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色 1 有时候在绝望中清醒,往往很寂寞。 凌晨,粟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是惊醒,背上有些冷,棉布的睡衣已经贴在光华的背脊上,带走她的体温。呼 吸隐约有点困难,粟粗重地呼吸着屋子里稀薄的空气,心有点痛,仿佛被什么揪住 了一样。 人总是在清醒的一瞬间感觉到恐慌。 发不出声音,常常会这样。在深夜醒来的时候喉咙的声带会失去控制,然后耳 朵就会觉得很寂寞。 一个人发不出声音的时候不因为什么,因为选择寂寞。 粟在一家医院的口腔科上班,是牙医。 粟不喜欢这个工作。做它只因为当初她选择了。 她是一个容易后悔的人。女人都喜欢后悔。 就像粟的母亲,她后悔自己选择一个不懂得责任的男人,然后又后悔把粟带到 这个世界上。 用一种方式留住了粟,并开始歇斯底里地后悔。 我不该生下你。她总是哭过或则打过粟以后这样说。 粟终于离开了她,那年粟14岁。 粟是被她赶出来的,因为她不肯叫那个陌生的男人爸爸。 2 如果你看见了我,那就表示我也看见了你。 和粟同一天到医院报道的还有一个男人。粟叫他杰。 那一天,粟穿着墨绿色的衬衫,青苔的那种颜色,还有一条黑色的棉布裙子, 披着头发。杰坐在茶几的后面,穿黑蓝色圆领的棉布上衣墨水的那种颜色,还有洗 得发白得牛仔裤。凌乱的头发,把眼睛藏在头发的阴影后面,仔细地看着粟,然后 笑了。粟也笑,她看见他苍白的皮肤竟然泛出一点红晕。他一定能感觉到她颤抖着 的声波肆无忌惮地亲吻着他的皮肤。 你好,我叫杰。他说你好,叫我粟。粟说。 粟和杰的诊室是相邻的两间小房间,在口腔科所在的那一层的角落。被隔开的 房间只是一堵薄薄的墙壁,很潮湿,阳光只有在下落的时候会把这里的一切染成红 的颜色。粟总是在这个时候才挽起墨绿色的窗帘,房间的一切都变成红色,有点像 血。粟有时候能听见隔壁传来小孩子的哭声,感觉不到颜色。病人不多,因为他们 在角落里,因为他们很年轻。 和杰一起回家,大家都要走过一段泥泞的小巷,小巷的尽头有杰的女朋友硕儿, 一个很乖巧喜欢穿娃娃装的女孩子。 小巷在医院的后门。这是这个城市最阴暗的地方,破旧的房子,还有坐在那些 房子前化着劣质口红的女人,她们张嘴的时候就能清晰地看见那些被烟垢沾满的牙 齿上面的口红渣。 这些房子的中间有一个妇人,杰说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粟说为什么呢? 因为她的嘴唇很好看,像月亮。 她确实很漂亮,很漂亮的嘴唇,还有和秋水一样平静的眼眸。 粟愣在那里,杰轻轻地拉了一下我。粟,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起我母亲了。 你的母亲很漂亮吗,粟? 也许吧,她的嘴唇也很像月亮。 粟母亲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至少在她记忆里是这样。她的嘴唇很漂亮,约显丰 满。在粟记忆里她很喜欢在嘴唇上涂抹上各种颜色的口红,嫣红,淡紫,粉红,有 时候会是褐红的颜色,好象喝下了一瓶墨水。然后她会停止平常那些时候的唠叨和 歇斯底里,安静地坐在镜子前面望着那张约显瘦削的脸。而粟就蹲在屋子最阴暗的 角落里望着她,觉得她很寂寞。 人在寂寞的时候是发不出声音的。 一个星期后,杰把他那凌乱的头发剪成很规矩的小平头,粟看见他隐藏在头发 后面的眼睛暴露在阳光的下面。 杰看见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粟,我想这样看起来会老成一点。他试探着说到。 粟无谓地笑了笑。你的眼睛很好看,为什么以前要把它藏起来? 你说什么?杰疑惑地问到。他没听懂。粟想说的是这样的发型很合适他。 粟把长长的头发藏在白色的帽子里。 归功于剪掉的头发,隔壁杰的病人开始多起来。粟经常能听见小孩子的哭声, 还是那么苍白。而她还是只有在太阳快要掉下来的时候挽起墨绿色的窗帘,然后下 班的时间就差不多到了。杰总回迟到一些时间下班,他不忍心把那些等待了很长时 间的病人推到第二天。于是粟就坐在墨绿色的窗帘下面迎着夕阳,一只接着一只地 抽烟。然后和杰一起离开再到巷子的尽头把杰交给硕儿。有时候三个人一起会去很 清淡的酒吧,粟和杰喝啤酒,硕儿喝橘红色的果汁。粟会独自回家,然后发不出声 音。 粟,为什么你不试着改变一下形象呢?杰总是这么说。 怎么改?也把它剪掉吗?粟取掉头上的工作帽。 不,杰突然伸出手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头发。 它们很漂亮。粟,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头发,有月亮的光泽。 夕阳落下去了,月光掉落了下来。粟从来没有见过杰的皮肤在月光下会泛出一 层冰蓝的颜色,好象海水。杰的背脊很光华,和粟想象中的一样,很有方向的感觉。 那天晚上,粟觉得杰的姿势整个儿像寻求保护的婴儿。 3 My baby.I love you for ever. 酒吧。 粟喝着橘红色的果汁,硕儿已经微醉。 粟,你那么漂亮,你会找到好男人的。杰,对于我来说就是全部,你放过他好 吗? 硕儿坐在粟的对面,一脸憔悴,穿着很白的娃娃裙,光华的长发倾泻下来,感 觉好象一枝脆弱的百合。 硕儿化了妆,苍白的嘴唇涂抹过一层银红色的唇膏。粟突然觉得硕儿的嘴唇很 漂亮,约显丰满。 第二天上班,粟不再把长长头发藏在白色的帽子里,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藏了。 粟挽起墨绿色窗帘的时候,杰的声音飘了进来。隔着墙,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My baby.I love you for ever.粟发现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很潮湿。 有时候人流泪,却找不到理由。 去产科。等了整整一下午。人很多。穿着多样的女子,唯一相同的就是脸上的 幸福和用手小心翼翼在子宫外面做出一种保护的姿势。 粟感觉到子宫开始下坠。医生问她,你要吗?让我想想。粟微微一笑走了出去。 那天她没有回去挽起墨绿色的窗帘。 粟一个人回家。小巷里的那些低劣的女人仍旧用放肆的目光盯着粟。粟觉得自 己的小腿开始僵硬。几乎要站不稳的时候,粟感觉到一双手揽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 身体。粟,别离开我。粟修长的颈项感觉到一阵温暖的潮湿。粟,你看见那个漂亮 的妇人了吗?有漂亮嘴唇的那个。她是个疯子,她爱的人离开了她,所以她就疯了。 粟,别离开我好吗?我也会疯的。 粟仰头亲吻掉杰眼角的泪水,嘴角凝固着一丝咸味。然后他们看见硕儿在奔跑 中几乎飞起来的裙角,好象是受伤的兔子。 4 我觉得我就要离开你了,时间是永远。 硕儿在风中站立着,风很大。太高的地方风总是很大。一个小时前她就站在这 里。地面上的人群开始囤积,然后喧闹,直到刺耳的警铃划破了夜空。 如果你们不分开,我就从这里跳下去。硕儿疯狂地向他们喊到。 粟觉得自己开始有点窒息。杰,还记得那个漂亮的疯女人吗?她是我的母亲。 失去爱的人,真正疯掉的可能是硕儿。 杰开始沉默,粟觉得他又想把眼睛隐藏起来。 离别有时候很绝望。比如说当硕儿回到地面的时候,被杰拥抱在怀里。粟突然 觉得杰的怀里应该很温暖,那种很残酷的温暖。 粟去看那个漂亮的妇人,挺着很大的肚子。妇人已经认不出粟,不和她说话, 只是很专心地吃着粟带来的鸡蛋糕。 妈,你看我多么像你,我也有孩子了。医生说她也是女孩。 女人还是没有说话,很冷淡地看了粟一眼,继续很专心地吃着。粟看见她很小 心地不让蛋糕渣沾掉嘴唇上的口红。 窗外开始下雨。粟听着清脆的雨滴的声音,和心碎的声音是一样的。窗户上挂 着很旧的窗帘,是墨绿色的。 妈,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好吗? 粟转过身,妇人已经吃完了鸡蛋糕。安静地坐在镜子前面望着那张约显瘦削的 脸。 发不出声音,很寂寞。 粟还是搬了过来,她每天把屋子打扫地很干净,换掉了墨绿色的窗帘,然后给 小婴儿喂奶。 粟给妇人买鸡蛋糕吃,她还是发不出声音。 粟说,乖我帮你擦嘴。然后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掉蛋糕渣。然后让她独自坐在镜 子的前面望着那个影子。 小婴儿每天都在长大,有那么一天粟看见那个小家伙会裂开嘴笑了。她以后都 不会寂寞。然后收到杰的EMAIL ,他说他和硕儿还是分手了,他说,粟,我很想念 你。无时不刻。 粟梳理好快要到肩膀的头发,挽起窗帘,看见阳光的颜色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染 成金黄色。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