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我随着那个吵吵嚷嚷、令人难以忍受的旅行团抵达丽江县城时,已经是夜 晚时分了。经过两天的长途旅行,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终于没有精力再争吵 和抱怨了。我们下塌的格兰酒店正对着丽江古城。我没有随团员行动,而是在洗 完澡后,素面朝天独自走进了古城。 这是火把节的夜晚,也是我到达丽江的第一个夜晚。古城里随处可见围着篝 火唱歌跳舞的纳西女子和喜悦的游客,四周的人群兴奋着,古城宁静的天空似乎 也被渲染得多了一些冲天的火光。 我顺着身边淙淙流淌的小桥流水走进古城。在人群渐少的地方,流水的声音 似乎能让你看见清澈的河底,水波发着银色的光芒向前涌去,石板小径在月光的 照射下散出清幽的光泽,蓝色的夜空将古老的屋檐构勒出轮廓分明的图案,月亮 像被凝固在天幕中,静静地凝视着苍穹下这座小小的百年古城。 古城里的青石板路纵横交错,深长幽远,身边的流水带着某种神秘的气息, 有时一转身就隐没于身后所不知道的地方了,还有的时候,听见哗哗的水声却看 不到水的踪影,而当你不经意时,它又倏然出现在脚边,让你觉得它从来未曾离 开过一步。 我被这些流水陪伴和牵引着,心情渐渐宁静了,与白天的浮燥相去甚远。走 过几座小桥,来到几家酒吧和西餐馆前,一一询问和寻找着我所需要的东西。最 后,走到一家门窗相连的长型小酒吧前,我停住了。这个酒吧的屋檐下挂着两只 类似日本风格的小灯笼,灯笼发出晕黄而柔和的光,朴素而沉静。一旁的垂柳边 挂着一只亚麻布做的大灯笼,灯笼上写着“花吹雪”三个字,我立即想到了日本, 想到了飞雪般的落花,一种亲切感将我迷住了。抬头看酒吧内,里面没有客人, 每张桌子上却都点着红色蜡烛,泛黄的墙壁与烛光辉印着。一袭黑衣打扮的一个 男子背对着我,在吧台前整理着什么,身旁的屏幕上,以蓝色的大海为背景的张 惠妹在深情地演绎着爱情,酒吧里充满了她磁性的歌声。 “咯有酥油茶?”我站在门外冲着那个男子的背影用云南方言问道。 他缓缓转过身,是一个英俊的青年,俊秀中带着柔美。他看着我,眼神间有 一股隐约的忧伤飘来,就像午夜忧柔的月色。他的身体中,散发着一股温柔的忧 郁。他看了我足有6 秒,随后才轻轻说道:“有。请进来坐吧。”声音非常好听, 柔软的普通话,温和而充满魅力。 “一杯酥油茶。”我改用普通话说着,并开始坐进去打量着这间独特的小酒 吧。 酒吧的格调优雅而又随意,微微泛黄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小幅的美术作品,有 丽江的风景和民族风情,还有一部份是客人在酒吧的留影,有3 、4 张都是这个 黑衣男子与另一个男子的合影,相片上,两个英俊的男子幸福地微笑着,那笑容 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孩子。在每张铺着蜡染台布的桌上,都有一只藏族点酥油灯 用的小蜡台,蜡台里点着红色的蜡烛,烛光映着墙壁上那些神秘的东巴文字,弥 漫出一种古老而又温和的艺术气息。酒吧主人腰间挎着的那只紫色碎花的蜡染小 包及独特的黑色服装,还有扎在脑后的头发和挂在脖子上的黑色项链,都使他的 打扮看起来很另类,但温柔的目光和身体里散发出的一种似有似无的忧伤,却使 他与新潮和时髦绝然地分离开来,越发显出一种独特和神秘的气息,仿佛为了在 这个宁静的小城里坚守一份隔世的孤独。就在这时,他走到我身旁,低下头,像 是耳语一般,用那极好听的声音柔和地说道:“小姐,您点的酥油茶,一杯不好 打,要打就只能打一壶,您看怎么样?” 我抬起头,他正望着我,眼睛的睫毛长而密,优美地弯曲着。我怔了一下, 说道:“那就打一壶吧。”他点头离去。 我开始随手翻阅酒吧里的一些杂志及书籍,看到许多西藏风光,还有一些印 刷精美的丽江画册。忽然,我眼睛一亮,看到吧台边那个竹子做的书架上放满了 整整一书架装桢整齐的日文书籍,我兴奋得竟然对着他用日语脱口而出:“你会 日语?!”他抬起头:“哦,一点点。”烛光映着他有些羞涩的笑容,在黑色的 背景里格外动人。我也笑了,他低下头去。我继续回到书籍中,居然发现寻找了 半年之久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原文作品,我立即想到了远在广东的安,想把这 个好消息告诉她,我们常在书信中讨论村上的作品,那时国内对这位日本作家介 绍得不多,安时常寄些台湾出版的村上的作品来给我。我是在她的影响下爱上这 位作家和他的生活方式的。我曾对安说,我们也开一家小酒吧,我要向村上一样 在酒吧里写作,我要与安守住这个酒吧过我们理想的生活。此刻,我居然在这个 古城的酒吧里发现了村上!我兴奋地抽出一本《寻羊冒险记》,回到窗边的桌前, 就着烛光看了起来。 酥油茶上来了,他走到身边为我斟了一杯。 “喝得惯吗?”他温和而淡淡地问。 “非常喜欢,”我兴奋着回答,“你呢?” “我也很喜欢,”声音轻柔、舒缓。“慢慢喝吧。”他说完就静静地走开了, 我的面前,留下他柔和的余音在飘荡。 烛光闪烁,跳耀般地洒在书页上,美妙的音乐在耳边流动,我感到轻松而平 静。心情趋于恬静,酒吧又充满了温馨,此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打搅我的心。 过了一会,我抬起头望向角落的青年,他安静地伏在桌上写着什么,偶尔抬头望 向窗外,神情飘渺。我们在这一自由的空间,没有言语的交流,可音乐和烛光却 在两人之间流动,还有不时飘出的奶茶的香味。 我看看窗外,又看看屏幕上的张惠妹,不竟跟着她唱了起来,不时还随着歌 声摆动身体。青年也随着音乐哼了起来,不知是被我还是被张惠妹的热情所感染, 我们一起感受着。 不久,走进了一个客人,他坐下后说道:“这个酒吧很有情调呀。小伙子, 你就是老板吗?” 青年点头:“是。” “不错,很好。”他欣然称赞,青年走上前,用他温和的热情向客人介绍着。 他们交谈了起来。 客人操着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问道:“听口音你不象本地人啊,从哪里来呀?” “台湾。”青年淡淡地说。 “哦,我也去过台湾。你是台湾哪里的?”客人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热情。 “丰原。” “怎么会来到这里呀?”客人很有兴趣地问道。 “从一本画册里看到丽江,很喜欢,想到这里生活,就来了。” 听到这里,我心头微微一震:他的想法与我一样,这不正是我想要过的生活 吗?五年前我也是因为看了图片就有了想要来丽江生活的愿望。这种愿望,在我 看来是如此遥远,只能做为一种对将来的寄托,而远在台湾的一个男孩子,为什 么就能勇敢地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轻易地过上了我梦想中的幸福生活?是什么力 量在驱使着他?我想知道。 “台湾的工作呢?”客人还在关切地问着。 “辞了。”依然是那种淡淡而温和的语调。 “就一个人吗,你在这里?”客人有些惊讶地问道。 “一个人。” “哪,台湾有没有女朋友?” 我很仔细地听着。 他摇摇头,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不简单啊,”客人赞叹着:“有名片吗?给我一张。” “行。”他转身去拿名片,我将目光收回,低下头,继续看书。他们在交换 名片,我萌发了想与眼前这个英俊的青年合影的想法。“嗨,合张影吧,以免将 来忘了你。”我正盘算着怎样说出这句话。 “来,您也留一张。”突然,他的声音出现在我耳边。 我抬起头微笑着接过名片,目光落在他奇特的名字上。 他们继续交谈,谈话传到我的耳里,眼前这个叫洛克的台湾男孩子带给了我 种种心灵被触动的感觉,我即时拿起笔,在名片背面写下: 一个叫洛克的男孩他过上了我的幸福生活台湾男孩,从画片上看到丽江,就 来了在这里生活开了一家小小的Bar 有日文书籍他过上了我的幸福生活 写完后,我又打开一本酒吧里专供客人写画的本子,把这一切写下告诉了安。 我告诉她我在这里看到一个台湾男孩,他实现着我梦想中的幸福生活。我还对安 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梦想,每个人都应该在年轻的时候实现梦想,哪怕只是一次。 我告诉她我在丽江,这里有古城、小桥、流水、人家。我被这一切感动了。我还 告诉她我想她,这是一个想念的季节。 不知过了多久,客人走了,一个小女孩从厨房里出来收拾干净后进去了,一 切又恢复了宁静,时间被静止在酒吧这个空间里,只有我们俩个人。 “能喝完吗?”他坐在离我3 米远的地方问。 “你要喝吗?” “如果你喝不完。” “如果你愿意喝。” 他淡淡一笑,起身拿了一只杯子:“咱俩一块喝吧。” 就在那一刻,他来到我跟前,距离不到60厘米,我抬眼正好看到的是他黑色 T 恤下胸部起伏的线条,突然,我感到一种久违了的吸引力扑面而来,这股力量 将我的身体击中,倏然间,全身的血液凝聚了,下体在瞬间有了一种潮湿的感觉。 这种感觉,像闪电,来得那么猛烈。我呆住,他令我湿润,是身体而不是眼眶! 我诧异地看着他。 “嗯?”他倒酥油茶的动作停止了,目光温柔地寻问着。 “啊,够了吗?”我慌忙掩饰道。 “行。”他不经意地说完,坐到离我大约2 米的对面,但是,他的身体散发 出的那股魅力依然强烈地吸噬着我,我被身体里一种不可遏制的力量感染着。 在我一生当中,有过很多次艳遇,却从未发生过一夜情,有些人令我感动, 但身体里产生的液体只是泪水。如果此刻与他开始一夜情,应该是非常美的。我 渴望一段发生在丽江古城的浪漫爱情。 “来旅游吗?”他终于发问了。 “对。” “一个人?” “是。” “住在古城里吗?” “没有。”我说。 “真遗憾,你应该住到古城里来。”他说着,很自然地坐到我对面来了。他 的眼睛很少露出笑容,但那份温柔的忧郁却能将人深深吸引。我们的对话少而缓 慢。我不能看他的眼睛,只能看着蜡烛芯在火焰里燃烧。 电话响了,他起身。我慌忙拿出纸笔,继续给安写信,尽量用安的形象来抗 拒他的吸引。 他接电话,声音极柔和,低回而婉转,偶尔轻声一笑,随即又将头深埋下去。 电话那头是个与我一样的女子吧,或许也是在某一天走进这间酒吧,看见这个男 孩,被他所吸引,千里迢迢打来电话。应该是千里,我听见他说:“你别来。” 声音一样的柔和。 说了二十分钟,他结束了电话,向我这里走来。还差两步就到了,铃声又响 了,再说二十分钟吧,我也该走了。酒吧里开始的故事应该在酒吧里结束,这样 的感情稍纵即逝,简单而短暂,我不允许自己放纵感情。 我没有惊扰他,收起写好的文字,悄悄放下钱起身离去。转身出门时,他追 了出来:“怎么就要走了?”语气中带点惋惜。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再坐一会儿吧。”声音里带着轻柔的恳求。 我抬起头,他正用一种温柔的眼神凝视着我,那眼神几乎将我挽留住。 我微微摇摇头。 “可是,还要找你钱呀。” “不用了,谢谢。” “那,”他迟疑了一下:“好吧。” 在那份让人难忘的声音和目光中,我转身离开,带着遗憾和眷恋离去了,那 时已是凌晨时分。 走在古城的青石板上,每一块石头都有着数百年历史的沉淀,丽江是一座蕴 含着丰富文化内涵的古城,而此刻,我在这里看到的文化就是酒吧和酒吧里的那 个台湾男孩,还有在他身上实现着的我的梦。 小路两旁那一扇扇古老的木门都关闭了,偶尔有几丝灯光从缝隙间洒出,喧 闹了一日的古城恢复了沉静的本色,道路中间的河水在轻轻地流淌着,我沿着茶 马古道遗下的石阶向着出城的方向走去。转身回望,花吹雪的灯笼隐现在河边的 垂柳之间,光辉隐隐约约,越来越淡。我像一只急于归家的倦鸟,看着自己离巢 穴越来越远,每走离一步,都会带给我巨大的痛苦,每接近酒店一步,心痛就加 剧一分,因为我知道,自己真正想回去的地方不是酒店而是酒吧,那里有我的幸 福,有我所愿意看到的人和某种强烈吸引着我的神秘的力量。 古城在隐没,像一颗沉入海底的珍珠,在黑暗中散发着熠熠的光芒。在古城 出口处灯火通明的大水车下,我看着像雪花般被卷起的水流,想到自己明日就必 须离开这里,向下一个目的地奔去,不觉一种深深的疑惑从心底涌起。我为什么 要不停地向前奔去?为什么不能停留在自己喜爱的风景里?我像一个只顾奔跑的 人,为了追赶前方的风景而放弃了此时身边的美景。我已经看见了自己理想的生 活,就在丽江,就在那个酒吧里。那里有我喜爱的作家,喜欢的语言文字,喜爱 的生活方式,还有,还有那个台湾男孩,他能让我产生身体和心灵的激情,产生 想写作的欲望,我为什么不能把心底的愿望告诉他?我为什么要远离我的梦想和 幸福?想到这里,一股猛烈的力量将我再次推进了古城。 寂静的夜里空无一人,偏僻的小巷散着清淡、朦胧的月光,路上没有灯光, 我怕酒吧关门,怕那个青年离去。强烈的想见他的欲望驱驶着,使我忘了黑夜的 恐惧,毅然向前走去。远远地,看见花吹雪的灯笼还亮着,不禁奔跑了起来。当 我终于跑到河对岸时,隔着小桥,看见酒吧里依然点着温暖的烛光,他独自一人, 依然握着电话。 我没有走近,只想远远地看着他。我坐在河岸小径的台阶上,从这里透过门 窗可以看到他的形象。篝火在我眼前,燃烧得热烈而孤独,我看着火苗一次次烧 灭又在自身不死的渴望中复活,依然以熠熠的光辉出现在眼前,照耀着夜空。我 拿出了随身携带的本子,开始了记叙。 我想留下,为他能让我澎湃的一切。古城的夜晚,短暂的心跳。我想用我的 文字,构筑古城的天堂,唱一曲绵延的歌谣。 听到他咳嗽的声音,但电话还没放下。长途吧,遥远的不知疲倦的长途。 伤感的歌谣像忧柔的夜风,散发在黑夜的星空下。远处,有狂欢的人群,歌 潮涌动。我还在不知疲倦的写。 他放下电话了,可是他会看见我吗?我答应自己,篝火熄灭就离去。 他终于看见我了,而我仿佛就是为了让他看见这么一眼。 他说:“你坐在那里呀?”声音从河的对面传来,很好听。 隔着一条河,他望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目光,但我知道那目光一定是温柔的。 “你坐在那里呀。” “嗯。” “进去坐吧。” 我摇摇头,同样隔着一条河。丽江古城的河,那清清的河水真实地从身前穿 过,静静地流淌在我们之间。 我劝自己写完这段文字就走吧,我终身眷恋的,也许是文学。文学才是我真 正的家,最终的情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留下文字,留下记录,留下这些 最初的等待。 白天在玉龙雪山上,有一只鸟,它和我孤独地对望。5 千多米的海拔,它竟 飞上来了,似乎就是为了遇见我。到底我是那只鸟,还是那只鸟是我?我为了戒 文学而来到丽江,却又在丽江留下了文字。 篝火熄灭就离去吧。 高原的夜风,温柔之中带着凛冽,黑夜沉寂,我坐在冷风里。最后的一篷火 焰,有些恍惚,有些忧伤,有些令人心痛。 酒吧里依然亮着温暖的烛光。他不知道我离去,那时是凌晨3 点。 回到酒店,我没有进房间,而是坐在大堂里,给他写下了一封信。 洛克:我是坐在酒店大堂给你写这封信的,明天我就到中甸去了,不知道还 会不会回到这个酒吧。原本我是想坐在酒吧里写字不走开的,但是,看到你长久 地因那个电话而幸福着,我就转身离开了,想让你的幸福更自由一些。 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这个酒吧了,终于要离开时,请告诉我,我会让这个 地方更长久地存在下去的。 看到花吹雪,看到了我的幸福,幸福到没有了语言,没有了文字。 祝你一切平安。 深夜喝酥油茶的女子 写完后按名片上的地址投进了邮箱。即使做完了这一切,我仍无法平静。回 到房间,吴艳已经睡了,她留下一张纸条,为团队里那些纷扰杂遢的事情向我道 歉。我从古城出来,就像为心灵洗了澡一般,白日那些烦恼的事情也暂时远离了。 躺在酒店豪华舒适的床上,辗转难眠。我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走进这个酒吧就带 给了我一种强烈的归属感。一种终于相见的喜悦冲击着我,必须离去的痛苦折磨 着我。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古城里,我的幸福在那个青年身上。心底像有一个声音 在呼唤着我:“留下,留下!”而一想到后面长长的行程,还要终日与那些混沌 的人混在一起,就止不住地烦恼。