻部门、文史界人士的兴趣,一时间摄影师、大记者、文联闲人、史 界新秀穿梭于县教委与凌南中学之间。老恒没想到茹咸把事情弄得如此之大,事后 他埋怨茹咸怎么不事先说一声,茹咸说事先说了就没劲了。 县教委的龙主任也很措手不及,心里暗暗埋怨这位茹咸老师:为什么这样做呢? 本来我想在近日解决这个问题的,让唐大恒重回学校。现在就有些被动了。而转念 一想,又很理解茹咸的心情,也暗暗的佩服这位农村女教师。 结果自不必说,老恒回到了学校,仍教历史。贾副给降到了县第十中学做第二 副主任,薛教研员则调到第十一中学做第一副主任,比他姐夫的官职还大了一点儿。 “世事难料!”贾副逢人便这么说。 宋文垂和燕望丁就是那时和老恒夫妇熟识的。他俩和老恒有几个共同点:嗜茶、 嗜烟、嗜酒、嗜思考问题并安于清贫,又都在搞文史,所以很快就成了朋友。随着 交往的加深,他们发现老恒这个乡村教师文化底蕴深厚,除了对史学和文学有高深 的研究外,对哲学、美术、中医甚至于现代营销、西方心理学都有涉猎,文化把他 们紧密的联结在了一起,老恒的家也就成了这哥俩儿的乡下客栈。 从那以后,不光宋、燕二人,文联的、各大报社的很多人都与茹咸和老恒约稿, 说从茹咸那份稿子可以看出他们有很高的文学素养,希望多投些好文章。夫妇俩个 也就时常写一些农村题材的小文章寄给他们。 茹咸的小姨郑主编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一听人们提起,就用鼻子哼一声: “肤浅”。人们就暗笑:也不知道你深刻在哪儿? 4 宋文垂和燕望丁拿着老恒借给他们的《柳神记》,志得意满的回县城去了,接 下来的几天就又是空落落的平庸,茹咸也就是更望眼欲穿盼着儿子领着女朋友回来。 这天晚上,老恒和茹咸吃完了晚饭,又顺理成章的谈起了这件事。 “哎,你说小柳这孩子真是长大了,都处了二年了,这才告诉。”茹咸笑着对 老恒说。 “现在的年轻人都有主见”老恒也是一笑,“再说咱们的儿子像你,是个鬼灵 精。” “再说”茹咸捶了老恒一拳,“谁像你呀,面带忠厚,内藏奸诈,没觉着怎么 的,就把我给骗上手了。” 听茹咸这么说,老恒心里不由一热,他抓过了茹咸的手,深情的看着这个与自 己相濡以沫三十年的爱人,而茹咸也正在深情的看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谁也不说话,思絮都飘飞到了三十五年前的凌河边、老柳 树下和野龙沟里……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